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布鲁克斯顿旅店前,我在前台查了一下留言。服务员告诉我没有留言,我让他一有电话找我就转到我的手机上。我心里想的是那家医院管理档案的护士,不过我没提她的名字。虽然我和莉萨打了赌,她还是不太可能打电话过来。海伦娜·埃文斯也许恨透了她上司,但她明白不能得罪他。她耍了我。
没等和莉萨走到去威廉斯堡的一半路程,我的手机响了。是埃文斯护士打来的,当时我们正在西点镇附近,在穿越33号州际高速公路上的马特波尼河。
“蒙克特工,我讲不长,”她说,“你们离开后,菲多下午请假走了,我就开始考虑你说的关于汤普森法官的事,即如果你们不能完成调查的话,她也许会失去这个工作。”
“我一直希望你能帮忙。”
“我不能把记录给你们,除非去复印,但我不能这么冒险。我能做的就是给你们读一串名字。你想要1972年6月在医院接受诊治的黑人女性的名字,至少你对我这么说过。”
“如果你把这些名字给我,我就能弄到法院传票了。”
“我的名字会在上面吗?”她声音中第一次显出了担心。
“绝对不会。”
“好吧,”她说,“你有笔?一共有五个名字。”
我让她说下去。她把名字告诉了我,我把它们记了下来。
“得挂电话了,”她说,“希望对你有用。”
我放下电话,莉萨坐在驾驶座上朝我望着,一边咧嘴笑,“你准备请我到哪里吃晚饭?”
“只要你愿意,哪儿都行……爱吃多少吃多少。”
她哼了一声,说道:“给我读一下名字。”
“什么意思?你一下子顿悟了?”
“别开玩笑。”
“按入院顺序,第一个是艾琳·卡夫诺,第二个是莱内特·威廉森,然后是贾斯明·格兰杰,格伦·埃伦·泰特,以及萨曼莎·布朗。”我看着她,“有什么想法吗?”
“也许是萨曼莎·布朗,这听起来像假名,像舞台上的名字或是其他什么的。”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用这个去拿法院传票。”
“到她外祖母家还有多少路?”
我查了查地图,“再开几英里路就到64号州际公路了,朝南开,大约二十英里就到威廉斯堡,大概是这样。”我折好地图,把它塞进车门上的插袋里。莉萨打开风雨刷,以对付刚刚下起来的阵雨。
我们沿着双车道的公路继续开车,直开到64号州际公路,然后沿着这条路开往威廉斯堡,一边寻找通向詹姆斯河岸的出口。几分钟后,我们就到了那里。
河边寓所,布伦达·汤普森的外祖母现在就住在岸边的这家豪华的疗养院里,疗养院位于离河边不超过一百码的地方,地势并不高。莉萨把车停在一个铺着水泥面的停车场里,停车场在一幢五层楼高的砖结构房子的西端,那幢房子看上去更像是一座殖民地时期的大厦,而不是一个人们等死的地方。
我们一起站在砖砌的过道上,过道将房子前那片漂亮的草地一分为二。我想,法官得为这样的豪华之地花一大笔钱。让威廉斯外祖母每天被人用轮椅推出来一次,享受这南方特有的微风,这可得花上一大堆钱呢。我禁不住这样想着。布伦达·汤普森是有很高的收入,但是她并不是生来富有,而且在她的财产声明中也没有表示她有什么不寻常的财富。
莉萨凝望着那座主楼,“还真是幢好房子。”她说。
“更像蜜月旅馆,而不是什么疗养院,是吗?”
