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德里德对餐馆的态度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从百般挑剔责难转为极大的热情和好奇。虽然克里斯先生的菜色让她颇不以为然,但克里斯先生毕竟从业多年,现在她渐渐开始明白,克里斯先生现行的管理制度由来已久,任何一家餐馆要想经营下去,都必须采用。她开始努力研究这种管理制度,留心观察怎么记账,怎么推销,以及如何处理剩余的饭菜,特别是阿奇的诀窍。阿奇的很多做法都让她感到不满,但是一个动作能够完成的事情阿奇从来不会多加一个动作,而且从来不会弄不清一份菜肴做好了没有,他总是心中有数,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起锅出炉。米尔德里德马上就把他的一些方法用在了制作馅饼上,因为她老是隔一会儿就往烤炉里瞥上一眼,再延长一分钟,好确保馅饼烤好了。现在她改用钟表定时,按既定时间取出来,用不着再坐立不安,而且还能做出更好的馅饼。
她的自信心一天天鼓胀起来,她的想法也越来越清晰,知道自己打算开一个什么样的餐馆。但是有一件事情不断困扰着她,那就是从哪儿弄到本钱。每到下午,只要能抽出一个钟头,她就开车到洛杉矶城市大道的餐厅设备商店,询问价格,精打细算,把各项花费加起来。根据她的估算,哪怕开一家小餐厅也需要事先花费一千美元购买设备。炉灶、冰箱、蒸汽桌和水池要花去至少一半,剩下的用来买桌椅、餐具、银器和桌布。按她目前的收入,攒出这笔钱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她还时刻面临着失去工作或者是馅饼生意有所减损的风险,这样的话她就会一贫如洗,不折不扣地回到今年春天的惨状。她必须开始创业,但是她不知道谁能为她提供这笔钱。她想到了沃利,甚至还想到了盖斯勒太太,不过她觉得他们恐怕没有这么多钱,凭着自己的直觉,她认为还是不提为妙。
有一阵子,她还不经意地产生一个念头,但没过多久就打消了,那就是向奥提斯先生借钱。奥提斯先生曾经是个肉店老板,后来成了联邦政府的肉类检查员,他也是米尔德里德的一位老顾客,经常留给她二十五美分小费。她试图勾起奥提斯先生的浪漫情怀,让他主动邀请自己在餐厅以外的地方约会,后来她才意识到,要想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足以让对方跟自己达成一项交易,她得有条有理地做好笔记和备忘录。一天晚上,等到沃利开始哈欠连天,得靠香烟提神的时候,她打开灯,坐在了写字台前。“沃利,你愿意给我帮个忙吗?”
“不是特别愿意。”
“我必须赶紧拿到手。也许明天就要。”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你们把这叫做什么。一份成本估算,诸如此类的。是做给一个有可能支持我做生意的人。但是我想全都写在纸面上,用恰当的措辞表达我的意思,这样看上去比较正规。”
沃利把烟灰弹到壁炉里,转过身来眨眨眼睛,问道:“什么生意?”
“不过是一家餐馆而已。”
“嘿,等一下,等等。”
他掐灭香烟,走到米尔德里德身旁,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你再从头儿给我说一遍。从头儿开始,别只说一半儿。”
米尔德里德突然感到有点儿难为情,她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开一家小餐馆,她自己担任厨师,只卖鸡肉。“有的餐馆专卖牛排套餐,有的专卖鸡肉套餐。我想——嗯,在我工作的地方,每两份点餐单就有一个点的是鸡肉套餐,所以在我看来应该会有不少顾客。这样的话,我就用不着为各种各样的价格啦,记账啦,菜单啦,或者剩余饭菜之类的事情忙得团团转了。给所有人提供的都是一份鸡肉配华夫饼,或者是鸡肉配蔬菜套餐,如果他们愿意选择后者的话,但价钱都是一样的。另外,我打算提供馅饼做为外卖,还要继续争取尽可能多的馅饼批发生意,而且——嗯,我感觉这两方面可以互相促进呢。我的意思是说,馅饼生意会对餐馆的生意有所帮助,而餐馆的生意也会对馅饼生意有所帮助。”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不过就是一个每天到我那儿去吃午餐的顽固老头儿。可我感觉他挺有钱的。如果我可以向他说明这是一个很好的投资机会,他也许会拿出我所需要的钱。”
沃利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打量着她。米尔德里德已经习惯于把沃利当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大胖子,有时候竟然忘了他其实有着一双多么冷峻的小眼睛。沃利开口问道:“你真的认为自己能做得来吗?”
