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伦敦地下工作人员聚在灰尘满布的小角落,饮酒讨论海豚案的历史应由何处落笔。一名体态如飞船、负责转译窃听数据的男子也加入讨论,而以他为首的一群人竟然主张最适合的时间点应是六十年前,“超级无赖比尔·海顿”降生于凶星下的那日。一提海顿大名,这群人不禁心寒。时至今日仍然如此。因为这位海顿,当年仍就读牛津大学时即被俄国人卡拉吸收成为“地鼠”、“卧底人”,正式的职称是渗透干员,渗透的对象是他们。而海顿在卡拉的指示下混迹他们左右,从事间谍活动至少三十载。最后虽然揪出海顿的狐狸尾巴,却直接导致英国人抬不起头,被迫仰赖美国姐妹机构的致命奶水。他们以奇特的术语称该机构为“表亲”。飞船男子表示,表亲让全局为之改观,令他深感遗憾,遗憾程度不亚于惋惜网球场上的蛮干,或板球投手故意投出触身球。“而且这也坏了大局。”多人随之附和。
对想像力较不丰富的人而言,整件事真正的起点是乔治·史迈利摘下海顿的面具,随后走马上任,照料众叛亲离的自家单位,时间是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下旬。这些人说,乔治一锁定了卡拉,就谁都拦他不住了,其余都属必然结果。可怜的老乔治:负担沉重,心灵如何承受得住!
一位学者型男子,从事研究员之类的工作,以术语而言属“掘穴人”,他甚至在醉意方酣时坚持,起点自然而然应落在一八四一年元月二十六日,当天皇家海军舰长义律率众登陆珠江口一处名为香港的雾锁岩岛,数日后宣布该地为英国殖民地。这名学者认为,义律登陆后,香港成为英国鸦片输入中国的枢纽,因此大力助长大英经济霸业。假设英国没有开创这块鸦片市场——他以不甚认真的口吻说——根本也不会出现海豚案,也没有花招,没有获利;因此在比尔·海顿阴谋破败后,也不会出现圆场中兴回春的气象。
针对此问题,中坚分子如回局待命的外勤情报员、训练师,以及个案主办官,一如往常,自行组成耳语干部会议,这些人全然从情报活动的角度来看待。他们认为在史迈利巧妙奔走之下,才有办法追查出卡拉在老挝首都万象的金主。此外,与涉案女孩双亲的应对,以及在百般不情愿的白厅老大间纵横捭阖,史迈利的表现皆可圈可点。毕竟白厅掌握情报活动的钱包,也负责在此机密世界提供权利与特许。最重要的是,史迈利让此次行动自行运作的时机无懈可击。对这些专业人士而言,海豚案是技术上一大胜利。毋庸置疑。被迫与美国表亲结缡,他们认为只是拉长战线,巧妙运用内行人的看家本领。至于最终结果:去他的。吾皇驾崩,天佑新皇万寿无疆。
老同志会面时,上述辩论必定持续,然而杰里·威斯特贝的姓名理所当然鲜少有人提及。偶尔的确有人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这些人不是有勇无谋,就是多愁善感,或者纯属记性不佳,结果一时让现场笼罩在某种气氛之下;不过气氛总会消散。举例而言就在几天前,一位刚从圆场培训班毕业的年轻见习生,在欢迎三十岁以下男女惠顾的酒吧再度提起此事。培训班位于沙拉特,经过一番整顿翻新,行话昵称为“育成所”。沙拉特最近淡化海豚案,当做学员讨论的题材,甚至以短剧诠释;这位可怜的男学员学识尚浅,自认消息灵通而沾沾自喜。“可是,我的天啊,”他提出异议,直言不讳,口气如同海军候补少尉在军官餐室吹牛时享有的那份少不经事的自由,“我的天啊,威斯特贝在本案的角色,怎么好像没人看清楚?如果真有人扛下重担,这人非杰里·威斯特贝莫属。他是前锋部队。怎样?不对吗?老实讲嘛。”当然了,他并没有说出“威斯特贝”或“杰里”,因为他没听过。他提出的姓名是该案行动期间赋予杰里的代号。
这记坏球由彼得·吉勒姆接住。吉勒姆高大强悍,生性却温文儒雅,等候初次分配的见习生往往将他视为希腊天神来崇拜。
“威斯特贝是拨动炉火的树枝,”他说,高声而简洁,打断了沉默,“任何外勤情报员都能做得跟他一样好,有些人甚至还比他高明。”
这名男学员仍未听出弦外之音,吉勒姆只好起身走向他,面色极为苍白,对着他的耳朵咒骂道,酒量够的话,应该再喝一杯,接下来就该闭嘴个几天或者几周。此时言谈焦点转回亲爱的乔治·史迈利,他肯定是最后一位“真正”的大师,退休后的近况如何?众人颇有同感的是,他活过的人生无数,可供他静静回想。
“乔治尽过的心力比我们多出五倍。”有人扬声说,语气忠诚。女性。
十倍,其他人附和。二十!五十!在夸张的声势中,威斯特贝的阴影总算消退。就某种意义而言,乔治·史迈利的阴影亦然。他们会说,乔治嘛,是投了漂亮的一局。以他这种岁数还能强求什么?
