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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东汉实行的是南、北双宫城制,类似西汉的长乐、未央宫城。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得天下后,初定都于洛阳,在南宫大宴群臣,后来才改都城于长安。东汉开国皇帝汉光武帝刘秀称帝后,“车驾入洛阳,幸南宫却非殿,遂定都焉”,因而南宫地位更尊。

        ——《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

        霭霭暮色中,一名男子手持一具弩机,指向院中剧斗不止的孙策和青衣男子。那男子,赫然便是正被朝廷点名追捕的工匠陈是。他见对方不肯听从,便一扣弩机,一支黑箭发出,“嗖”地钉在孙策脚下,力道极大,竟深入地中,只余箭尾。

        孙策吓了一跳,忙退开两步,跳出圈子。陈是便将弩机指向青衣男子胸口,喝道:“不准动,也不准叫喊出声。”

        青衣男子讶然道:“你……你不就是陈是吗?”

        见自己苦苦等候的钦犯蓦然出现在眼前,忍不住想要上前擒拿。刚刚抬起脚步,便有一只弩箭飞来,钉在身前。他有所迟疑,一时不敢再动。又见周瑜已关上院门,便点头道:“原来你们是一伙儿的。我走了眼,竟没有看出来,还以为你们也是来擒拿陈是领赏的。”转头看了陈是一眼,又走上两步。

        陈是忌惮对方武艺了得,连连后退,又道:“快些抛下兵器。我这是五连弩,刚才射出两箭,还剩三支,三箭齐发,饶你武功盖世,也避不开去。”见青衣男子仍不肯屈服,便道:“你该知道我是京师最顶尖的工匠,不会骗你。”

        青衣男子居然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你这具弩的威力。早前我细细搜过你住处,在院子里发现了这具弩,精巧无比,为我生平仅见。我想你能造出这等神兵利器,不会轻易舍弃,一定会再冒险回来。”

        周瑜好奇问道:“你便是因为这具五连弩而认定陈是必定会重返住处吗?”

        青衣男子迟疑了下,答道:“我料想陈是不会轻易舍弃这具五连弩,但也料不到他会自己回来,只以为他会派同党或是托付他人,所以才苦候在此处。阁下气宇轩昂,适才进来后始终未朝屋里探望,我竟没有想到你就是陈是同党。”

        孙策见青衣男子畏惧五连弩威力,不再有反抗之意,便上前夺下其手戟。周瑜从院角扯出一根绳索,将青衣男子反手缚好,押入堂屋,连人带索缚在柱子上。又撕下一片衣襟,塞入其口中,防止他骤然出声呼救。

        陈是将门窗闩好,又放下厚厚的麻布帘子,这才点亮灯火。

        周瑜道:“此处不能久留,刚刚又发生了打架斗殴之事,说不定坊卒还会再回来。你赶紧去取出东西,我们尽快离开。”

        陈是踌躇道:“目下已经夜禁,不留在这里,我们还能去哪里?”周瑜道:“我自有去处。”

        陈是遂进来厨下,将角落边的柜橱移开,墙上露出一个石槽来。又从火灶旁取了松毛、细枝等易燃物,堆入石槽,打火引燃。

        孙策好奇问道:“陈匠师不是要取蔡伦残稿吗?生火做什么,不怕烧掉残稿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马钧忽道:“光……光影……”

        陈是讶然道:“马匠师果然是个大行家,一眼便看出了这机关的玄妙。”

        只听“嗵”的一声,墙内壁后似有脂膏点燃,映得半边墙壁通红一片。墙面竟似半浊半透,呈现出几分玉石的质感来。陈是将右手举起,五指张开放在墙壁上。等了一会儿,便听到“咿咿呀呀”一阵响,墙壁上露出一个孔洞来,内壁之火亦蓦地熄灭。

        孙策看得目不转睛,仍是不解其妙,问道:“这机关到底是怎么打开的?”

        陈是道:“正如马匠师所言,利用光影。墙里一共有两重机关,火点燃时,第一重机关打开,点燃了内置的油膏。我手掌的投影遮住机关时,便打开了第二重机关。”

        周瑜道:“那么陈匠师为什么说只有你的手掌才能打开?”陈是道:“那机关尺寸是按照我手掌大小设计的,它只有刚好被遮住时,才能打开。”

        旁人这才明白情由,无不惊叹称妙。孙策更是欣慰,道:“陈匠师,你当真是世上第一巧人。我果然没有找错人,这趟冒险太值得了。”

        陈是摇头道:“第一巧人可不敢当。面前这位马匠师亦是大能人,其技绝不在我之下。”探手入洞,小心翼翼地取出油布包裹来。

        马钧问道:“这……这是……”陈是感激对方自愿成为己方人质,且一路配合,便实话告道:“这是蔡伦留下的几页残稿。”

        马钧双眼立即有了神采,急道:“可否……让我……我……一眼……”

        陈是见孙策和周瑜也不反对,便将油布包递给了马钧。

        孙策问道:“一会儿离开这里,公瑾打算去哪里?”周瑜便低声说了小乔拜托伏寿暗中相助一事。

        孙策喜道:“再没有比未来皇后家更稳妥的藏身之处了。”又笑道:“我本来以为今日会有不少波折,说不定还会被官兵识破伪装,由此大战一场,想不到竟如此顺利。这次乔氏姊妹可帮了我们大忙了。”

        马钧果真只看了一眼,便将蔡伦残稿还给了陈是。陈是用油布重新包好,收入怀中。几人一道出来,陈是指着青衣男子问道:“他怎么办?”

        周瑜道:“不如将他留在这里,日后自有人发现他。”

        陈是道:“我们今晚出不了城,这人武艺高强,万一挣脱绳索呼叫,洛阳全城戒严,我们一个也走不掉。”

        陈是的顾虑确实有道理,但也不能带着青衣男子去伏寿家中,万一事败,便会牵累伏氏、乔氏。想来想去,只有杀了他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孙策却起了惺惺相惜之心,道:“这人是个壮士。家父正四处招徕人才,若是他能为我所用,家父麾下可添一员虎将。”便上前挖出青衣男子口中衣襟,道:“你功夫很好啊,我在江东人称小霸王,打架从来没输过,想不到却始终拿不住你。还没有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青衣男子不答,只道:“阁下武艺了得,怎么会助纣为虐,相助盗取官家宝物的盗贼?”

        陈是急道:“我是冤枉的,我根本没有盗取什么官家宝物。”

        青衣男子道:“就算你所言是真,私造五连弩这样的利器,也是死罪。”又转向孙策道:“阁下来自江东,又有一身惊人武艺,却跟陈是这样的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想必也是为了他手中的五连弩吧。”

        孙策见话不投机,自己来到洛阳的目的也被对方识破,便隐约动了杀机,道:“今日你我胜负未分,你被擒住,只是因为陈是有五连弩在手。此刻我再对付你,实在枉称‘小霸王’三个字。但情非得已,情势所逼之下,我不得不如此。为表诚意,我将亲手杀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

        青衣男子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我即将见杀,总该知道杀我者姓名。”

        孙策遂道:“我姓孙名策,这是我朋友周瑜。陈是你认得,那边那位叫马钧,跟你一样,是我们的人质。”

        青衣男子点了点头,勉力挺起胸膛,这才傲然道:“我叫太史慈,动手吧。”

        孙策失声道:“原来你就是太史慈。”

        太史慈也很是意外,问道:“孙君也知道我的名字?”

        孙策点点头道:“我多次听家父提起过你的名字。就是你,太史慈,害得青州刺史颜面失尽,还差点儿被免官下狱。”

        大汉地方行政制度最早为郡县制。每郡置太守一人,官二千石。东汉郡太守不仅听郡政,而且典领郡兵,握有兵权,故又称“郡将”。

        西汉初年,汉文帝以御史多失职,命丞相另派人员出刺各地,即为刺史,“刺”意为检核问事,但不常置。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即位后,为巩固皇权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如行推恩令以弱藩国,以内朝御外朝以削相权,文化上独尊儒术等,针对地方郡县,则进一步发展完善了刺史制度。元封五年(前106年),汉武帝分全国为十三州,各州置刺史一人。这时候的刺史只是中央朝廷派往地方的监察官员,官秩六百石,任务是周行郡国,刺探政情,年终回京复奏,并非固定的行政官吏。后来刺史职权进一步扩大,到东汉时,刺史官秩提高到二千石,已有固定治所和衙门,每年遣吏向司徒府汇报。如此,刺史便由监察官变为地方军事行政长官。

        东汉时,全国有郡国一百零五个,分属于十三州。除司隶所部七郡外,豫州有郡国六,冀州九,兖州八,徐州五,并州九,幽州十一,青州六,荆州七,扬州六,益州十二,凉州十二,交州九。譬如孙策父亲孙坚任长沙郡太守,长沙郡又隶属于荆州。

        按照制度,州统领郡,州刺史地位理应在郡太守之上,但郡守与刺史官秩相同,且东汉以后,地方军队归于郡守统领,太守是实际的地方最高军政长官,权势远在刺史之上,因而对所谓的上级并不服气。州、郡素来矛盾激烈,双方经常互相向朝廷告状。每每郡、州之间冲突时,朝廷鞭长莫及,不明地方状况,是非难辨,因而往往谁的奏章先到,便对谁有利。

        数年前,青州刺史与东莱郡太守相互争斗。青州刺史抢先向朝廷告状,东莱太守得知消息时,青州刺史早已将奏章发出。东莱太守情急之下,急命下属推荐精干人选。彼时太史慈二十一岁,在东莱郡为小吏,被选中为使者,赶赴京师打探消息。

        太史慈日夜兼程,抄小道抢先抵达洛阳,先在司徒府门前等候。不久,青州刺史使者来到司徒府,太史慈假意上前问道:“你是来呈送奏章的吗?”使者回答说是。

        太史慈又问道:“你的奏章在哪里?署名有没有错误?”

        青州刺史使者不知道太史慈身份,看他大大咧咧要检视奏章,以为他是司徒府官吏,便取出奏章交给了太史慈。太史慈一拿到青州刺史奏章,便几下毁去。

        青州刺史使者大急,忙叫人抓捕太史慈。太史慈便表明自己东莱太守使者的身份,正色告道:“你不给我奏章,我也毁不了,我们双方都有过错。目下我二人处境一样,我有毁去奏章之罪,你有亡失奏章之罪,罪名不轻。不如我们结伴逃亡,也可以避免受到上司处罚。”

        青州刺史使者大惑不解,问道:“东莱太守派你来,就是要阻止我呈报奏章,而今你已经达到目的,为何还要逃亡?”

        太史慈道:“太守派我来,只是让我查探奏章是否已经上奏,但我适才冲动之下,毁了你的奏章。我有违上司命令,回去后必会受到惩罚,所以才想要跟你一起逃亡。”

        青州刺史使者信以为真,便与太史慈一道逃跑。出洛阳不久,太史慈便扔下青州刺史使者,独自赶回东莱郡,向长官禀报事情经过。东莱太守立即派使者日夜兼程,将奏章递交给司徒府。等到青州太守得知事情经过、打算再次派人递送奏章时,朝廷责罚青州太守的命令已经下达。

        因此一事,太史慈出尽风头,成为天下知名人士。但他的所作所为也将州、郡之间的矛盾彻底暴露了出来,天下州刺史均视他为眼中钉。半年之内,太史慈接连遭遇三次行刺,虽然侥幸化险为夷,但他自己也起了畏惧之心,辞去官职,亡命天涯,不知所踪。

        孙策又道:“当日我听到太史君巧计设陷青州刺史使者一事,以为阁下只是个心计深刻的酸书生,今日一见,方知是当世英雄豪杰。”拔剑上前,割断了太史慈身上的绑缚。

        太史慈抚摸手腕,不解地问道:“孙君明知我是敌非友,为何还要放我?”

        孙策道:“陈匠师并没有盗取官家宝物,他只是被人陷害。之前一个月,他一直被关在掖庭令毕岚府中,若不是侥幸逃出,怕是已成了毕岚的生殉品。至于我和公瑾的洛阳之行,确实是为了陈是。陈是有过人巧思,却被朝廷拘在皇宫,专门制作娱乐皇帝权贵的无聊玩意儿。家父长沙太守孙坚孙公觉得该人尽其才,所以派我来找陈是,陈是自己也愿意跟我回去江东。”顿了顿,又道,“我已将实情尽数告知,太史君要如何应付,尽可自便。”

        太史慈道:“孙君不怕我向官府告发吗?我只需一声叫喊,坊卒便会蜂拥而至,你们连这个门都出不去。”

        孙策笑道:“你太史慈是当世英雄豪杰,不会做这样的事。”又道,“况且官府捉住我后,定会将我处死,那时太史君就再也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打架了。”

        太史慈面色一直凝重而严肃,听了后半句话,这才松开眉头,微微露出笑容,道:“今日这场架打得痛快。”

        孙策道:“有机会,咱们再大打一场,非分个胜负高下不可。”太史慈道:“好。”简短的一个字,就表明他不会再向官府检举告发孙策了。

        周瑜忽道:“以太史君的声名,应该不会为了一千万赏钱而捉拿陈是,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吧?”

        太史慈道:“我当年之作为,得罪了天下刺史,而今四海之内难有容身之地,连老母亲也受我牵累,不得不离开故里,远走他乡避难。这次我是为母亲求药来到京师,得人指点,称陈是所取官中宝物非同小可,若能将其寻回,将是盖世奇功一件。”又叹道:“这些年我历经江湖风雨,功名利禄之心早已淡去,只希冀能解脱祸事,陪老母重返故乡。刚巧这次来洛阳遇到陈是被官府通缉一事,故而决意挺身而出,替朝廷捉拿钦犯,以功弥过。”

        周瑜忙问道:“既是盖世奇功,想必官家失物非同小可,太史君可知到底是什么?”

        太史慈道:“不知道,指点我的人没提,应该是不方便提及。不过我想只要捉住陈是,总有法子能追索回失物。”

        周瑜又问道:“那么指点太史君的人是谁?”太史慈有所迟疑,似是不愿意提及对方名字。

        周瑜忙解释道:“我并非有意刺探太史君私事,而是陈是根本没有盗窃所谓官中宝物,我等想要为他正名,首先得探知失物是什么。”

        孙策道:“太史君,其实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不如一起合作来调查这桩案子。一旦查明真相及真凶,贼人和宝物都归太史君所有,我们所要求的,只是朝廷不再通缉追捕陈是。如此,你我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太史慈心有所动,但仍有疑虑,转头看了陈是一眼。

        陈是忙道:“我对宝物一事,决计一无所知。”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一圈黑紫伤痕来,道:“我被毕氏家人锁在密室中一个月,这是锁链留下的。就算太史君信不过我的话,但这些新伤总不会是假的。”又将足踝上的淤伤展示出来。

        太史慈这才完全释然,告道:“指点我的人是荀彧荀令君。”

        荀彧字文若,颍川颍阴人,为大儒荀子之后。其父荀绲曾任济南相,叔父荀爽曾任司空。荀绲出仕时畏惧宦官,于是命荀彧娶中常侍唐衡之女为妻。与宦官交往通常被士林视为奇耻大辱,更不要说联姻,尤其是荀氏这样的名门世家。但荀彧年少时即有才名,虽娶了宦官之女,才学出众也是真事,被誉为“王佐之才”,倒也没有太多人敢当面讥议他。

        荀彧一直未入仕途,直到最近,才被举孝廉,出任守宫令。守宫令掌管皇帝笔、墨、纸张等物品,官职不高,却因为日日亲近天子,能抢先知道许多机密大事。

        孙策和周瑜一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各有惊惧之意。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荀彧称失物非同小可,一定是举足轻重。莫非正如郭嘉一开始推测的那般,那失物正是传国玉玺?

