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约瑟夫·赫金斯推出他那辆破破烂烂的红色自行车,朝着苍鹭公园进行漫长的爬行。公园在郊外,离肯特郡的行鹭镇有三英里远。战前苍鹭公园一直是儿童疗养院,现在被匆忙地改建为战地医院。这是冬季,医院灰白色的大楼处在光秃秃的树林中,显得格外高大萧索。赫金斯费力地爬上山顶,自行车在乡间小路上左右摇晃。他心里极其不爽,忍不住咒骂了几句,专门来回跑六英里,就为了这么一小叠信,而信可能会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打开!赫金斯把信取出来像扇子一样展开,攥在一只手里,而手肘牢牢地撑在车把上。他恨恨地看着这些信,第一封信是寄给指挥官的,是一名新的医师吧,赫金斯敏锐地忖度着。他拿起这封信对着光看了看,信封是布纹纸做的,质地不错,盖的是哈利街的邮戳,医生的笔迹总是那么龙飞凤舞……
格尔维斯·伊登坐在自己的诊疗室里,也在咒骂。他一边咒骂,一边向苍鹭公园的指挥官写确认信:即刻动身,前去报到。他最近钓到一位可爱的女士,一掷千金、眉目传情、共进晚餐这一系列的方法可谓是轮番上阵,而这位女士也就一步步沦陷了;在这位女士身上,他已经感觉到了比注射(纯粹的)毒品更加美妙的快感。他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但在女王的部队里当军医,就不能再认为收入可以继续维持这种奢华的生活。但是慕尼黑危机那段时间,他在当局报了名,现在要脱去这身制服,有点不习惯……至少要和那位姑娘分开一段时间了。伊登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看他丑陋的脸和灰白的头发,看他瘦削的身材和动个不停的手。真是搞不懂那些女人看上他哪点,还是不要的好!他按铃叫那位娇小可爱的女秘书进来,让她把信寄出去。这位女秘书想到他要去苍鹭公园,马上就放声大哭。毕竟人都有恻隐之心,所以伊登又花了几分钟来安慰这可怜的小人儿。
赫金斯把伊登的信放到一叠的最后,然后开始看第二封信。方正而大气的信封上布满了方正而大气的字迹。这是女性的笔迹,既大气又有力,字迹划满了信封上所有可用的区域。一位护士吧,赫金斯想……
简·伍兹写完了两封信,一封寄到奥地利,另一封寄到苍鹭公园。她把设计好的三份空袭服草图寄到摄政街上一家名为克里斯托夫的服装店,卖给塞西尔先生(塞西尔先生以每份三畿尼的价格买下这些设计的所有权),这些设计图都很漂亮,尽管不是那么实用;然后伍兹把剩下的设计图纸都扔进了废纸篓。她打电话通知朋友圈里那些可爱的死党,把她们召集到一起。“我们一起吃喝睡!”伍兹小姐叫道,“明天一起去救护队!”伍兹静静地站着,镜子拿在手中。这个单间小公寓装潢雅致,颇具现代感,低矮的壁炉前呈现出伍兹这位中年妇女的身影。她身材高大,肤色较深,年约四旬,相貌普通,沧桑已显,胸部丰满,美腿性感。“伍兹,亲爱的,我们跟你说过,不要参加那种疯狂的宣讲!”说这话的人是她的那些死党,她们自己一直参加这种疯狂的宣讲,“我亲爱的小伍兹,我简直无法想象!甜心,我是指便盆,还有那里的一切!”还说,“伍兹,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伍兹给她的死党看了一幅小小的简笔素描,她自己画的,关于佛罗伦萨·南丁格尔的画。画上南丁格尔正在照顾那些获得维多利亚勋章的伤兵,在推床周围奔波劳碌。(南丁格尔,你又带着沾满血污的夜间照明灯出现了吗?)最后,当简·伍兹独处时,她哭了,睫毛膏随泪水掉在枕头上。她不堪重负的良心促使她作出这种巨大的牺牲,她本来事业有成,但她牺牲了由此带来的所有乐趣、所有幸福、所有优渥的生活,只为了一种盲目的赎罪。这桩罪行甚至不是她的过错,这桩罪行甚至有可能尚未犯下。
下一封信也是女性的笔迹,出自少女之手,每行的最后都稍稍向下倾斜。“字迹很沮丧啊。”约瑟夫·赫金斯自言自语,因为就在一两天之前,他在星期日报上读过相关报道。“我想又是一名被迫征召的护士,可怜的孩子!”但是这次他猜错了,因为写信的人———埃丝特·桑森想去苍鹭公园都快想疯了。
埃丝特·桑森把信拿在手中,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妈妈。桑森夫人最近忙于行鹭镇妇女志愿服务队的戏剧排练。“但是妈咪,她怎么能这样!我是说,并不是所有的婴儿绒线织成的长袜,都能经得住海军的靴子!我根本不信,亲爱的,你在骗我吧!”
