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坊是成都著名商业区,酒肆、妓馆林立,稍有名气的娼妓多居于此地。有词云:“富春坊,好景致。两岸尽是,歌姬舞妓。引调得,上界神仙,把凡心都起。”坊里的灯火尤为著名,早在唐代时已名闻天下,为著名道士叶法善极力推许,曾私下引唐玄宗入坊观赏。
细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画帘金额。
尽日相望王孙,尘满衣上泪痕。
谁向桥边吹笛,驻马西望销魂。
再醒来时,一名男子正好奇地俯视着郭震。他呻吟一声,坐起身来,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那男子答道:“街上啊。”朝天空看了一眼,道:“没下雨啊,你头发、衣领怎么全是湿的?喂,老兄,你是不是喝醉了?”
郭震不及回答,对街便有人朝那男子大呼道:“天快黑了,不知道白头翁正满街吃人吗?还不快走!”那男子应了一声,遂自去了。
郭震勉强爬起身来,虽觉全身酸软,头疼如裂,但总算手足绑缚已去,可以行动自如。一摸身上,荷包和玉佩尚在,靴筒中的短刀却不见了,也不知是神秘老者手下截留,还是半途掉了。他环顾四周,认出自己在北门北市附近,遂往东而行。
走不多远,便遇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弓手。那些官差一见到郭震独自一人在街上行走,便发喊围了过来。
郭震问道:“敢问我犯了何事,竟要劳烦各位官差阻住去路?”
领头弓手是华阳县县尉余乐,听郭震一口川音,料想是本地人氏,遂正色告道:“新知府有命,凡是日暮后在大街上行走的人,全部要带回官署盘问。”
郭震愕然道:“这是何道理?路是让人走的,在大街上走路,难道还犯了王法?”
余乐道:“走路当然不犯法,不过目下是非常时期。新知府说了,白头翁吃人事件是有人讹言惑众,故意兴风作浪,好乘机滋事。人们被谣言吓住,全部不敢出门,正好中了歹人下怀。如此,歹人不但有机会从容来去,还能擅自闯入民家劫人,而不会被人看到。在此非常时刻。还胆敢出门的人,如果不是有什么急事,多半跟歹人一伙有所干系,要通通带回官署盘问。”
郭震道:“新知府是张咏张学士吗?”
余乐道:“是。我看公子模样,也不像坏人,不过我有命在身,不能违抗。这就请公子随我走一趟华阳县署,只要交代清楚身份来历,我们官府自会放人。”
郭震见这弓手头领态度客气,言谈亦有理有据,颇有好感,遂点头道:“好,我跟你们去。”
余乐遂命部属继续巡视,自己亲自押解郭震往东面华阳县署而去。
路过东城客栈时,郭震道:“我有点小事,想进去向店家打听一下,不知县尉君可否行个方便?”余乐倒也爽快,道:“好。”
郭震奔入客栈,得知重病少女已被孙辟接走,李畋也跟着一道去了孙府。
郭震还不放心,问道:“孙、李二位当真进了孙府吗?”
店家笑道:“小店伙计背着那位小娘子,孙公子、李公子亲自陪同,一起进了孙府,决计无错。公子你的行囊,也被孙公子一并带走了。”
郭震这才放下心来。但心中却是百般不解——
之前他被神秘老者捕捉,老者既已知悉他来历,当然应该知道他和孙辟、李畋见过面,如何偏偏捉了他尚未会过面的任介做人质?就算他立下重誓,不泄露今日见闻,但孙辟、李畋二人均已经知他所知。若确认那重病少女果真就是卓梦娘,几人一样要追查下去。那神秘老者留下任介做人质,是不是就是为了预防这一招?为什么非要选任介呢?莫非任介早已发现了端倪?
还有那少女果真是卓梦娘的话,便是极关键的人证,神秘老者既是绑匪首领,为何不杀她灭口?还是说,重病少女根本就不是卓梦娘,跟白头翁一党根本扯不上任何干系?既然如此,神秘老者为什么又会盯上他呢?他虽猜到白头翁食人一事是歹人故意为之,但谈话仅限于好友李畋、孙辟之间,如何又能为外人得知?
一时猜不透其中究竟,又问道:“余县尉如何看待白头翁吃人一事?”
余乐道:“妖讹之兴,沴气乘之,妖则有形,讹则有声,止讹之术,以乎识断,不在于厌胜也。”
郭震讶然道:“余县尉竟有此等高论,佩服。”
余乐摇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新任张知府的原话。”
原成都府署位于城市正中,后被大蜀军改为官署,数月前早毁于战火。而随同王继恩大军进城的上一任成都知府郭载在入城后不久即病死,不及操办重修府署事宜。期间虽有峡路随军转运使雷有终暂代成都知府一职,但其人并非正式知府,不敢有大举措,临时府署只能一直设在相对宽敞的华阳县署。而今新知府张咏上任,亦没有正式府署,只能暂时栖身在华阳县署中。
张咏字复之,自号乖崖子,濮州鄄城人。少有大志,精骑射,喜击剑,剑术无敌于两河。年轻时以侠客身份漫游江湖十年,尚气节,重然诺,侠肝义胆,留下诸多传奇故事,是宋初一大奇士。其人于太平兴国五年中进士,历任太子中允、荆湖北路转运使、虞部郎中等官,多有政绩,与朝中重臣寇准、向敏中、苏易简、王旦等为至交好友。宋太宗曾以飞白书手写向敏中、张咏姓名,亲自交付宰相道:“此二人名臣也,朕将用之。”当此定蜀关键时刻,宋太宗第一个就想到了张咏。
彼时张父张景刚刚病卒,张咏欲回家乡奔丧,宋太宗不准,下诏起复。张咏欲全礼而不能,“卧疾之初,缺于尝药”“丹旒出门之日,不得攀棺”,深以为恨。但君命大如山,他亦不得不启程前往西川,充当一回救火手。
张咏年轻时曾漫游全国,在华山巧遇著名道士陈抟。陈抟一见到张咏,便认为对方是个奇人。彼时张咏尚为布衣,仰慕成仙之道,便试探询问道:“愿分华山一半居可乎?”陈抟道:“非子可及。”张咏遂叹道:“是将婴我以世务也。”
于是积极入世,参加了太平兴国三年(978年)的科举考试。他自负文章才华,认为状元不过是囊中之物,所作赋中有“包戈卧鼓,岂烦师旅之威;雷厉风行,举顺乾坤之德”之句,却不想因对偶失误而被考官黜落。
张咏一怒之下撕毁儒服,再度跑到华山,欲投奔陈抟学道。陈抟坚拒道:“子性度明躁,安可学道?”还赠了一首诗道:“征吴入蜀是寻常,鼎沸笙歌救火忙。乞得江南佳丽地,都应多谢脑边疮。”
张咏奉宋太宗之命尹蜀,路过华阴,忆及陈抟当年赠诗,始有所悟,特作《过华山怀白云陈先生》一诗:“性愚不肯林泉住,强要清流拟致君。今日星驰剑南去,回头惭愧华山云。”
而抵达成都后,张咏只派僚属前去华阳县署交接文书,自己则独自赶来大圣慈寺。他生平爱书,可自小家中贫寒,穷得买不起书,渴望读书的他只好到有书的人家恳求借阅,借到手之后,先手抄下来,然后再详细苦读。因家中没有书桌,就背靠着院子里大树的树干读书,一篇文章读不完,绝不进屋歇息,十分勤奋。又自作《劝学》诗道:“玄门非有闭,苦学当自开。”正是他青年时代刻苦攻读的真实写照。
步入仕途后,张咏亦将官俸全部用来买书,时人称他“不事产业聚典籍”。意思是说,他有钱不买房、不置产业,一心只顾着买书。久而久之,张咏的藏书竟有近万卷之多,除正统的经、史、子、集外,还包括医药、种树甚至卜筮方面的书。尽管官居显要,他一有闲暇,便要躲进书房读书,“力学求之,于今不倦”,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书痴。蜀地纸张制造、印刷术均领先于中原,蜀刻是许多藏书家梦寐以求的刻本,对于张咏这样的书痴来说,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是以他一入成都,第一件事便是直奔书市,却不想集市已如白地,连一页书都没有看见。
郭震被带进大堂时,张咏正在亲自审问白日在王记店铺抓捕的小贩姜明。奇怪的是,姜明手脚既无桎梏,也没有跪在堂下,只恭恭敬敬地站在堂侧,头也不敢抬一下。余乐不敢擅自打断长官问案,遂引郭震站在堂外阶下。
却听到张咏问道:“你在成都一带行窃多久了?”
姜明似是对新知府颇为敬服,如实答道:“十年。”
张咏闻言很是惊讶,道:“你竟能行窃十年而不败露,想来手段十分高明了。又或者本地官府太过无能,竟始终不能将你擒获。”
姜明道:“两者都不是。小的一年之中,只有半年为盗。三月至八月间,蜀地夜短,又多蚊蚋,人多少睡,故不敢为盗。而九月至二月时,夜长天寒,人们多畏寒懒起,这是下手偷盗的大好时机。”
张咏问道:“那么春夏时你以何谋生?”
姜明道:“小的本就是营贩,春夏时多往州县贩卖一些小件物品,不但可以糊口,还能详细打探人家事力之口、出入门户之处,方便日后下手偷盗。”
张咏道:“呀,难怪你行盗十年不曾败露,盗亦有道,诚然哉。”
姜明道:“而今本是小的行窃的月份,可白头翁吃人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躲在家中,紧闭门户不说,且日夜警惕,实难以下手,只好到街上寻找机会。虽然冒险,但小的也是实在无路可走,还望张知府体谅小的处境艰难。”情急之下,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求饶。
张咏忙叫道:“你起来,快起来!我最不喜欢有人跪我了。你再不起来,我可就要重重罚你了。”姜明这才勉强起身。
张咏道:“你最近应该光顾了不少人家吧?”姜明道:“是,可从来没有得过手,还望张知府明鉴。”
张咏颇不耐烦地道:“我不关心这个,你别再叫我明鉴了。”
姜明不解地道:“小的是盗贼,被官府捉了,官府最关心的当然是追回赃物,如何张知府一点儿也不关心?”