        太史慈见二人脸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周瑜不便立即提起郭嘉推测的传国玉玺一事,只道:“荀彧应该知道官中失物具体是什么,但没有提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孙策道:“荀彧也算是天下名士,恕我无礼,太史君跟他关系如何?”

        太史慈道:“没有任何交情,只有这次来洛阳,替孔御史带了一封信给他,仅仅见过一次面而已。”

        孔御史名孔融,字文举,是孔子的十九世孙。七世祖孔霸是汉元帝的老师,官至侍中。父亲孔宙曾任泰山都尉。孔融自幼丧父,却勤奋好学,博览群书,才学出众。第二次党锢之祸时,名士张俭受到朝廷追捕,因与孔融兄长孔褒交好,遂逃亡鲁国孔家。碰巧一家之主孔褒外出,只有孔融在家。当时孔融年仅十六岁,张俭认为孔融太过年轻,遂未提及自己的处境,预备离去。孔融看见张俭模样窘迫,忙道:“家兄虽然在外未归,我一样可以为东道主。”因此将张俭留了下来。后来事情泄露,孔褒、孔融被逮捕入狱。兄弟二人争相认罪。孔融道:“收容匿藏张俭的是我,有罪归我。”孔褒说:“张俭来找我,不是弟弟的罪过,罪在我,我心甘情愿。”官吏又问孔母,孔母说:“长者承担家事,罪责在我。”一门争着赴死,主审官员难以断决,于是向朝廷请示。汉灵帝亲下诏书,定孔褒有罪。孔褒被杀,孔融亦因此而闻名。何进任大将军后,为笼络天下名士,征辟孔融,举其为高第,任侍御史。孔融做了几天官,因与上司御史中丞赵舍不和,便托病归家。

        太史慈自青州事件后,一直远离中原,避祸于辽东,然老母却不耐辽东苦寒天气,遂栖身于鲁国。孔融不知如何知道了此事,一直对太史慈母亲多方照顾。最近母亲生病,太史慈赶去鲁国探视,听说医圣张机有药能治老母之病,遂赶来洛阳找张机求药。孔氏与荀氏两家是世交,孔融听说荀彧被举孝廉为守宫令,遂备了贺礼及书信,请太史慈一并带及。

        数日前,太史慈来到洛阳,打听之后,方知医圣张机已经辞官归隐,但太医令张奉一直跟随张机学习医术,算是半个弟子,医术也还算不错。虽则张奉是大宦官张让养子,情急之下,太史慈也顾不得许多,遂来永和里张让宅第等到张奉,求了一剂方药。

        太史慈又去求见荀彧,将孔融贺礼、书信奉上。荀彧居然也知道太史慈当年诓骗青州官吏之事,颇同情他目下的处境,孔融也在书信中极力称赞太史慈是当世义士,托请老友方便时设法替其解祸。刚好有皇家工匠陈是被朝廷追缉一事,荀彧遂指点太史慈设法捉住陈是、追回宝物,一旦事成,就算有十起青州之祸,亦可迎刃而解。

        对于荀彧这样大名士的话,太史慈当然深信不疑,遂将方药托人带回鲁国,自己留在京师,一心一意追捕陈是。他起初也认为陈是既已失踪一月,又盗取了官家重要宝物,一定早已逃出京师,但荀彧有所暗示,称陈是人一定还在京师。太史慈也是个聪明人,当即意识到陈是所盗宝物必与宫廷相关,那件宝物大概离开京师后就再无用处了,是以他先来到永和里搜查,想获取一些线索。

        陈是住处早被官府翻了个底朝天,太史慈却不肯就此死心,料想钦犯是个工匠,有什么官差尚未发现的秘密机关也说不准。他里里外外转悠了几个时辰,终于发现了院中舂米槽下暗藏着一具弩机,精工细作,为他生平仅见。太史慈试射了几次,发现那非但可以五箭齐射,亦能连射,且配有用于瞄准的望山,极为精准,就是普通人也能成为神射手,大为称奇,心道:“若是军队都装配了这种弩机,当是无往而不胜了。”料想这弩机被藏在隐秘之处,陈是必是格外珍惜,多半还会回来,遂将弩机装好后重新放回原处,自己则死守在院中。

        周瑜等人听完太史慈叙述,这才明白经过。

        陈是道:“那五连弩只是我的试制,刚做成不久,也向上司毕岚禀报过,却被他厉声呵斥,让我不要再弄兵器之类。我一时舍不得毁去,遂先自己收藏了起来。”

        太史慈见陈是似乎并不太将那五连弩当回事,很是纳罕,问道:“这五连弩何等威力,陈匠师却不放在眼里。你在厨下到底藏了什么东西,竟能比这神妙的五连弩还要珍贵?”

        陈是未及回答,忽有狗吠声传来,周瑜忙道:“这里不能再留。太史君,我们几个正被官府追捕,行动不便,你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你先留在这里,如果明日我们能侥幸出城,再设法在南郊太学相会。”

        太史慈应了一声,道:“我会想办法打听那失物到底是什么。”

        周瑜道:“当初荀彧不愿意明说,怕是现下仍不能说。”太史慈道:“总得试上一试。”

        四人出来庭院,外面早已是黑漆漆一片。周瑜道:“马匠师,我们不能再带着你了。为了替你脱罪,得将你绑起来,藏在骠骑将军的马车里。车子停在僻静处,至少要明日天亮后才会被人发现,那时我们应该已经出城了。”

        马钧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自己结巴,难以表达一句完整的话,便上前用力按了按陈是肩头,示意对方保重。陈是道:“多谢,马匠师也多多保重。”

        孙策见陈是对马钧极为佩服,料想对方必有过人之能,忙道:“等到这件事了结,马匠师不如跟我们一起返回江东。”

        马钧立即摇了摇头,朝地面指了指,示意这里才是他的家。孙策见难以勉强,只好作罢。

        几人先摸黑回到车驾所停之处,周瑜取出绳索,将马钧手脚缚住,又以衣襟塞其口,将他塞入车里,这才引孙策、陈是往伏府赶来。伏寿心腹婢女豆儿一直等在巷口柳树下,听到周瑜报上姓名,便引几人从角门进来伏府。

        周瑜问道:“寿娘人呢?”豆儿道:“小主母正在堂屋陪客,命奴婢接到几位公子,便直接引去那里。”

        周瑜闻言一愣,不禁起了警觉之心,问道:“客人是谁?”

        那豆儿甚是机灵,有意卖起了关子,抿嘴而笑道:“公子一见便知分晓。”

        来到堂屋一看,那客人竟是乔媖、乔婧姊妹。周瑜大为意外。孙策更是惊喜交加,一个箭步跨过门槛,直奔到乔媖面前,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局促地招呼道:“大乔,你也来了。”

        乔媖忙裣衽行礼,道:“孙公子有礼。”又上下打量孙策一番,抿嘴而笑。

        孙策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一身下人的衣服,忙道:“噢,我这是特意乔装打扮,装成周瑜的仆从。”

        乔媖微微一笑,道:“孙公子气度异于常人,即便穿上奴仆衣服,也不会有半分相像。”孙策闻言,心下大悦。

        伏寿甚是体贴人意,忙命婢女寻来一套衣衫,给孙策换上。

        周瑜问道:“二位什么时候到的?”乔婧道:“我们刚好赶在夜禁前进来,来这里见过伏姊姊后,她说已经见过周公子,但不知道你……你们会不会来,说若是事情顺利,便有可能抢在夜禁前出城了。我还担心……”忽满脸红晕,没有再说下去。

        她本已拜托伏寿暗中相助,却仍与姊姊赶来永和里,自然是因为担心周瑜、孙策。若是周瑜一行已经出城,就表明事情顺利,她却仍然说“担心”,下面的话显然就是“担心今晚见不到公子了”,足见已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情。这本是极为微妙的少女心理,旁人难以明白,但周瑜既情之所钟,心之所系,此刻注意力更是全部在乔婧身上,一见她脸上红潮,立即会意,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感激,恨不得立即上前揽佳人入怀,温言怜惜,可有外人在场,他亦不敢放浪造次,只低声道:“多谢。”

        伏寿问道:“事情还顺利吗?”周瑜道:“托各位的福,还算顺利。”

        伏寿遂命仆人先引陈是下去歇息,又命人为孙策、周瑜准备了一桌热饭热菜,二乔也陪着用餐。可惜国丧期间,不能饮酒,不免有所遗憾。

        饭后闲聊,又谈及官家失物一事。周瑜便说了今日在陈是住处遇到太史慈一事。伏寿听说太史慈是得守宫令荀彧指点,道:“如此看来,通缉告示上所提的官家宝物,一定就是目下扰得皇宫不得安宁的失物了。”

        周瑜等人之前觉得郭嘉关于传国玉玺的推测匪夷所思,此刻越想越像是这么回事。周瑜与孙策相视一眼,遂试探问道:“那失物既然如此重要,会不会是……”正有所迟疑时,伏寿已抢先问道:“传国玉玺?”

        郭嘉虽然早有官家宝物即是传国玉玺的推测,但因事关重大,周瑜等人有所忌惮,不敢轻易提及。乔婧亦未告知过伏寿,此刻忽听好友一口道出,大为惊异,问道:“伏姊姊,你怎么会……”

        伏寿道:“我只是自己猜的。我曾告诉过你,前几日我进宫拜见何太后时,何大将军正率人在皇宫内外大加搜索,说是丢了重要东西。”

        乔婧点了点头,道:“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周公子他们几个。因为陈是是皇家工匠,那时我们就认为通缉告示上的官家宝物应该就是皇宫失物了。”

        伏寿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没有说。”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无奈,道:“昨晚皇帝来过永和里。当然,他是自行微服出宫,偷偷跑来与我相会。我们在隔壁史道人家中见了面,他神色很紧张,说怕是他做不成皇帝了。”

        汉少帝刘辩与伏寿一起长大,前者性情懦弱,后者则刚毅深沉,有男子之风,因而刘辩自小便对伏寿十分依赖。伏寿见刘辩已贵为天子,却因为一点不顺便私下出宫,更是在她当面哭哭啼啼、惊慌失措,像个没有见识的妇人,心中颇为厌烦,但仍然好言抚慰。

        刘辩一再说怕是他做不成皇帝了,伏寿问他为什么这么讲,刘辩又支支吾吾不肯明说。伏寿以为刘辩是担心董太后想立陈留王刘协为帝之事,便劝道:“陛下是皇后所生,有嫡子身份。陈留王只是美人所生,不过是个庶子。陛下还是先皇帝长子,无论立嫡立长,都是你占优。更何况还有何大将军作为后盾,陛下何必忧心。”

        刘辩哭道:“不……不是……父皇在世时不喜欢我,使了些手段,而今董太后那边占了先……”未及说完,便被赶来的宦官扯走,带回了皇宫。

        伏寿素知刘辩性格,只以为他又在杞人忧天,也没太当回事,而今既知守宫令荀彧指点太史慈追索官家宝物以脱昔日之祸,守宫令掌管皇帝文书,有诸多机会接近玺印,再将前后诸事联系起来,便立即想到那件失物极可能是传国玉玺。

        周瑜不敢说郭嘉早已猜及传国玉玺一事,只道:“传国玉玺是国之重器,若果真丢失,倒能解释何大将军大索宫中,皇帝忧心坐不稳九五宝座,以及朝廷悬出一千万重赏之事。可我有一点不明白,追索失物是最近之事,而工匠陈是一月前便被人囚禁,为何忽然将罪名加到他头上呢?”

        伏寿道:“我猜多半是先皇帝在世时,派掖庭令毕岚造了一方假传国玉玺,将真玉玺藏了起来,传给当今天子的则是假玉玺。但由于这件事进行得极为隐秘,知情者极少,假玉玺亦是做工精致,能够以假乱真。直到最近,有人发现玉玺为假,这个人极可能就是守宫令荀彧。听说他是荀子后人,博学多识,且精通古玩,能辨出玉玺真假也不足为奇。何太后得知后,忙召何大将军入宫,大索宫中,却未搜到传国玉玺,遂一路追查。掖庭令毕岚是先皇帝心腹,掌管天子器物,他本人亦精通工艺,肯定会成为首要嫌疑犯。他既已在一月前病故,何大将军必会追索其家人。传国玉玺事关重大,毕氏家人如果否认知情,势必遭受酷刑拷问。如果承认知情,即便交出传国玉玺,也是灭门大祸。毕氏家人不是傻子,知道最好的脱身办法就是找个替罪羊。刚好陈是在这个时候逃离了毕府,他又是皇宫工匠,是毕岚手下第一能人,只要毕氏家人巧妙应答,便能令何大将军相信是陈是伪造了假传国玉玺,而真玉玺的下落也只有他知道。我想何大将军也相信了这套说辞,遂以盗取官家宝物的罪名,悬重赏通缉陈是。”

        这一番洋洋洒洒的推测,与之前郭嘉所猜大致不差,甚至在分析朝廷追缉陈是缘由上比郭氏更胜一筹。至于守宫令荀彧认定陈是人还在京师,必是以为他手持传国玉玺,且已投靠董太后一方。而汉少帝刘辩之前不得父皇汉灵帝宠爱,受了不少窝囊气,对其自尊、自信打击极大,而今又得知手中的传国玉玺是赝品,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白板皇帝,虽有母亲何太后及舅舅大将军何进撑腰,却还是心中没底,遂跑出宫来,向最信任的伏寿哭诉。

        至此,众人皆已认定皇宫失物必是传国玉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过了好大一会儿,乔媖才先开口,缓缓道:“传国玉玺涉及江山社稷,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过问。而今既知陈是已跟玉玺一事绝无干系,可否请寿娘设法帮忙圆转,将真相告知何太后?如此,孙、周二位公子也不会因为与陈是亲近被官兵追捕。”

        乔媖言下之意,无非是传国玉玺干系太大,以众人之力,根本难以干涉。目下最要紧之事,只是为陈是正名,如此孙策、周瑜亦可摆脱麻烦。至于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是谁伪造了传国玉玺,真玉玺又在哪里,反倒不重要了。

        周瑜想到曾应允与太史慈共查真相,不免有所犹豫。孙策却立即接口道:“大乔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他既表了态,周瑜也不好反对,只好点了点头。

        伏寿抿了一口蜜水,道:“大乔所托,我本该尽力而为。若在以往,这件事于我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在目下,却是不行。”

        乔婧很是不解,道:“为什么?伏姊姊不是很快就要进宫了吗?你进宫后便是皇后,只要你在何太后面前说上几句好话,便可立解众人之厄。”

        伏寿踌躇道:“这个……我实有为难之处……”

        乔媖还是第一次恳请伏寿帮忙,却被对方当面拒绝,心念一动,问道:“莫非……起了变故?”

