大约一个星期之后……
将近中午,塔马双太郎推开了研究室的房门,奈津子似乎等候已久。
“有信件从澳大利亚退回来了。”
奈津子把厚厚的信封,递给了塔马双太郎。
“从澳大利亚?……我不记得给那儿寄过信啊。”
“会不会是时隔太久忘记了,邮戳是二月中旬的。”
“二月的信件,怎么现在才退回来,这都四月末了,间隔不止两个月呢。”塔马双太郎疑惑地看着信封。
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可是寄信人确实是他的名字,不过笔记并不一样。
“是海运?这年头还真少见。”
“你真的没有印象啦?”奈津子也怀疑地盯着信封,“不止收件地址的大学,似乎连名也对不上号呢。”
“那就只有我的名字写对了,真有些心里发毛啊。”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
“拆开来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奈津子说得轻巧,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如果弄错了,再还给邮寄回去就行。
“不过啊……也真有性子。拿海运寄信,结果收件人不明,又用海运返回来。折腾了两个多月,就算送回来,也是给寄件人添堵吧,这么长的时间,有什么事都回天乏力了。我还没用过海运,不知道有这种情况。”
塔马双太郎笑着,用剪刀仔细剪开边缘,从信封里取出好些张薄薄的便签纸,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才看过开头的几行字,塔马双太郎顿时目瞪口呆。这本该是不可能存在的信件。
“怎么了?……”奈津子察觉到塔马的动摇。
“是津田先生给我的信……”塔马双太郎的话,把奈津子给吓住了。
“妈呀,幽灵来信!……”奈津子“噌”地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尖叫着,“鬼来啦!……”
“而且……是他自杀当天写的。”塔马双太郎的眼泪夺眶而出,感慨良深地说,“津田那小子都死翘翘了……只有这封信乘着船远渡重洋。”
塔马双太郎打开信纸,慢慢地看了起来:
不知道这封信,什么时候才会送到塔马先生手上。之所以选择这种麻烦的方式,是想让您大吃一惊。
不过,当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是确凿无疑的。如果我还活着,我会对塔马双太郎先生坦白一切,也会在您读到之前,收回这封信……
其实这些说明都很多余,却被我絮絮叨叨地写下来。因为我没有写遗书的经验,不知道该从哪儿下笔……
歌川广重真的很厉害呢,他预感到自己可能被杀,还能写出那种轻松的遗书,而且是两封……
对啊,这也必须先做说明。说实话,到底该写些什么,我也理不清楚。必须传达的事情实在太多,可是时间又太有限。
像这样在咖啡馆的椅子上,已经坐了半个多小时,咖啡也是第二杯了。
刚才我对您撒谎了。我说是去图书馆,其实是到长崎屋,找了岛崎直哉,为的是亲眼确认,那些本不该存在的朱富士套图。
是的!发现朱富士套图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要说为什么……因为那本绘画日记背后,记载的天童广重题字,全都是我编造的。我参考小岛先生的记录,捏造了最有可信度的题字。
话虽如此,这却并不是我的点子。岛崎直哉提出:只凭绘画日记稍欠说服力,希望能加上一些题词。确实,他的脑筋非常好。假如要给绘画日记设定物主,天童人是最自然的,在当地发现多少天童广重也绝不奇怪。如果再加上几条小岛先生书里记录的题字,人们就会相信,抄写时间是在作品被卖到东京之前。一旦确定题字写于昭和之前,绘画日记本身的存在,也就得以确立,成为天童广重在业界引起哗然之前,就留在天童的日记。
再没有比这更确凿的证据了,歌川广重的天童之行,只有他本人和一小撮相关人士知情,通常不会有人想到,造假者能够得到这种情报。赝品的制作,普遍会依托一个合情合理的背景设定,如果绘画日记是在没有背面题字的状态,被公诸于世的话,绝大多数硏究者一开始,就会怀疑它的真伪吧,毕竟众所周知,歌川广重的绘画日记赝品甚多,不管画得有多好,十之八九都会先入为主地怀疑是假货。
而且,这还是天童之行途中的日记,肯定会被认为,是在看过小岛先生著书之后的赝品……
不过,一旦在背面添上,能够证明创作于天童广重走红之前的题字,先入为主的怀疑,反而会助长它的可信度,人人都会相信这是真迹,因为在昭和之前,绝对不会出现跟天童挂钩的绘画日记。当然,如果关键的画作,没有歌川广重的风格,做再多手脚也不会奏效。不过,从这层意义上看,那本绘画日记简直超乎完美。暂时抱有的疑问一旦消除,众多研究者都会相信它是真迹吧。