“埃丝特,我以人格担保,袜子的每个地方都是这样,这双浅红色的,那双浅蓝色的。当她把袜子给我看的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雨琪夫人,’我对她说……”
“不是雨琪夫人吧,妈咪。她不叫雨琪夫人。”
“我确定她叫雨琪夫人,或是什么很相近的名字,这个不用管。‘雨琪夫人,’我对她说……”她突然停住话头,两眼放光,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刚才你在给谁写信啊,是写给医院吗?”
“我说过我会一直在救护队工作,”埃丝特飞快地说,“我也说过不能离开行鹭镇,所以只好白天去医院工作了。”
“但是白天容易遭到空袭啊,埃丝特。如果空袭时我恰好在楼的顶层,凭着我这麻木不仁的、像是长在死人身上的后背,肯定是无法生还了……”
“你后背最近好多了,亲爱的。我是说,看看吧,你今天还能生龙活虎地去服务队开会。”
“我是去开会了,但就是因为这个,后背才痛得很厉害。”桑森夫人说。就在这时,她这位货真价实的疑病症患者,受到内心奇怪念头的影响,眼里闪过一丝阴霾,脸上也疼出了脆弱的线条:“真的,埃丝特,我真的认为没有必要牺牲我们两个人,毕竟家里需要你。”她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扬起她柔软的金色柳眉,看着她女儿,然后用上她屡试不爽的小招数:“当然,亲爱的,如果你真的想去的话……”
埃丝特平静地站在窗户边上,茫然地看着窗外肯特郡的田园,美丽的景色在她下方铺开;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对妈妈的话无动于衷。她二十七岁,身材高挑,纤细的手脚显示出良好的家境。埃丝特并不漂亮,但脸是纯粹的椭圆形,头发是树叶般的褐色,超凡脱俗。她这名理想中的淑女,就好比某些安静的老教堂里放着的圣母像,从墙上的壁龛走下,用矜持而优雅的姿态,穿过陌生世界的喧嚣。虽然埃丝特以前从未顶撞过妈妈的意见,但她知道现在必须得自己拿主意。最后,她从窗户边转过身,后背对着光线站着,缓缓地说:“并不是我想去,而是我应该去。”
“但是,亲爱的,为什么?”