        伏寿咬咬嘴唇,道:“实话告诉各位,未来的大汉皇后不是我,我也没有再进宫的打算。几日前,就因为这件事,我跟何太后当面闹崩,何太后下令收缴注销了我入宫的门籍。我嗣母这几日一再训斥我,也是因为这件事。”

        洛阳官民均知皇子刘辩在永和里史道人家中长大,与邻里伏氏之女有青梅竹马之情,而今刘辩当了皇帝,伏氏便是未来的皇后,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是以伏寿只要挺身而出,便能让中军校尉袁绍退兵。然此刻伏寿忽然神情落寞,道出她不会成为皇后,众人惊闻巨变,一时愣住,又因不知原委,不知该如何安慰。

        周瑜忽想到初遇伏寿时她正在柳树下哭泣,尽管之前小乔曾说伏寿为入宫而烦恼,但那绵绵的哭泣声,显然是为不能入宫而难过了。

        还是乔媖先道:“既然如此,也不好让寿娘为难,我们再想办法。”

        乔婧道:“那好,天色不早,先各自歇息吧,我们明日一早出城,我和姊姊会将陈是藏在车上。孙公子,周公子,你们二位……”

        孙策道:“我们分头走,出城后再在南郊会合。”

        计议已定,遂各去安歇。

        周瑜与孙策同睡一榻,抵足而卧。孙策一再感念二乔的深情厚谊,又道:“这趟洛阳之行当真不虚,不仅找到了陈是,还与佳人相识。公瑾,你我情同手足,我心思从不瞒你,我实话告诉你,我要娶大乔做妻子。”

        周瑜道:“唔,大乔温柔貌美,又知书达礼,是再理想不过的妻子。不过伯符可曾当面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孙策嘻嘻一笑,道:“这个……当面问,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大乔是大家闺秀,当面问这种事会不会让她难堪?再说了,我觉得大乔喜欢我啊,今晚一见面就朝我笑呢。”又道:“我看你和小乔也是情投意合,这样,我娶大乔,你娶小乔,咱们两个就是连襟了。”

        周瑜含含糊糊地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目下我们危难未解,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孙策喜滋滋地道:“不需要从长计议。我早向乔府下人打听过,二乔尚待字闺中,均未许亲定亲。等这里事情一了,我便请父亲大人派人携带聘礼到乔家提亲,两份聘礼,我聘大乔,你聘小乔。我们再择良辰吉日同日成亲,岂不是美事一桩?”

        周瑜不答,沉吟许久,才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总得你情我愿。还是先找个机会问问二乔心意到底如何,也许她们早有了心仪的对象呢。”

        却听到鼾声大起,孙策竟已睡着了。周瑜叹了口气,合上眼睛,但始终无法入睡,又怕辗转反侧惊扰了好友,遂干脆披衣起身,出房散心。他知道伏氏是大户人家,生怕四下闲逛时遇到不知情的下人,令伏寿他日不好交代,便径自来到角门,开了门出来,来到巷口大柳树下乘凉。

        夏夜星空繁星点点,银河飘渺浩瀚,被凉风一吹,当真有几分心旷神怡的感觉,连日来的奔波疲乏亦一扫而空。周瑜长舒一口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忽听到柳树后有窸窸窣窣之声,刚刚松弛下来的身体又崩紧起来。本想走开,又怕对方看到了什么,便低声喝问道:“是谁在哪里?”

        柳树后走出一人来,却是个跟周瑜年纪相仿的少年,瘦削苍白,穿着短衣长裤,似是大户人家的僮仆。

        周瑜问道:“你是谁?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那少年道:“我睡不着……出来散散心。”朝后面宅院指了指。

        周瑜道:“你是史侯府家的?”少年点了点头,问道:“你也是心中烦闷,难以入眠吗?”

        周瑜道:“我确有苦闷烦恼之事。你又为了什么而烦闷?”少年道:“我……”迟疑了下,问道,“你愿意听我述说烦恼之事吗?我平日都找不到可以一吐心事的人。”

        周瑜心道:“你只是个下人,哪里有人愿意听你的心事?”但他自己并不轻贱他人,又见对方与自己年纪差不多,遂道:“当然,你可以将烦恼之事讲给我听。”

        那少年道:“我有个心仪的女子,想娶她做妻子,可是目下我不能再娶她……”

        周瑜听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那少年见状颇为着恼,道:“怎么了,你觉得我很可笑?”周瑜忙道:“不是,我的苦恼也跟你大致类似。”

        少年“哦”了一声,大起同病相怜之意,遂再无忌讳,道:“我自小允诺要娶她做妻子,可目下情势有变,我不能再娶她做……做正妻,只能做侍妾,这是她决计不能容忍之事。”

        周瑜本以为那少年是史侯府僮仆,听到“正妻”“侍妾”,才知有所误会。

        那少年又道:“她告诉我说,宁可不嫁,也不要做侍妾。可我的婚事是大人们决定的,我自己完全做不了主。她也不肯再见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周瑜道:“她若是真心爱你,一定能体谅你的难处,不会计较妻妾的名分。”

        少年一怔,问道:“是这样吗?”周瑜道:“是这样。但如果我是你,一定要尽力给心爱的女子一个名分。”

        少年忙道:“这也是我想做的,可是我做不了主,该如何是好?”周瑜道:“既然你非她不娶,她非你不嫁,何不一道远走高飞?”

        少年“哎哟”了一声,未及回答,便听到有人喝问道:“谁在那边?不知道夜禁了吗?”却是坊卒提灯过来了。

        少年忙道:“我该回去了。”又道:“谢谢你,刚才那些话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周瑜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少年迟疑道:“那些话……”周瑜拍了拍胸脯,道:“放心,我决计不会对第二人说起。”

        少年这才会心一笑。二人也不互问姓名,就此拱手作别,各自回去安歇。

        过了几日,周瑜才意外知道,他在大柳树下巧遇的少年,便是当今大汉天子汉少帝刘辩。其人所苦恼之事,即是他与青梅竹马伙伴伏寿的婚姻——

        刘辩自幼立誓娶伏寿为妻,其母皇后何宛也默认这桩婚事,允诺等他当上皇帝,就立伏寿为皇后。然当刘辩即位后,何宛心思又起了变化,想为儿子选一位娘家势力更强大的皇后。而伏寿依然可以进宫,成为刘辩宠爱的美人或是贵人,只是没有皇后名分而已。

        但伏寿却是名利之心极重,她虽出生名门,但只是庶出,其生母樊盈只是个地位卑微的侍妾。而嫡母阳安长公主刘华则是汉桓帝刘志之女。汉桓帝是历史上有名的好色皇帝,生平临幸的美女无数,但却没有儿子,只生有三女。刘华是汉桓帝长女,身份尊贵,且最为父皇宠爱,养成了强势霸道的性格,其所生六子亦是颐指气使。伏寿虽是唯一女儿甚得父亲宠爱,却还是避免不了要受嫡母和同父异母的哥哥们的气,所以她自幼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但她只是妇人之身,无论如何也不会强过男子,既无功业,便无权势地位,唯一所能倚仗者,便是婚姻——能嫁一位人中龙。

        而上天也格外青睐伏寿,她身边凑巧出现了一位人中龙——虽然不是才华横溢的杰出人物,却有无比显赫的皇子身份,父为皇帝,母为皇后——这便是养在史道人家的刘辩了。她费尽心机接近这位未来的大汉皇帝,多年下来,终于完全占有了他的情感世界。

        刘辩因在宫外长大,没有皇子威严,甚至性格还有些软弱,遇事完全依赖伏寿。譬如汉灵帝不喜欢刘辩,一直想立幼子刘协为太子。汉灵帝先建西园八校尉,总领骞硕位在大将军何进之上。汉灵帝还带着幼子刘协到平乐观阅兵,已是明显的要立刘协为嗣的信号。刘辩听到旁人议论后,惶恐无助,当着伏寿的面痛哭流涕,告诉她自己做不了皇帝,而她也当不上皇后了。伏寿却甚是镇定,一再抚慰刘辩,分析局势,称其母何皇后与宦官联姻,背后有宦官集团支持,其舅大将军何进手握兵权,而刘辩自己更是有嫡长子身份,是朝臣心目中储君的不二人选,因而皇宫内外都会支持刘辩,他也一定能当上皇帝。刘辩素来对她言听计从,这才平复情绪,重新有了信心。

        皇后何宛听说后,也很佩服伏寿的见识,特意将她召入宫中,当面承诺只要等刘辩登上皇位,她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伏寿当场泪下,她终于看到了即将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不想等到刘辩在刀光剑影中即位为汉少帝后,事情又起了变故——

        汉灵帝虽死,其母董太后仍然在世。大汉以孝治国,东汉自汉光武帝刘秀之后,每位皇帝的谥号都带有一个孝字。按照礼法,董氏懿旨高于何太后懿旨,何太后懿旨又高于汉少帝圣旨。董太后在宫中日久,身后也自有一股宦官势力支持。兼之其兄董重任骠骑将军,地位不在何太后兄长大将军何进之下。而陈留王刘协由董太后抚育长大,董氏一直希望能立刘协为帝,所以大宦官骞硕虽死,宫中隐患仍在。

        为了进一步巩固势力,何太后希望能为儿子刘辩选娶一位实力更强的皇后,正如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明明已有结发妻子阴丽华,却又不得不娶真定王刘扬外甥女郭圣通为正室一样。

        但伏寿没有阴丽华的隐忍与谦让,坚决不肯以贵人身份入宫,还带信给汉少帝刘辩,威胁说如果不能以皇后身份入宫,她宁可不嫁皇帝。话说得斩钉截铁,这下刘辩着慌了,慌忙去见母亲何太后,恳求允准立伏寿为皇后。

        何太后见儿子不识大体,为了一个小女子全然不知所措,也有些生气,数落道:“伏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要挟天子,她不嫁便不嫁吧,天下多少女子想求入宫为一采女而不得呢。”

        懦弱的刘辩不敢忤逆母亲,却又舍不得伏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宦官们见天子落泪,均从旁相劝。何太后心软了下来,这才道:“伏寿不能立为皇后,这是我和你舅舅商议后定下的事,不容更改。但伏寿可以入宫为贵人,你可以多宠爱她,多作弥补。天下哪有女子不想嫁皇帝的?你只要哄哄她,她也会顺水推舟同意的。”

        何太后随即又召伏寿入宫,半劝半命地让她尽快入宫。伏寿听说只能封作贵人,竟当面抗拒,表示宁可终身不嫁,也不要跟生母一样做他人侍妾。何太后出身卑微,原是屠夫之女,入宫后也是母因子贵,生下皇子后进为贵人,后来才得封皇后,见伏寿言辞如此激烈,也是勃然大怒,命人立即收缴伏寿入宫门籍,将她赶出宫去。

        刘辩听闻事情变得更糟,整日忐忑不安,接连两次溜出宫来,想劝伏寿找机会向太后赔罪——

        第一次,伏寿应约来了史侯府,态度坚决,向刘辩表示不做皇后绝不入宫。无论刘辩如何恳求,她都不肯松口。

        第二次,刘辩再度溜到史侯府,派人去隔壁请伏寿时,她却再也不肯出来相会。刘辩在史侯府中徘徊,望墙兴叹,不肯轻易离去,竟由此赶上了夜禁,滞留在永和里过夜。他难以入眠,跑来伏宅附近窥探,又由此在巷口大柳树巧遇周瑜,更在对对方身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吐心事。

        尽管黑暗笼罩大地,仍然有人在夜幕下取下伪装,流露出了真性情,这应该算是周瑜一生中最离奇的际遇吧。但他和皇帝之间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次日晨醒鼓声一响,孙策便从床上跳了起来,见窗外天光已亮,忙拍醒周瑜,道:“该准备出城了。”周瑜慌忙起身。

        孙策见好友双眼发红,不由一愣,问道:“怎么,公瑾昨晚没睡好?”

        周瑜不提昨晚偶遇史家少年一事,只摇了摇头。

        陈是已等在院中,见孙、周二人出来,忙告道:“二位乔家娘子已经准备好车马,预备出发了。”

        孙策道:“这么早?”陈是道:“二位小娘子说是怕出意外,还是早些动身好。”

        周瑜忙问道:“她们人在哪里?”陈是道:“在侧门,我引二位过去。”

        伏府婢女豆儿匆匆过来,叫道:“孙公子,请留步,我家小主母请你过去一趟。”

        孙策大为意外,问道:“寿娘只叫我一个人吗?”豆儿道:“是。时间不等人,孙公子请跟我来,怕是长公主一会儿就要从宫中回来了。”

        孙策遂朝周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和陈是先走,自己随豆儿来见伏寿。

        伏寿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从容候在堂屋中。孙策进来便径直问道:“寿娘找我,有什么吩咐?”

        伏寿道:“我找孙公子来,是要当面告诉你,昨日大乔当面嘱托之事,我会尽力去办。”

        孙策大为惊讶,问道:“寿娘是说会去将真相禀报何太后吗?可是你……你不是已经不能入宫了吗?”

        伏寿道:“只要我肯,我今日便能入宫,只是稍稍委屈我自己而已。”

        孙策闻言,便深深行了一礼,道:“大恩不敢言谢。以娘子的显贵身份,我目下也只能说一声谢了。”

        伏寿摇了摇头,瞩目孙策片刻,道:“我见孙公子气度异于常人,料想将来必会出人头地。若是伏寿未来需要孙公子援手,还望不要推辞。”

        孙策一怔,对方是名门之后,更是当今皇帝钟爱的女子,入宫后即便做不了皇后,也必有贵人封号,贵不可言,竟然当面嘱托,暗示可能需要自己的帮助,既大感意外,又受宠若惊,当即慨然道:“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寿娘于我有大恩。无论现下,还是将来,只要寿娘有用得着孙策之处,一声吩咐,孙策甘为驱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伏寿笑道:“万望孙公子不要忘记今日之承诺。”

        此时孙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预想不到自己未来会有雄霸江东的局面。而伏寿则在日后成为了汉少帝弟弟汉献帝刘协的皇后,为使皇帝丈夫摆脱傀儡地位而竭力对付另一位大枭雄曹操,孙策亦成为其计划之一,若非曹操心腹谋士郭嘉及时识破阻止,本大有成功的可能。这是后话,后面再表。

        孙策既知伏寿会出面相助,想来今日之内,朝廷通缉陈是的告示便会被撤销,而自己和周瑜也不会再被官兵追捕,一想到这些,脚下亦轻快了许多。赶来侧门时,却见二乔已带着陈是离去,只有周瑜还在门边等候。

        孙策道:“我不是让公瑾先走吗?”周瑜笑道:“伯符是我的仆从,我怎能舍你独去?”