不过,哪种程度的题字,才不会显得不自然呢……就算摘取小岛先生的记录,引用太多反而会招致疑问。我把这层担心告诉了岛崎直哉,他拍着胸脯说,生意人跟赝品进行的严峻较量,不是你们硏究者所能比的,保证一切办妥。作品的题目数目都由他斟酌,我只需要负责考虑合适的年月,和受领人的住所姓名就行……
那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岛崎的真实意图,可是他提出的点子太髙,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另有所谋,只一味烦恼,该怎样才能让日记会被大众承认。
所以说……当我听塔马双太郎先生说起,发现了朱富士套图,并且附有跟日记背面,记载相同的题字时,实在大受冲击,因为世上不可能有天童广重,配有我编造的题字。
那时候我才明白,我是被岛崎直哉给算计了。御用金的金额、受领年月日、所有者姓名,全都是我捏造的,可是朱富士套图的叫法,是由岛崎直哉那家伙敲定的。他从一开始就手握那套作品,是为了让它们以假乱真,才利用了绘画日记,原来这就是他的诡计。我绝望了。
事到如今,塔马双太郎先生一定不可能,接受这种借口吧,我是在心知肚明的前提下,写下这些话的。在绘画日记上撒的谎,并不算太过痛苦。原本就不是能换大钱的商品,岛崎直哉也亲口对我说,他的目的并非买卖日记,而是借它当作诱因。而且,岛崎还故意使用了他相信,绘画日记是真迹的口吻。我天真地认为,既然就连他这样的专家,都看不出破绽来,肯定不会有人发觉问题。而且我被岛崎捧得飘飘然,这也是事实。
先整理一下事情的前后经过。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有必须先行说明的部分。
去年十月初,岛崎直哉主动联系了我。他说读过我写的“北斋密探说”后,自己深有共鸣,想邀请我一起吃顿饭。在饭桌上,岛崎表示,有件东西务必希望让我鉴定,就拿出了那本绘画日记。
我真的无法忘记当时的激动。作品实在很出色,对红色的崭新运用前所未见,构图的样式也充满趣味,怎么看,画面中都全是广重特色。岛崎直哉对我解释说,日记是从仙台的画商处得到的,希望能听一听我的真实感受。
我如实地对他表达了看法,还说以天童之行途中的见闻,为题材也很有意思。可是,岛崎直哉听后却笑了,叹气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岛崎直哉坦白对我说,由于作品太过优秀,他毫无疑心就立刻掏了钱,后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往天童路上的见闻,于是有些不安。天童广重的存在自然有名,可是,并没有听说过,歌川广重实际去过天童。研究者是疑心深重的人,一旦公开这本日记,肯定立刻就会被视为假货。他是这么说。我也心里一沉——或许真的如岛崎直哉所言。我的专长并非歌川广重,确实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岛崎直哉于是问我,实际上,有没有歌川广重到过天童的可能性?我也无法当场作答,不过,既然有天童广重的存在,广重和天童之间,肯定有某种联系。这时,我猛然想到了勤皇问题。天童地区称得上东北首屈一指的勤皇派藩国,虽然此前从来没有,把勤皇和广重联系起来,此刻我脑中却掠过了这种可能性,歌川广重是否死于霍乱的谜团也随之浮出。
这么写或许会被人批评,说我有失研究者身份,其实从前,我就对歌川广重的死因抱有疑问,像广重那样的大名人,怎么会死于霍乱?虽然毫无根据,但是,在迄今为止的历史中,我还没有听说,有超一流的名士死于传染病,红人应该都有好运庇佑。
我半开玩笑地,把想法告诉了岛崎直哉,他立刻就来了兴趣,表示返回东京后,会把绘画日记复印了寄过来,希望我能够设法去证实,歌川广重的天童之行。他还说自己跟《美之华》很熟,不用担心论文没有地方发表。
被他这一说,我也渐渐地动了心。而且……说来惭愧,岛崎先生开出的价格,让我利益熏心。岛崎信誓旦旦地表示,一旦绘画日记受到大众承认,会极大刺激他的生意,随之产生巨大的经济利益,所以,他不能吝啬投资。如果我能够帮助他,证明日记的真实性,两百万日圆的报酬都不过分。
岛崎直哉答应给我两百万。换作平常,或许我会做出其中有诈的判断。然而,我高兴得忘乎所以。
