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就是那位胫骨和腓骨骨折的病人)此刻正躺在病房角落的床上,就在那儿,赫金斯度过了他在医院仅有的一夜。门旁边有屏风把病床围住,使他与病房的其余部分隔开。
腿伤得太厉害了,威廉悲哀地呻吟着,一点也不顾现在是什么时间。
“你什么意思?”埃丝特一脸无辜地说,“不是一直都在疼吗?”
“是的,一直都这样,太可恶了。”威廉赶紧说。但是他忍不住又笑起来,说了句:“尽管我觉得很奇怪,但好像只有你值班的时候,才疼得这么厉害。”
埃丝特被抢救回来,睡了觉后,已经好多了。这几天她一直顶着夜班,期望弗雷德里卡赶快好起来,回来工作。埃丝特站在病床前,有些疑惑:“你是在拿我开心吗?”
“是啊。”威廉说着,抓过埃丝特的手亲吻着,又翻过来亲吻手掌和每根手指,然后把脸贴在埃丝特手上摩挲着。威廉的双手紧紧握住埃丝特的手,一时间两人都激动地沉浸在无声的温馨与喜悦中,被无穷无尽的甜蜜和安宁包裹着。
这些天威廉腿上的伤势的确恶化了,背疼得厉害。他自己心情也不好,既厌倦又痛苦。当他躺在医院时,他的船撇开他独自航行,还有他所有的同事和朋友;他们会将她带上船,和她一同远航,离开他的人生;他可能困在这个阴沉昏暗的病房,日复一日。只有上帝才知道,当他最后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海军会不会再要他。但此刻他却握着这双纤细的小手,褐色的眼睛突然泛出温柔。他微笑着说:“嗅,亲爱的!”他抱住埃丝特,用自己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
那晚圣伊丽莎白病房一片混乱。“嗨,护士,你还没有把我要的热饮料拿来呢!”“拿我的吧,伙计,她给了我三杯热饮料!”“这是什么,护士?——我杯子里怎么只有热水,没有饮料?”“喂,护士,我杯子里怎么只有一丁点可可粉!”他们笑着、喧哗着、讨论着,开着埃丝特的玩笑:“你一定是恋爱了吧,护士。肯定是!埃丝特·桑森护士谈恋爱了!”
埃丝特谈恋爱了。在经历了过往所有的伤痛和苦涩之后,结局是多么温暖、舒适、安全。威廉会照顾埃丝特,她可以放心握住威廉的手,让威廉的爱包裹着她,从中找到避风的港湾。“我会重新开始的,”她想,“不再担忧,不再焦虑,也不再依赖妈妈了。她应该希望我从此把这一切都忘掉,获得安全、快乐和满意的生活,我会的。威廉会照顾我的……”埃丝特回到威廉身边,说:“噢,亲爱的!”又把手放进威廉手中,两人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持续了好长时间。
“噢,亲爱的!”威廉说。
“噢,亲爱的!”埃丝特说。
“我不能一直都叫你‘噢,亲爱的’,”威廉最后说,“我想也许,甜心,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亲爱的,如果你连女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的话,你是不能指望她嫁给你的!”
“那你赶快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威廉说。
“亲爱的,我的名字叫埃丝特。”
“啊,这不是巧合吧?”威廉说,“我之前从没喜欢过名叫埃丝特的女孩!”
病房里已经完全变黑了,埃丝特坐在床边很长时间,不时起身去照顾一名病人,这名病人无法入睡,或是疼痛难忍。
但每次一忙完手中的事,埃丝特就回到威廉身边,把自己有些粗糙的小手递给威廉,两人便畅谈着,不是总结过去,而是展望未来;不是担心妈妈和空袭,而是畅想着空袭过后两人在一起的生活。到了值班军官例行巡查的时候,两人已经在憧憬战争的胜利:要在山上建一栋白色的别墅,就可以俯瞰格德里斯通。他们打算生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度蜜月的时候不要双座的克莱斯勒跑车,而要稳重的家用戴姆勒车。埃丝特最后把手抽出:“你伤还没好,真该好好睡一觉……”
“说到睡觉,埃丝特……你有没有认真想过,到时候是睡双人床还是两张单人床?”