        孙策哈哈大笑,又告知伏寿今日便会入宫禀明何太后一事。

        周瑜沉吟道:“如此再好不过。只是你曾当面允诺太史慈要调查陈是案子的真相,二乔又不希望我们继续卷入此事,要如何处置才好?”

        孙策道:“你想不想知道陈是案子背后的真相?”

        周瑜道:“想是想,只是这背后风险太大,万一卷入是非,怕会惹来杀身之祸。我受孙太守重托,护送伯符西来洛阳,可不想你有什么闪失。”

        孙策笑道:“我们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找到陈是不说,还有蔡伦十连弩的残稿,陈是也已经制出了五连弩实物,比之前的三连弩还多了两弩,只怕家父知道这些后要欢喜得发疯了。继续追查传国玉玺案,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将来有大祸临头,那也不关公瑾你的事。”又拍了拍好友肩膀,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留下来帮我。”

        周瑜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会帮你。那么陈是呢?”

        孙策道:“等到通缉告示一撤,就让陈是自己先回江东。我会写封书信给家父,说明情况。”

        周瑜道:“可二乔已经知晓我们是为陈是来到洛阳,若陈是回去江东,你我二人留下,如何解释?”

        孙策笑道:“这还不好办?就说你我留恋洛阳繁华,想多待些时日。当然,她们会以为我们其实是为姊妹二人而留下,这也是实情,不必掩饰。”

        周瑜见好友心意已决,只得答应。二人遂离开伏府,预备先离开永和里,再尽快出城。料想西坊门直通北宫,是四座坊门中最重要的一座,里正多半守在那里,不欲与其照面,便打算取道南门出坊。

        刚出巷口,便见到大批禁军军士分成数列奔跑过来,瞬间便占据了两边道路,将整条街道封锁起来。

        孙策遽然色变,道:“莫非二乔车马上藏有钦犯一事已然败露?”心下大急,欲赶去查看,却被军士挺长戟拦住,喝道:“这里不准通行,退后!”孙策无奈,只得重新退回巷子中。

        周瑜道:“情形不对!这些禁军似乎不是来拿人的,没有立即展开搜索,只是封锁了街道。”又指着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官校道:“那不是典军校尉曹操吗?那晚他曾带人到八方旅馆搜捕你我二人。”

        孙策道:“果然是曹操。他来这里做什么?”

        周瑜道:“之前不是跟小乔他们商议要请官家人来帮我们查案吗?而今已过去一天一夜,会不会蔡琰已设法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曹操,他是为你我而来?”

        孙策道:“这倒是有可能。我们先站过去,静观其变。若曹操果真是受了蔡琰托付,他看到你我二人,应该有所反应。”

        二人遂来到路边站定,军士只是禁止人通过,倒也不予驱赶。曹操驰到近前时,只略略扫了孙策、周瑜一眼,便策马朝前去了。

        孙策颇为失望,道:“看来跟你我无干。”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曹操护着一辆轺车出现,往西驰去。那轺车四周围以青幔,看不清乘坐者面孔,但能劳动禁军入坊迎接,甚至封锁达官权贵云集的永和里街面,想来也并非常人了。

        轺车过去后,仍不见禁军解禁。周瑜遂上前试探问道:“诸位是专程来迎轺车的吗?那车子已经走了,总该让我们过了吧。”一名军士扭头答道:“上头没有命令,我们不敢随意撤走。”

        又等了一刻多工夫,才有武士飞骑过来,挥动手中令旗高叫道:“收兵!”禁军遂开始往西坊门方向撤去。

        忽有一名坊卒奔过来叫道:“不好,出事了!那边有人劫持了骠骑将军的车驾,车里还捆绑有人质!”

        一名禁军军侯忙道:“立即封锁里坊,禁止任何人出入!”又命人赶去禀报长官曹操,自己则引人跟随坊卒去查看车驾。

        孙策不由得跌足道:“你我本可早些离开,偏偏赶上禁军来接什么人。现下马钧被人发现,永和里全坊封锁,怕是会立即展开搜查,我们只能暂时退回伏府。”

        周瑜道:“不妥……”一语未毕,便有人纵马过来叫道:“长公主回府。”

        孙策“哎哟”一声,问道:“这长公主,莫非就是伏府女主人阳安长公主?”

        周瑜道:“应该是。先皇帝只有一女,封万年公主,目下年纪尚幼,仍养在宫中。能被称长公主的,只有桓帝之女,你我怕是不能回去伏府了。”

        孙策道:“伏寿已应承入宫,将真相告知何太后,就算今日你我被官兵捉住,是不是也能脱身?”

        周瑜却没有那么乐观,道:“伏寿能否再入宫,还要看何太后的意思。她之前得罪过何太后,万一何太后不肯原谅她,你我岂不危哉?说不定何太后恼恨伏寿为之求情之人,又要防止传国玉玺遗失一事泄露出去,将你我二人秘密处死不说,还会牵累孙、周两家,令尊虽贵为一方太守,怕是也难逃一厄。”顿了顿,又道:“能指望自己时,千万不要依赖旁人。这,也是我不反对伯符你继续追查传国玉玺一案的原因。”

        孙策闻言一凛,当即道:“公瑾说得不错,能指望自己时,千万不要依赖旁人。我们只能将伏寿之助当作锦上添花,不能视为雪中送炭。”

        周瑜道:“长公主既已回府,伏府是回不去了。实在不行的话,只好先躲入陈是住处,应该不会有人去那里搜查。如果太史慈还在那里的话,对我们就更有利了。”又想到先行一步的二乔与陈是,再度忧心忡忡起来,叹道,“也不知道他们三人脱险出城没有。”

        二人见军士尚未挨家挨户开始搜索,遂先朝东南方向而来,预备找机会潜入陈是住处。二人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一前一后,有意拉开了数步距离,万一有事,也不至于一同落网,还能互相援救照应。

        刚走不远,便听到有人高声叫道:“那边那个白衣少年,快,抓住他。”

        闻声一看,竟是昨日照过面的里正率领禁军军士赶了过来。周瑜一听“白衣少年”四个字,便知是指自己,忙道:“伯符,别管我,你先走。”

        孙策刚一转身,想去援救好友,却见军士已弯弓搭箭,三面朝周瑜围去,料想自己上前也是送死,只得作罢,但也不肯离去,只装作看热闹的路人,让到一边,欲伺机而动。

        里正与周瑜、孙策均照过面,却只认出了周瑜,昨日孙策是仆从打扮,今日换了长衫,一表人才,他从其面前经过,都没有认出来。

        军士上前制住周瑜,解下他腰间佩剑。正好军侯带着马钧赶过来。里正忙指着周瑜告道:“这少年昨日来到永和里,自称姓江名东,是名太学生,还是骠骑将军的朋友。我告知他骠骑将军人在文陵,他说看到了骠骑将军的车驾,坚持要进来。后来又来找我,有意无意打听钦犯陈是之事。”

        军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周瑜道:“江东。”

        军侯问道:“你当真是太学生,是骠骑董将军的朋友?”

        周瑜料想若再说谎话,很快就会被揭穿,遂道:“不是。”又道:“我那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撒谎是犯法吗?”

        军侯便招手叫过马钧,问道:“你说你被人绑架,是这个人绑架了你吗?”

        马钧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他。绑……绑架架……我……我的……是个大……大汉……”

        里正蓦然醒悟,忙道:“听坊卒说,昨日傍晚时,有人闯入陈是家中,跟守在那里等待捉拿陈是的青衣男子大打了一架。那闯入者一定就是劫夺车驾、绑架人质的人。”

        军侯皱紧眉头,问道:“青衣男子又是谁?”

        里正道:“好像叫太史什么,来过永和里几次,跟太医令张令君有些交情。不过今日一早他已匆匆离开了。”又指着周瑜道:“昨日那两人打架时,听说这江东人也在场,还一再出声劝架,明显是那闯入者的朋友。”

        周瑜大叫道:“我只是听到有人打架,赶去劝架而已,怎么反倒成了同党了?”

        军侯一时难以分辨真假,便又问马钧道:“你见过这江东跟绑架你的人在一起吗?”马钧连连摇头。

        周瑜双手一摊,道:“连这被绑架的受害者都证明我是清白的,为何里正还要冤枉我?”

        刚好典军校尉曹操过来,听了经过,挥手命道:“来人,先把江东绑起来带走。”

        周瑜大声呼冤,道:“我犯了什么罪?为何要绑我?就算我撒谎说我是骠骑将军的朋友,那也只是我趋炎附势,不算犯法,好不好?”

        曹操问道:“那么你昨日来永和里做什么?你昨晚歇宿在哪里?可有人为你作证?”

        后面两个问题十分厉害,一下子就问到了关键,周瑜一怔,再也答不出来。

        曹操冷笑一声,命道:“立即绑了,押去洛阳县署严刑拷问。”

        周瑜被五花大绑起来。他远远见到孙策手抚剑柄,走过来两步,忙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动手,先行逃命要紧。孙策见在场军士众多,且个个全副武装,料想即便能成功劫夺周瑜,也无法冲出永和里,只得退开。

        曹操亲自押解周瑜前往洛阳县署。刚走过半条街,忽有一阵香风袭来,迎面奔来一辆轺车。路过周瑜身边时,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有妇人娇声笑问道:“这不是典军校尉曹校尉吗?”

        曹操忙翻身下马,上前拜见道:“臣参见舞阳君。”

        那妇人姓何名云,是大宦官张让的儿媳,太医令张奉的妻子,还是当今何太后的亲妹,被朝廷封为舞阳君。她也不大理会曹操,半掀纱幔,瞟了周瑜一眼,问道:“你们绑他做什么?”

        曹操少年时曾伙同好友袁绍一道抢劫新娘,那新娘便是时有“洛阳第一美人”之称的何云,那时曹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何云会成为当今皇帝的小姨。也正因为这段陈年往事,他对何云怕得要死,此刻竟当面遇上,叫苦不迭,又不能就此避开,只好恭恭敬敬地禀告道:“这白衣少年名叫江东,来历不明,还撒谎是骠骑将军的朋友。刚好昨日发生了贼人劫夺骠骑将军车驾事件,我怀疑江东有些干系,所以捉他去洛阳县署拷问。”

        周瑜大叫道:“冤枉,我根本就不认得什么贼人,我是……”何云笑道:“他是我的客人。”

        曹操一怔道:“舞阳君说什么?”

        何云道:“江东是我的客人。他来永和里是为了找我,不巧我昨日被长公主拉去宫中见太后,所以他没有见到我。”

        曹操问道:“那江东为何谎称是骠骑将军的朋友?”

        何云笑道:“你说呢?莫非曹校尉也想做本君的入幕之宾?”言如蜜糖,又柔又腻,充满挑逗意味,令人怦然心动。

        曹操大窘,不敢再招惹对方,忙命人解开周瑜绑缚。

        何云笑道:“不必,人交给我就好,本君要亲手为江郎解缚。”也不避嫌,命人将周瑜扶上车,坐在自己旁边。

        周瑜满鼻香气,心中更是困惑不已,低声问道:“邑君为何要出面救我?”

        何云嫣然一笑,道:“回头你就知道了。”命人驱车回府。

        里正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一拍脑门儿,道:“我知道江东自称骠骑将军朋友是谎话时,便该猜到他是来找舞阳君了。他生得那般英俊好看,唉。”

        曹操很是不解,问道:“里正为何这样说?”

        里正道:“校尉君新来洛阳不及一年,不知舞阳君的风流韵事,也不足为奇。”

        原来太医令张奉身有残疾,偏偏妻子何云风流成性,丈夫既不能满足她需要,遂四下搜罗美少年,养在府中供自己享用。那时她姊姊何宛已是皇后,张奉也不敢多管。直到几年前何宛、刘辩母子失宠,汉灵帝一心要立幼子刘协为储君,何云在姊兄的警告下,不得不有所收敛,将畜养的美少年全部放出。而今刘辩既已登基为帝,何进、何宛共掌朝政大权,何云又故态重萌,尚在国丧期间,便公然与美少年同车出游。

        曹操听了里正讲述,这才明白究竟。然东汉贵族妇女多有淫乱好蓄美男子者,最著名的当数阴城公主,这也不是他所能干涉之事,只得拍了拍里正肩膀,率军回营去了。

        周瑜被带上车后,何云不解其绑缚,只拿手不停抚摸他大腿。周瑜有所醒悟,意欲转头呼叫曹操,告知自己并非何氏朋友,却被何云拿丝帕塞入口中。又附耳上来,轻笑道:“只要你听话,我会好好待你,洛阳城没有人再敢动你。”

        自周瑜被禁军逮捕,孙策一直跟在后面,试图寻机营救。不想事情忽然出现了大转折,舞阳君何云出面营救周瑜,称周瑜是她朋友,曹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便立即将人交了出去。孙策远远望见,不明情由,又不敢随意打听,只好继续跟在何云车后。

        忽听到有人叫道:“孙公子!”却是乔婧站在路边朝他招手,身旁还有一名高大雄伟的男子,正是太史慈。

        孙策大奇,忙过去问道:“你二人如何在一起?”乔婧道:“我和姊姊一早出坊时遇到点麻烦,有个醉酒的浪荡子率恶仆拦住车子,非要我们姊妹下车陪他饮酒。因为车上藏了陈是,我们也不敢出声呼救。幸亏太史公子及时出现,三拳两脚赶走了那些恶人,我们才得以脱身。躲在车上的陈是认出了太史君,说他就是昨日跟孙公子大打一架的人,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孙策道:“大乔和陈是人呢?”乔婧道:“我们出坊不久,便见到大队禁军朝永和里赶来。我怕二位公子会遇到麻烦,就让姊姊先乘车带陈是回去,太史公子则陪我进来找你们。不过适才里坊封锁,禁军不准人通过,我们等了很久才赶来这边。”又问道:“周公子人呢?”

        孙策道:“周瑜本来被禁军捉住了,但那个叫什么舞阳君的妇人出面营救,人被她带走了。”

        乔婧登时色变,失声道:“舞阳君带走了周公子吗?”

        孙策道:“怎么了?我昨日好像听伏寿提过舞阳君的名字,她也算大有来头,是当今何太后的亲妹,对吧?我就纳罕了,她与我们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当众营救周瑜呢?会不会是伏寿托付了她?”

        乔婧跌足道:“孙公子全然想错了,舞阳君可不是什么好人。她……她……”本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见孙策急欲知情,只好道:“她好勾搭美男子,曾掳取过不少美少年,养在府中。”

        孙策怔了一会儿,才会意过来,大怒道:“天子脚下,还有王法吗?”转身便欲去追何云车子,将周瑜劫夺回来。

        乔婧忙道:“不能直接这样闯去。舞阳君是张让张常侍的儿媳,住在张府中,那里戒备森严。这些年来,想行刺张让的侠客义士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人得手,足见防范之严密。”

        太史慈也道:“我曾去过张府两次,确实非同小可。”

        孙策很是气愤,道:“这舞阳君公然掠取男子,就没人管她吗?”