张咏道:“这个你别管。我想问的是,你是夜间入户行窃,对吧?那传说中的白头翁也常常午夜后出动,潜入民宅家中吃人,你可有见过?”
姜明连声道:“没有,没有。如果小的遇到白头翁,早就被他吃了,哪还有命在?”
张咏道:“那你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
姜明道:“有。有一次小的半夜去了一户人家,见大门虚掩,便悄悄溜进去,却见到那家人都倒在地上。小的吓了一跳,本来转身想逃,却听到轻微呼吸声,伸手一探,那家人都还活着,只是人晕了过去。”
张咏道:“不是你为了行窃,先吹进去迷烟吗?”
姜明忙道:“小的从来不用迷烟这等下三滥手段。不过正如张知府所言,那家人应该是事先中了迷烟,晕了过去。想不到张知府居然对这些江湖伎俩一清二楚。”
张咏脸色一沉,道:“之前我与你有过约定,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便从轻发落。你也同意了,还立下重誓。想不到你罔顾信义,竟敢当面对我撒谎!”
姜明连呼冤枉,道:“哪有的事!小的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句假话。”
张咏道:“那家人既已中了迷烟,昏厥不醒,你大可以乘机将其家洗劫一空,如何刚才还说最近从来没有得过手?”
姜明忙道:“张知府有所不知,我一见到那家人中了迷烟,便知道有江湖同道抢了先,值钱的财物早就没了。小的也不死心,四下找过,果见家里空无一物。我只得悻悻离去。第二日,我又去了那家人附近,心想也许能撞到那个江湖同道。结果那家人哭声震天,我才知道他家女儿昨晚被白头翁吃了。”
张咏立即两眼放光,亲自走下堂来,问道:“你是说,凑巧你前夜光顾过的那家人的女儿被白头翁吃了?”
姜明道:“是。我听了之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我进那人家之前,白头翁已然先行光顾了。那家人也不是中了什么迷烟,而是中了妖法。我要是早一刻到,多半也被白头翁吃了。”
张咏道:“就算真有白头翁吃人,吃的也只是少男少女。你的肉又不比昏迷的那家人好吃,白头翁为何偏偏要吃你?”
姜明想了想,道:“真的是呢,听张知府这么一说,小的就放心多了。”
张咏道:“我再问你,你既然打定主意半夜偷窃,事先一定去那人家附近踩过点,可有留意到不同寻常的人或事?”
姜明道:“不同寻常的人或事……噢,对了,白天有一队官兵到那一带抢劫。”
张咏忙问道:“只抢了丢女儿的那人家吗?”
姜明道:“当然不是,基本上每家每户都光顾到了。”
张咏拍了拍姜明肩头,道:“很好,很好。天色不早,我先叫人安顿你下去歇息。明日我有重要任务交给你去办。”
姜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终于大着胆子问道:“张知府是说有重要任务交给小的吗?那小的犯的盗窃罪……”
张咏干脆地道:“既往不咎。”
姜明道:“当真?”
张咏不悦地道:“我穿着官服,好歹也是成都知府,说的话还能不算数吗?”又道:“除去免去你的前罪,我还会再向朝廷上书,请改铜钱或白银作为官方计量定刑的标准。”
后宋廷接到奏疏,考虑到蜀地铁钱官价与市价相差太远,处于不断贬值的状态,果然由此更改刑法量刑标准,改剑南诸州“犯窃盗、强盗及他赃并望以铜钱一千为银一两定其罪,亦犹内郡国以绢论”,这是后话。
姜明大喜过望,连声称谢,又要叩头顿首。张咏警告道:“别跪我啊,再磕一个头,我可就判你流放沙门岛。”
沙门岛位于东海茫茫大海中,是大宋最为恐怖的牢城,关押的全部是重犯,岛上生活极为艰苦,凡登岛者都是九死一生。姜明果然闻名色变,忙不迭地爬了起来,跟着小吏下堂去了。
郭震在堂外听得真真切切,既惊叹张咏不拘常法,也对其敏锐心思极为佩服。
余乐走过去低声禀报了几句,张咏便招手笑道:“郭公子,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郭震忙过去见礼,道:“白日一见,不知是张知府大驾,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张知府海涵见谅。”
张咏笑道:“哎,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别这么客气。你也别把我当什么成都知府,只当作白天那个普通的张公便是。”又问道:“郭公子的朋友得救了吗?”
郭震愣了一愣,这才会意对方口中的“朋友”是指那名昏迷少女,忙道:“正在救治当中。”
张咏道:“希望你朋友吉人天相。”又道:“郭公子跟人打架了吗?”郭震道:“没有啊。”
张咏眯起眼,笑问道:“那么郭公子为何会被人按入水中?”
郭震“啊”了一声,这才知道张咏表面脾气暴躁,其实心细如发,已从自己的湿发及衣领看出了端倪。他既不能说出实情,又不屑撒谎掩饰,便只笑了笑。
张咏倒也不再追问,笑道:“郭公子这份气度,我很喜欢。”
郭震不及应答,堂外陡起喧嚣之声,却是巡逻弓手又在大街上逮了一名游人进来。郭震居然认得这个人,正是不久前在芙蓉楼后巷遇到过的僧人慧恩。慧恩见到郭震也在堂中,很是惊异,问道:“公子如何也在这里?”
张咏问道:“郭公子认得他?”郭震道:“不算认得,白日在大街上见过一面。”
张咏便问道:“你是僧人,不入寺庙修行,天黑后还在大街上瞎逛什么?”
慧恩忙道:“贫僧是外地来的,欲转到大圣慈寺。因为第一次来成都,不认得路,一时转得晕了,才会在街上游荡。”又从怀中取出文牒和凭证奉上,告道:“这是祠部发下的文牒,这是当地州府发的通关凭证,请张知府查验。”
张咏随手翻了翻,问道:“你出家当和尚有几年了?”慧恩道:“七年。张知府请看,文牒上写得清清楚楚。”
张咏哈哈大笑道:“当了七年和尚,如何迄今你头上还有缠巾的痕迹?你一定是个杀人亡命的江洋大盗。来人,将他拿下了,上大刑伺候。”
郭震急欲赶去查看孙辟等人是否真的无事,本已告辞离开,到门口听到张咏喝破慧恩身份,心念一动,暗道:“难怪我今日在芙蓉楼后巷遇到慧恩,他称呼青衣女郎为‘小娘子’,而不是僧人惯用的‘女施主’。我觉察到异样,还以为他只是厌恶佛门清苦,动思凡之心,竟没有多想。”
又忖道:“我撞到这假慧恩在芙蓉楼后门窥测,他随即嫁祸于我,之后不久我便落入了神秘老者一伙手中,或许其中有什么关联也说不准。”他既关切真相,便又折返了回来,站在一旁观审。
差役早已将慧恩绑住,又取出夹具来,刚套到慧恩腿上,他便惊恐万状地尖声叫了起来,道:“不必用刑,小的愿意招认。”
原来此人真名叫勾平,外号“钩子”。他是蜀地开州人氏,一向在川东活动。这次忽然动念来成都,途中遇到僧人慧恩。勾平花言巧语博取了慧恩的信任,二人结伴同行。到山路陡峭之处时,勾平杀了慧恩,夺其行囊及文牒等物,将尸首抛下山崖,再自己剃了头发,披上僧衣,冒充慧恩来到成都。
郭震忍不住插口问道:“你白天在芙蓉楼后巷做什么?”
勾平不知郭震身份,以为他也是官府中人,怔了一怔,才道:“小的只是偶然路过那里,听到里面有女子声音,一时好奇,便往里面窥探,不巧遇到了公子。小的也不是有意要冒犯公子,只是小的当时一身和尚打扮,被人知道往妓院偷窥的话,难免会有身份被识破的危险。”
张咏道:“你可还犯下其他罪行?快快一一从实招来!”
勾平垂首道:“再没有了,小的只是一时心生恶念,这才杀了慧恩大师,冒充他的身份。”
张咏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胡说八道!你若不是需要伪装身份、亡命他乡,好好地装什么出家人?一定还犯有别的恶行。不说是吧?来人,动刑!”
勾平见这堂官着实精明厉害,为自己生平仅见,料想不招出真相,少不得尝尽苦头,忙道:“小的愿招实情。”
原来勾平是个江洋大盗,且并不是第一次来西川,十年前曾在成都一带犯过几起大案。当时西川兵马捕盗使郭载迫于舆论压力,亲自侦缉此案。他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命人四处张贴公告,狂妄地宣称一月内必将擒获盗贼,将其碎尸万段。结果这一公告激怒了勾平,作案愈烈,想以此来戏弄官府。在抢劫郫县一户姓邢的人家时,由于遭到主人抵御,勾平更是恶念陡起,将这户人家全部杀死。而捕盗无能的郭载因是宋太宗赵光义心腹,不仅没有罚薪降职,反而得到了升迁,成为当年的一大奇闻。
郭震闻言惊呼道:“原来你就是杀死邢氏全家的盗贼。”
张咏忙问道:“郭公子认识受害人家?”
郭震道:“不认识,我只是知道这件案子。邢氏灭门血案当年轰动西川,几乎街谈巷议,我当时年纪虽小,可没少听大人们提起。”
张咏见一旁华阳县尉余乐欲言又止,便拍了一下惊堂木,道:“来人,将这假和尚转押司理院,好好拷问,说不定还能审出别的陈年旧案。”命人将勾平押下,这才问道:“余县尉,你可是有话要说?”