“噢,威廉!”埃丝特笑着抗议,脸红红的。
“我无条件反对两张单人床。”威廉说着,抓住埃丝特围裙的一角,把她拽了回来。
值夜班的护士长跟着管理药品的值班医务官巡查。“琼斯少校,今天有三个新的手术要做,你要给他们开点药吗?昨天做了手术的那名疝气病人仍然痛得厉害,那名胫骨和腓骨骨折的病人也在抱怨他的腿似乎比以前伤得更重了,他今晚情况怎样,护士?”
在琼斯少校引起注意的短暂时间里,威廉开口说他的腿真有些麻烦。他可能也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不管怎么说,一想到埃丝特说的话,威廉觉得还是要点安眠药比较好。琼斯少校潦草地写下处方,护士长从药品柜里拿出吗啡和安眠药粉,这时埃丝特拿着注射器离开病房,听见护士长和医生在嘀咕:“我说让埃丝特来注射合适吗?她毕竟是一名嫌疑人啊……”
穆恩少校十点半的时候到了值班室:“还有茶吗,亲爱的埃丝特?”埃丝特笑着点头,穆恩突然上前,用手握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转向有光亮的地方。“你怎么了,孩子?你今晚看起来真是可爱极了!”
“是吗?”埃丝特一脸孩子气的笑容。
穆恩把手收回,但是手指似乎还对那光滑柔软的肌肤恋恋不舍:“你永远都是美丽的天使,埃丝特。你有着完美的椭圆形脸蛋,就像教堂里的圣母玛利亚一般,但是今晚,圣母玛利亚也变成凡人了!”
“玛利亚谈恋爱了。”埃丝特笑着承认。
穆恩猛地吸了口气,但又马上欢快地说:“谈恋爱了!埃丝特,你谈恋爱了,就是啊,你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嘛。跟我说说,谁是那位幸运儿……”
埃丝特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穆恩。威廉此刻在值班室外的病房里睡得正香,就睡在靠近门的那张病床上。埃丝特就把他们的罗曼史一股脑儿跟穆恩说了,这对她很重要。“穆恩少校,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因为要寻求安全感或是看上他的钱,我只是单纯地爱上他而已。当然,如果别人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很担心我以后的生活,战争结束后我就要自谋出路,但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妈妈靠她的养老金生活,这……你也知道做妈妈的想法,我妈妈不希望我去工作,她一直认为我应当嫁人,用不着……我没受过什么训练,我是救护队员,不会有什么用,尽管我以前觉得能帮上什么,这就是我把工作做下去的原因……但是没用,不是吗?……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生活。现在不一样了……噢,穆恩少校,威廉真的很好,让我深深地陶醉于爱情中……我知道这事很荒谬,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星期。但是——就是这样产生了……”
“孩子,我为你感到高兴。”穆恩抱着埃丝特,亲吻了她的嘴唇。
场面有些尴尬,如果穆恩是想表达自己的祝福,祝福埃丝特有了男朋友,那么亲嘴的行为就不是合适的礼节,它只用在恋人之间。穆恩立刻放开埃丝特,但他有些虚心地说:
“对不起,埃丝特。我只是想给你父亲一般的祝福,结果有些过头了……你一定会原谅我的。都是你惹的祸——你今晚真是太可爱了!”
伍兹出现在门口,双手伸展着抱怨道:“讨厌!讨厌!”
她看见穆恩少校,把手放在两侧,笑着说:“啊,对不起,先生。我以为这儿没有其他人呢,不过你也是我们的一分子……”
“伍兹,你怎么了?”埃丝特说。
“郁闷。掩体里的人要求我在空袭的时候到别处去睡,他们认为我晚上会起身,把煤油灯里面的煤油浇在他们睡的草垫上,然后点火!”
“真是血口喷人,孩子……”
“他们就是这么些人。给我一杯茶好吗?实话说,埃丝特,等到弗雷德里卡病情好转,有空袭的时候我们仨就去宿舍外面的那个小小的安德森掩体吧,在那儿我们应该能待得‘更舒服’些。”
“如果我们自相残杀又怎么办?我想他们可能会不闻不问吧?”
“就是这样啊,我们是潜在的杀人犯,他们都认为我们会冷酷无情地杀人。穆恩少校,你也被他们驱逐出来了吧?”