        乔婧道:“这种事在京师常有所闻,当权者都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太史慈皱紧眉头,问道:“这种淫乱之事,朝廷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又道:“舞阳君是太医令张奉的妻子,对吧?我因为母亲求药,跟张奉打过两次交道,觉得他人还不错,跟一般宦官子弟大不相同,他如何能容忍妻子的行径?”

        乔婧叹了口气,问道:“太史公子知道扶风班氏吗?”

        太史慈道:“当然知道。天下没有听说过扶风班氏的人,怕是没有几个。可惜……”

        东汉初年,学博才高的扶风大儒班彪醉心于史学,想写一部继司马迁的后续之作,于是采集前朝历史遗事,还从旁贯穿一些异闻,写成《后传》六十余篇,斟酌前史,纠正得失。班彪病逝后,其子班固修成《汉书》,史料多依班彪,实际上是其修史工作的继续。

        汉和帝永元元年(89年),外戚窦宪因擅权被杀,班固受到牵连,死于狱中。汉和帝听说《汉书》未竟,下诏命班固之妹班昭到东观藏书阁,补充兄长所未及完成者。扶风班氏由此显名于世。

        除班固、班昭之外,班彪还有一个更为著名的儿子,即班超。班超字仲升,是班彪幼子。班超与长兄班固、妹妹班昭性格完全不同,不喜欢文案工作。起初他为了生计,经常替官府抄写文书,但每日伏案挥毫,心思却不在文书上,常辍业投笔叹道:“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班家是当世名门,学术渊源深厚,旁人都因此而取笑坐不住的班超。班超道:“小子安知壮士志哉!”一气之下去找人看相。相士道:“君额头如燕,颈脖如虎,飞翔食肉,当封侯万里之外。”自此,班超便有了投笔从戎的打算。

        永平十六年(73年),奉车都尉窦固出兵攻打匈奴,班超随其北征,因为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又奉命出使西域。当时西域各国与汉朝已断交五十余年,局势复杂。班超在极为凶险的情况下,先后促使西域诸国脱离匈奴统治,重新与汉朝恢复了外交关系。永平十七年(74年),东汉朝廷在西域重新设置西域都护府及戊己校尉府,任命陈睦为都护、耿恭为戊校尉,关宠为己校尉。

        匈奴不甘心失去对西域的统治,永平十八年(75年),匈奴所控制的焉耆、龟兹等国突然发兵攻击汉西域都护府,都护府被攻陷,汉都护陈睦被杀。

        次年,东汉朝廷得到消息,立即派援军击退匈奴,将戊校尉耿恭和残存的吏士二十余人从大雪中救了回来。

        经过这次战役之后,中原地区因连年灾荒,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有困难,无力继续应付西域的局面,于是撤销都护和戊、己校尉。又担心班超独处边陲,无力支撑,遂召班超回国。

        西域各国担心汉使一旦撤离,匈奴卷土重来,势必进行野蛮报复,因此都苦留班超。班超离开疏勒时,疏勒举国忧恐。都尉黎弇道:“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耳。诚不忍见汉使去。”竟然拔刀自刎而死。

        至于阗时,于阗王侯哭着拦住班超,不肯放行。班超大为感动,便毅然决定留在西域,完成他立功异域的宏愿。

        此时西域的形势对班超相当不利。东汉朝廷撤走了都护和戊己校尉后,匈奴重新占据了天山以北和山南北道的广大地区,并切断了西域通往内地的通路,班超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包围圈里。

        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班超依靠西域诸国力量,阻止地区纷争,再孤立亲近匈奴的国家,逐步削弱匈奴势力。当时西域已与中原不通,班超的一系列活动,东汉朝廷毫无知情,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援助。然到了建初五年(80年),班超再度打通了西域通往内地之路,并上书给当时在位的汉章帝,建议东汉朝廷增兵保护西域。

        永元元年(89年),匈奴被东汉大军击败,被迫西迁,天山南北麓各国大都归附东汉。东汉朝廷遂以班超为西域都护,驻守龟兹,并复置戊己校尉。永元六年(94年),焉耆等国归汉,西域五十余国全部内属,班超以此受封为定远侯,终于实现了他投笔从戎的愿望。

        班超在西域居住了三十一年,久在他乡,年老思归,向汉和帝上疏道:“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皇帝感念不已,遂诏班超回国。

        永元十四年(102年)八月,班超抵达洛阳,被朝廷拜为射声校尉。他离开西域时本已有病,兼之旅途劳顿,回家一个月就病逝了。享年七十一岁,葬于洛阳邙山之上。

        班超之后,又有班勇。班勇字宣僚,是班超少子,年少时便有父亲风范。班超去世后,班勇代父进驻西域,进一步巩固了汉朝在西域的统治,在西域各国中威名很高。班勇死后,东汉朝廷再无力控制西域,西域内部情况也混乱起来。

        班勇兄长班雄也是一员虎将,多次任屯骑校尉,率军平定羌人反叛。班雄有子名班始,娶阴城公主为妻。

        阴城公主是汉顺帝刘保姑母,恃贵而骄,淫乱无道,下嫁班始后,常常与美男子在帷帐中厮混,却有意召丈夫进屋,令其伏于床下。班始敢怒不敢言,后来终于忍无可忍,于永建五年(130年)某日拔刀杀死阴城公主。

        班始以为自己占理,又是定远侯之孙,顶多只是流放边关,然最后他不但搭上自己的性命,还牵连了整个班氏家族。勃然大怒的汉顺帝以最残酷的腰斩之刑杀了班始,班氏举家被杀,尸体被陈列在马市示众。扶风班氏自此衰落,此即为太史慈所叹“可惜”者。

        太史慈道:“当年班氏举族遭灭一事甚为蹊跷,传闻是因为班氏卷入了宫廷争斗,原来……原来……”

        乔婧道:“阴城公主荒淫无耻,又是被丈夫亲手杀死,终归不是什么值得宣扬之事,是以朝廷谎称班氏是因卷入宫廷争斗而遭祸,阴城公主则是殉夫自杀而死。”

        太史慈道:“奇闻!天下奇闻!”想到名闻天下的班氏只因为一名贵族女子的淫乱而遭夷族之祸,只觉得怅恨无穷,甚至觉得自己那点儿祸事也不算什么了。

        孙策道:“难怪舞阳君公然给丈夫戴绿帽子,张奉却吭都不敢吭一声,原来是怕步班始后尘。”又道:“我们总得想个法子救周瑜出来。”

        乔婧道:“这其中有个难处,孙公子和周公子仍被官兵追捕,不好暴露身份。”

        孙策道:“哎呀,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小乔,伏寿已经答应今日进宫,将真相禀报何太后,以解我等之厄。不过周瑜怀疑此事未必能成,伏寿之前大大得罪了何太后,何太后也许不会原谅她。”

        乔婧道:“伏姊姊是个有主意的人,但何太后也是个倔强性子,后宫之中,没有人不怕她。伏姊姊当面忤逆她,肯定不会有好结果。我们还是要自己想办法营救周公子。”

        孙策忽然笑了起来,道:“小乔说话的语气,跟周瑜很有几分相像呢。他说:‘能指望自己时,千万不要依赖旁人。’小乔你则说:‘要自己想办法。’算是一个意思。”颇有打趣的意思。

        乔婧跺脚道:“都这个时候了,孙公子还笑得出来吗?快些想个办法。”

        孙策道:“我的办法就是直接冲进去,可小乔你说动武不行。太史君,你当年以巧计设计青州刺史,在后人一步的情况下扭转局面,足见是个能够随机应变的人,可有想到什么主意?”

        太史慈道:“适才小乔说伏寿会入宫将真相禀报何太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婧道:“这个……”微有迟疑,不知说出传国玉玺一事是否妥当。

        还是孙策道:“我答应过太史君,要跟他共同调查这桩案子,不妨将事情全部告诉他。”

        乔婧便大致说了经过。太史慈瞪大眼睛,道:“原来是传国玉玺。”

        乔婧又道:“对朝廷而言,目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回传国玉玺。我们推测如果何太后知道事情与陈是无干后,极可能会撤销对陈是的通缉,孙、周二位公子的困境也自会烟消云散。”

        太史慈道:“应该是这样。新皇帝即位不久,何氏势力也尚未稳固,没有传国玉玺,无论如何会坐不安稳。”又道:“也许我有法子能救周瑜。”大致说了计划。

        孙策道:“有些冒险,但结果应该与伏寿入宫是一样的。就这么办!”又道:“小乔,你不能露面。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去找舞阳君。”

        太史慈道:“我跟孙君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孙策大喜道:“如此再好不过。”

        乔婧道:“那好,我先去伏府找伏姊姊,她没有了门籍,不能随意进宫,只能等何太后宣召。照情形来看,她应该还没有进宫。我让她不要再管陈是这件案子,万一事情变糟,可以少一份牵连。”

        孙策道:“这样最好。不过还是要谢谢伏寿,也请转告她,我对她的承诺不变。”

        乔婧一怔,也没有再多问,转身去了。

        孙策和太史慈遂联袂赶来张府,对门仆称来拜访舞阳君何云。

        门仆道:“舞阳君刚刚从宫中回来,正在歇息。二位可有名刺?”孙策挺了挺胸,道:“我本人不就是最好的名刺吗?”

        门仆古怪一笑,又认出太史慈来,道:“你不是之前来向我家少主求药的男子吗?”

        太史慈道:“正是我,前次是求见太医令,这次是求见他妻子舞阳君。”

        门仆又是一笑,笑得十分诡异,点了点头,道:“那好,二位解下兵器,在门厅候着,小臣进去禀报。见不见二位,还要看舞阳君的意思。”

        孙策与太史慈遂将兵器交了出去,静静等候。门厅里站有两名全副武装的守卫,非但佩有长短兵器,还背着弓箭,神情警觉,不断上下打量审视孙策、太史慈。

        孙策很不自在,喝道:“看也该看够了,没见过男子吗?”

        一名守卫鄙夷一笑,道:“我等看看算什么,关键是舞阳君看不够才好。”大概也将孙策当作了来投靠何云的面首。

        孙策大为恼恨,然想到好友周瑜尚陷身在张府,少不得要忍气吞声。等了一刻工夫,门仆进来,招手叫进一名婢女,命她引客人进去。

        一路穿堂入室,曲曲折折走了许多路。沿途彩花种种,金间玉错,芳香入鼻,幽远可爱。终于来到一处花丛包围的楼阁,匾上写着“腾云楼”三个隶体大字。婢女引孙策二人来到堂前,却不让二人进去。

        只听到里面窸窸窣窣有卷帘之声,旋即有人叫道:“那个年轻些的少年,让他进来。”婢女遂引孙策进堂。

        却见堂首地毯上斜卧着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美艳妇人,长发散地,只穿着绮罗轻纱,半明半透,兼之酥胸半裸,妩媚诱人。

        堂东竖置着一个大大的圆形木盒,下有支柱,盒面镂空,呈花鸟缠枝状。木盒里面不知装有什么机关,竟有轻风徐徐从盒孔中吹出,拂动那美妇的轻纱秀发,极具仙气。孙策一见之下,呼吸便立即紧促起来,喉咙发干,胸口“咚咚”剧烈跳个不停。

        那妇人笑道:“你这少年倒是大胆,竟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孙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你就是舞阳君吗?邑君也没不让我看呀。”

        那妇人正是舞阳君何云,也不以为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见我做什么?”孙策道:“我叫孙策。适才舞阳君带回的男子叫周瑜,我是他的朋友。”

        何云道:“就是那被禁军捉住的美少年吗?他自称叫江东。”孙策道:“我二人都来自江东,叫江东也无妨。”

        何云笑道:“你这少年性情有趣,就一道留下来,跟你朋友周瑜一起陪我吧。他人就在里面呢。”

        孙策决然道:“不行。”何云笑道:“你说不行就不行?这里可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

        孙策道:“不妨实话告诉舞阳君,我和周瑜正被官兵追捕,是朝廷要犯,留下来只会牵累舞阳君。”

        何云拍手笑道:“那样更好了,你们没有别处可去,只能倚仗我的庇护。孙郎不知道我的身份吗?我可不是怕被牵累的人。”

        孙策道:“我二人并没有犯下过错,只是因为跟陈是亲近而遭通缉。”

        何云端起金盏,轻抿了一口葡萄酒,问道:“陈是又是什么人?”孙策道:“呀,舞阳君竟然连陈是是谁都不知道!那么皇宫中丢了重要宝物,邑君总该知道吧?”

        何云霍然坐起,将金盏随手抛掉,叫道:“来人!快来人!”

        最先闯进来的却不是守卫,而是太史慈。他上前几步,将何云拉起来,反拧其手到背后。几名守卫闻声而进,见状忙拔出兵刃,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在这里造次!快放开舞阳君!”

        太史慈用脚钩起金盏,伸手抄住,用盏尖对准何云咽喉,喝道:“都别动,再动我可就对舞阳君不客气了。舞阳君,请你下令,让他们退出去。”

        何云吓得花容失色,脸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孙策也料不到会有此局面,忙道:“我们对舞阳君并无恶意,只是想要将陈是一案的真相禀报邑君。”示意太史慈放开何云。

        太史慈道:“请舞阳君先放周瑜出来。”

        何云道:“他……他人在里面……”指了指挂在颈间的金钥匙。孙策便上前扯下钥匙,进来阁中——

        却见周瑜全身赤裸,四肢伸展张开,被镣铐锁在矮榻上。他口中塞了木丸,无法叫喊,只能“呜呜”出声。孙策忙拿钥匙开了镣铐,扯开皮绳,挖出好友口中木丸,问道:“有没有失身给舞阳君?”

        周瑜哼了一声,道:“伯符再来晚些,怕是就发生了。”

        他从榻下扯过自己的衣衫穿上。出来时,见太史慈挟持何云,仍与守卫对峙,便道:“舞阳君于我有恩,不必如此待她。”上前夺下金盏,扶何云坐下,又从旁取过外袍,为她披上。

        何云虽惊魂未定,却更意外于周瑜举止,略略定了定神,便挥手命守卫退出。

        守卫尚在迟疑,周瑜道:“我们绝无恶意,只是有要事禀报舞阳君,说完任凭舞阳君处置,要打要杀,绝不反抗。”

        孙策忙将周瑜拉到一旁,道:“绝不反抗我可做不到。除了解救你之外,你知道我和太史慈还想做什么?”周瑜会心一笑,道:“当然知道。”

        何云道:“你们都退出去,他们几个是我朋友,刚才一时起了口角,闹着玩儿的。”

        守卫虽然半信半疑,然见太史慈已让到一边,何云完全可以从容离去,但她仍然坚持如此,只得躬身退出。

        何云这才道:“我那样对待周郎,周郎连一句恶言也没有,反而妥善照顾我,当真是个奇男子。”眼波勾魂摄魄,在周瑜脸上转来转去,又有挑逗之意。

        周瑜正色道:“我和朋友有求于舞阳君,不得不如此。”

        何云道:“你和孙策既是受陈是牵累成为朝廷钦犯,想让我入宫向太后求情吗?”