余乐道:“下官也对邢氏血案略知一二。这起血案不止邢氏被灭门,后来还引发了一系列的事件。”
邢家是当地富户,主人膝下一女一子,长女邢曼招赘了夫君杨在,次子邢童尚未成家。郭载任西川兵马捕盗使后,上书论及西川贫富不均的根源,称是因为当地富人多招赘之俗。太宗皇帝下诏加以禁止,杨在、邢曼不得以搬出了邢家,夫妇二人的户籍也就此迁出。而杨在家贫,邢曼又因只育有一女,不被亲生父母钟爱,失去了娘家接济后,生活大不如从前。
血案发生时,正值秋收季节,按照惯例,邢家下人全各自回家中帮手。勾平持械闯入邢家抢劫时,家中只有邢老夫妇及邢童三人。邢老夫妇当场遇害,邢童则重伤未死,然次日也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邢家再无男子,由此户绝。
由于邢家宅田家产不少,便涉及遗产处理问题。根据律法规定,户绝家产除营葬费用外,三分之一给出嫁女,其余充公入官。当时的成都知府遂按照户绝法的规定,将邢家财产的三分之一断给了已是出嫁女儿身份的邢曼。
但事情并未就此了解,此案报到刑部后,竟被驳回,理由是邢家父母被盗贼杀死时,儿子邢童虽受重伤,人却还活着,根据律法,邢家财产全归邢童所有,邢童成为邢氏的新户主。而次日邢童因伤重身亡,他尚未娶亲,没有子女,财产理该全部充公。邢曼此时只是邢童的出嫁姊姊身份,而不是出嫁女儿,因而无权分得弟弟的财产。
刑部判决后,成都官府遂将已判给邢曼的三分之一邢家财产重新没收入官。人们为此而议论说,邢曼可谓是因郭载而败。若不是郭载上书建议朝廷禁止招赘,她夫君杨在有邢氏儿子身份,有资格继承邢家全部财产。
但也有人说,事情皆有两面性,若是杨在依旧入赘邢家,杨氏夫妇生活自然无忧无虑。然盗贼入室抢劫杀人时,夫妻二人极可能也一并遇害。正是郭载的奇特建议,才令杨氏夫妇捡回了性命。
张咏听了曲折经过,颇为感慨,问道:“那杨在、邢曼夫妇后来如何了?”
余乐道:“听说夫妇二人不久即双双得病而死,只留下一女,年纪尚小,无以谋生,又无亲人可以投奔,辗转飘零,后来竟不知去处。”
张咏道:“可怜!刑部驳回原判,是依据律法解释,倒是没有错,可太拘泥表面,未免不近人情。”又问道:“这是桩陈年旧案,有十年了,你来蜀地县尉还不到一年,如何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余乐道:“几个月前,前任知府郭载骤然病故,一度引发轩然大波,人们又提起当年邢杨两家之事,为此没少议论。”
郭载任西川兵马捕盗使时毫无建树,仅仅搞了个禁止招赘,蜀地不少入赘女婿是因其而失去财产继承资格,恨其之人不少。而郭氏当上成都知府后,先是被大蜀李顺军逼得弃城逃走,等官军收复成都,再入城后不久又一命呜呼,人们都说这是报应。
余乐又道:“有老书吏告知下官邢氏旧案,下官一时好奇,便详细查了卷宗,这才知道经过。”
张咏听说关于郭载之死也有许多离奇说法,沉吟问道:“你怎么看?”余乐道:“下官不敢妄加议论。”大概说了当日情形。
那是官兵收复成都一个多月后,军中主帅王继恩忽然派人邀请郭载赴宴,郭载满面得色,欣然赴宴。然等其再回来华阳县署时,已是另外一副面孔——神色仓皇,满头冷汗,当晚病倒,次日便过世了。
张咏道:“可有发现郭载身上有受伤或是中毒的迹象?”余乐道:“那倒没有。”
张咏道:“那还有什么可疑的?我实话告诉你,本年五月郭载再入城时,虽然仍是成都知府的身份,其实他已被免职,只不过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郭载是去年年底到任成都,对吧?本年一月李顺大军攻城,他身为成都长官,不抵抗拒守,却擅自弃城逃走,那时朝廷便决意要追究他。”
既然决定严惩郭载之过,朝廷当然早就考虑好了新成都知府人选。张咏二月便已接到成都知府的任命,只不过他刚刚丧父,实难以成行。王小波、李顺义军起后,朝廷已连换两任知府,时间相隔还不到半年,为安抚川中民心,宋太宗也未公开此项任命,甚至未将其事告知前线主帅王继恩,是以五月官兵收复成都后,郭载依旧以成都知府的身份随同王继恩大军入城。
朝廷得到成都收复的奏报后,派遣使者到成都嘉奖王继恩,并告知张咏即将上任成都知府一事。之后王继恩即宴请郭载,告知究竟。郭载自知难逃重罚,心神不宁,忧惧成疾,这才急病身故。
余乐听了经过,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道:“这件事,是王大将军告诉张知府的吗?”
张咏道:“我今日才到成都,还没有跟王继恩见过面。”
余乐道:“那么张知府如何能肯定,是王将军在宴席上告诉了郭知府他即将被召回的消息?”
张咏道:“从开封到成都三千七百里,其中凤翔至绵州一千九百里,为天下驿路中之最艰苦一段。朝廷驿传,从成都到开封,最快也要二十日。王继恩是五月丁巳日攻下成都,当日向朝廷发出捷报。朝廷收报是二十日后,我人在场。三日后,朝廷派出使者,日夜兼程赶往成都犒军,而王继恩邀请前任知府郭载到军中赴宴,正好是使者预计乘驿抵达成都的次日。”
余乐这才恍然大悟,对张咏之机敏更是佩服不已。
张咏又道:“流言害人!明日你便将实情公开,免得民众私下揣测,又生出事端来。”余乐道:“遵命。”
张咏这才转过身来,道:“郭公子,劳你久候,我有一事请教。”
郭震本早欲离开,只是张咏不断朝他使眼色,似有要事,这才不得已留了下来,闻言忙道:“不敢当,张知府有话只管问。”
张咏道:“前几年郭公子曾到开封诣阙,称蜀地将有乱起,敢问郭公子是如何知道的呢?”
郭震道:“这个……”似是颇有难言之隐。
正好华阳知县谢涛和成都知县吴举匆匆赶进来禀事,张咏便笑道:“公务缠身,实在不好意思。天色不早,郭公子先请回,改日我再约你。”
郭震道:“张知府有命,敢不遵从。”行了一礼,就此退了出去。
一路赶来孙府,倒是如东城客栈店家所言,孙辟、李畋包括那重病少女均在孙府内。
孙辟道:“你是回自己家去了吗?我还在想,也许你今夜不会来了。”又告道:“我从景倩那里拿到人参了,李畋正亲自在厨下熬汤。”
郭震虽早已从客栈店家描述的情形猜到此节,但听好友亲口说了出来,仍然愣了一愣,问道:“小倩说了些什么?”孙辟道:“什么都没说。”
郭震不大相信,追问道:“什么都没说?”
孙辟道:“我见到景倩后,直接告诉她,郭震有朋友病危,需要人参救命。她什么都没说,直接取了人参出来。”
郭震大为意外,道:“竟然是这样!”
孙辟摇头道:“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我以为景倩虽然不肯见你,心中一定还是挂念你,事实却是……唉!她如果还记恨你,应该不会拿出人参,毕竟那不是普通物事。可如果她还记挂你,不会一句话都不问及你。我一向认为自己很了解师妹,现下也闹不明白了。当真女人心,海底针。”
重重叹了口气,又道:“对了,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李畋走了一趟城南卓家,基本能确认你带回来的小娘子就是卓梦娘,也就是传说中第一个被白头翁吃掉的女子。”
郭震一呆,道:“怎么会是卓梦娘?”
孙辟奇道:“怎么不会是卓梦娘,不然你以为她是谁?”
郭震之前已被神秘老者捉住,重病少女果真是卓梦娘的话,神秘老者为何不杀她灭口?即便他手中握有任介,可也只能用来要挟阻止郭震。一旦卓梦娘为官府所获,对绑匪将是致命威胁。那老者言谈举止不俗,能在短短时间内弄清楚郭震身份来历,当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为何放过卓梦娘这条重要线索?难道他跟绑匪并无干系,并不是白头翁一党,但为何又找上了刚刚回到成都的郭震呢?
孙辟见好友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还有,没见今日下雨,你头发、衣领怎么湿了?”
郭震已当着神秘老者立下重誓,不便明言,正好见到李畋进来,忙问道:“梦娘病情如何了?”
李畋道:“刚给她灌下半碗参汤,人还没醒。慢慢调养,应该能有所好转。”又道:“你已经知道她就是卓梦娘,接下去要怎么办?”
郭震道:“你先设法救醒她再说。”
李畋顾虑尚多,忧心忡忡地道:“孙辟说白头翁吃人一事多半是歹人勾结人贩子所为,那么卓梦娘算是关键证人,何不交给官府处置?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张学士素有声名,人最刚直不过,一定能秉公处理,揪出那歹人来。”
郭震道:“你白天在大圣慈寺遇到的张公,便是张咏张学士,我适才在华阳县署见过他。”
李畋一呆,道:“他当真就是新任张知府?”
郭震道:“是,而且极其精明厉害,决断如流。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大致说了张咏审案一事。
李畋道:“那小贩是因为盗窃了药农交子被捉,张知府竟然亲自审问他?”
郭震道:“我猜张知府一开始就不是对小偷小摸感兴趣,而是料想那小贩夜半从事偷鸡摸狗的勾当,也许会撞见传说中的白头翁,所以才亲自审问,想得到白头翁的线索。”
李畋喜道:“如此不是更好了,既然张知府也猜到白头翁事件有异,我们这就将卓梦娘移交给他处置,决计错不了。”
郭震不能说出任介已落入敌手一事,只道:“梦娘先留在孙府,而且不能让旁人知道。有人问起的话,便说是孙辟表妹在这里养病。”
李畋愕然道:“为什么?难道你信不过张知府?”
郭震道:“不是。我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诉你。”
李畋居然也不生气,只叹了口气,道:“你又来了,你到底要给大伙儿留下多少谜?”
当年郭震放弃家族婚姻,又放弃倾心恋人,莫名其妙娶渔家女为妻,令人大跌眼镜。亲朋好友追问情由,他只一句话:“我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诉你。”是以迄今无人知道背后真相是什么。他甘愿忍受众人包括至亲之人的指责斥骂,也不肯说明就里。而今坚持要将卓梦娘秘密留在孙府,却不说明原因,又有什么稀奇?