“我和巴恩斯、伊登也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他们想让我们就待在大厅,围在炉火旁边。”穆恩承认了这点,“不过大家还比较礼貌友好,他们尽力不让我们太难堪。医院里压力倍增,指挥官也在公园大门增加了警卫。食堂那边也收到命令,没有通行证的人不得进入食堂大门……”
“这下好玩了。”伍兹说。她双肘撑在壁炉架上,闷闷不乐地盯着炉火,再一次说着脑子里最直观的想法:“探长说了,凶手就在我们当中,他知道是谁!”
就在我们当中。就在我们当中!“当然凶手不是弗雷德里卡。”伍兹继续道,仿佛缩小嫌疑人的圈子是一件好事似的,“她不可能用煤气自杀吧……”
“是的,弗雷德里卡应当被排除。”不管怎么说,埃丝特还是很高兴这个推论。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弗雷德里卡知道自己一定会得救,她就有可能这么做。我的意思是,就像我们说过的那样,弗雷德里卡不会受到怀疑。而且埃丝特,弗雷德里卡知道你会救她,所以你关上了煤气炉的阀门,这样所有的线索都没了。”
“说起来是有这种可能。”埃丝特很震惊地承认了这一点。
“但我们当中怎会有人想杀死赫金斯?”穆恩少校不耐烦地叫起来,“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有人想杀死弗雷德里卡,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贝茨护士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惨遭毒手的吧?但为什么我们当中有人想置赫金斯于死地?”
伍兹没有再重复她那套“下流明信片”理论,相反她提出可能是贝茨护士长杀死了赫金斯,然后又有人因为复仇杀死她。
“你乱说,亲爱的,”埃丝特说,“为什么一开始贝茨护士长就要杀死赫金斯呢?”
“这个嘛,因为赫金斯听到了贝茨和伊登在一起的谈话,就在这里。接下来赫金斯就会把那次谈话在医院里大肆宣扬。”
“就算他们两人都有动机,伍兹,”穆恩少校严肃地说,“伊登杀人的可能性还是更大一些。”
“是的,但我们知道凶手不是伊登啊,”伍兹反驳道,“因为伊登是不可能想杀死弗雷德里卡的,他曾经疯狂地迷恋上了弗雷德里卡——不会对她下毒手的。”
“为什么说伊登曾经喜欢弗雷德里卡呢?”埃丝特说。
“好吧,伊登现在也喜欢她,这样说也可以。”
“我觉得你的说辞在考克瑞尔探长面前起不了多大作用,伍兹。”穆恩少校礼貌地说。他喝完茶站起来,温柔的蓝眼睛里满是焦虑和痛苦。“我很欣赏伊登,”穆恩没头没脑地说,“我一直都很欣赏他,他是——他是一名非常有魅力的男子,我希望……我不想……”
埃丝特不希望这样的谈话再继续下去,因为她迫不及待地想把威廉的事情讲给伍兹听。她斩钉截铁地说:“伊登不可能跟赫金斯或是贝茨的案件有任何联系,反正他不可能加害弗雷德里卡,不管伊登是不是喜欢她。伊登今天早上根本就没靠近过她的宿舍,他不可能把窗户堵住,打开煤气阀门。他甚至都不知道煤气表正好需要一先令。”
“是的,”穆恩少校说,“伊登显然不知道。”但穆恩少校仍然站着,忧虑地看着自己的鞋,似乎正要做出什么决定。最后穆恩说:“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你们这些女孩还是要注意安全……埃丝特,你也是。我并不是想说伊登的坏话,一句也不想说,但是……好吧,今天早上我在公园遇见你们之后,我看见伊登,这个你们也知道的。我早上在庭园里面跑步,都要带着一件旧的花呢大衣,这样我穿过道路,回到食堂的时候,就把那件大衣披在肩上。那天我把大衣放在灌木丛边上,当我跑到那儿拿起大衣的时候,看见伊登从食堂出来。
“他——好吧,埃丝特,他小心翼翼,前进的时候东张西望,我真不想这么说,但事实就是如此。之后他走近你们宿舍,而且——站在门外瞥了一眼窗户,然后推开门走进去。一分钟之后他又走出来四处观察,不过那时我站在食堂大门口,他应该没有看到我,但我看到了他。伊登可能对那一先令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就在弗雷德里卡下班,回宿舍之前两分钟——我看到他从你们宿舍出来。”穆恩转向门,沉重地说,“我搞不懂——为什么他不说这事?”