        周瑜道:“求情不敢,只请舞阳君能将真相转告何太后。”

        何云问道:“什么真相?”孙策早已按捺不住,径直问道:“皇宫中丢失的宝物,可是传国玉玺?”

        何云登时色变,死死盯着孙策,虽然未答一字,但神色已表明一切。

        孙策道:“看来确实是传国玉玺了。”

        何云霍然起身,神色紧张,尖着嗓子问道:“你们是陈是的同党,是不是?他人在哪里?快些将他和传国玉玺交出来,我可以为你们向太后求情,也许能勉强保住性命,不然将是灭族大祸。”

        周瑜忙道:“舞阳君不必着急,请听我们说完。”大致说了陈是被掖庭令毕岚家人囚禁一月,对传国玉玺一事一无所知之事。

        何云难以置信,狐疑问道:“你二人只是因为替陈是带封家信,才无意中卷了进来?”

        周瑜道:“我等绝不敢对舞阳君撒谎。邑君不信的话,可以召八方旅馆郭店家盘问,正是他向官府举报我和孙策是陈是同党。其实陈是没被通缉前,郭店家还帮我们打听过陈是下落。”

        何云道:“既然如此,你们又如何知道官家丢失的宝物就是传国玉玺?”

        周瑜道:“完全是凭空猜测。但如果不是传国玉玺,朝廷如何会开出如此高的悬赏,仅为捉拿一名小小的工匠?”

        孙策道:“这正是我等想舞阳君将真相告知太后的原因。传国玉玺失踪一事决计不能外泄,但我等只是外地来的小民,都能猜到陈是一案与传国玉玺有关,京师许多见过大场面的官民,又怎么会猜不到呢?”

        周瑜也道:“陈是本就无辜,朝廷再悬重赏通缉,只会欲盖弥彰,令更多人猜到事情与传国玉玺失踪有关。”

        何云思虑了一番,才问道:“那照你们看,应该怎么处置才好?”

        孙策忙道:“依我看,朝廷应该立即取消通缉令,公告已经找到官家宝物,为陈是正名。”又特意拍了拍太史慈肩膀,道:“再选派精干人手,秘密调查传国玉玺失踪一事。譬如这位太史慈,就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人人都以为陈是已逃出京师,或是躲在了什么隐秘之处,只有他猜到陈是一定还会再回住处。”

        何云莞尔笑道:“说来说去,你们无非是想让我设法取消对陈是的通缉令,如此,你二人便也是自由身了。”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如此大张旗鼓地追捕一个皇家工匠,还真是欲盖弥彰。”

        周瑜深深一揖,道:“我等今日才与舞阳君相识,舞阳君却能够相信我们的说辞,周瑜深为感激。”

        何云笑道:“周郎当真是个君子。要我帮你们不难,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得留在这里。只要你们愿意束手就擒,我现下就入宫禀报太后。”

        孙策大为惊奇,问道:“舞阳君既相信我们的话,为何还要拿我们?”

        何云道:“传国玉玺干系重大,万一我姊姊何太后不愿意玉玺失踪一事外泄,要杀你们灭口,我交不出人来,可是要受责罚的。”

        周瑜等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何云又嫣然笑道:“不过在我看来,你们都是朝廷的功臣,如果不是你们来告知真相,只怕家兄何大将军还是在倾尽全力追捕陈是,最终也只是徒劳无功而已。二位放心,有我在,一定保你们安然无恙。”又走到太史慈面前道:“你就难说了。你不得我召唤,擅自闯入腾云楼,还胁持我做人质,按照律令,这可是要斩首弃市。”

        周瑜忙道:“太史慈只是一时情急,才会冒犯舞阳君,并非故意。”

        何云道:“这个人,是你们昨晚才在陈是住处结识的,对吧?”

        孙策道:“是,我们大打了一架,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这本不干太史慈的事,他当我们是朋友,才会与我一道来见舞阳君。还望邑君手下留情,不追究他冒犯之过。”

        何云笑道:“那得看我心情如何了。”忽大声召进守卫,命道:“将他们三个带去地牢囚禁,不必上缚,不可怠慢,但要严加看管,不能让他们逃走。”

        何云时常下一些出人意料的命令,守卫也不惊讶,上前便来执拿周瑜三人。太史慈一甩手臂,立时将身侧的守卫摔倒。孙策亦不甘心就此陷入囹圄,欲出手抗拒。

        何云正色道:“我们有言在先,除非你们束手就擒,我才会入宫去见太后。你们跑来腾云楼,跟我说了一番匪夷所思的真相,总该表示点诚意。”

        孙策道:“诚意就是我们的自由吗?”

        何云笑道:“不然你们还有什么?我若要强留,孙郎一样无法活着走出腾云楼,这里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周瑜便道:“舞阳君说得有理,我们应该拿出点诚意。这样,我愿意留下来,无论将来朝廷如何处置我,或放或杀,我都毫无怨言。但请邑君放他二人走。”

        孙策道:“不,我也留下。请邑君放太史慈走。他只是一心想捉住陈是,在今日进张府前,他都不知道事情跟传国玉玺有关。”

        何云道:“那好,看在周郎面子上,我再退让一步。太史慈,我本来最不愿意放你走,是你运气好,交了两个这样的好朋友。”

        太史慈点了点头,道:“还望舞阳君记住今日的承诺,要保孙策、周瑜安然无恙。如果他二人有事,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你。”也不看旁人,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名守卫忙道:“这人好生无礼,竟敢当面威胁舞阳君,不如由臣率人追上去将他乱箭射死。”

        何云摆手道:“不必,由他去吧。”又命人带孙策、周瑜下去囚禁,自己则梳妆打扮,预备进宫去见何太后。

        孙策、周瑜被带来地牢,关入一间石室。二人心中都有些没底,何云非但臭名在外,而且性格捉摸不定。她应该是相信周瑜等人的话,她的立场和态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何太后是否会相信真相,但何太后会作何反应呢?就算何太后决定不杀人灭口,陈是一案就此作罢,一向肆意妄为的何云又会如何处置孙、周二人?会不会继续打二人的主意,当作面首包养起来?

        孙策忽然大笑起来,道:“想不到你我二人也会有今天,栽在了妇人之手。”

        周瑜道:“这不算什么,而今大汉天下,不是也被妇人掌握吗?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你看那曹操手握重兵,平日威风凛凛,一见到何云,立即矮缩了半截。”

        又想到之前还曾想通过蔡邕之女蔡琰与曹操交结,设法调查陈是一案真相,不想两日之内变故连连,非经曹操插手,便已确认宫中失物是传国玉玺,不由得很有些感慨。

        忽听到隔壁“咚咚”作响,似是有人在凿什么东西。孙策走过去敲了敲墙壁,大声问道:“什么人在那边?”无人回应,但“咚咚”之声却是响个不停。

        孙策忍不住奔到门边叫来守卫,问道:“隔壁是什么人,闹这么大动静?”

        卫士道:“那是府里的工匠在凿东西,忍忍就好了,我们都习惯了。”

        孙策好奇问道:“贵府工匠也住地牢吗?”

        卫士道:“不然还能住在哪里?他在上面敲敲打打,大家伙儿都嫌吵,只好让他把工房搬到地牢来,他在地下敲,除了地牢里面,其他地方都听不到。”

        周瑜道:“听这声响动静,应该是泥石工,贵府还专门养有这类工匠吗?”

        卫士道:“我们张府地大园子大,工匠都是自养。”不再理睬,挥手自去了。

        好在隔壁那“咚咚”声也没响太久,过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周、孙二人本来以为至少要等到下午或是晚间才会再见到何云,不想入牢不及一个时辰,便有一群人冲了进来,看服饰,并非张府守卫,而是羽林军士。军士执住孙策、周瑜,又拿起手梏,分往二人手上套去。孙策惊问道:“做什么?舞阳君人呢?”

        军士不答,给二人手足均上了械具,以麻核塞口,黑布套头,拉扯着带到张府后门,塞入早已停在那里的一辆囚车,一路西行。

        周瑜一见到禁军出现,便有所醒悟,料想何太后已经见过何云,大概觉得真相难以令人相信,便下令带自己和孙策进宫,当面讯问。但一入宫门深似海,怕是见过何太后,交代清楚一切后,他和孙策便会被处死灭口,或是秘密关押起来拷问陈是下落和其他知情者,就算是何云有心,也救不了他二人。

        然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况且结局也不算太意外,只是几种可能中最糟糕的一种而已。

        走了小半个时辰,又通过了许多关卡,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周瑜被粗暴地拉扯下来,挟持着前行,最后停在一间屋子里。军士迫他跪下,这才取下黑布、麻核。

        周瑜左右一望,除了看守军士外,并无他人,不由一怔,问道:“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孙策人呢?”一名军士喝道:“老实点,别说话。”

        等了一刻工夫,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大踏步进来,虽然年纪已大,却是壮武异常。周瑜一见其打扮及腰间紫绶金印,便知是大将军何进到了。果听到军士喝道:“这是何大将军,还不快些参拜。”

        何进字遂高,是屠户何真之子,先丧母,其父再娶,生有一子何苗及二女何宛、何云。后来何真去世,何进以长子身份,一人养育全家五口人,极为辛苦。其继母及异母弟妹均视他为一家之主,极为感激。直到何宛被选入皇宫,因美色受到汉灵帝的宠幸,封为贵人,一家人的生活才好起来。何进被拜为郎中。光和三年(180年),何宛被立为皇后,何进也因此而拜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成为洛阳最高长官。后黄巾起义爆发,汉灵帝恐惧异常,又拜何进为大将军,保卫京师。

        汉灵帝晚年,因喜爱幼子刘协,欲废长立幼,但又忌惮大将军何进握有兵权,不敢妄动。后来汉灵帝虽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分何进的兵权,甚至想将他调出京师,但何进取得了禁军首领人物袁绍的支持,又博征智谋之士为己所用,其主簿便是大名士陈琳。在众人奇谋妙计的辅佐下,何进多次化险为夷。汉灵帝驾崩后,何进再度侥幸逃过宦官蹇硕的圈套,以重兵围困皇宫,终于扶持外甥刘辩登上皇位。何进则尽握兵权,成为举朝第一权臣。

        何进是穷苦出身,显贵后也没什么架子。他走到周瑜面前,来回打量了一番,便命军士去掉械具,扶周瑜起身,自己则往案后坐了,问道:“你就是江东来的周瑜吗?”周瑜道:“是,周瑜参见何大将军。”

        何进道:“闲话不提,你将你卷入陈是案子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一遍。”周瑜道:“是。”大致说了经过,只是不提来洛阳找陈是的真正目的,略去乔氏、伏寿曾暗中相助等情节。

        何进道:“那么你昨日潜入永和里,又是为了什么?”周瑜道:“陈是曾在少府官署中捡到几张蔡伦残稿,视为珍宝,我想替他取回。”

        何进一怔,随即叹道:“陈是这个人还真是个呆子,被朝廷点名缉捕,念念不忘的却是灵台张衡草图及家中蔡伦残稿。”站起身来,道:“你先留在这里,听候发落。”

        周瑜应了一声,又问道:“我朋友孙策呢?”

        何进道:“何太后正在亲自讯问他。如果你的说辞跟你朋友的不一样,你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周瑜道:“当然知道。臣不敢欺瞒大将军。”

        何进点了点头,转身自去了。周瑜虽然手足桎梏已解,但既不知身处何处,旁边又有禁军军士虎视眈眈,亦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一个多时辰,何进再度进来,身后跟着一人,却是孙策。周瑜惊喜交加,忙迎上去。孙策却不像好友这么自在,只是苦笑一下,想来吃了何太后的苦头。

        周瑜见好友换了一身新衣衫,头发也是湿漉未干,颇为惊讶,问道:“外面下雨了吗?”

        孙策未及回答,何进已道:“我和太后相信你们的话,我个人也很感激你二人肯冒险出面告知真相,我已经派人取消了对陈是的通缉令,也不会有官兵再追捕你们。”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还是由大将军当面告知,周瑜大喜过望,忙道:“多谢大将军。”

        何进却又板起了脸,道:“可你二人也闹了不少事,譬如打伤了八方旅馆店家,劫走骠骑将军车驾,甚至还试图劫持舞阳君,这些都是大罪。不过此时正值用人之际,你二人可愿意将功赎罪?”

        周瑜与孙策交换了一下眼色,试探问道:“大将军所说的将功赎罪,可是要臣等代为寻找传国玉玺下落?”

        何进道:“正是如此。”长叹一声道:“之前我与太后一直以为是陈是盗取了传国玉玺,但他既然与事情无干,线索便就此中断。目下我实在无法可想。我妹妹舞阳君说你二人都是聪明人,竟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官家宝物便是传国玉玺,实有过人之能。如若授以权柄,应该能追查到传国玉玺的下落。我已经跟太后商议过,她也无异议。你二人可愿担此重任?”

        周瑜未及回答,孙策已喜滋滋地应道:“当然愿意。”又道:“不过我还想找一个朋友帮忙。在推测出传国玉玺这件事上,他功不可没。”

        何进道:“可以,但一定不能过多张扬。另外,我会派中军校尉袁绍从旁相助。”

        周瑜忙问道:“大将军如何会认为事情一定跟陈是有关呢?是掖庭令毕岚家人说的吗?”

        何进摇了摇头,却不肯说出实情,似有所顾虑。

        周瑜道:“这件事很关键,极可能是重要线索。”

        何进犹豫良久,才道:“是董太后身边的人告诉何太后的。”

        原来两月前汉灵帝驾崩于南宫,经过一番惊险的明争暗斗后,何进扶外甥刘辩即位,也诛杀了威胁极大的大宦官蹇硕,将其统领的西园禁军收归自己麾下。但这并不代表危机解除——

        蹇硕临死前称汉灵帝留下遗诏,诏令陈留王刘协即位,何进公然违抗皇帝圣旨,是为大逆不道。蹇硕虽然被杀,汉灵帝遗诏却未找到。是为危机之一。

        汉灵帝生母董太后尚且在世,且亲自抚育陈留王刘协长大,一直想立刘协为帝。何进虽贵为大将军,但董太后兄弟董重任骠骑将军,均佩紫绶金印,地位同尊。何太后是董太后儿媳,地位还略逊一筹。董氏朝野势力不及何氏,但极可能董太后手中握有汉灵帝遗诏。此为危机之二。

        何进兄妹自知刘辩皇位尚不稳固,便预备用最古老的联姻法子来巩固刘辩的地位,为他选一位娘家实力强大的皇后。另外,为了应付来自董太后一方的威胁,何太后派人秘密收买董太后宫中宫人,严密监视董氏及陈留王刘协的一举一动。

        数日前,守宫令荀彧意外发现汉少帝刘辩手中的传国玉玺是赝品,紧急报告给了何太后。何太后又立即召兄长何进入宫,以禁军大索皇宫,连董太后寝宫也没有放过,但却没有搜到传国玉玺,也无人知情。甚至连张让等大宦官听到传国玉玺被人掉包一事时,也是目瞪口呆,震惊异常,显是一无所知。

        于是又有了危机之三,何氏、董氏势均力敌,互相制衡,各有所惧,但如果任意一方有了传国玉玺,便会占据上风。尤其对董太后而言,如果同时拿出汉灵帝遗诏和传国玉玺,只怕拥戴她的大臣也不在少数。是以何氏一方必须夺回传国玉玺。

        何进怀疑掖庭令毕岚是知情者,偏巧其人在一个月前死去,正想要逮捕毕家上下拷问时,董太后宫人送来一个秘密消息,称董太后一再向兄长董重追问陈是去了哪里,为何东西还未送来。陈是虽是皇宫第一能工巧匠,为掖庭令毕岚亲信,但以董太后身份,提及陈是这样一个地位卑微的工匠未免太不寻常。再派人去陈家搜索,找到几块残留玉石及许多玉屑,枕头下还藏有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花鸟篆字图样,遂成为陈是是伪造传国玉玺工匠的铁证。但陈是已于一月前失踪,去向不明。既然董太后还没有拿到传国玉玺,玉玺应该还在陈是手中。何进不敢大肆张扬传国玉玺失踪一事,只以盗取官家宝物罪名发出通缉令,悬出重赏通缉陈是。另一方面,为防陈是与董氏联络,也派了大量精干人手暗中监视陈留王、董太后兄妹及其亲朋好友。

        孙策、周瑜听了何进讲述,这才知道追捕陈是的缘由。

        孙策好奇问道:“且不说那些证据是真是假,但看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为什么大将军还肯相信陈是是无辜的?”

