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熙在外面阴着脸,按着耳机不停地在原地走,杨曼觉得他有点想把地面给踩平的意思。
耳机里蒋自新说:“姚芳?她算什么东西?一个没受过半点教育的中年妇女!八婆!一身市侩气,她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不就是房租么?我有钱的时候她对我那么恭恭敬敬的,进门出门打招呼,不过是最近工作不顺利,请她周转周转,我已经对她低三下四了,她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话?我才是……我才是……”
靠了,一个收房租的大妈,怪不得没查着,盛遥那一瞬间心里无比悲凉,原来他们一坨人在下班以后,聚在这里跟一个杀人的精神病周旋,诱因就是一个收房租的大妈。
姜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引导对方,挟持着小女孩的犯人并没有感觉到,而盛遥却明显地发现双方的距离在一点一点地缩短,蒋自新不知道是不是太缺乏一个倾诉的平台,唾沫横飞的说话的样子简直是“饥渴的”,饥渴地想要表达自己。
姜湖表现出的恐惧和退缩,极好地满足了蒋自新的控制欲,而同时,他又不是完全的害怕,在不断地后退中,每当蒋自新激昂的情绪开始退潮的时候,姜湖就会适当地表现出一点压抑的好奇,把犯人的情绪越退越高。
盛遥想,自己见识到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心理医生的功力了。
“还有黄静军!那个乌龟王八蛋,自己没本事,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怎么排挤有能耐的人身上!”
激怒这种凶手非常容易,他极容易有受挫感,很可能一个压根看不见他的脸的近视眼,无意中往这边瞄了一眼,都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被轻慢了。可是现在不行,这懦夫的第一反应不是扑向激怒自己的人,而是会拿怀里的小女孩撒气。
“可是你这样做,你说的那些人,他们也不会有一点责任。”这是姜湖第一次打断他,开口说话,他的态度非常微妙,语气甚至是诚恳而带有一点忧虑的,仿佛真的想帮助蒋自新去报他说的人。
而同时,姜湖看了蒋自新背后一眼,目光又扫过盛遥,盛遥立刻会意,小心地移动着自己的位置,同时把摄像机在孩子们和蒋自新之间扫来扫去,做出一副找拍摄角度的样子。
“法律上他们是没有责任。”蒋自新冷笑,他似乎非常乐于展示自己的胸有成竹,仿佛用这样的态度和语气,他在面对姜湖的时候能有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这就是我叫你们来的目的,我要让全社会的人都知道,我是为什么杀人,让全社会的人都知道那两个人是罪魁祸首。”
随后,他轻轻地扬了扬下巴:“当然,这群崽子也该死。他们总会长大的,你看看,看见了么?!”
他说着,把手里的小女孩举了起来,在姜湖眼前晃,可怜的小家伙嘴里都往外吐白沫了,“你看看他们穿的衣服,拿的书包,用的文具!他们的父母都是混账,他们都对不起我,欺负我压榨我得的臭钱,然后给这些小崽子们花,看看他们一个个光鲜的样子!”
“我就是让他们谁都活不成!大家一起死!”
外面的沈夜熙一把把耳机扯了下来:“狙击手!还他妈瞄不准?!”
杨曼苏君子对视一眼,谁都没敢言声。
姜湖却在听见他这句话之后,突然灵光一闪,他抬起头,问:“但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今天晚上你一定会上新闻,难道还不够么?为什么要弄来这么多孩子?”
“死一个小崽子和一个女人算什么?都不够上电视的!影响不够大,不会有人重视的。”蒋自新想也不想地回答。
原来他要的是这个!
“盛遥。”姜湖猛地提高了音量,蒋自新一愣,此时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和身后的小人质们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蒋自新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盛遥突然把摄像机砸向蒋自新的脚下——他早想这么干了!
当然他没往对方身上砸,因为小女孩还在对方手里,他投鼠忌器。绑架犯本能地对碎在脚下的机器做出“躲开”的应激反应,盛遥猛地蹿出去,异常灵敏直接插进被绑在一起的孩子们和蒋自新中间。
等蒋自新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抓来的三十个小人质已经在对方的保护范围里了,那个举着摄像机,一直挡着脸沉默不语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坏的笑容:“哥们儿,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咱虽然只是个靠写字吃饭的新闻工作者,偶尔也是想行侠仗义一把的。”
盛遥真是聪明,这时候都没透露自己是警察,因为一旦他警察的身份暴露,就不是激怒对方,而是让他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这样的话,他扣着的那孩子的命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搭档靠谱,姜湖心里也有了谱,他继续哆哆嗦嗦地装鹌鹑:“盛……盛遥,你……你不要命了?你干什么?”
蒋自新红着眼死瞪着盛遥,听见姜湖说话,又皱着眉瞪了姜湖一眼,他得到了原来这俩人不是一伙的暗示,于是把注意力转移到盛遥身上,把刀子在盛遥眼前晃了晃,表情阴森地说:“小子,你不想活了么?”