下午有人来拜访威廉,是考克瑞尔探长。他走到病房门口,不安地张望着,帽子塞在胳膊下,已经夹得不成样了。那名奶酪护士在他身旁出现:“探长啊——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以前见过你吗?”考克瑞尔淡淡地说。
“喂,探长!你来这儿的头一个晚上,你不记得了?我和我的朋友在指挥官的办公室和你说过话呢,就在救护队食堂上面。你那时对我们真好!”奶酪护士像个小女孩一样忸怩着,还说从那时起,她和她的朋友就想知道,她们敢不敢向考克瑞尔要签名。
“少来,”考克瑞尔摆出一副可怕的神情,“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电影明星?”突然他挥舞着自己的拐杖:“嗨,小伙子!来来来,我们聊聊天……”说着,考克瑞尔大步走到威廉床边,把奶酪护士撇在一边。“探长他早上没睡好。”奶酪护士对白垩护士说了心里的想法,白垩护士也一样失落。
考克瑞尔认识北部肯特郡的很多人,自然也认识威廉的父亲。“你好,考克瑞尔,”威廉努力想直起身子,“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你可不能向我要签名啊。”考克瑞尔乞求道。他把毡帽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又拿出一罐烟草。“在这种充满消毒味的空气中抽烟,应该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请便,这儿。”威廉从自己今天定量供应的五支香烟中拿出三支,递给考克瑞尔,“抽我的烟吧。”
“不用了,谢谢,我习惯抽自己的。”他沾满尼古丁的手指卷着烟叶,头也不抬就说,“小伙子,你的腿好些了吗?”
“哦,好得很啊,”威廉轻松地说,“就像起火的房子一般。”
“在这儿待得习惯吧?他们把你照顾好了吗?”
“是的,”威廉诚恳地说,“好极了。”
考克瑞尔扬起眉毛看着他,这儿似乎不那么舒服啊,中心的桌子上放着几个难看的花瓶,里面的鲜花倒是给桌子增添了几抹亮色。起床的病人穿着蓝色的亚麻布病服,在病房里面消磨时间,或是写信,或是玩七巧板的游戏,或是聚在那些还没有起床的病人身边,玩着惠斯特桥牌或者豪斯牌。墙上的通知写得清清楚楚:禁止赌钱,违者重惩。所以那些便士和半便士全塞在枕头底下。一名刚刚起床的病人缓慢地首先出牌,一副耐心十足、不紧不慢的模样。他四周围着一大群把风的人,病房里一派喧闹景象。“该你了,老兄!做得很好啊,你……”红十字会的图书馆员走进来,推着一车书。那些病人从寄物柜里把上周看的书抓出来:“给我们拿些情节紧张的书,小姐。”
“小姐,你还是给他一本言情小说吧,他就想要这种……有点浪漫的……”一个男人进行了手术前的注射,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他的朋友大声安慰他:“不会太久的,老伙计。祝你旅途愉快,我们的关爱会传递到手术室。”两名穿着绿色长罩衣的护士急忙把白色的推床推进来,胡乱地把这名男子放上去,盖上床单,又在头部包裹上毯子,之后推出病房。“祝你好运,伙计!”一群男人叫喊着,然后回来继续玩豪斯牌,显然不为所动。一张只铺着垫子的病床上,躺着一名病人,没有枕头。他是麻醉后送过来的,不一会儿脸色就变得猩红,一双明亮的眼睛茫然地凝望着,然后头重重地垂了下来。“你好好躺着,伙计。”一群人叫了起来,一名男子走上前,握住病人的手腕一会儿,俯下身子:“别动,好好躺着,别摇头晃脑的。”他对着病房喊道:“这儿,护士,他醒过来了!”然后他又回到牌局中。“可怜的家伙,我决不会像他那样!谢天谢地,我快要康复了。”另外有一名背部受伤的病人,正躺在S形的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他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六周了,而且还得再躺几周。
七床的病人哮喘还没好,他头上罩着毛线织的长方形披巾,眼睛可怜地望着大家,鼻子吸着复方安息香酊飘过来的味道,有种作呕的感觉。考克瑞尔探长抽完了第一支烟,踩灭烟头,然后有礼貌地把烟头拾起来,放进威廉寄物柜上面的烟灰缸里。随后他开门见山地说:“你应该认识死者吧?赫金斯和贝茨护士长。”
“是的,我认识他们,这些消息早就传开了。说起来可怜的老赫金斯还是我同事呢。”
“你怎么认识他的——在酿酒厂?”