孙辟也道:“目下蜀地未平,城外还有十万大蜀军虎视眈眈,而宋军以主帅王继恩为首,只知道在城中饮酒作乐,鱼肉百姓。张知府刚刚到任,最要紧的是先安定蜀地,事务繁忙,不一定有闲暇来管白头翁这件事。反正我们几个也是闲着,何不做点正事?不为大宋,不为官府,就算是为了给成都老百姓一个交代。”
李畋虽谨慎怕事,但与郭震、孙辟情如手足,既然二人都称要自己调查,便也不再坚持己见。
孙辟很是兴奋,不停搓手,道:“我们师兄弟可是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要不要把任介也叫来?上次翻脸之后,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这次正好可以借调查白头翁而重修于好。”
李畋道:“昌懿已经能下床行走,不如把他和景倩都叫上,如此,我们‘玉垒七子’便又再度聚首了。”
孙辟轻轻咳嗽了一声,李畋忙道:“景倩就不必了,她一个女孩子,终究不方便抛头露面。”
郭震道:“白头翁事件闹了数月,先后失踪几十人,却无人发现异样,背后一定有个厉害的首脑人物,不但手下众多,眼线也不会少,所以我们暗中调查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孙辟不是说任介迷恋上青楼女子吗,先不要找他了。”
孙辟笑道:“全听你的。”又问道:“张知府当真只看了那勾平一眼,便知道他是假和尚吗?厉害,太厉害了。”
郭震道:“你一定有机会当面领教张知府的厉害。”
孙辟不解地问道:“这话如何说?”郭震道:“张知府爱书如命,孙家是蜀地第一藏书大家,精品善本如山,他会不登门拜访吗?”
孙辟笑道:“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你也一向是个料事如神的主儿,那么明日我便好好清扫门庭,准备迎接张知府大驾吧。”见天色不早,便命仆人打扫客房、准备热水,安顿郭、李二人歇息。
李畋道:“我今晚得回家去,明日一早还要带着药箱去给昌懿换药。”
孙辟道:“郭震不是说张知府派了人满街搜捕行人吗?你不想被捉,今晚还是留下吧。明日一早我派人去你府上取药箱。”李畋只能勉强同意。
孙辟又笑道:“郭震,你今晚跟我睡。”
郭震竟然一口拒绝道:“不行。”
孙辟也不生气,道:“怎么,怕我逼问你心事?那好吧,你自己一个人去客房睡。我不信你还能瞒我们大伙儿一辈子。”遂各自入房就寝。
次日一早,李畋自己回家去取药箱。郭震去看过卓梦娘一回,见她仍然昏迷不醒,孙辟也未起身,便自己出来,到东门一带寻了处摊子,吃了早点,填饱早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这才赶来任府。
任家仆人道:“我家公子昨日出门,一夜没有回来。”
郭震道:“我看你的样子,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任介常常如此吗?”
任家仆人笑笑道:“常常如此。我家公子人在富春坊芙蓉楼,公子不妨到那里寻他。”
富春坊是成都著名商业区,酒肆、妓馆林立,稍有名气的娼妓多居于此地。有词云:“富春坊,好景致。两岸尽是,歌姬舞妓。引调得,上界神仙,把凡心都起。”坊里的灯火尤为著名,早在唐代时已名闻天下,为著名道士叶法善极力推许,曾私下引唐玄宗入坊观赏。富春坊曾发生火灾,有人写诗道:“夜来烧了富春坊,可是天工忒肆狂。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
郭震得到任家仆人指点后,虽明知不会在富春坊找到任介,但仍然赶来芙蓉楼,希望能找到线索。对于夜夜笙歌的青楼,此时时刻尚早。门前打扫的小厮告道:“公子请午后再来。”
郭震道:“我不是来……”一时不好措辞,便改口道:“我有事想找杨柳青。”
那小厮名叫狗儿,闻言笑道:“公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青娘可是我们芙蓉楼的头牌,除非事先约好,不然是见不到她的。”
郭震道:“我不是嫖客,我只是有事要找她。”
狗儿笑道:“人人都说有事要找青娘呢。”见郭震神色严肃,这才勉强收敛笑容,问道:“公子到底有什么事?”
郭震道:“人命关天的大事。”见狗儿不大相信,便又补充道:“我叫郭震,是任介的朋友。”
狗儿这才勉强同意进去通报,又道:“小的只是传话,见不见公子,还得看青娘的意思。”郭震道:“这是当然。多谢小哥。”
狗儿遂放下笤帚,自行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折返回来,道:“青娘一听到公子名字,便立即命小的来请公子进去。”当先引路,领着郭震穿过两处回廊,来到一处庭院。
早有女使环儿迎了上来,引郭震进来花厅坐下,告道:“青娘刚刚起身,正在更衣,请公子稍候。”
等了一会儿,只听到环佩声响,女使环儿打起竹帘,出来一名绛衣女郎。环儿道:“这位就是青娘。”
那头牌红妓杨柳青不是旁人,正是郭震昨日在后巷见过的青衣女郎。他一时愣住,脱口问道:“怎么是你?”
杨柳青似笑非笑地道:“为何不是我?”
郭震道:“我想不到……”摇了摇头,并未说完下面的话。
杨柳青笑道:“郭公子有礼。昨日不知公子是任郎好友,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郭震道:“郭震今日冒昧登门,正是为任介而来。小娘子昨日可有见过任介?”
杨柳青道:“任郎上午来过,午饭后忽然说有事,起身走了。怎么了?”
郭震道:“之后小娘子再未见过任介吗?”
杨柳青道:“没有啊。可是任郎出了什么事?郭公子,还望你明言。”
郭震难以实言相告,只道:“我昨日刚回成都,想找老友聚上一聚。”
杨柳青这才舒了一口气,嫣然一笑,道:“原来如此。任郎提过不少玉垒七子的事,我可是对郭公子仰慕已久。郭公子既然来了,也别着急离开,我这就命人略备酒席,为郭公子接风。”
郭震原只想寻找任介失踪的线索,见对方毫不知情,便不愿意再耗在这里,忙拱手道:“青娘好意心领了,我还有事,打扰了。”
辞出芙蓉楼,郭震干脆转到昨日他被绑匪打晕处,反复徘徊,心头疑云更浓—
起初绑匪捉了他,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所以一再动用酷刑逼问。不想神秘老者转身出去一趟,再回来时便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对他的过往一清二楚。他离开成都已有三年,其间未与任何人联络,回城一日便遭此奇遇,实在匪夷所思。
成都几经战乱,早已物是人非。况且他在客栈登记时用的是假名,除了李畋、孙辟、景倩等寥寥几人外,再无旁人知道他已然回城,绑匪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得知他的来历?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绑匪中一定有认识且极熟悉他的人。神秘老者肯大度放他离开,大概也是因为这位熟人不忍再加害于他。
如此,绑匪知道他与任介有旧交情也不足为奇,可为什么偏偏要捉任介来要挟他呢?是不是他被捉后,熟人凑巧撞见了任介,遂临时起意,抓其作为人质?
还是说熟人跟任介有私怨,正好碰上这样一档事,便干脆将任介绑了,一来可以制住他郭震,二来也可以令任介吃足苦头?
可任介是个书呆子,生平只以著述为志,不喜欢他的人虽不少,说到私怨,郭震可实在想不出来。尤其这个人还是他郭震的熟人,肯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郭震一时不明究竟,只得先打道回去孙府。就目下情形而言,以他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寻到并救出任介,只能静待时机。既然对方有熟人,肯定会来找他会面,或许言词中会露出马脚也说不准。而就手头线索而言,最有用的当属卓梦娘了,只要看护好她,等她醒转,便能获取更多信息。
刚到东大街,便遇到了华阳县尉余乐。他面色凝重,上前堵住郭震去路,道:“郭公子,请你跟我到县署走一趟。”
郭震愕然道:“为什么?难道大白天走在大街上也犯法了吗?”
余乐道:“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郭震料想必定出了事,然对方不说,他也不能公然抗拒,只得随余乐来到华阳县署。
余乐倒也没有将郭震带到大堂审讯,找了一间签押房,客气地请他坐下,问道:“郭公子昨晚离开府署后,去了哪里?”
郭震道:“我师弟孙辟府上,我昨晚住在那里。”
余乐道:“那么郭公子今早又去了哪里?”郭震沉吟道:“嗯,这个……”
余乐道:“怎么,郭公子不方便说吗?”郭震道:“富春坊。”
余乐很是意外,问道:“郭公子一大早去富春坊做什么?”
郭震道:“听说我师弟任介迷恋上芙蓉楼名妓杨柳青,我……”
余乐道:“明白了。”示意一旁书吏一一记录下来。
郭震见对方极为郑重其事,狐疑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乐道:“郭公子当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震道:“不知道。还请余县尉明示。”
余乐道:“郭公子可还记得那杀人大盗勾平?”
郭震道:“当然记得,昨晚张知府审案时,我人也在场。”
余乐道:“勾平昨晚从县狱逃走了。”
郭震怔了一怔,问道:“这跟我有什么干系?”
余乐道:“勾平昨晚被捕,随即被带来华阳县署审讯,张知府慧眼识破其江洋大盗身份,将其下狱。然不久即越狱逃走。虽则华阳县狱比府狱要疏松得多,然勾平刑具加身,没有援手,绝难逃脱。而除了官府中人外,郭公子你是唯一一个知晓勾平一案的人。在这之前,你还曾和假扮成僧人的勾平照过面,互相认识—这是你自己当堂承认过的—实难逃嫌疑,按律要拘禁审问。”
郭震沉默半晌,问道:“张知府也是这般认为吗?”
余乐道:“这倒不是。张知府另有要事,人不在县署中,他特命我专门侦缉追查勾平逃脱一案。不过张知府事先提醒过我,昨日郭公子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蓦然抓住郭震小臂,将其衣袖捋起,露出手腕来,道:“这一圈是绑捆索绑留下的痕迹。果如张知府所料,郭公子昨日曾被擒住,并被人动过水刑。”
郭震昨晚亲眼见到张咏之犀利,仅一眼便拆穿了勾平的伪装,料知这位精明的张知府见到自己湿发湿衣后,也必起了疑心,却料不到会在眼下处境被揭破,一时无语。
余乐道:“怎么,郭公子不愿意解释吗?是什么人捉了你?”