冻冴子的手术几乎板上钉钉了。具体需要进行哪种程度的手术,在精细检查之前,我还说不准确,可是,既然确诊了那种病,我也做好了要做大型手术的准备,同时金钱也是必要的。我原本打算拜托学校,向互助会贷款,这时,岛崎开出的两百万,实在太具有魅力了。不用求助任何人,凭我自己的力量,就能够照顾冻冴子了。
说来丢脸,我还没有为冻冴子,做过任何事情呢,可是,一旦有了这笔钱,我就能够让她安心地接受手术了。我明白那篇论文是为商业利益服务,但一想到是为了冻冴子,也就无所谓了。我总是自私自利地,埋头于浮世绘的研究,可是……哪怕就一次也好,我想为冻冴子倾尽全力。
我那些一毛钱也赚不了的研究,冻冴子总是笑着给以鼓励,我想用这两百万,让她安心地接受治疗。
同时我也想,或许这将成为最后的研究课题吧。一旦和商人勾结发表论文,就不配再称硏究者了。无论多么认真地撰写论文,我也再没有资格评价任何人。失去了评论的资格,也就不可能再做研究了。我也无所谓了。
写乐事件发生之后,我就已经放弃了研究之路。虽然北斋让我再次体会了做硏究的乐趣,却为此失去了太多人。广重的论文结束之后,我会舍弃浮世绘,守着冻冴子一起生活。现在想来,我并不确定,这是否是冻冴子希望的生活,但当时我确实是这么考虑的。
不过,如果冻冴子得知,我是为了生意人岛崎直哉写论文,一定会难过吧。而且,当时她还不清楚病情轻重,肯定会奇怪,我为什么需要如此大的一笔钱。即便我想据实以告,最终也只能瞒着她,展开歌川广重的调查。假如绘画日记是真的……或许我还能有一丝救赎吧。可是……还不到一个月,我就意识到那是赝品了……
接着,津田良平在信中,详细地说明了歌川广重的勤皇说和暗杀说两部分,大致内容都如塔马双太郎所料。
如果勤皇说和暗杀说成立,歌川广重根本不可能留下那种日记。仅凭这两点,日记已经足够可疑,但是,我从别处,发现了日记是赝品的决定性证据。是红色颜料。那种时代,不会有画师在绘画日记中,大量使用红色颜料。只写这一句话,塔马先生也会明白吧。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告诉岛崎日记有假,但并没有提及红色颜料,而是以勤皇和暗杀为根据。为什么这么做,我自己也不明白,一定是不想那两百万泡汤吧。或许我是担心,如果一针见血地指出颜料问题,岛崎直哉就会放弃日记,取消我的论文约稿吧。请嘲笑我这个卑鄙的的男人吧。
我对岛崎直哉说明了勤皇和暗杀问题,保守地表示日记有古怪。结果岛崎却问,除开这些,能否完成论文,重点只需要证明广重去过天童即可。这样一来,只需要展开百目木之谜就行。结果我应承了下来。
这时,岛崎直哉提出了在日记背面,列上题字的点子。我意识到已经无法回头了。
只要控制公布照片的数量,再进行黑白处理,颜料的问题好歹能蒙混过去。最终,那篇论文完成了。可是一切都是无用功。
明明是为冻冴子着想,接下来的工作,却害死了冻冴子。
后悔也于事无补。论文已经交上去了,正忙着进行印刷,我无能为力,也不能收了报酬之后,又曝光日记是赝品。或许据实以告,才是硏究者的职责,可是……我做不到。我期盼着能由塔马先生,揭穿那本日记的真假,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从心底渴望塔马先生,能够成为切腹的介错吧。无论过去多久,我还是这么丢人,被牙子知道了肯定会失望吧。
即便如此,只面对绘画日记,我还是能够稳住阵脚,心想应该会有好的解决方法……
直到我听说了,那三幅套图的存在。弄清楚岛崎直哉的真正目的,其实是那三幅套图,我简直要疯了。只能怪我太愚蠢,没有能够看穿他的阴谋。如果只是绘画日记,我还有辩解的余地,可是牵涉到套图,一切都完了。
我找到岛崎先生,试图让他赶快收手,却被他简单打发了……岛崎直哉从包里拿出我签下的两百万收据,嘲笑我也是同罪。我已经无路可逃。
我也没有勇气,再见塔马先生和杉原先生。总有一天,岛崎直哉那小子会在什么地方,公开那三幅套图吧,到那时候,我连亲眼确认的勇气都没有。我要去冻冴子那儿了。
就不知道冻冴子是否还会接纳这样的我……这是我最大的不安。从同一个地方离开,应该就能够见到冻冴子。给您添了太多的麻烦。
对我而言,能够结识塔马先生,是硏究浮世绘的唯一勋章。如果我不曾踏入浮世绘的世界,无疑就不会遇到塔马先生。您待冻冴子也如同亲人,我简直感激不尽。如果能见到冻冴子,我会告诉她,塔马先生为她带来了兰花,到现在我还高兴得想哭。真是受您照顾了。
塔马双太郎看着那封信,不禁流下了男儿之泪。泪水如决堤般涌个不停。
“你小子一定见到冻冴子了吧。”塔马双太郎回想着病房里的那一幕,在心中默默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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