盛遥知道现在自己只能冒险,尽量把对方的敌意转到自己身上,这男人太懦弱,只敢对付孩子和在人背后动手。刚才姜湖一提示,他立刻就懂了,蒋自新想要的是曝光率,杀一个两个人在他眼里影响不够,他认为自己一定要杀光那几十个孩子才能达成目的,否则就是前功尽弃,盛遥现在让自己成为唯一一个挡在他前面的障碍物,如果他要达成目的,如果他还要影响,如果他还必须要杀死这三十多个孩子,他就必须解决自己这个“文弱的新闻工作者”。
盛遥对自己拔枪的速度和准头没有太大把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蒋自新的手离开小姑娘的一瞬间,将对方击毙,但是这个时候,唯有试一试了。
“老子这点血性还有。”于是盛遥给了蒋自新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怎么了,看见成年人就不敢动手了是吧?告诉你,今天除非你踩着我的尸体,否则这帮孩子你一个都别想动!想出名想疯了么?我偏不让你得逞!”
蒋自新猛地低吼一声,拎着女孩的后颈,举起刀子就冲盛遥扑过去,胸口敞开,随后——枪响了。
蒋自新的脑袋上开了个血窟窿,他一脸的难以置信,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一枪正中后脑,瞬间被击毙,连悬念都没有,刀子落地,男人“咣当”一下倒了下去。
可是这时候,盛遥的手刚刚伸到自己腰间,还没来得及往外抽,他以同样难以置信的表情抬起头……
是平静地放下了手枪的姜湖。
那一瞬间一室静默。
姜湖站在暗处,盛遥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只是片刻,盛遥的专业素质立刻让他回过神来,俯身把蒋自新手上的刀夺下来,伸手放在他动脉上,确定已经死亡,才小心地把女孩子抱起来,对着衣领里面别着的对讲机说:“安全,进来吧,有个女孩情况不大好,需要医护人员。”
他再次回过头去看姜湖,后者已经把枪收回去了,像是若无其事一样从阴影里走出来,低着头看着地上不肯闭眼的男人,低声说:“对不起,当着这么多小朋友的面开枪,不过刚刚那种情况,不射杀他,他就会杀人。”
盛遥觉得他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姜湖的口气没有解释,没有后怕,甚至没有松口气的感觉,音调和表情都太过平淡,平淡到有些不真实的地步,他问:“你还好么?”
姜湖笑了笑,没接话。
沈夜熙在盛遥“安全了”三个字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扯下耳机带人冲进去,好在除了被犯人一直拎着的小姑娘意识不大清楚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伤亡了。
然后善后工作开始,有医护人员抬了担架进来,杨曼组织人把孩子们一个个都带出去,让医生检查,又过了十几分钟,被通知到的家长们蜂拥而来,安静而乖巧的孩子们这才回过神来一样,于是哭声四起。
他们还太年幼,在“死亡”这个概念还没有在这些孩子们心中明晰的时候,就过早的彼此遭遇到了。他们见到了鲜血,见到了这个社会上最晦暗的人性,见到了最凶恶最疯狂的嘴脸。
杨曼小心地把一个吓坏了的女孩交到她妈妈手上的时候,忍不住想,这些孩子将怎样接受这样的事实呢?他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也许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噩梦都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变成他们成长中最残酷的一次洗礼。在目睹了那挺身而出的男孩被残忍地杀死以后,他们以后是会变得畏首畏尾,还是更加勇敢呢?
华灯初上,生和死的话题太过沉重,杨曼想,他们都还没有到足够能消化这些的年纪。
小女孩把头扎在她妈妈怀里,一只手抓着她爸爸的衣角,杨曼在不远处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女孩嚎啕大哭了好一会,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她擦擦脸,突然转过身,跑到杨曼跟前,颤颤地、还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警察阿姨……”
杨曼蹲下来看着她,柔声问:“怎么啦?”
女孩的小手不安地搓揉着裙子的一角,杨曼注意到那上面有一大块墨水的污迹,女孩红着眼睛小声说:“阿姨,刚才那个坏人抓走的是我的朋友,我们今天吵架了,我很后悔……”
她眨巴眨巴眼睛,一串眼泪又流下来,杨曼伸手轻轻地替她抹去。
“……我不应该说她坏话,不应该不理她……阿姨,孙晓丽是不是死了?我以后是不是看不见她了?”
“不会的,孙晓丽就是被吓着了,医生说她住一段时间医院,以后会好的。”杨曼瞬间明白了她说的“孙晓丽”是谁,拍拍女孩乱糟糟的头发。
“那……我能看看她吗?”听说孙晓丽没死,女孩的眼睛刹那就亮了起来,被泪水洗过的瞳子清澈得惊人。
看得杨曼心里一软:“我给你问问医生吧,好不好?”
女孩用力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她走到一边去问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过了一会,杨曼笑着回过头来,冲她招招手。女孩立刻望着她妈妈,也跟着哭了一场的年轻母亲拉过女儿的手,一家三口一起走到救护车旁,那刚刚已经休克的孩子孙晓丽清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着她们。衣服上被染了墨水的女孩俯下身去,轻轻地说了什么,随后两个孩子一起笑了。
杨曼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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