郭震道:“这件事是我的私事,且跟勾平逃脱没有任何干系,恕我不能奉告。”
余乐却不肯就此放弃,进一步逼问道:“郭公子被人捕获,又被人动用私刑,却还能活着,是不是有人威逼你做什么事?”
郭震道:“余县尉今日带我来县署,是因为怀疑我与勾平勾结,暗中救走了他,但昨晚我人在孙辟府中,根本没有离开过。这一点,有许多人都可以作证。我既无动机,又有不在场证明,当可洗脱嫌疑。如果余县尉没有其他证据或是证人来逮捕我的话,我可要走了。”正待举步离开,却被余乐举刀拦住。
郭震倒也不动声色,冷然道:“余县尉预备以什么罪名扣下我?”
余乐道:“我得想想。”思索了一会儿,居然拿开了佩刀,道:“郭公子可以走了。”
郭震没想到如此轻易脱身,怔了半晌,问道:“勾平是如何逃脱的?”
余乐道:“昨晚他被关在牢房,今早狱卒发现牢门链锁被扭开,他人已经不见了。”
郭震道:“怎么,县狱没有看守吗?”
余乐道:“嗯,这个实在有些不巧。昨晚张知府有要事要办,连张知府自己也亲自出动了。因人手不足,当值官吏便将县狱当差的都派了出去,一名狱卒也没留下。但监狱内外大门都上了锁,而且犯人手足戴有刑具,行动尚且困难,更不要说越狱了。没有外人援救的话,勾平根本不可能逃脱。其实我也知道以郭公子名家子弟的身份,不可能跟勾平勾结,我带你来衙门,只是想问清楚昨日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也是张知府交代过的。”
郭震道:“就算没有看守,监狱里总不可能只关了勾平一个人。有人大张旗鼓地闯进监狱救人,总会有别的犯人看到。”
余乐道:“这我当然知道。勾平关在最里间的重犯牢房,必须要经过其他牢房。但我盘问其他犯人时,所有人都说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
郭震道:“余县尉相信吗?”
余乐道:“似乎不大可能。但官府与囚犯本就是对立的,他们就算看到了什么,也不会说实话帮忙的。”
郭震道:“这可未必。勾平虽犯案累累,却是第一次被捕入狱,不会跟犯人有什么交情。而今世人无不趋利避害,囚犯也大抵如此。他们之所以不肯说出实情,一定是有所畏惧。”
余乐奇道:“畏惧?难道那些囚犯畏惧勾平报复?”
郭震道:“勾平只是个江洋大盗,而今形容已露,还能有什么作为?”顿了顿,又道:“余县尉怀疑勾平会有同党吗?”
余乐道:“不好说,不过照勾平犯案情形来看,应该是独立作案。即使有同党,应该也不可能这么快知道勾平意外被捕,更不可能连夜将其救出。”
郭震道:“这就对了,既然不会是同党,那么什么人还有可能会救勾平?只有一个可能,得了好处、为利益所收买的人。”
余乐失声道:“郭公子暗示是我官府中人所为?”
郭震点点头,道:“余县尉也说了,自勾平被捕,除了我之外,只有官府中人知道他人在大狱。而能私下近身接触到勾平,为其诱惑,更能熟门熟路救走他,最大可能就是县狱的差人。”顿了顿,又道:“张知府昨晚调派大批人手出去办事,但未必要求县狱差人也全部出动,毕竟狱卒的职责是看守犯人,不能主次不分。而县狱狱卒竟倾巢出动,一人不留……”
余乐“呀”了一声,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郭震道:“大致情形应该如此。不过新任张知府精明之极,应该早想到这一节了。”
话音刚落,便有差役进来,告道:“张知府回来了,请余县尉带郭公子立即去议事。”
余乐闻言,便引着郭震赶去大堂。
张咏人并不在大堂之中,而是坐在外面庭院的石凳上。这位新知府,似是奔波了不少路,颇见疲倦之色,额头汗津津的,非但解开了官服,还手拿一片木签当扇子摇,见余乐、郭震过来参拜,也不屑正好衣冠,只叫道:“二位来得正好。余县尉,勾平越狱一案查得如何了?”
余乐道:“下官已请画工画出勾平相貌,往全府派发了通缉告示。他即使已经出城,也走不出益州地界。”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郭公子认为接应勾平的不是外人,是县狱自己人所为。下官也认为有理。照目下来看,昨晚县狱当值的长吏嫌疑最大。”
张咏倒不意外,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余乐反倒一怔,转头看了郭震一眼,那意思是说:又被你猜中了。
张咏又问道:“可查清楚郭公子昨日发生了什么事?”
余乐道:“郭公子手腕上有遭捆绑拷打的痕迹,但他不肯交代实情。”
张咏丢了木签,招手叫道:“郭公子,你过来,给我看看你手腕。”
郭震无法拒绝,只得走上堂,勉强伸出双手。他昨日被捉后,曾经大力挣扎,想要挣开束缚,是以手腕一圈淤痕极重,连外皮也被磨破。
张咏道:“嗯,郭公子受伤不轻。你身边明明有良医,却不肯主动医治,看来你身上确实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是连你的同窗好友李畋等人也瞒过了。”
郭震闻言,又是惊奇又是佩服。
张咏又笑道:“我想知道的事,非得了解清楚不可,不然睡不好觉。郭公子,你觉得我能不能查到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震只得道:“张知府之精明锐利,我已亲身领教,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是我有意隐瞒不报,而是我有苦衷。”
张咏道:“那好,这件事,郭公子不愿意说,我也不再勉强,也不会再干涉你。不过作为交换条件,你得告诉我,当年你如何能未卜先知,预料到蜀地将有战乱发生。”
郭震踌躇道:“这个……”
张咏正色道:“郭公子,这次可由不得你不说。我奉了圣上钦命,要当面找你问清楚。你敢抗命,便是抗旨不遵,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郭震料想无论如何张咏都会逼自己说出来,只得道:“那好,我便如实告知张知府,但若言语中有冒犯朝廷之处,还望体谅。”
当年春天,孙辟出面邀请郭震等人联袂出游东郊。郭震骑马赴约途中,经过村落时,正好亲眼见到官差如狼似虎,而百姓身一物,已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仍无法缴足赋税。当时有两名男子站在一旁,冷冷看着官差挥着鞭子追打市民,虽没有出手阻止,但目光如刀,闪烁着冰冷的寒意。官差一望之下,竟吓得退后几步。那些被官差催逼痛打的百姓,见官差有退让之色,明显胆大了起来,一起围了上来,终仗着人多,将官差迫走。
郭震心中亦有万马奔腾而过,久久不能忘怀那两名男子的目光,虽如寒冰笼罩,内中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亦切身感受到一股不平之气正在备受欺压的人们心中游走,预料到将会有民众反抗暴政之举,以至与好友一道赋诗时,随口吟出“青青原上草,莫教征马食”之句。
张咏听了经过,问道:“郭公子的意思是,是朝廷暴政促成了这一切?”
郭震嘿然道:“自古官逼民反,不是走投无路、无法生活,谁会铤而走险造反?张知府博览群书,精通史籍,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张咏道:“我看过郭公子的上书。朝廷对举报叛乱一事素来重视,但偏偏你诣阙上书没有受到重视,你可知道你当日为何被有司赶了出来?”
郭震道:“知道,我没有直接说蜀地叛乱一事,只说希望朝廷废除蜀地苛政,与民养息,若还是照此下去,蜀地必有大乱。”
张咏道:“不错,郭公子还提出了具体举措,都是极好的建议。”
郭震冷笑道:“我当年也太天真了!朝廷一心要刮光蜀地油水,如何肯听我一介平民的?后来开封府将我逮捕,称我肆意诽谤朝廷,还一再拷打于我,逼我交代出背后的主谋。无非是想要借我之口铲除那些不顺眼的后蜀降臣,我明白这一点后,便对朝廷彻底失望了。”
张咏笑道:“那我和郭公子可算得上狱友了。”
郭震本大有怨气,闻言很是不解,问道:“此话何解?”
张咏道:“我年轻时被诬陷杀人,也吃过开封府牢饭,还受过不少酷刑,其中最厉害的就是那件‘鼠弹筝’,当真是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郭震一时难以相信,问道:“当真?”
张咏道:“千真万确。郭公子可知道高琼?”
郭震道:“是禁军最高统帅高琼高太尉吗?”
张咏笑道:“就是他,他也是我的狱友。我二人同牢而居,而且都受过‘鼠弹筝’的酷刑。高琼比我更惨,受刑次数更多,他实在忍受不住,只求一死,想要撞柱自杀。幸亏我及时阻止了他,不然哪有今日风风光光的高太尉?”
郭震极为惊讶,道:“竟有这种事。”
张咏正色道:“朝廷机构庞大,鱼龙混杂,总有良莠不齐的时候。郭公子之前在汴京遭遇,确实令人同情,可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后来有司将郭公子上书呈及御案,圣上反复翻阅,嗟叹不已,连称:‘未能及时发现此人才,有司之过也。’”
郭震冷笑道:“如果不是我事先预料蜀地将有战乱,皇帝还会认为我是个人才吗?大概仍然会认为我是个诽谤朝廷的乱民吧。蜀地百姓受苦,全是圣上大施猛政所致,有司不过是领会上意,才对上书谈及蜀地民生者大力抑制打击,如何反倒成了有司之过了?”