“哦——你不觉得我能行吗?”
“我在问你呢。”
“我觉得应该能赚到钱。我已经在脑子里想得一清二楚了,我非常确信自己把一切都考虑到了。我可以担任厨师,这是确定无疑的。而且我在那家餐馆里仔细研究了这个行业,我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每一件细小的事情都琢磨透了。我说的是管理体系。还有怎么省钱。沃利,关于我的想法,主要就是这些。餐馆的成本都是浪费掉的,都花在了额外的东西上,比如印制菜单,还有你每增添一个小小的特色,都得雇用人手。但是,按照我的方式,不会有任何浪费。所有剩余的食材可以用来做肉汁和汤,而且我也不打算要什么印刷品,或者别的不必要的东西。我确实认为自己能做得来。”
“如果你能行,我也许能帮你达成一个交易,可以让你轰轰烈烈地干起来。这个交易可以让你一举成功,甚至不需要什么出资人。”
“沃利!你说话可得留神,要不我可就哭出来了。”
“你等会儿再哭,先听我把话说完。你还记得我们那个样板间吗?就是伯特建起的那座理想住房,这样我们就能把潜在客户带到那儿去,让他们看看如果他们掏出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钱再加上一倍,他们未来的家将会是什么样子。”
“噢,我当然记得。”她之所以保留着对那个样板间的记忆是出于一个不同寻常的、具有浪漫色彩的原因。
“好吧,听我说,他们打算把那座房子处理掉。”
“谁?”
“接收皮尔斯家园公司的那些人啊。就是他们那家公司花钱雇我给他们当律师、当听差、当小偷,还有他们所能想到的任何其他角色。他们正要把那座房子处理掉,如果你接手,在里面开你的鸡肉餐馆,那座房子就是你的了。米尔德里德,你要相信我的话,那是我见过的最适合开餐馆的地方。哎呀呀,在那儿甚至都能闻到一股鸡肉的味道呢。那房子建在几棵大树下,是旧殖民地时期的建筑风格,伯特可是花了大价钱,在那儿啃鸡骨头真是再好不过了!房子的一侧铺上砾石,可以给所有来就餐的人提供免费停车。那间宽敞的大客厅——作为餐厅部分简直棒极了。皮尔斯家园公司的卧室样板间——当你的食品储藏室。那间现代化的办公室——就是你的厨房。那里的每一根木条都符合消防法和卫生法的规定,甚至连卫生间都有两个,而不是一个。要是你确实打算干,我可以用四千美元帮你拿下,包括房子、停车位和全部装修。”
“沃利,我现在真要哭出来了。”
“我问你有没有四千美元了吗?我很清楚你有什么没有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如果你想要,就是你的了。”
他弯下身子凑近米尔德里德,动作十分夸张地向四下里扫视一圈,似乎是唯恐有人听见,这才压低声音说:“他们必须做出亏损。”
“谁?”
“接收皮尔斯家园公司的人!他们明年三月就该缴纳联邦所得税了。一九三一年度他们必须显示出亏损才行。否则他们就完了。所以那房子是你的,价格是四千美元。”
“沃利,可我还是得有钱才行啊!”
“谁说你得有钱才行?事情妙就妙在这里。只要你在这个城镇里拥有某项资产的所有权就够了,他们只需要了解这一点——你想贷多少款就能贷多少款,多得你都用不完。你以为那些餐厅设备商店没有受到这次大萧条的影响吗?他们当然不能把东西白白送人,他们只会问一句:你有没有什么资产?他们会把你想要的一切统统送上门来,并且帮你安装好。你需要有点儿现金,大概两三百美元吧,这个我能搞定。你只需要把那处房产弄到手开始经营就是了,要快。”
米尔德里德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策划一桩阴谋给人带来的那种心跳加快、热血沸腾的兴奋感。贷款方面的事儿沃利一解释她就明白了,那座房子对于实现她的愿望来说是个多么完美的地方,这一点也不需要对她多说什么。她的脑子里甚至都已经浮现出了餐馆的霓虹灯招牌,纯一色的蓝,中间不夹杂红色或者绿色,上面写着:
但这一切显得太美妙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当她迫不及待地向沃利提出一连串问题,沃利解释道:“这房子对他们来说不合算。他们的处境糟糕透了。其他的房产,即使他们处理掉一处,联邦法院的裁决也只会让他们的境况更糟糕。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没把房子建起来的时候,如果买主不按期付款,我们就不得不收回房产,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法显示亏损。但是这座房子就不同了,光这块地皮公司就付给了伯特两千五百美元,这一点连政府审计人员也无从质疑。伯特又在这座房子上花费了一万一千五百美元,那是公司的钱,不是他本人的。总共是一万四千美元,如果我们以四千美元的价格卖给你,就产生了一万美元的损失,这个数额恰好可以解决一九三一年所有大大小小的问题,还绰绰有余。”
“可为什么落在我头上呢?”