“听说还在造着很多这样的房子。”
里面也同样很漂亮。
我们瞥了一眼正靠大厅旁的一个大房间,里面住着一群人,他们正在巨大的电视屏幕前打瞌睡。
我发现,那是一个家庭购物网络节目,屏幕上充满了巨大的泡沫塑料做的手指,手指上套着硕大的人造宝石戒指,一个更庞大的人正在夸赞着它们如何划算。我朝最近的窗口望去,看到一群水鸟正在河面上盘旋,有的在上升气流中保持不动,其余的则像导弹一样俯冲到食物丰富的水中。我想,这样变老也许就不可怕了,然后回头看着电视房里杂乱无章坐着的那些人,摇摇头。无论在哪里,死总归是死。
在前台,接待员打电话叫人把我们带到普鲁登斯·威廉斯那里。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雪白制服的大个子男人走到柜台旁,带着我们来到四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新剪下的花插在床边黑木的床头柜上,一边还摆着银制的大水罐和水晶玻璃杯。护理员把我们介绍给她,然后自己离开了。
普鲁登斯·威廉斯躺在床上,瘦小的身体上半遮着一条白色的羊毛毯,小小的脸上满是皱纹,就像用过的浴巾。她身穿一件鲜红的绸缎外套,一只棕褐色的助听器绕在她无框眼镜右边。屋里萦绕着一股香味,我闻出那是一种昂贵的香料,不过叫不上名字。不幸的是,她的表情和那件鲜亮生动的外套并不相配。
威廉斯外祖母不太喜欢有人来拜访她,我从她脸上愁眉不展的表情就猜得到,但也许根本不是这样,也许她反感的并不是一般拜访者,而是仅仅针对联邦调查局的人。和约翰逊牧师一样,她经受了长期的痛苦,得不到当地联邦调查局人员的帮助。她用枯瘦的手朝床边铺着软垫的椅子挥了挥。我们坐下了。
“你们说自己是谁来着?”没等我们坐定,她就问,声音比她本人更虚弱。
我看看莉萨,想对她说,我告诉过你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
“联邦调查局的,太太。我是特工普勒·蒙克。”
我端平了自己的证章好让她看个清楚。
“这位是桑兹特工。我们想向您打听一些关于布伦达的事,关于她被提名为最高法院法官的事。”
“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什么事,蒙……蒙……什么来着?”
“蒙克,威廉斯太太,普勒·蒙克。我想问一些关于布伦达的问题。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小时候是怎样的。”老人的头向我微微转了过来,于是我提高了声音,“还有她在加州读大学时的情况。”
“她不住加州,奔克先生。”
“是蒙克,太太,是m开头的。”我的声音又大了些,“是的,她没在那里住,不过她在伯克利读书。”
外祖母皱着眉头,向我靠得更近了些,抬起了头,我把椅子移得更近些,“她念大学时怎么样?”我大声喊着。
她向后缩回了身子,“老天!”她叫道,“你想干吗,喀啦喀啦的,想把助听器吹进河里去啊?”
我向后退了退,先冲莉萨看了一眼,然后才继续说道:“对不起,太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只是想问一些问题。”
老天,我想,这简直是外祖母原则的最高体现,甚至还要厉害些。这女人不仅聋了。还极端的刻薄。我伸手去拿公文包,正准备就此完事,却看见普鲁登斯·威廉斯摇了摇头。
“请原谅,”她说道,“我知道不该叫喊,但有时候我觉得太沮丧。我要么听不到,要么就是听得太清楚,响得要人命。我记不住两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却忘不了八十年前发生的那些可怕事情。该死的,我甚至不能肯定我记得的就是自己的经历!”她的头随着这几句有力的话语颤抖着,“听我一句,邓普先生,别变老,一老就完蛋。”
我还没来得及制止自己便爆发出一阵笑声。
“对不起,我只是从没听到过您这样年纪的人每天会有这样的感慨,而且,我叫蒙克,是——”
“当然了。”她说。
那么她并没疯,我认定了。她决不是个反复无常的老太婆,她爱叫我什么就能叫什么。
她那短而僵硬的下巴冲着床右边的桌子一抬,说道:“能给我倒杯水吗?”
我把床头柜水罐里的水倒进了旁边的玻璃杯里,凑过身去把杯子递给了她。在我这么做时,我仔细看了看这个女人的眼睛,觉得有点问题。在这张干瘪的脸上,这双眼睛有点问题。
我想起一张颇有点名气的画,画的是肯尼迪就职仪式上的罗伯特·弗洛斯特,画面上诗人的脸很苍老,像一片弹坑累累和裂隙处处的大地,更像月球的表面,而不是人的脸,但他的眼睛却全然不同:年轻、清澈、没有岁月痕迹。普鲁登斯·威廉斯的眼睛也一样。它们本该充满血丝,瞳孔掩藏在黯淡的红黄色中,但事实并非如此。它们和弗洛斯特的眼睛一样纯净。她不是桂冠诗人,但是她绝不衰老懵懂。
“布伦达童年时是怎样的?”我问。
“她的父亲是个没出息的混蛋,她刚一出生,他就离开了家。我的女儿也没好多少。法院把孩子送到我这里,我抚养了伊丽莎白。我很高兴抚养了她。”
“她父亲是叫威利·汤普森吗?”
“没出息的混蛋!”
“她的三个兄弟都有不同的姓。”
她瞪着我,“你哪里住?没这档事。”
这次我努力不笑出来,但我能感觉到莉萨的身体开始晃动起来。从这样的嘴里听到这种街头用语,可真的太古怪了。我觉得自己期待着听她继续说下去。
“就是说,布伦达即使在婚后还使用汤普森这个姓。”
“没错,庞克先生。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摇摇头,“布伦达在大学里有个室友叫戴利亚·赫尔南德兹。”
“从没听说过。”
我留下戴利亚以后再谈。“布伦达告诉我们,她在这附近的一个城里住了几个星期,那地方叫布鲁克斯顿,她当时刚结束伯克利的学业,正好在她去耶鲁之前。您想起来了吗?”