张咏愣了一愣,寻思片刻,叹道:“郭公子话虽偏激,可道理倒也不差。”
一旁余乐听得冷汗直冒,郭震言语之中多有对当今太宗皇帝不敬之词,而张咏身为地方长官,不仅不加以斥责,反而语出附和,实是怪异。
张咏又道:“郭公子有治世之才,若肯为朝廷效力,便有许多机会为蜀地百姓谋取福祉。你可知道杨允恭?他是你们蜀地的传奇人物,入仕后积极建言,就蜀地币制、茶法等提出过许多建议,曾进谏说:‘竭民利而取之,非善计也。’”
郭震道:“可皇帝不信任杨公,一样都没有采纳。”又冷笑道:“就连派来平蜀的主帅,也是个宦官,不是什么正常人,足见皇帝对蜀地的态度了。”
张咏摇头道:“郭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事实是,宋太宗非但不完全信任杨允恭,而且从未视任何蜀籍官员为心腹,公然宣称“自顷诸公议论,多以蜀人为疑,苟可以防闲阻遏,无不为矣”。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宋太宗特下诏令道:“西蜀之人,不得为本道知州、通判、转运使及诸事任。”严格禁止蜀人回到本地为官。
王小波、李顺起义时,李顺兄长李自荣占据绵竹,杀死县令,胁从了许多本地人,声势很大。杨允恭彼时尚在朝中为官,兄弟杨允升、杨允元率乡里子弟奋起反抗,竟以少胜多,击败义军,俘获了李自荣。宋军主帅王继恩刚好率军入川平乱,亲自在剑门受俘,以酷刑杀了李自荣立威,又上书请求厚赏杨氏兄弟,任命其为汉州地方官员,好利用杨家声名笼络人心。宋太宗不得已采取权宜之计,任命杨允升为绵竹县令,杨允元为什邡县令。然等到王继恩率军夺回成都后,宋太宗立即下诏令杨氏兄弟入朝,任命杨允升为右赞善大夫,杨允元为大理评事。
执政者猜忌蜀人,除去个人原因外,还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巴蜀依据天险,地势险固,历来多有割据。三国诸葛亮在《隆中对》中曾言:“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后刘备果然占据巴蜀,以西南之地与孙权、曹操三足鼎立于天下。正因为巴蜀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丰富的物产,封闭而独立,极易为有野心者利用,即所谓“蜀世有货泉储蓄为用,自昔王室不纲,则权臣因而据有”,历史上不乏此类叛乱割据的例子,包括前蜀王建、后蜀孟知祥,均走的这条路。
而对大宋而言,巴蜀是通过武力才得以征服的地区,定蜀之初多次发生动乱,如全师雄叛乱等,是以宋廷难以对蜀地放心,对蜀籍官员始终保持戒心。后蜀国主孟昶入宋后七日而死,除了宋太祖赵匡胤欲夺其妻花蕊夫人外,更重要的是孟昶在蜀地威望很高,非得杀他以绝人望不可。
宋太宗即位后,疯狂掠夺蜀地,对其经济剥削大大加重,实是因为个人恩怨。当年花蕊夫人得宠于宋太祖,差点被立为皇后。她亦借皇帝恩宠干预储君人选,倾心笼络皇长子赵德昭,与宋皇后、皇二子赵德芳一派对抗,着意劝宋太祖立赵德昭为皇太子。然皇帝亲弟赵光义亦一直在窥测大宝之位,终借事在宫廷宴会上亲手射死了花蕊夫人,除去了这一强劲政敌。赵光义后来虽如愿当上皇帝,仍不能忘记花蕊夫人以亡国之人身份干涉大宋储君的旧怨,对蜀地、蜀民痛恨有加,是以采取种种手段予以盘剥。
宋廷不但猜忌蜀人,即便是到蜀地任职的外籍官员,也一样放心不下。为防川中长官权重一方、割据不听政令的局面,宋太宗特规定蜀地新任文武官员,均不得携带家眷,其实隐有以其眷属留中原为人质之意。而且官员也不能随意携带随从,必须将随从人员“具姓名报枢密院给券”,以此来限制其在蜀地培养个人势力。
王小波、李顺义起时,一度有流言说成都知府吴元载亦参预其中。吴元载生父吴延祚原为后周重臣,官任枢密使加官检校太尉,堪比宰相,权位远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之上。赵匡胤谋夺后周皇位,对其倾心笼络,后来终于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一手开创了大宋王朝。登基后,赵匡胤封吴延祚为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又为避吴延祚之父吴章名讳,特改称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中书门下二品,足见皇帝恩宠。
然大宋局势稳固后,赵匡胤开始“杯酒释兵权”,吴延祚亦失去权势,被调为外官。开宝年间又被召回京师,不久即染病不起。赵匡胤亲临其所慰问,临走时,特意留下心腹宦官王继恩在吴宅,称要督促吴延祚治病。不几日,吴延祚即死于家中。
如此诡异,自然可疑。然官方及吴氏子弟都不愿意提及此事,传闻官方忌惮暴露皇帝谋害开国功臣,而吴氏子弟则畏惧丑事泄露后会招来灭族之祸。宋太祖对吴氏子弟缄默温顺的态度颇为满意,优待甚厚,吴延祚第四子吴元康还娶了赵光义第四女,得以与皇族联姻。
吴元载是吴延祚次子,因父荫入仕,虽政绩平平,倒也一路升迁,调任成都知府。淳化四年(993年),王小波、李顺发动起义,因吴元载无所作为,有流言称吴元载才是动乱背后主谋,他为报父仇,意图割据西川称王,与大宋对抗。
流言传到朝廷后,大臣们都颇为紧张,宋太宗独独不信,盖因吴元载单身赴任成都,其家眷数十口均在西京洛阳,他不可能舍弃妻子儿女不顾,贸然作乱。详加调查后,果然得知吴元载在蜀地声名极坏,不得人心,根本不可能据蜀称王。尽管宋太宗之后召回了吴元载,却不是因为“称王”流言,而是其名声太差,欲安蜀民之心。
王小波、李顺起义发生后,有司手忙脚乱地翻出郭震奏书,上报朝廷。宋太宗亲阅后感慨良多,尤其对郭书中所提蜀地民不聊生很为触动,有意派使者前去蜀地抚慰,想以招安手段来解决民乱。然参知政事赵昌言竭力反对,力排抚慰之议,独请领兵进剿。
宋太宗为赵昌言之慷慨激昂所打动,遂派其引军西征。偏偏皇帝宠幸的峨眉山僧茂贞密报赵昌言鼻折山根,生有反相,不宜委以蜀事,而凑巧赵氏没有子嗣,无后顾之忧,一旦握兵入蜀,恐后难制。宋太宗闻言,急派亲信侍卫持亲笔手书追赶,终将人已到陕西的赵昌言召回,还美其名曰:“蜀贼小丑,赵昌言为朕心腹大臣,不可轻动。”称杀鸡焉用牛刀。
峨眉山僧茂贞为大宦官王继恩引荐入朝,又再三推荐王继恩为宋军主帅。宋太宗欣然从命,遂令王继恩典兵入蜀。朝中大臣对此心知肚明:皇帝表面是听从了峨眉山僧茂贞的意见,其实不过是茂员逢迎上意而已,宋太宗选中王继恩的理由跟唐代以宦官统兵并无区别:宦官既无生育能力,又是皇帝家奴,完全依附于皇权,决计不会反叛。
郭震自几年前离开成都后,一直隐居于荆楚大地,不问世事,这次因挂念几经战乱后的亲朋好友,这才回来成都。料不到平蜀一事居然如此多内幕,一时沉吟不语。
张咏又道:“今上厌恶蜀人,有他的理由,且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但若是无人肯去努力改变,便只会一直这样下去。郭公子,皇帝一直很想见你。你可愿意为大宋效力?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即派人送你入京。”
郭震摇头道:“郭某山野之人,何德何能!”
张咏倒也不意外,又问道:“那么你可愿意留在我身边,充作幕僚谋士?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总比那些伴食官员好相处得多。”
郭震道:“张知府美意,我本不该拒绝,只是我闲散惯了,实难以胜任。”仰头望着天上朵朵白云,随口吟诵道:“聚散虚空去复还,野人闲处倚筇看。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
张咏道:“郭公子是有见识、有大志之人,就算是为了蜀地民众,郭公子也不肯入仕吗?”
郭震不答,只道:“张知府一入成都,便直奔大圣慈寺书市,足见是爱书之人。不过张知府是藏书大家,就算蜀刻刻印精湛,然毕竟是大众书市,内容普通,怕入张知府法眼的也不多。成都万里桥附近有一家杜李书肆,主人名叫杨烈,书肆中有不少珍品。张知府有空时,不妨去那里看看。”
张咏登时双眼放光,问道:“杜李书肆?这‘杜’是杜甫,‘李’是李白吗?”
郭震道:“正是。”拱了拱手,自行转身去了。
余乐见张咏没有发话,也不便阻拦,只上前禀道:“下官这就去县狱调查当值的长吏。”
张咏摆手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是谁,是狱长石颂。昨晚我们在北城操办公事时,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称已将所有人手调来帮忙。我当时就起了疑心。今日再听说勾平越狱潜逃,毫无疑问就是石颂暗中作怪了。”
自蜀地入宋,历任成都长官包括成都、华阳二县县令,都是皇帝亲自挑选任命,是皇帝心腹。朝廷派其来蜀地,不需要什么治才治绩,只要如数上缴赋税、不出乱子便是大功一件。因而成都法律粗疏,长官忙着贪污自肥,下属胥吏差役亦是上行下效,对待公务敷衍了事,以往自身腰包揽财为第一要务,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石颂是华阳本地人,尚不知道新任知府厉害,又凑巧遇到张咏昨晚召集所有人手到北城办事,他稍微冒一点点险,便能解决一辈子生计,所失最多不过区区小官,何乐而不为呢?
余乐不解地问道:“张知府既已猜到石颂牵涉其中,为何……”
张咏笑道:“为何不立即逮捕他审问,还要派你追查此案?两个原因,一来想看看你查案的本事,二来犯人跑了,不派人调查说不过去。”
余乐这才恍然大悟,道:“张知府是想蒙蔽石颂,让他误以为他自己已经蒙混过关,好让他自己露出马脚,再追查勾平下落?”