“为什么不是你呢?除了你,还有谁想要呢?你知道,没人能住进那个地方。伯特当时是要建一个经营房地产的办公室,但是,出于某种原因,眼下好像没人愿意买下一个经营房地产的办公室。买这座房子的得是一个能把它派上某种用场的人,那就是你。”
“这个我明白,不过,趁我还没有过度兴奋之前,你最好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因为,如果他们要把房子白白送掉,似乎也应该有公司内部的什么人……”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有那么两三个人的确想到了这个聪明的主意。可我坚决表示反对。他们都是公司的原始创办人,我跟政府打过不少交道,我可知道,要是做出这种不正当的事情,我们全都会去蹲监狱。在这种事情上,决不能弄虚作假,你的机会恰恰就在这儿。如果政府公务人员有什么不满,他可以来看看你的餐馆,吃一顿鸡肉套餐,亲眼目睹你确实把这座房子用于起初声明的用途。接下来他再看看我们的文件档案,了解到我们确实接受了最好的出价。整件事情都是光明正大的。你不是内部人员。你也不是公司的原始创办人。你是……”
他突然闭口不语了,一屁股坐下来,开始骂骂咧咧,开头儿口气还算温和,接着越发怒气冲冲。米尔德里德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连忙问道:“怎么了,沃利?”
“伯特。”
“他跟这件事儿有什么关系吗?”
“原始创办人。”
“那会怎么样?”
“他是公司的原始创办人之一,而你和他是夫妻关系,你的餐馆这下泡汤了,这可是皮尔斯家园公司垮掉之后我有机会做成的最漂亮的一笔生意。”
足足过了十分钟,米尔德里德才弄明白夫妻共同财产造成的严重后果,才明白伯特仅凭两个人的婚姻关系,就会成为餐馆的共同所有人,因此会受到法律的约束。她愤愤不平地进行辩解,情绪十分激动,但是从沃利脸上的表情,她看得出来这绝非儿戏。沃利临走的时候,说自己会和同事们聊聊,查阅一下相关法律,虽然如此,米尔德里德上床睡觉的时候心绪还是异常烦乱,她担心自己平生第一次碰上的大好机会就因为一个法律技术问题而白白丧失。一想到伯特,想到自己的每一次转机似乎都是因为他而受到阻碍,米尔德里德的怨愤之情再一次油然而生。第二天晚上,沃利又来了,看上去比前一天多了几分喜色:“哦,情况还好,不过你得离婚才行。”
“只有这个办法吗?”
“嗯?伯特已经离开你了,不是吗?”
“我希望有别的办法。”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伯特对这件事儿会有什么反应。你永远都不能指望他什么。如果单就他的感情而论,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他的想法不大正常,你永远也弄不明白他会怎么做。他可能会找麻烦。”
“怎么找麻烦?”
“他会想出办法的。”
“根本不可能。如果他以你冷酷无情为理由同意离婚,那就把事情做得平平静静的,大家相安无事。如果他强硬起来,你就抛出那个姓比得霍夫的女人跟他理论,他一定会让步,因为他有不忠行为,根本无法阻止离婚。你不用问他的意见。你直接告诉他就是了。”
“离婚得要一年时间,是吗?”
“你害怕了?”
“没有,但如果无济于事,干吗还要做呢?”