普鲁登斯·威廉斯的脸上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什么斯顿?在这附近?她怎么会这么做?”
“她告诉我她的姨妈萨拉·肯德尔快死了,于是她回到弗吉尼亚去帮忙。”
“谁是萨拉?”她头直摇,“她从没有叫萨拉的姨妈。”
她眨了几下眼睛,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她保持着这个样子,一动不动,我怀疑她是否睡着了,或更糟。我转向莉萨,然后身体向床上倾过去,想听听呼吸的声音。突然,她睁开眼睛,我又缩回自己的椅子中。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她接着说,“这个萨拉不管长什么样反正不是我们家的人。该死,我那个地方,什么人都可以叫姨妈。”
她的头靠到枕头上,眼睛也闭上了。这次她是闭着眼睛说话的。
“不过我不记得布鲁克斯顿这个地方,我想,布伦达应该在给我的信上写过,但我真记不得了。”
“太太,您还保留着她的信吗?您还有她读大学时写的信吗?”
“老天,没有!有好几百封呢!”她环顾四周,似乎想做个手势,但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把它们放到哪里啊?可是,你们为什么会想看那一堆旧信呢?”
“我想核实一下你外孙女告诉过我的事,我指的是关于布鲁克斯顿。我以为你会有她从那里寄给你的信。”
普鲁登斯·威廉斯扫视了一下房间,然后笑了,那排闪亮的牙齿表明牙医的技艺多么高超。“这都是她出的钱,是我的小布伦达。”
我觉得肩膀开始往下坍了。她的答非所问,就和那口牙齿长得不是地方一样。这个老妇人并没有完全错乱,但也不是完全正常。我没费心再看莉萨的反应便动手把笔记本放回去。突然问。普鲁登斯·威廉斯抬起了手。
“等等,别走。请先别走。我也许还真有一封信。”她指着靠在床脚对面窗边一个古旧的五斗柜,“可能在那边的抽屉里。”她示意我走过去,“你还等着干什么,蒙克特工?”
我笑了,现在这位女士不仅清楚我的名字,还知道我的头衔。
莉萨走到五斗柜前,照威廉斯外祖母的指示找到了那个抽屉,翻出了几包因时间久远而发黄的信封,它们用一根脆弱易断的橡皮筋绑着,她把这包东西带回床边,交给老人。普鲁登斯·威廉斯解开橡皮筋,从这捆东西里挑出了六七封信,用颤抖的手拿着,抖得使信都晃动起来。我拿过来,查看着邮戳,然后摇摇头。
“不,不是这些,”我无法掩盖自己的失望,说道,“我们想看1972年的信件。这些信是50年代写的。”我把它们递了回去,但莉萨接了过去。
“当然了,我们要看看的。”她对老人说。我能肯定她想对我说,别这么傻。
莉萨把信从信封里抽出,开始浏览起来,一边点着头,一边笑着,好像是另一位家人在分享着这段回忆。我先轻轻清了一下嗓子,然后咳得重了一些,她朝我瞪起了眼睛。我正要转身走开,她的声音让我停住了脚步。
“普勒,或许你也愿意来看一看这封信。”
我从她手里拿过信,看见在普通的信笺纸上写着一段话,显然是学校的学生写的,笔迹整洁但有点幼稚。我读着信,写的是关于学校生活的,我很快地浏览到最后一行,眼睛牢牢盯着那个签名,我把信拿到普鲁登斯·威廉斯面前。
“太太,这不是您外孙女写的,反正不是布伦达。看到这个签名吗?这不是她的名字。”
她拿过信,瞥了一眼,把它稍微移得远一些,调整到看得清的距离,然后笑了,那一声突兀的叫声使我在椅子里直起了身体。
“这个孩子!”她说,“那些日子我给她买了很多故事书。其中一本是关于阿拉丁的。”她的目光越过信纸顶端,注视着我,“是那个男孩和神灯的故事吧?”我点着头,“故事里还有个公主……是茉莉花公主。那男孩爱上了她,我的小布伦达也是。‘有一天,我要和茉莉花公主一样,’她曾经这么对我说,‘你就等着瞧我成功吧。”’普鲁登斯·威廉斯再次盯着那个签名,然后看着我,“她真的做到了,你不这样认为吗?她真的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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