张咏点点头,道:“石颂身为狱长,所管牢狱有囚犯出逃,无论如何他都有责任。按照律法,他会因此被免职。勾平既能让石颂甘心失去这份俸禄,必定是许以高价,让石氏家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然勾平被捕后已被弓手搜身,身无长物,没有能贿赂打动石颂的价码。但勾平作案多年,应该积蓄了不少钱财,私藏在某处。他一定当面许诺石颂,若是放他出去,必以重物酬谢。如此,勾平一定还会再与石颂见面。
余乐道:“可勾平是个杀人如麻的罪犯,一旦逃出牢笼,多半会就此远走高飞,还会取了财物回来交给石颂吗?”
张咏笑道:“盗亦有道。勾平是个江洋大盗,心狠手辣不假,可他如果连‘守信’二字都做不到,以后就没法在江湖上再混了。再说了,石颂又不是傻子,他一定有办法令勾平履行承诺。”
起身穿好衣衫,拍了拍余乐肩头,道:“放心,我派了人到石家暗中监视石颂,一旦他跟勾平接头,我们会知道的。不过郭震这小子也着实有几分能耐,竟然瞬间便怀疑到官府头上。”
余乐道:“那么下官……”
张咏道:“我交给你一个新任务,你带人暗中监视郭震,看他都在做些什么,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余乐道:“郭震确实可疑,可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吗?”
张咏道:“郭震昨日才回到成都,就被人擒获,还被施以水刑拷问。我很好奇对方到底是谁,又想从郭震身上知道些什么。而且郭震这个人个性宁折不弯,对方以酷刑拷打于他,他一定不会屈服,何以还能全身而退?”
余乐道:“下官来成都也有些日子了,听人提过郭震。他虽是郭子仪将军后人,却毫无名将沉稳忠厚之风,少年时性格叛逆,做过不少出格的事。”
张咏道:“噢,什么出格的事?”
余乐道:“听说郭震有郭氏长房地位,自小与杨家女儿杨茕定亲,临到成亲时,郭震逃婚而去。”
张咏不但不以为然,还颇为赞赏,道:“这没什么啊,人人有追求自身幸福的权利。郭震宁可舍弃家族地位,也要打破家族包办婚姻,可谓十分有勇气。”
余乐道:“奇怪的还在后头。人们都认为郭震是为了师妹景倩逃婚。景家小娘子才气过人,是成都著名才女,也是‘玉垒七子’中唯一的女子,与郭震是一对知心恋人。”
张咏道:“我听过‘玉垒七子’的名号,也知道内中也有个姓景的,出身名门,是大学士欧阳炯的外孙,想不到却是女儿身。”
余乐道:“郭公子与景家小娘子,无论才华外貌,均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这是时人公认的看法。是以郭家也默许了郭震的选择,将杨茕改嫁给了郭震堂兄郭仁渥,其人目下是郭氏家族的家长。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郭震忽然娶了锦江渔家女玉莲为妻,受到众人指责,景倩也为此而与他反目。再后来的事,张知府应该已经知道了,郭震跑到京师上书,称蜀地将有动乱,被开封府拘禁了数月。等他再回来时,他妻子玉莲已经病故了,听说还怀有身孕。郭震受到打击,甩手而去,直到昨日,才重新在成都出现。”
张咏道:“所以你认为郭震在世人眼中是个负心汉,是某个女人擒了他,昨日将他捆起来施以水刑,不过稍事惩戒?”
余乐奇道:“张知府如何能一下子猜到我的想法?算了,当下官没问过。下官的确是这么认为,不然如何解释以郭震之性格,竟能全身而退?而且他自己半句不提这番经历,连同窗好友也好瞒过,愈发可见他心中惭愧,实不愿意旁人知晓了。”
张咏捋捋胡须,道:“倒也有几分道理。嗯,既是涉及儿女私情,外人干涉反倒不妙。余县尉,你不必去跟踪郭震了,我自己会找机会亲自登门拜访。”
余乐道:“是。不过据郭震所言,他暂时栖身在孙辟家中,并没有回去郭家。”
张咏道:“那不是更好了!久闻蜀中孙氏藏书天下第一,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话音刚落,便听到前庭有大声呵斥的吵闹声,随即有一名紫袍官员率领军士闯了进来。那官员六十有余,一头银发,面黑无须,模样忠厚,脸上却是寒霜笼罩,杀气腾腾。
张咏哈哈笑道:“我当是谁这么胆大,敢擅闯府署,原来是主帅王大将军到了!”
郭震离开华阳县署,径直往南,欲径直回去孙辟家。走不多远,便见到一人浑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他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呆了一呆,追上去道:“兄台请留步……呀,真的是你。任介,你……你没事吧?”
任介喜道:“郭震,你真的回来了!好几年不见,你过得可还好?柳青跟我说你到芙蓉楼找过我,我还不信。刚去了你家里,正好遇到你堂兄,说是就算你回来成都,也不会再进郭家门的。我猜你可能是去了孙辟那里。嗯,虽然我跟他吵了架,不过为了你,也只好登门了。这下可好,半路遇到你,不用再去孙家了。走,我们去那边酒肆喝上几杯。”
郭震正好想问清楚经过,也不欲孙辟等人在场,便随任介进来酒肆。一进堂坐下,他便迫不及待地撸起任介衣袖,细细查看,一圈手腕光洁白嫩,丝毫不见绳索捆绑过的痕迹。
郭震心头大奇,暗道:“我昨日被神秘老者手下擒获,手腕上伤痕犹在。又亲眼见到任介手足被锁在床榻上,决计无虚。神秘老者以他性命要挟我就范,如何他眼下又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丝毫没有被绑架过的痕迹?”
任介尚且莫名其妙,问道:“你做什么?”
郭震道:“你昨日都做了些什么?”
任介想了想,道:“我先去了芙蓉楼,后来出来,不知怎么就醉倒了。今日醒来,人在一间破庙里,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去了芙蓉楼,这才得知你人回来了。”
郭震道:“什么破庙?”任介道:“就是武担山山脚那间土地庙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去了那里。”
郭震问道:“你怎么知道又过了一日?”
任介笑道:“你小子是在有意试探我醉没醉吗?我虽然有些醉,可还不至于糊涂。昨日我是午后离开的芙蓉楼,我出土地庙后,看太阳光影,才刚刚巳时呢。”
郭震道:“你不记得你醉倒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任介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你问这个干嘛?”
郭震道:“那你是怎么醉倒的?”
任介道:“好像有个络腮胡子招手向我问路,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郭震心道:“那些人绑走任介的手段跟之前对付我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他自己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被人绑了。昨日那神秘老者放我走时曾说过:‘只要你不捣乱,等到我大事办完,自会放人。’莫非神秘老者大事已了,认为我不再是威胁,所以才放任介离开?”
忽想到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已留意到白头翁食人一案,甚至屈尊亲自审问小贩姜明,意在从对方口中获取白头翁线索,而华阳县县尉余乐又提及昨晚张咏调派大批人手办事,连张知府本人也出动了,不由得心念一动,暗道:“是了,我昨晚还在华阳县署遇到过成都及华阳县令。张知府既已猜到白头翁事件是歹人劫人售卖,他忽然召集出动如此多人手,应该是在进行大规模的追捕活动。从今日情形来看,似乎官府并没有收获。然绑匪知道官府介入,无法再借白头翁食人掩饰,只能就此撤出成都。我没有见过绑匪真面目,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任介大抵也是如此,所以神秘老者放过了我二人。但卓梦娘失踪已三月有余,这期间她一定被囚禁在某处,后来才被带上船,辗转押送他处售卖。这么长时间,她不可能没有见过绑匪任何一人。神秘老者对我都如此忌惮,不惜绑架任介作为人质,为何偏偏要放过她呢?”
还有一大疑问是,郭震曾猜测有熟人参与其中,此刻再见到任介获释,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愈发坚定了这一想法。可到底是谁呢?谁会如此丧心病狂,竟要绑架售卖蜀地少男少女牟取巨利?
一时没有眉目,又暗道:“王氏是成都首富,昌懿掌管家族生意,又时常来往于全国各地,人脉多,路子广,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准。正好昌懿受了伤,我也该去探望。”遂与任介简单闲话了几句,便邀他一道前往王家。
任介摇头道:“我不去,我跟昌懿也吵了架。”
郭震道:“你为什么要跟大伙儿闹这么僵?”
任介气鼓鼓地道:“他们所有人都说柳青的坏话,反对我跟她来往。郭震,你去过芙蓉楼,见过柳青,你说她好不好?”
郭震先后见过杨柳青两面,对其印象并不深刻,容颜虽然美丽,却也并非国色天香,至少没有达到令人过目难忘的地步。瞧其个性开朗,应该也不是抚琴弄画的才女,如何竟能让书呆子任介迷恋至斯?
郭震不便明说,只是支吾道:“嗯,她人不错……”
好在任介也不是真的需要郭震的答案,迫不及待地道:“柳青是多么好的女子,因家世零落才坠入风尘,却仍然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还有一副侠义心肠……”
郭震眼见若不出声阻止,怕是好友还要滔滔不绝地夸下去,忙道:“你有了心上人,这是好事,但也不至于跟朋友们闹得这么僵吧。”不待任介辩说,又道:“你可知道昌懿受了伤?”
任介果然不知情,闻言一愣,问道:“怎么搞的?”
郭震道:“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伤者为大,你也别计较几句拌嘴了。”
任介道:“那可不是几句拌嘴,是对柳青的恶毒攻击。”虽然嘴中嘟囔,仍起身跟着郭震往王宅而去。
王氏是成都首富,宅子当然也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豪宅。经过大蜀李顺的“均贫富”,王氏财物大多被大蜀军搬走,但宅子并未有所损伤,华丽依旧,在处处废墟的成都城中格外显眼。
门仆认得郭震、任介,也不通报,兴冲冲地引二人进来。
郭震问道:“昌懿还在休息吗?”