“法庭判决最终生效需要一年时间。不过一经判决,共同财产关系就终止了,你只关心这个就够了。”
“那好吧,我跟他见面谈谈。”
“别说什么‘那好吧’之类的话。听我说,米尔德里德,你倒不妨来个彻底了断。因为即使没有联邦政府税这回事儿,你如果继续和伯特保持婚姻关系的话,也会缩手缩脚,不敢去做生意。你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儿弄到的。我敢打包票,你刚一挂出招牌,就会有数不清的法庭判决、扣押令,还有第三债务人,一股脑儿落在你头上。这样一来你还没开始经营就会破产。不过,你一旦甩掉伯特,就万事大吉了。”
“我说了我会跟他见面谈的。”
“如果你担心钱的问题,那就尽管放心吧。我会亲自在法庭上为你辩护,其余的都是小菜一碟。但是,你得赶快行动起来。这桩买卖可是炙手可热,你一天也不能耽搁。”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两个孩子应邀到老皮尔斯先生家吃晚饭,米尔德里德知道伯特会来找她。她托人告诉伯特自己想要见他,这个安排显然能够保证伯特会和她单独见面。她早早地就开始做馅饼,希望伯特来的时候已经大功告成,可伯特走进厨房的时候,她还正忙着和面。伯特问起她最近怎么样,她说还好,接着又问他情况如何,他回答说没什么可抱怨的。伯特很随意地坐了下来,看着她忙忙碌碌。她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言归正传,在此之前她拐弯抹角,颇费了些口舌。她提起了那个样板间,以及所涉及的法律问题,在难以表述的地方还引用了沃利的话。然后,米尔德里德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说:“所以,看起来咱们得离婚了,伯特。”
伯特听她讲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非常阴沉,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口说:“这件事儿我得好好想想。”
“你有什么特别的反对意见吗?”
“……我有很多反对意见。比方说,我所属的教会在这方面有一些非常严格的规定。”
“噢。”
她的话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尖酸刻薄的语气。伯特加入圣公会教派不过是敷衍了事罢了,现在居然拿这个作为借口,她觉得这个理由实在是牵强附会,尤其是据她所知,伯特所在的教会反对的不是离婚本身,而是反对离婚人士再次结婚。她还没来得及指出这一点,伯特就继续说道:“而且,关于沃利·博尔根的这桩买卖,我必须了解更多的情况。好多事情我都得搞清楚。”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我的妻子,难道不是吗?”
米尔德里德赶快转过身去,把双手插进面团,竭力提醒自己:和伯特争辩无异于跟一个小孩子吵架。此时她听见伯特正在侃侃而谈:“关于联邦政府税,我所了解的是沃利·博尔根的十倍,我只能说,这在我看来简直是胡说八道。这件事儿归根结底是一个有没有共谋串通的问题:有,还是没有。凡是涉及共谋串通的情况,举证责任在于政府,我们面临的情况不可能有任何证据,因为他们任何时候传讯我,我都能证明并不存在什么共谋串通。”
“伯特,难道你不明白这根本不是要向法庭证明什么的问题,而是他们让不让我得到那处房产的问题。如果我不离婚,他们就不答应。”
“他们完全就没有理由这么做。”
“那我怎么对沃利说呢?”
“让他找我好啦。”
伯特一拍大腿,站起身来,似乎认为谈话已经到此结束。米尔德里德拼命揉着面团,试图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直截了当地说:“伯特,我想跟你离婚。”
“米尔德里德,你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离婚。”
“你离不了婚,除非我答应。”
“那么我要提起玛姬·比德霍夫呢?”
“还有沃利·博尔根?”
在伯特担任临时演员的那段演艺生涯中,最辉煌的时刻也比不上此情此景:他与做馅饼用的面团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图画。面团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脸上,挂在那儿停留片刻,然后就四分五裂,露出他那张惨兮的面孔和创痕累累的自我尊严。不过,面团刚一嘀里嗒啦地摔落在地上,他的尊严就立刻转化为满腔怒火,于是他开始大发雷霆。他说自己有的是朋友,眼下发生的事情他心里清楚得很。他说她现在应该明白别想往他眼里揉沙子。然后他走到水池边去洗脸,就在他把面团从脸上抠下来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开口说话了。她指责伯特非但不养家糊口,而且每当她设法维持生计的时候还横加阻挠。伯特试图把话题转回到沃利身上,也被她那尖利刺耳的嗓音给压住了。他说,好吧,尽管把玛姬·比德霍夫扯进来好了,看看究竟会怎么样。他说他会把这事儿搞定,米尔德里德永远也别想离婚,在加利福尼亚州要想离婚门儿也没有。米尔德里德又一次扯着嗓子尖叫起来,说自己一定要离婚,不管他怎么做,伯特说那就走着瞧吧,随即扬长而去。
盖斯勒太太一边听着,一边浅浅地抿了口茶,摇摇头说:“宝贝儿,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你和伯特在一起生活——有多长时间了?——十年,还是十二年?可你还是不了解他,对不对?”