“不,在空袭预警中心,我是他手下,”威廉说,“他是救援队的队长,你是知道的。战争爆发后一年的时间里,军队都没有来征召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去做志愿者;要是不去的话,那些姑娘肯定会说我贪生怕死,你知道的。老赫金斯人很好,我和他一起,经历了所有的空袭。我们参与了所有的空袭救援,救援工作也充满了乐趣。那天我休假归来,到市政厅看他,不料在那儿遭到空袭。我们坐着听收音机,他等着投入救援工作中,就在那时——嘭!残酷的炸弹突然砸在中间,把整个屋顶砸了个洞。其他三名同事躲开了,但我和赫金斯被横梁还是什么东西挡住了,腿动不了。他问我还好吗,当时我想死定了。我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我们还是没有办法移动,但赫金斯已经昏迷不醒了。救援队的人下来使劲把我们拖出去,他们先把赫金斯拖出去,因为我的情况看起来怎么着也要好一些。”威廉笑了,又接着说,“我跟你说啊,当时我想求他们先救老赫金斯,我可以坚持到最后。但我还来不及开口,他们就已经这么做了!最诡异的是收音机还一直开着,我们一直听着德国人的广播,我躺在那儿,处在黑暗中——四周滴着水,不远处似乎有煤气泄露了。我一条腿被压在大梁下,真是活受罪!几条脏兮兮的猎犬在附近闲逛,看来我像腐尸一样不堪了。我们真该早点和德国人握手言欢。外面传来一阵可怕的喧闹声,炸弹就像成熟的苹果一样落下来……”
有一次在行鹭镇上开车的时候,考克瑞尔也遇到过空袭。燃烧弹砸在车顶,直接穿到后座上,整辆车就烧起来了。
他很想跟威廉说,当时他的车猛地开进了弹坑里,半个小时前,那儿还没有弹坑呢。如果他提早二十分钟;如果他不是急着去鸽镇的黑狗酒吧,想和店主喝上一杯啤酒;如果他不是半途停下,让三名英国陆军妇女队的女孩搭便车,又偏离他的路线几英里,专门送她们到车站——那他现在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威廉,已把自己遭到空袭的故事讲完了,主题转回到赫金斯身上:“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想杀死赫金斯,作为同事,他好得不能再好了,真的。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同事之一,从没害过什么人。探长,你没有和他一起在空袭这段时期工作过,所以你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空袭期间,他一直勤勤恳恳地在赫金斯手下工作,而赫金斯邮递员的身份,并没给威廉留下什么印象,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考克瑞尔在烟的一头轻轻点上火。“和这件案子有关的人,你还认识多少?”
威廉深深地吸了一口自己的烟,然后说他还认识埃丝特。她——是的,事实上她就在这个病房工作。“我还认识小弗雷德里卡,她在这儿值过夜班,就是煤气中毒的前一晚。我在病房里也见过伊登,那时他在看病历。当然,也见过巴恩斯。穆恩少校今天早上来看过我的腿,原来的医生正好休假。看起来穆恩也是很好的老头儿,我父亲以前听委员会的很多委员说起过他,也说起过巴恩斯医生——就是巴恩斯的父亲。”
“你认识伍兹小姐吗?”
“不认识。她对埃丝特说——她说她会来看看我,大家熟悉一下,不过还没有来。我记得我才一点点高的时候,经常和叫伍兹的人在一起玩,不知道她还记得我不?”
“我怀疑。”考克瑞尔冷淡地说,看到威廉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又赶紧说,“跟我说说弗雷德里卡的事情吧。我相信你被送来的那天,一定看到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吧?”