“每个人都在努力,妈妈,我也应该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至少,我可以从中得到一些锻炼,一些——好吧,我也不知道——一些生活上的锻炼。亲爱的,您想想,万一您有什么不测,想想我是多么迷茫、多么孤弱?到时候我身无分文,一无所知,一个人都不认识。不过,我想去苍鹭公园,最大的原因还是我一直做着当护士的梦……”
“噢,是的,至于那个,”桑森夫人说,“你想当护士都快想疯了。但是你知道吗?我是说,那个地方真的很让人讨厌,真的。亲爱的,满是尘土、污秽和讨厌的味道。”
埃丝特这些年来一直细心地照顾她妈妈,将她妈妈照顾得很好,护士的工作可谓驾轻就熟。她只是苦笑了一下,说自己对这份工作的艰苦性已有所认识:“毕竟我不是去找乐子,对吧?可能我过去会整天擦地板,一直擦到整理床铺的时候。”她突然走过来坐到地板上,不耐烦地把头倚在她妈妈的膝盖上使劲撒娇,“妈妈,您就让我去吧!请理解我。并不是我想去,而是我必须去。让我去那边,您也要作出牺牲。妈妈您最好了,我们一起来克服好不好?在我心目中,您永远是勇敢、乐观、坚强的人,这次让我们都勇敢起来,让我去吧。”
但是她妈妈缩回来,让自己的身体在沙发一角蜷成小小的一团,神情担忧,两只小手捂住她大大的蓝眼睛:“这是空袭,埃丝特,空袭啊!如果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儿,一点办法都没有——炸弹掉下来我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埃丝特,别去,亲爱的,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跟他们说你不想去,你不能去——把信撕掉吧!”
但是埃丝特站起来缓缓地下楼,把信寄出去了。
接下来的两封信,赫金斯认得信封上的笔迹,有一封是穆恩先生的,一看那苍老潦草的笔迹就知道了。他在行鹭镇上算是老医师了,工作多年。另一封信是当地的麻醉师巴恩斯写的。“我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两个人都要来?”赫金斯想到这点,皱起眉头看着这两封信,“对了,至少巴恩斯应该想去其他地方。呃,可能是军方的命令,必须执行。”
巴恩斯和穆恩两人寄完信后,巴恩斯正在和穆恩先生谈起信上的事情。他们一起走在山上,向他们的几栋房子前进。“我申请去苍鹭公园服役一段时间,这样能时不时地帮我父亲搭把手,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现在都是军人。”
“我个人确实喜欢当兵。”穆恩边说边小跑几步跟上巴恩斯。他一直坚持晨跑,这可不是吹的。他身材矮胖,稍稍有些佝偻,活像迷你版的丘吉尔,只是不像首相大人那般好斗。他脸颊泛出些淡淡的粉色,白色的头发有些蓬松,顶部尤为稀疏。他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慈祥的光芒,讲话有自己的一贯方式,既不会一惊一乍,也不会嘻嘻哈哈,颇像狄更斯笔下的人物,尽管他没有狄更斯笔下人物那种傻里傻气的温柔。“我个人的确喜欢当兵,非常喜欢。”
“当兵会让人改变。”巴恩斯说。
“这种改变我能适应,巴恩斯,你知道的,”穆恩说着,稍稍转过他和蔼的老脸,“我的房子——现在正好有机会离开它,我想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撑过来的。我一个人在那房子里住了十五年了,每天我都感觉我儿子的笑容在脑海里浮现,只要一抬起头聆听……就觉得我听见了他在楼下嬉闹的声音。够了够了——我想我现在心里反而很庆幸,我的意思是,因为战争爆发了。如果他还活着,就正好成年,你知道的。我只能送他从军,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法国,或是东方,或是其他地方……这样我就只能焦急地等着他的消息,说不定他寄回的家信可能中途丢失了,说不定他已经战死,却杳无音信,这是电报局的事……我想我无法忍受,如果孩子他妈妈还在世,我想她也无法忍受。那些神仙只在扮演故弄玄虚的角色,难道不是吗?有谁会相信这些年里,我会因儿子被杀而感到开心?”