“他老是跟人对着干。”
“不,他不是那样的。你一旦了解了伯特,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那种人。伯特跟薇妲一样,如果他不能摆出一副尊贵高傲的派头,就宁愿去死,仅此而已。”
“他为人处事有什么尊贵高傲的呢?”
“这一次,你要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儿。他并不在乎教会、法律或者沃利什么的。他提起这些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他真正的要害在于他不能为自己的孩子做些什么。如果他不得不站在法庭上,承认自己无法为孩子们付出一分钱,他宁愿去死。”
“眼下他在为孩子们做什么吗?”
“哦,眼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暂时的困难,他并不在意,等他做成一笔……”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能不能让我说上一会儿?听我说,这全是因为他害怕作为一个男人,在自己一生中的重大时刻表现得像个不中用的窝囊废,所以他才选择逃避。不过他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原因之一是比德霍夫太太。当她发现你要求离婚而伯特不同意,她可不会高兴。她会怀疑伯特是不是真的爱她——虽然我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爱上她。况且,事实一直很清楚地摆在他面前,他难为你就等于是难为自己的孩子。伯特也深爱着那两个孩子。宝贝儿,伯特已经走到了木板的尽头,除了往下跳他别无选择。”
“没错儿,可他什么时候跳呢?”
“等他收到馅饼的时候。”
“什么馅饼?”
“当然是你送给他的馅饼。那会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馅饼,十有八九不合他的口味,却能迎合他更高一层次的需要,就伯特而言,是他的虚荣心。你拿馅饼来跟他东拉西扯,请他就馅饼生意的各种可能性发表发表意见。”
“我倒是不介意给伯特做个馅饼。”
“那就去干吧。”
于是,米尔德里德给伯特做了一个馅饼,深盘装的,上面摆满了做成蜜饯的海棠,颇显用心之巧妙,这样就能让酸酸的海棠和甜甜的晶莹剔透的糖霜相得益彰。如果当成是商品的话,这样一个馅饼和手工削制而成的晒衣夹差不多,不过米尔德里德写了一张小字条,征求他的意见,还附上一句话,说自己在馅饼上做了他的姓名首字母,看看自己还会不会组合字母图案。她让莱蒂把馅饼送去了,果然不出所料,等到星期三星期四的光景,她就收到了请两个孩子星期日去吃晚餐的邀请。这一回米尔德里德特意早早地做好了馅饼,省得到时候碍手碍脚,还准备了中午吃的冷餐。这个星期日莱蒂也在,米尔德里德让她把午餐摆在小书房里,之前还上了鸡尾酒。米尔德里德如此郑重其事让伯特也摆出一脸严肃,他大谈特谈馅饼的事儿,说自己认为这桩生意能大赚一笔。现做现卖的糕饼有很大的市场,他说,因为大家不再像过去一样雇用帮手了,而且糕饼公司生产的甜点经常让人挠头。他说的这些情况米尔德里德也琢磨过很久,但她并没有特别关注,听到如此让人充满希望的见解,她真是高兴极了。伯特又从头到尾发表了一番意见,然后两人默默无语。伯特接下去说:“好了,米尔德里德。我对你说过,那件小事情我会考虑一下,我已经考虑过了。”
“结果呢?”
“当然啦,这种事情不管怎么看,都让人心里不悦。”
“对我来说,当然是这样。”
“这种事情是两个人都不愿意去想的,但我们确实毫无办法。”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伯特。”
“我的意思是,不管对我们俩来说是不是令人不快,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对孩子们来说,什么是最好的,这才是我们要考虑的,也是我们要谈的。”
“难道我还有过别的什么目的吗?正是为了她们我才想利用这个机会。如果我能做成这件事儿,就可以把我希望她们能拥有的一切都给予她们,这一切也是你应该希望她们能够拥有的。”
“我愿意尽自己的那份责任。”
“没人要求你做什么。我知道如果你能做得到,你会非常乐意尽力而为的。可是事到如今,我对此说过什么吗?我说过吗?”