门仆笑道:“我家少主人早就起身了,正在见客。”
郭震道:“若他人在会客,不方便打扰,我们改日再来也行。”
门仆道:“不碍事,不过是生意上的客人,郭公子和任公子才是贵客。”
来到花厅外,却见大门紧闭,里面有窃窃语声,似在商议要事。门仆不敢贸然进去,便轻轻咳嗽一声,道:“少主人,郭公子和任公子登门拜访。”
只听到拐杖“咚咚”顿地,门扇打开,王昌懿亲自扶杖迎了出来,笑道:“郭震,你小子怎么自己来了?我本来还说见完客就去孙辟那里寻你。”转头看到郭震身后的任介,又笑道:“任介,你小子也有种,都有多久不登我王家大门了!”
任介赌气道:“要不是听郭震说你受了伤,我才不来。”
王昌懿知他孩子气,也不计较,笑道:“多谢有心。”
厅中一男一女两名客人见主人来了老友,便起身告辞。王昌懿道:“也好,二位所提生意,我考虑过后,三日内给二位答复。”
郭震却认出那两名客人来,男的名叫张檩,女的叫张杉,是一对外地来的兄妹。二人也是东城客栈的房客,跟郭震打过几次照面。昨日郭震入住东城客栈时,因楼梯狭窄,他又抱着卓梦娘,很不方便,张檩看到后,还特意喊妹妹张杉出来帮手。此刻三人在王宅再度遇到,颇为惊讶,郭震这才知道张氏兄妹原来是好友的生意伙伴,不免感到世事奇妙。
张檩也笑道:“原来兄台就是郭震郭公子,我兄妹听过你不少事,在客栈竟未能认出来,也算有眼不识泰山了。”
郭震歉然道:“之前郭某以假名与二位称道,实是因为用假名登记入住在先,并非有意欺瞒,抱歉。”
张檩笑道:“郭兄何必放在心上!”又道,“我兄妹二人先行告辞,改日再向几位请教。”拱手辞去。
王昌懿甚是欣喜,连叫仆人备酒,又命人去请李畋、孙辟来,好老友共同欢聚。
任介道:“不叫景倩吗?师妹虽是女子,却也是我‘玉垒七子’之一。”
王昌懿转头看着郭震。郭震忙道:“小倩已经知道我回来了,之前我和孙辟去过景府。”
王昌懿道:“那好,我这就派人去请师妹。她能来最好,她不肯来,我们心意也算到了。今晚我们老友相聚,不醉不归。”
任介忙道:“我正好要去一趟北城,不如由我去邀请师妹。”
王昌懿料想任氏已与杨柳青晚上有约,必须得去芙蓉楼向情人请假,所谓“邀请师妹”,只是顺道罢了。又见郭震连使眼色,便不揭破,只笑道:“好,那就有劳了。”等任介出去,这才叹道:“任介真的是被芙蓉楼那小妖女迷昏头了。”
郭震道:“任介素来痴痴呆呆,除了读书之外,对别的事从不上心,好不容易他有了喜欢的女子,不是一件美事么?”
王昌懿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没错,是件美事。今日朋友再聚,只谈开心美事。”
郭震道:“李畋一早来给你换药时,除了说我回来成都外,可有提及其他?”
王昌懿道:“你是说白头翁食人事件吗?李畋大致说了,还让我不要张扬,如果你问起,就说他没提过,因为你特意交代过,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郭震道:“抱歉,我是考虑你有伤在身,又还有那么多生意要管,不想你卷入进来。”
王昌懿笑道:“不过你也知道李畋一定会告诉我。”
郭震点头道:“李畋虽然谨慎小心,但我们师兄弟情同手足,无话不说,要想他瞒过你不提,那是不可能的事。”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任介。我担心……”
王昌懿道:“担心任介心思全在杨柳青身上,他转身就会告诉她?”
郭震点头道:“青楼毕竟是个是非之地,若是任介知道了这些,怕是也不会对心爱的女子隐瞒。”又问道:“你素来消息灵通,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王昌懿脸色立即严肃了起来,道:“你是指有人暗中贩卖蜀地人口一事吗?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不过我会派人去打听。贩卖人口不是件简单的事。事先得准备好地方囚禁,还得安排船只运输,涉及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郭震叹道:“蜀地每每战乱之后,都会有歹徒、盗贼蜂拥而起,在局面未完全安定之前趁火打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天下太平。”
王昌懿冷笑道:“你心中最清楚不过,只要还在大宋治下,就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朝廷从来不把我们蜀人当成人看。”
郭震道:“但一统是天下大势所趋,分裂动乱只会给蜀地百姓带来更大的灾祸。”
王昌懿道:“这一点,我比你更有切身体会。大蜀王李顺均走了我王家大部分财产,但还算客气,没有动手打骂,也按人口留下了一些财物,供生存所需。而官兵赶走了大蜀军后,第一件事便是在全城疯狂抢掠,比大蜀军更过,见什么拿什么,比大水冲过还干净。稍有不平者,即遭毒打,然后被冠以大蜀反贼的名义抓起来。若家人送钱去军营,尚能放回。若无钱赎人,那么就只能等着领尸了。”越说越是气愤起来,道:“郭震,你说国家要一统,我也赞成,可朝廷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呀。”
郭震道:“这不过是入城官兵少数人胡作非为罢了,不是朝廷本意。”又问道:“闯入王家出手打伤你的人是谁?”
王昌懿道:“是个叫乌忘我的将军,听说是那宦官主帅王继恩手下第一红人。”
郭震道:“善恶终有报,这件事……”
忽有仆人进来禀报道:“王大将军派人来请郭公子赴宴。”
郭震大为愕然,问道:“王大将军?是那宦官主帅王继恩吗?”
仆人道:“正是。”又上前一步,低声告道:“少主人,来者正是当日打伤您的乌忘我。”
王昌懿哼了一声,正要举步出去,郭震忙拦住他,道:“民不与官斗,至少不能明里争斗。你先安心歇着,我去去就回。”
出来一看,一名三十岁出头的武将率了一队军士等在大门口。那武将见人出来,忙迎上来问道:“是郭震郭公子吗?”郭震道:“是我。”
武将道:“郭公子叫人好找,我四下寻了好久,才找来这里。本将乌忘我,奉主帅之命,请郭公子到军中赴宴。”
郭震道:“我与你家主帅素不相识,找我有何见教,不妨明说就是。”
乌忘我笑道:“郭公子是圣上点名想见的贤才,王大将军心中仰慕得紧,听说公子回了成都,特意备下了酒席,预备为郭公子接风洗尘。”
郭震道:“王大将军美意,郭某心领了。一来郭震无德无能,二来我今晚已与人有约,恕我不能赴约,还请乌将军代我向王大将军赔罪。”
乌忘我登时露出不豫之色来,仍勉强笑道:“郭公子,王大将军全是好意,万望你不要推辞。”见对方不置可否,转身便走,便唿哨一声,军士立即上前围住郭震。
郭震道:“做什么?难道将军还要动武吗?”
乌忘我赔笑道:“本将奉有严令,非将郭公子请去军中不可,得罪莫怪。”命军士捉住郭震臂膀,欲强行拉其赴宴。
忽有人急奔过来叫道:“喂,你们做什么?”却是华阳县尉余乐到了。
乌忘我对郭震尚勉强恭敬,转身便换了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道:“余县尉,你虽然是个地方官,可也管不了我们军中之事。”
余乐道:“我奉张知府之命,来请郭公子到华阳县署议事。”
乌忘我道:“张知府找郭公子有什么事?”
余乐道:“张知府议事,需要向你军中交代吗?”又正色道:“张知府才是成都最高长官,而官兵职责只在于追剿反贼乱党,望乌将军三思,分清楚权责。”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意为张咏地位职权在王继恩之上。
乌忘我却是个跋扈性子,仗着有王继恩作靠山,嚣张惯了,很不屑地道:“就算张知府本人在此,我也要带郭公子走。胆敢阻拦者,一律格杀勿论。”
郭震见军士当真拔出兵器,忙道:“各位稍安毋躁,等我说几句话,自会跟乌将军前去军中。”将余乐拉到一边,问道:“张知府找我可是有急事?”
余乐道:“算不上紧急大事。石颂被杀了,张知府让我来告知郭公子一声,再听听你的看法。”
郭震一愣,问道:“石颂是谁?”
余乐道:“华阳县狱的狱长。”大致说了新知府张咏早猜到石颂是放走江洋大盗勾平的内应,又欲以石颂追索勾平之事。
郭震道:“是勾平杀了他吗?”余乐道:“应该是。”
石颂是脑后受钝击而死,料想他放勾平走后,应该没有立即解开其手脚镣铐。石颂为了掩饰,又赶去北城加入张咏公干队伍,等到今早完事后才返回放了勾平,与其一道往勾氏所称的藏宝地点而去。勾平取出所藏财物交给石颂后,又乘其不备,以钝器将其杀死,夺回财物,尸体则顺势丢入了锦江。
余乐又道:“这是张知府的推测,他也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郭震道:“石颂尸体是在江上发现的吗?”
余乐点了点头,道:“石颂尸体沿锦江顺流而下,到合江亭一带时被船户发现。张知府得报后,立即派了人往上游搜索,但没有什么发现。”
郭震道:“但那时官府早已经发现勾平逃脱,往成都府各处关隘派发了图像告示,勾平决计出不了城。”
余乐道:“张知府也认为勾平人还藏在成都城中。只是成都城这么大,难以索遍,张知府既不忍心再有官差扰民之事,手下人手也不足调用,不知郭公子可有好的办法?”
一旁乌忘我早等得不耐烦,连声催道:“郭公子,该上路了,莫让王大将军久等。”
郭震只好道:“劳烦余县尉进去跟我朋友王昌懿说一声,今晚宴会不必再等我。”又压低声音道:“那勾平既是江洋大盗,以重金贿赂石颂,想必藏宝是真有其事。但为盗之人,藏物不会是铜铁之类,多半是金银珠宝。然这类物什价值过高,直接用于消费太过碍目,他必须得兑换成现钱。以目下成都经济状况而言,金银珠宝极不好出手,余县尉不妨请王昌懿帮个忙,这城中店铺三成都是他家所开,珠宝一条街所有房屋都是他家产业,只要请他派人留意下首饰铺、当铺之类,不难寻到蛛丝马迹。”
余乐恍然大悟,道:“郭公子果然高见。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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