        何进道:“本来那些证据都是铁证,但舞阳君为你二人作保,称你们都是世间罕见的奇男子。既然你们在灵台遇到陈是真有其事,去他住处帮他取蔡伦残稿也是真有其事,那么就表明他是清白无辜的,所谓证据,只是遭人陷害而已。”

        周瑜忙道:“大将军实在英明!如果陈是果真有传国玉玺在手,哪还会管什么蔡伦残稿!”

        孙策道:“这些用来陷害陈是的证据,未免做得太逼真了些。”

        周瑜踌躇道:“陷害陈是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

        守宫令荀彧识破汉少帝刘辩手中传国玉玺为赝品后,何太后召何进率禁军大索宫中,虽然只说是搜寻重要宝物,但如此大规模的搜索从所未有,不免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而董太后早知有一真一假两方传国玉玺一事,但她尚未拿到真的传国玉玺,因宫中耳目众多,何氏一方又监视甚严,遂决意先转移视线,将事先准备好的证据放在皇宫工匠陈是家中,再派心腹宫人向何太后放出假消息,果然由此将何氏视线引到陈是身上。

        何进思虑片刻,道:“周卿推测有几分道理。但我还有一个疑问,如果陈是不是因为生殉毕岚一事逃走,他定会立即落入有司之手,过堂讯问,命他说出传国玉玺下落。陈是既然毫不知情,当然只能竭力为自己自辩。如果有司相信了他的话,还是会掉转过来重新调查。”

        孙策不以为然地道:“自古官威如虎,又有那么多证据指向陈是,就算他全力自辩,有司会相信他的话吗?肯定是动用酷刑逼供。陈是挨不过苦刑,只好胡乱招供,说已将传国玉玺丢入洛水之类,有司急于交差,案子便就此了结。”

        此话甚为无礼,有公然指责法司滥行淫威之意,周瑜连使眼色,示意孙策不要信口开河,孙策只佯作未见。

        何进居然不以为意,只道:“现下仍有那么多实证指向陈是,我不是一样相信他是清白的吗?”

        周瑜道:“我大概明白大将军的意思了。大将军是说,如果有司禀报陈是有可能是无辜的,你便会怀疑证据真假。首先要怀疑的,就是董太后的宫人。”

        何进忙道:“周卿,你果真是个聪明人。我自小家中贫困,读书不多,说话也常常词不达意,旁人很难明白我的意思,你一下子就领悟了,难怪舞阳君一再夸奖你。”极力称许了周瑜一番,这才道:“我正是这个意思。董太后在宫中数十年,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她所设计谋,一定会思虑周全,不会留下这样一个隐患。”

        孙策反而糊涂了,挠头道:“我不明白你们二位到底在说什么。”

        周瑜道:“就是说董太后为转移视线而派人陷害陈是的可能性很小,因为董太后深处内宫,不会知道陈是早已失踪一事。陷害陈是的人,一定是知道陈是一个月前便已失踪的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皇宫中人,而且是掖庭令毕岚的朋友。这个人,也就是真正知道传国玉玺下落的人。”

        事情经过应该是,大将军何进大索皇宫后,某人料想是在搜索传国玉玺,心中发慌,生怕怀疑到自己身上,于是决定找个替罪羊。某人知道掖庭令毕岚生前留有遗命,要让工匠陈是为其殉葬,而陈是也早被拘禁在毕府密室中,遂选中他为替罪羊人选。安放好相关证据后,果然将何进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如果陈是没有逃出毕府,便会被一道埋入毕岚坟墓。除了毕氏家人,没有人知道他死了。而拿皇宫工匠为宦官殉葬这种事,毕氏家人也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也不会事先将陈是秘密囚禁了。

        如此,官府只以为陈是畏罪潜逃,不遗余力地追捕,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他身上,浑然不知被追捕者早已被埋在了邙山之下。

        孙策道:“陷害陈是的人,是掖庭令毕岚的朋友,知道陈是是将死之人,他又是皇家工匠,是最完美的替罪羊。但为什么说这个人一定是皇宫中人呢?”

        周瑜笑道:“如果不是皇宫中人巧妙安排,何太后如何能得到董太后一再提及工匠陈是的消息?”

        何进道:“周卿,你转瞬之间便想明白这么多事,要是早些找你帮忙就好了。”颇有相见恨晚的意味。又道:“那个传话给何太后的宫人,我会派人将她秘密逮捕审讯,有什么消息,我再知会二位。”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二位认为毕氏家人会不会也知道些什么?要不要将他们尽数逮捕,下狱拷问?”

        周瑜忙道:“目下最要紧的是寻回传国玉玺,如此大张旗鼓地逮人,奸人会有所防范,一旦狗急跳墙,将传国玉玺丢弃或是毁掉,可就是大大的遗憾了。”

        何进道:“也对。那好,就照周卿的意思办。”

        孙策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白,那人既知传国玉玺下落,又是皇宫中人,为什么不设法将玉玺交给董太后?”忽意识到失言,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这么说,那个……”

        何进道:“孙卿不必解释,我明白。很简单,那人如果不是自己有异图,就是想坐观其变。”又问道,“二位住在哪里?”周瑜道:“八方旅馆。”

        何进道:“好,我记下了,稍后我便会派袁绍去八方旅馆与二位相会。若仍有不便之处,也可以到永和里找我妹妹舞阳君。”微一点头,自引人去了。

        禁军军士引周瑜、孙策出宫,二人问过军士,方知身在南宫。

        东汉实行的是南、北双宫城制,类似西汉的长乐、未央宫城。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得天下后,初定都于洛阳,在南宫大宴群臣,后来才改都城于长安。东汉开国皇帝汉光武帝刘秀称帝后,“车驾入洛阳,幸南宫却非殿,遂定都焉”,因而南宫地位更尊。

        最初,东汉以南宫却非殿为大朝正殿。但由于却非殿位于南宫稍南处,不符合正殿“居中”的原则,汉光武帝刘秀遂于建武十四年(38年)正月兴建了崇德殿,作为南宫的前殿。崇德殿在却非殿之北,南宫中央。又在都城南墙开辟平城门,北对宫门,郊祀法驾所由从出,平城门遂成为南宫正门,亦是洛阳城所有城门中地位最尊者。

        南宫宫殿甚多,排列紧密,除崇德殿、却非殿外,还有东宫、西宫、嘉德殿、承福殿、宣德殿、乐成殿、宣室殿、长秋宫、广德殿、千秋万岁殿、杨安殿、玉堂、东观、云台、太极殿、和欢殿、灵台殿等殿台。其中,东宫、西宫分别为汉帝和皇后使用。东观则是收藏图籍和名儒校书的场所,著名的《东观汉记》即是在这里完成。司徒府、司空府和太尉府等中央府曹则分布在南宫东侧。

        相比于南宫,北宫规模更大。永平三年(60年),汉明帝重建北宫及诸官府,五年后,北宫始成。呈方形,位于南宫以北略偏西,即中东门大街以北、津门大街以东、谷门大街以西、北靠城墙的区域。

        北宫正殿是德阳殿,极为宏伟,“南北行七丈,东西行三十七丈四尺”,“殿周旋容万人。陛高二尺,皆文石作坛。激沼水予殿下。画屋朱梁,玉阶金柱。天子正旦节会朝百僚于此。自到偃师,去宫四十里,望朱雀五阙、德阳,其上郁律与天连”。自此,德阳殿与崇德殿南北对峙,故有诗云:“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北宫主要是太后、嫔妃的住所,但也被用作正旦节等重大节日之际的朝会之所。除正殿德阳殿外,还有章德殿、含德殿、宣明殿、寿安殿、温明殿、白虎观、增喜观等,也十分宏丽。永元四年(92年),汉和帝亲临北宫章德殿,讲经于白虎观。班固据此撰有《白虎通义》一书。

        北宫西侧有濯龙园,东北为太仓和武库,东侧有永安宫。永安宫是皇家苑囿,周回七百丈,规模宏大,建筑华美。张衡在其名作《东京赋》中云:“永安离宫,修竹冬青。阴池幽流,玄泉冽清。”

        南北两宫均有四座同向同名的阙门。四门名东为苍龙,西为白虎,南为朱雀,北为玄武。门两侧有望楼,门阙高达百余尺。

        二宫南北纵列稍错,平面大致呈现“吕”字形。两宫相去一里,其间有复道相连,中间道备皇帝行,从官陪行于两侧道,并以大屋相覆。

        巍峨的宫阙,华丽的殿宇,凝聚着无数能工巧匠的血汗。汉章帝时,扶风人梁鸿偕同妻子孟光途经洛阳,遥望京都,触景生情,作《五噫歌》云:

        陟彼北芒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阙崔巍兮,噫!

        民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以洛阳二宫的“宫阙崔巍”来反衬“民之劬劳”。不巧的是,这首诗传到了汉章帝耳中,汉章帝大怒,下诏搜捕梁鸿。梁鸿被迫逃亡,改姓运期,改名耀,南逃至吴地,为人佣耕。东家见孟光进食举案齐眉,认为妻子对丈夫如此敬重,绝非平常佣工,乃以礼相待,从而梁鸿得以闭门著书。

        周瑜、孙策也不知方位,只跟在军士身后,转来绕去,走了一刻工夫,才到了宫门。军士道:“这是苍龙门。出门往南,就是开阳门。”

        周瑜道了谢,等军士走远,才叹道:“早闻宫阙崔巍,辽辽未央,今日亲临其境,方知更在其中。”所称“宫阙崔巍”“辽辽未央”,正是引自梁鸿《五噫歌》。

        孙策回望宫门,颇为得意,道:“想不到何大将军竟会亲自托付我二人协助寻找传国玉玺,这可是大大的面子,也不枉我今日受了一番苦刑了。”

        周瑜惊然道:“何太后拷打过你了?你这身新衣衫……呀,你有没有受伤?”

        孙策道:“受伤倒没有,只是吃了些苦头。我一被带进去,何太后就下令把我吊起来,要先打二十鞭示威。舞阳君从旁劝阻,说万一人是清白的,打坏了就不好办了。”

        周瑜道:“如此看来,舞阳君为人还算不错。”

        孙策愤然道:“狗屁!舞阳君接着给何太后出主意说,不如找个不会落下伤口的法子拷问。随即命人抬来一口大缸,往缸里灌满了水,再将我头按进去,直到我快要溺毙时,才将我拉出去。如此反复多次,我力气耗尽,除了喘气之外,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了。”

        周瑜道:“想不到何太后果决狠辣,远在其兄之上。”

        孙策道:“正是如此。那舞阳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太后只是要立威,她则是以折磨人取乐。后来何大将军赶来,何太后这才命人放开我,盘问了一番。何大将军命人松了绑缚,带我去换衣衫。再后来,他就带我来见你了。”

        周瑜道:“看来如果不是有何大将军在场,何太后多半会杀了你我灭口。”

        孙策道:“一定是这样。你是没有见过何太后,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却是眉眼森森,令人不寒而栗。我当时就想,到底不愧是屠户的女儿,眼光都是带着杀气。”顿了顿,又道:“而且她对兄长何大将军似乎也不如何亲近。”

        周瑜道:“大概因为是同父异母吧。”

        孙策道:“不是同产,就不是亲兄弟吗?”周瑜道:“当今河南尹袁术与中军校尉袁绍也是异母兄弟,听说二人不但不亲近,还势同水火,跟仇人一样。”

        孙策道:“我也有异母兄弟,我是嫡出,他们是庶出,但感情一样很好啊。”

        周瑜道:“这跟人有关。听说主要是袁术气量狭小,容不得庶出的兄长袁绍地位在他之上。”

        孙策之父孙坚虽自称孙武后人,然只是出身小吏之家,为提高地位,曾拜在袁术门下,算是门生。孙策遂不便公然附和,只哼哼了两声,算是应答。

        二人因着急让二乔知道自己无事,略作商议,决定孙策先回乔府,周瑜则赶去永和里伏府寻小乔。

        路过中央官署时,果见通缉陈是的告示已被扯下,另有公告云官家宝物已寻回等。周瑜长舒一口气,加快脚步,来到永和里西门,正好遇到里正。里正忙迎上来招呼。

        周瑜好奇问道:“里正知道陈是一事吗?”里正笑道:“知道。不久前河南尹派官吏驰告全城,说陈是无罪,我们这坊是最早得到通知的。”

        周瑜遂点了点头,径直进来里坊,到伏府门前时,却见门前站着大队禁军,不禁一愣,心道:“这是来迎伏寿入宫的吗?为何只有军士,不见法驾?”

        正待上前请门仆通报,忽见典军校尉曹操大踏步走了出来。曹操一眼望见周瑜,居然举手招呼。周瑜便抱拳行礼,道:“周瑜见过校尉君。”

        曹操点了点头,问道:“周君来伏府做什么?”周瑜道:“我……我找伏小娘子有点事。”

        曹操也不多问,只道:“伏小娘子人在里面,周君请。”

        进来见到伏寿时,她神色已比昨日好了许多,不再见恹恹之气。周瑜也不及寒暄,迫不及待地问道:“小乔人呢?”