巴恩斯没有说话,他并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感情。他快四十岁了,个子不高,长得也不好看,浑身上下散发着正直的魅力。他心思细腻、恭谨谦让、诚实腼腆,这些品质都好得不能再好。他也很高兴进入军队。“那名叫埃文斯的女孩,”他说,“就是上周在手术麻醉时死去的那人,今天我收到了一封关于她的匿名信。我想离开那儿的诊所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会成为勇敢的巴恩斯中尉,为国王和国家尽责。等到战争结束,事情就会淡忘了。”
“孩子,她的死不是你的错。”
“是的,我知道,”巴恩斯耸耸肩,“但当时我真的没法解释清楚,我脑子里还回想着手术时那绞在一起的管子,它们分别连接着氧气罐和笑气罐,这你是知道的。现在记不清楚了,不过我一直在想是哪儿出了问题。记得当时我看见两根管子绞在一起,没有分开,所以我跑进手术室让他们好好检查一下那里。当然,每样东西都已放好,但没人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工作人员大都是本地人,我的行为一定让他们脑子里有了什么想法,我想他们谈论过。验尸后女孩的妈妈认为我谋杀了她的女儿,这——太可怕了!当然,他们为了保护我,已经决定把验尸记录改了,但女孩的妈妈说,她要和镇上的人一起把我撵出行鹭镇。他们会这么做,你明白这一点,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其实我运气还不错,真的。这事发生的时候战争爆发了,我爸爸才保住了医生的饭碗,而我进了军队。等到一切风平浪静,这事也就淡出人们的视线了。”
“有医疗保险的病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穆恩和巴恩斯走在一起,若有所思,“想起你们父子为镇上作的贡献,巴恩斯……”
“我只是想知道当了军人后,这种关系能不能得到好的改善。”巴恩斯悲观地说。
最后的两封信都是女性的笔迹。一封字迹工整漂亮,是精致的正楷字体。蓝灰色的信纸看起来很是舒服,邮票整洁地贴在信封一角。另一封信的信封是白色的便宜货,地址写的是护士食堂,寄给护士总长,字迹驰骋在信纸上,变化无常,自由自在。救护队的弗雷德里卡·林雷,和亚历山德拉王后部队护理中心的贝茨护士长,很快会到苍鹭公园的战地医院报到……
近三十年来,弗雷德里卡的父亲一直是帝国某些前线的传奇,后来他调到迪纳拉山脉,那儿的人没有听说过他的传奇事迹,甚至连前线这个词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就没有得到赏识。这种尴尬的局面一直持续着,直到战争爆发。在经过噩梦般的旅行后,他回到英国,凭着他在探索东方的先驱中享有的一定声望,很快就与一位富有的寡妇邂逅并结婚。弗雷德里卡得知这个消息,仍保持着她习以为常的平静。
“她太让我讨厌了,爸爸,”弗雷德里卡说,“你是她的枕边人,但我和她可没有什么关系。”
她常常以参加宣讲为借口,不回这个新家。最后她写信给苍鹭公园,说她会依照规定去那儿工作。一个五十岁粗俗邋遢的老女人,怎么可能竞争得过二十二岁的女孩,更何况还是一位高雅沉静的妙龄少女?所以弗雷德里卡离开家,这位寡妇并不感到遗憾。呃,更正一下,她现在已经不是寡妇了。
贝茨护士长以前为人民服务,现在要调到战地医院为军队服务。对这种调动,她的反应简单直率,她想:“说不定我能在那儿邂逅几名友好的军官呢!”为了避免有的人看不起人类寻求异性的天性,应该指出这点:护士食堂未来的二十名成员和至少五十名的救护队成员,都或多或少地有着这样单纯的愿望。
七封信皆在此:医生老穆恩和小巴恩斯,哈利街的外科医生格尔维斯·伊登,护士长玛丽恩·贝茨,救护队员简·伍兹、埃丝特·桑森和弗雷德里卡·林雷。赫金斯不耐烦地把信重新叠好,用脏兮兮的带子捆在一起,塞进口袋,骑着自行车继续乏味的登山过程。他不知道的是,仅仅一年之后,七位写信者中的一位就会在承认自己的杀人罪行后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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