“是的,她对我真是太好了。”威廉立刻说,“半夜的时候,我一定是做出了什么烦人的事情,但她平静从容地处理了一切,好像整晚都很闲似的。但事实上她一晚上都忙疯了,真是可怜。就是赫金斯也只能承认弗雷德里卡这人相当好,尽管他并没有和她接触太多,只是傍晚时分看到弗雷德里卡和她的男朋友在隔壁的值班室。赫金斯却度过了一个恐怖的夜晚,可怜的老头子。他满是伤痛,没办法睡觉,他说弗雷德里卡对他好得不得了。那女孩没有离开过病房,赫金斯说他不知道弗雷德里卡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因为看起来弗雷德里卡娇弱瘦小,尽管她是很有趣的女孩子。我前天晚上听见她和老穆恩在谈话,就在值班室。穆恩对她说他儿子被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撞死了,还有,弗雷德里卡礼貌地问穆恩,那辆自行车是什么颜色的!这就是她表达同情的方式!埃丝特说在那种情况下弗雷德里卡真的很害羞,她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她本来是想表现自己的友好和热心肠的一面,只是表现不出来罢了。”
考克瑞尔可不相信弗雷德里卡缺乏冷静。“她看起来相当努力,”考克瑞尔暗示道,“你觉得她是一名好护士吗?”
“她是完美的护士,”威廉立即说,“她和你说话的时候,基本上把你当成一个顽皮的小孩子,让你相信你的腿不会再受到伤害。还有,一旦你明白了这点,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想吃美味的米粉布丁。她不会用什么虚弱啊可怜啊这类的话来安慰你,但是当事情变坏时……天啊,她对人真是太好了,这儿的人都喜欢她。当然她说话的时候就好像这儿完全是讨厌的地方,她也不知道她干吗待在这儿!但有可能她本身就不喜欢脏东西。我得说,我喜欢弗雷德里卡,我想她是高贵的。”
病房中间的病床上有一名病人在痛苦地呻吟,考克瑞尔颤动了一下,手伸下去拿起帽子:“可怜的家伙——他怎么了?”
“他遭到病痛的攻击,”威廉调侃地说,这种陌生又带有保护性的冷漠在病人间蔓延着,大家对别人的伤痛似乎都无动于衷了,“你会习惯的。我以前也这样呻吟过,那时候没有人同情我。不过晚上糟透了,昨天做了两个紧急手术,而这个可怜的家伙,叫得我们整晚都睡不着觉。虽然如此,如果我们愿意的话,白天也可以睡觉。怎么适应这种生活?太不正常了。”
一名病人被人从手术室推回来,穿过这些刚刚起床的谦谦君子。考克瑞尔稍稍后退,一股麻醉剂的味道飘进鼻孔中。
病人躺在橡胶垫子上,头耷拉着,脸色猩红,嘴张着,眼睛闭着。毯子把病人像茧一样包裹着,而病人看起来虚弱无力。医护人员把他放到病床上,那儿放着他的个人物品,一个肾形的碗随意地放在一边。之后推床被推出去了,一个穿着绿色罩衣的人突然扭过头,一股糟糕的乙醚味道扑面而来,这人兴奋地大叫起来:“探长,是你啊!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哦,你好,伍兹小姐。”考克瑞尔懒洋洋地说。
“帮我看着他,好吗?”伍兹对威廉说,又朝着对面床上那名虚弱的病人随意地点点头,“如果他试图坐起来或是做其他事情,就大声喝止他,让他躺下,把护士叫来。”她跑向逐渐离开的推床,欢快地叫着:“喂,等等我!”
考克瑞尔探长松了一口气,发现那名病人并不是完全由威廉来照看,威廉也不能帮上更多,而是白垩护士——不对,那是奶酪护士吧?反正她从值班室冲出来,在那名病人面前站了几分钟:拿起他的胳膊,然后塞到毯子里,又在床上放上两个装满热水的玻璃瓶。考克瑞尔无言地坐着,看着他帽子的边缘,脑子里想着该问威廉什么问题。威廉说的话让考克瑞尔很心急——他是不是还有些话没说?最后,考克瑞尔想问一问,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威廉靠在枕头上,直直地坐着,手搁在嘴边,眼睛看着天,兴奋地嘀咕着:“怪哉!究竟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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