“米尔德里德,有一件事儿我可以做,如果你决心已定,我愿意成全你。我可以做到让你有地方睡觉,让两个孩子有地方睡觉,让任何人也无法从你手里夺走。我愿意把房子给你。”
米尔德里德吃了一惊,一时间哭笑不得。在她看来,那座房子早已经不再归他们所有了。在这种时候,伯特却一本正经地提出把房子给她,这只会让她觉得荒唐可笑。不过她想起了盖斯勒太太说过的话,她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傲气十足的男人。她猛地站起身,走过去抱住了伯特,说:“你用不着这么做。”
“米尔德里德,我想这么做。”
“如果你希望这样,我只有一件事儿可做,那就是接受。但是你用不着这样,我想让你明白这一点。”
“我明白,但你一定得接受。”
“对不起,那天我提起了比德霍夫太太。”
“我也一直对自己很懊恼,竟然说了那些关于沃利的话。天哪,我知道你跟那个大胖子根本就没什么瓜葛,但是……”
“咱们一个劲儿地说这说那。”
“别提了。那些话并不是我们想说的。”
“那绝对不是我们的本意,伯特。你难道不觉得我跟你一样厌恶这件事儿吗?但是也只能如此,为了两个孩子。”
“是啊,为了她们俩。”
他们两人低声亲密交谈了很长时间,说到米尔德里德用面团打中伯特的时候他那副滑稽模样,两个人禁不住哈哈大笑。接着,他们又说起她将要提起的指控,还有他犯下的种种虐待行为,又爆出一阵大笑。“看来你得揍我了,伯特。原告总是说被告打了她,给她造成了巨大的精神苦闷和身体损伤。”
“你这副腔调跟薇妲一样。她老是想挨揍。”
“我很高兴在她身上还有一点儿我的影子。”
他用握紧的拳头轻轻蹭着她的下巴。然后,两个人禁不住浑身颤抖,一阵啜泣。
“腿,腿!你的脸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米尔德里德愣了一下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急忙轻轻地扯了一下裙子,一个摄影师吹起了口哨,她也并没有生气。
盖斯勒太太跟腿什么的扯不上关系,她只是站在米尔德里德身后,继而灯光熄灭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站在法庭上,举起一只手,向上帝发誓“我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唯有事实,愿上帝帮助我”,她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和住址,问到职业的时候她说自己是个“家庭主妇”。然后她开始回答问题,提问的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名叫沃利的红头发男人,他一脸严肃,对米尔德里德的同情溢于言表,他用柔和的口吻鼓励她向一位年长的法官讲述伯特对她的虐待多么难以承受:他经常默不作声,一连几天都不跟她说话;他总是不回家,还打她,起因都是“因为钱而发生的争吵”。之后她坐在沃利身边,盖斯勒太太走上证人席,证明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言语中还带着强压下去的愤慨,感情色彩运用得恰到好处。当盖斯勒太太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沃利厉声问她是不是亲眼所见,她闭上眼睛,轻声说:“是的。”
米尔德里德和盖斯勒太太来到走廊上,沃利凑过来说:“搞定了。已经做出了判决。”
“天哪,这么快?”
“如果准备充分,案子就能速战速决。要是处理得当的话,离婚没什么麻烦的。既然法律条文提到虐待,你就得拿出证据,只需要证明这一点就够了。打在下巴上的那一拳就值得论证两个钟头。”
沃利开车送她们回家,米尔德里德给大家准备了酒水和饮料,随后伯特赶来在文件上签名。自从那桩房产交易开了个头儿,沃利对两人之间的风流韵事表现出出奇的沉默,这让她颇为高兴。这样她就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伯特身边,毫无欺瞒之感,对他也的确很亲热。她刚有个机会,就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跟他们说,财产分割协议已经在法庭外解决了。我指的是那些记者。这么说没问题吧?”
“好极了。”
她知道,在报纸上发表这样一个文雅得体的声明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她拍拍伯特的手,伯特也拍了拍她的手。沃利先行告辞了,伯特向自己的酒杯投去恋恋不舍的一瞥,也决定起身离开。米尔德里德看着他顺着小径走去,他的帽子有意稍稍倾斜,显出潇洒的风度,直挺的双肩也颇有男子气概,她不禁感到喉头发哽。盖斯勒太太用锐利的目光瞧着她,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好像对他太苛刻了。先是剥夺了他的孩子,然后是汽车,现在又是房子,还有……他所拥有的一切。”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座房子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第一次让他缴付利息他就会落得一无所有,难道不是吗?”
“可他看上去那么可怜。”
“亲爱的,他们全都是这副德行。正是这个让咱们于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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