        伏寿道:“小乔早已经离开了呀。之前她来知会我,说孙公子会通过舞阳君将真相禀报何太后,让我不要再多管这件事,说完她便走了。之后有个叫太史慈的也来寻过小乔,听说她人不在便走了。”

        周瑜与乔婧彼此一见倾心,小乔对他青眼有加,更是在他处于危难之时,为他冒着生命危险而东奔西走。原以为她担心自己安危,定然还留在伏府,却不想已经离去,料想是赶回家中与姊姊乔媖商议对策去了,便道:“小乔应该是回家了,我这就去乔府看看。”

        伏寿叫道:“周公子,你和孙公子已然无事,何须着急?我一直很担心你们,舞阳君那个人性格难以捉摸,我还怕你们被她……被她玩弄了。”

        周瑜忙道:“舞阳君也算帮了忙,将真相转告了何太后,何太后与何大将军相信了我们的话,而今已经没事了。”

        伏寿拍手道:“实在太好了!其实我见到周公子泰然自若进来时,应该就猜到这一点了。”又问道:“舞阳君把周公子带走后,发生了什么事?”

        周瑜因伏寿曾在自己困窘时伸出援手,又与二乔情若姊妹,也不瞒她,大致说了自己与孙策被带入南宫问话,而今大将军何进嘱托追寻传国玉玺一事。

        伏寿道:“原来如此。想不到朝廷追捕陈是一事,内中竟有这么多玄妙。”又问道:“寻找传国玉玺一事,可有什么眉目吗?”

        周瑜道:“目下只有董太后宫人那条线索,宫廷机密重大,我和孙策只是平民百姓,不能插手皇宫之事,何大将军会自行处置,有了进一步消息,再往下追查。”

        伏寿道:“甚好。”亲自送周瑜出来,告道:“请周公子转告二乔及蔡姊姊,方便时我自会去南郊探望。”

        周应了一声,告辞出来。走不多远,便有一名仆从模样的人拦住去路,问道:“你是叫周瑜吗?我家主人想请阁下到府中一叙。”

        周瑜问道:“你家主人是谁?”那黑衣仆从道:“周君去了,一见便知。”

        周瑜道:“抱歉,我还有要事在身。你若方便,就请留下你主人姓名住址,改日我再登门拜访。若是不便提及,就请代周瑜向你家主人致歉。”

        那仆从立即变了脸色,道:“今日你不去也得去。”打声呼哨,邻近巷子里钻出四五个人来,个个手持兵器,上来将周瑜围住。

        周瑜愕然道:“请不到便要强请,这算什么待客之道?各位更是手持利刃,意欲当街劫人,天子脚下,还有王法吗?”

        黑衣仆从冷笑一声,道:“废话少说!来人,把他抓起来带回去。”

        周瑜身无兵器,无法抵抗,只好高声叫道:“救命……”忽听到有人大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却是典军校尉曹操率人赶了过来。

        那仆从一见禁军出现,慌忙舍了周瑜,带着人从巷子里跑了。

        曹操奔过来问道:“周君可有受伤?”

        周瑜摇了摇头,见曹操阻止手下军士追赶黑衣仆从一行,不由一怔,问道:“莫非校尉君认得那些人?”

        曹操微一踌躇,即实话告道:“不瞒周君,那些人是骠骑将军董将军手下。应该是骠骑将军知道了车驾被劫一事,所以派手下来找周君。”

        周瑜心道:“当日劫持骠骑将军,不过是巧合,并非针对董将军本人。何大将军都已称既往不咎,堂堂骠骑将军,有多少大事要办,还会对这点小事斤斤计较吗?”

        如果骠骑将军董重对车驾被劫一事怀恨在心,又查明周瑜与其相关,大可直接派人将他当街暴打一顿,犯不上请回府中做客。会不会是董氏知道了周瑜入宫一事,想从他口中探些风声?

        曹操似乎并不知道传国玉玺一事,只告道:“骠骑将军极不好惹,一次不成,怕是还有第二次,要不要我派人护送周君回去?”

        周瑜摇头道:“不必,不敢有劳校尉君。”曹操道:“周君自己当心些。”拱了拱手,自引军去了。

        周瑜刚走出数步,适才那黑衣仆从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更是明目张胆地追上来叫道:“周君留步!”

        周瑜道:“怎么,阁下是非要跟周瑜纠缠到底吗?”

        黑衣仆从道:“适才周君见问我家主人姓名,不怕告诉周君知晓,敝上是骠骑将军董大将军。董大将军想请周君到府上一叙,来不来,全在周君自己。”言语极为倨傲。

        周瑜遂抱拳道:“多谢告知贵主姓名,周瑜目下确实有事要去办,改日再登门拜访董将军。”

        黑衣仆从一怔,随即冷笑道:“天下有多少人想结识我们骠骑将军而不得其门呢,周君可不要不识抬举。”

        周瑜不卑不亢地道:“是,我也算是想结识骠骑将军的天下人之一,只是现下的确有不便之处。改日我一定会登门拜访,当面向骠骑将军赔罪。”

        黑衣仆从这才勉强道:“那好,周君先去办事,我家主人随时恭候大驾光临。”

        周瑜一路急奔,出开阳门,来到南郊乔府。却见太史慈正在大门外徘徊,神色焦虑。

        周瑜忙上前问道:“太史君在这站着做什么,为何不进去?”太史慈忙问道:“周君见到小乔了吗?”

        周瑜道:“我刚去过伏府寻她,伏寿说她早走了。”太史慈道:“之前我也去过伏府,那时小乔便已不在那里,可她人也没有回家。”

        周瑜心中一沉,隐约感到不妙,忙问道:“孙策人呢?”太史慈道:“孙君人在里面。”

        周瑜道:“先进去再说。”

        二人进来乔府,刚及中门,便听到中庭有争吵之声。跨门一看,孙策半跪在地上,身下还压着一名男子,正是郭嘉。二人在争论着什么,却有意压低声音,听不清楚内容。

        周瑜见状大吃一惊,忙赶过去拉开孙策,扶起郭嘉,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太史慈也好奇地问道:“怎么你们两个突然打起来了?”

        孙策气鼓鼓地道:“你们问他。”郭嘉道:“那好,我便实话实说了……”孙策忽恶狠狠地道:“不准说!敢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周瑜忙道:“好了,二位不要闹了。目下还有更紧急之事,小乔可能失踪了。”

        孙策一怔,问道:“怎么回事?”

        周瑜未及回答,仆人罗汤便引着一名禁军将领进来,告道:“这位校尉君说要找孙、周二位公子。”

        那将领抱拳道:“我是……”周瑜道:“中军校尉袁校尉,久仰。”

        那将领正是袁绍,虽是军将,却不失名门大家风范,与众人一一见礼。

        孙策问道:“袁校尉是受何大将军之命前来吗?”袁绍道:“是,我刚去过八方旅馆,二位不在那里。幸好有人报称见过周君,我打听了方向,便赶来了这里。二位马匹、行囊等物,我也一并从八方旅馆带来了,就在外面。”一面说着,一面将之前被禁军收缴的周瑜佩剑还了回来。

        周瑜道了谢,又问道:“可是何大将军那边发现了新的线索?”

        袁绍道:“这个……”一边踌躇,一边将眼光投向郭嘉、太史慈二人。

        周瑜忙道:“他们二位都是信得过的朋友,也是知情者。”

        袁绍遂答道:“何大将军命我转告二位,不必再追查那件事了。”他虽然没有明说“那件事”是什么,但显然就是指传国玉玺了。

        孙策愕然道:“为什么?”

        袁绍起初有所犹豫,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本来我只是受命传话,不该多口,但二位既曾受托追查那件事,想必是何大将军深信之人,告诉你们也无妨。那传话给何太后的董太后宫人,已被人抢先灭口。何大将军带人赶去逮捕她时,只在北宫一口井中找到了她的尸体,手足被绑,口中还塞着麻布。”

        曾以传话给何太后来陷害工匠陈是的董太后宫人遭人灭口,即表明追查传国玉玺的唯一线索已断。就算知道这一事件的主谋是掖庭令毕岚的朋友,预知工匠陈是将会被生殉,然毕岚是十常侍之一,宫中大宦官个个都是他的朋友。仅以此点来追查的话,宦官集团首脑人物都有嫌疑,牵连实在太大。宦官在皇帝左右者有的已几十年,封侯贵宠,内外勾结极为巩固。东汉历史上有好几次外戚与宦官争权,但最终都是以外戚惨败遭族灭而告终。汉灵帝在位晚年,已着手制衡削弱何氏势力,而今汉少帝新即帝位,何进新当重任,地位尚不稳固,素来也忌惮宦官势力,当然不能冒险得罪整个宦官集团。

        对何氏而言,危机还不仅仅是失去了传国玉玺。孙策、周瑜入宫被讯后,才有何进嘱托二人协助追查传国玉玺下落的一番对话,那时才推测出董太后宫人有重大嫌疑。何进随即引兵去捉,宫人却被捆绑起来丢入井中灭口,表明何氏——无论是太后,还是大将军何进——身边都有主谋的耳目,所以对方才能抢先一步。没有什么比知道身边伏有心怀叵测之人,却不知道对方是谁更可怕的事了。何氏连自己身边之人都搞不定,又如何敢冒险去得罪根深蒂固的宦官集团?是以何进才有停止追查传国玉玺下落之命。

        袁绍又道:“目下宫中大乱,两宫太后差点儿打起架来。”

        原来董太后得知心腹宫人被杀后,从永乐宫赶去南宫,当着汉少帝刘辩的面,大大闹了一场。何太后身为儿媳,不便出声。大将军何进出面劝了几句,董太后便将他斥出。何太后本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忍无可忍,上前道:“天子在此,还请太后自重。”

        董太后忿恨责骂道:“你现在这般强横跋扈,是倚仗你哥哥的权势吗?应当敕令骠骑将军董重斩断何进之首拿来。”

        殿上汉少帝刘辩见祖母与母亲争吵,自己却无法劝阻,便起身避回内宫。董太后见天子拂袖而去,这才作罢,愤愤离去。

        郭嘉闻言,道:“京师怕是将有流血之变了。”袁绍一怔,问道:“郭君说什么?”郭嘉摇了摇头,自转身去了。

        袁绍道:“袁绍不辱使命,已将何大将军之命带到。得此机缘,能够与几位相识,更是幸哉。”着意结纳孙策、周瑜二人。

        太史慈见不惯袁绍的做作,先行离去。孙策遂道:“家父是长沙太守孙坚,曾受袁尹君将举荐,算是袁氏门生。孙策是后生晚辈,不敢劳袁校尉折节下交。”

        袁尹君将即指袁术,官任河南尹,是洛阳最高长官。袁术与袁绍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素来不睦。

        袁绍闻言,“啊”了一声,道:“原来孙君是孙太守的虎子。”料想孙坚既以袁术为宗主,孙策、周瑜二人也不会投向自己,神色立即淡了下来,随意聊了两句,便借口公事匆匆辞去。

        孙策道:“这袁绍名气那么大,想不到却是个虚伪之人。”

        周瑜道:“何必管他,先谈正事要紧。”

        进来见到乔媖,告知未在城中见到乔婧一事。周瑜不敢提“失踪”二字,只问道:“小乔还可能去了哪里?”

        乔媖道:“会不会去河南尹府找袁蜜了?也许小乔对舞阳君没有把握,想再寻援助,以防万一。袁蜜是河南尹袁术之女,袁尹君很得何大将军信任。”

        袁蜜幼时曾与伏寿来乔府与乔氏姊妹一道读书,但其人性格大大咧咧,不爱书册爱习武,所以没几天便退出学堂,但与乔氏姊妹仍偶有往来。

        周瑜忙道:“极有可能,我这就去河南尹府找她。”太史慈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孙策想多给好友制造单独与佳人在一起的机会,忙道:“哎,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周瑜一个人去就行了。太史君,你和我一道去送陈是上路。”

        周瑜道:“陈是这么快就要离开洛阳了吗?”孙策道:“宜早不宜迟。我总觉得京师气氛不大对头。”

        周瑜低声问道:“那么陈是念念不忘的张衡张令公草图呢?他不是一直想再入灵台窃取吗?”

        孙策道:“陈是只是个工匠,却惹上了传国玉玺这样的惊天大案,受惊不小,而今劫后余生,已是庆幸,也顾不上再去灵台窃取张衡草图了。”又连使眼色,示意好友快些去接乔婧。

        周瑜点了点头,道:“天色不早,我速去速回。”挂了佩剑,骑马直奔城里而来。

        来到河南尹官署,门吏却说未见过乔婧。正好袁蜜从外面回来,听到乔婧的名字,便跳下车子,走过来问道:“小乔出了什么事?”

        周瑜见对方比乔婧年纪还小,一脸稚气,却学男子一般,腰间挂着一柄短剑,忙问道:“你是袁蜜吗?我是小乔的朋友,特来这里寻她。”

        袁蜜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小乔了。也许刚好我出门,错过了也说不准。”又问门吏道,“今日可有人来找过我?”门吏道:“没有。”

        周瑜闻言,颇为失望,只好道:“小乔没有回家,大乔揣度她可能来找袁小娘子了,不想却没有。实在抱歉,打扰了。”拱手辞去。

        袁蜜叫道:“喂,记得转告二乔,我过几日就去南郊看她们。”

        周瑜应了一声,翻身上马,行了一段,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乔婧。又见天色不早,若不尽早出城,一旦夜禁,便要困在城中了。

        正踌躇不决时,忽见路边有一名铜脸男子在朝自己招手,周瑜便策马过去,问道:“阁下是叫我吗?”

        铜脸男子点了点头,道:“你是在找人吧?我知道你找的人在哪里。”

        周瑜大奇,遂下马问道:“阁下如何知道我在找人?你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吗?”

        铜脸男子笑道:“当然知道。”伸出右手,掌心露出一枚金色饰物,正是小乔的束发金环。

        周瑜立时拔出长剑,指住铜脸男子胸口,喝道:“小乔人在哪里?你是什么人?”

        铜脸男子笑道:“你杀我容易,想再见乔家娘子可就难了。”

        周瑜道:“我这就送你去河南府,官府酷刑厉害,三木交下,不信你不交代出来。”

        铜脸男子道:“慢着!你若以厉害手段对付我,我同伴也不会对乔家娘子客气。那样一个娇媚可人的小美人……”

        周瑜大怒,挺剑刺入那男子肌肤,喝道:“快说,小乔在哪里?”

        铜脸男子道:“你交出兵器,乖乖听话,我就带你去见乔家娘子。”

        周瑜咬牙出血,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收剑入鞘,将佩剑交给对方。铜脸男子笑道:“这才像话。咱们走吧。”

        周瑜左顾右盼,想有意引起路人注意,留下一些痕迹。

        铜脸男子道:“你别使花招,我见过的场面多了,你有什么诡计,都瞒不过我。”

        周瑜道:“我不是使花招,而是在想我的马怎么办。”

        铜脸男子道:“一会儿自会有人来牵走。快走,一会儿就该夜禁了。”

        二人一前一后往东而行,到了耗门附近,夜禁鼓声开始响起。周瑜问道:“我们是要出城吗?”

        铜脸男子道:“你话怎么那么多?”忽举手招了招,道,“他人在这里,快来拿下他!”

        周瑜刚一回头,便听到脑后生风,不及避开,只觉后脑一痛,眼前一黑,登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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