或许更合实际的起点,应是一九七四年中台风来袭的某个周六;午后三时,香港如临大敌,准备迎战一场狂风暴雨。外籍记者俱乐部的酒吧里,二十几名新闻工作人员,多数来自英国前殖民地——澳大利亚、加拿大、美国,心情闲散,言行粗暴,只管饮酒耍宝,就像独缺主角的剧团。十三层楼底下,旧电车与双层巴士沾染着来自建筑工程的泥黄汗渍,以及九龙烟囱所产生的煤灰。极具破坏力的针状雨滴,落入摩天大楼旅馆外的小池塘。男士洗手间是整个俱乐部里最佳的观港据点,加州青年陆克就在那里低头探进洗脸台,漱掉嘴里的鲜血。
陆克身材高瘦,喜欢打网球,刚悛自用,二十七岁却垂垂老矣,美军撤退前是杂志社驻西贡战地记者群中一颗明星。知道他会打网球后,很难想像他还会做其他事,喝酒也包括在内。大家会想像他站在网前使出反手拍、正手拍,杀得对手落花流水;或在双发失误之后发球得分。此刻陆克一面吸吮一面吐痰,神志被酒精与轻微脑震荡分裂成数个清醒的部分。他也许会以战争用语“遭菠萝手榴弹击中”来描述。其中一部分由湾仔酒吧女孩占据,她名叫埃拉,陆克为了她挥拳击中好色警司的下巴,因此承受了无可避免的后果:这位警司姓洛克斯特(Rock),别号摇滚客(Rocker),此刻正在酒吧角落养神。稍早他使出最小限度的蛮力,狠踏他的肋骨,将陆克揍得不省人事。陆克另一部分头脑想着今早华人房东说的话。房东过来抱怨陆克的留声机太吵,并留下来喝了杯啤酒。
肯定是某种独家新闻。究竟是哪一种呢?
他又干呕一声,然后朝窗外望去。波浪猛击防波堤后的中式帆船,“天星渡轮”也已停航。一艘经验丰富的英国护卫舰在港口定锚,俱乐部里谣传白厅正物色买主。
“应该出航才对。”他脑筋紊乱地喃喃自语,一面回想起他旅行期间听到的海军传说片段。“台风天护卫舰出航。遵命。”
层层黑色云堤下的丘陵呈暗蓝灰色。若在六个月前,此景象会让他赞不绝口:港口、嘈杂声,甚至自海边攀上太平山顶的摩天大楼群。自西贡回来后,陆克贪婪地拥抱此一美景。然而今天他只看到一块自大、富裕的英属巨岩,管理人是一群系了红蝴蝶结、眼界只到肚皮的商贾市侩。如此一来,他对这块殖民地的观感跟其他记者已没两样:只剩下机场、电话、洗衣店、床铺,偶尔(但为期不长)有女人。这里连经验都必须自境外输入。至于他沉迷已久的战争距离香港之遥,如同远离战火的伦敦或纽约。惟有股市展现象征性的敏感度,然而周六不开盘。
“还活得下去吧,老大?”邋遢的加拿大牛仔问,来到他身边的小便池。两人曾共享过越战春节攻势的乐趣。
“谢谢你,我感觉好上加好。”陆克以他最高尚的英国口音回答。
陆克认定今早房东积克·赵喝啤酒时对他说的话非常重要,非回想起不可,刹那间那段话如天降之礼重回他脑海。
“我记得了!”他大喊,“天啊,牛仔,我记得了!陆克,你果然记得!我的大脑!运作正常!各位,静听陆克发言!”
“算了吧,”牛仔劝他,“今天外面乱糟糟的,老大。管他什么东西,忘掉准没错。”
然而陆克踢开厕所门,大步走进酒吧,双臂大张。
“嘿!嘿!各位注意!”
没有人转头。陆克以双手在嘴边做出喇叭状。
“听好,你们这堆酒鬼,我有天大消息。太棒了。一天两瓶威士忌,脑筋居然跟剃刀一样锋利。帮我找个铃铛。”
他遍寻不着,因此随手取来大酒杯,敲击吧台横杆,啤酒溢了出来。即使动作如此大,也只有小矮人微微理睬他。
“怎么啦,小陆?”小矮人以鼻音说。他娘娘腔的嗓音带有格林威治村的温吞。“难不成大牛又有麻烦(打嗝)了?真受不了。”
大牛是外籍记者俱乐部的术语,指的是总督。小矮人是分社总编,陆克的长官,肌肤松软,生性阴郁,头发散乱无章,黑丝垂挂在脸上,擅长静悄悄从你身边冒出来。一年前,两名鲜少出现在俱乐部的法国人差点害他送命,原因是他随口评论越南的乱源。法国人将他带进电梯,打断了下巴以及几根肋骨,然后弃置一楼,回俱乐部继续喝酒。没过多久,他胡乱指责澳大利亚出兵越南只是意思意思,又遭几名澳大利亚人围殴。他暗示道,堪培拉政府与约翰逊总统谈好了条件,让澳大利亚阿兵哥待在头顿港纳凉,美军则前往他地奋战。这群澳大利亚人与法国人不同的是,他们甚至连电梯也懒得用,只是在小矮人站的原地将他打得落花流水,等他不支倒地再补几下拳打脚踢。事后他学乖了,知道何时应避免接触香港某些人。例如大雾持续不散之际,或是自来水一天只供应四小时的时候,或是刮台风的周六。
除此之外,俱乐部相当清静。顶级记者为了保持声望,绝不踏进俱乐部一步。几名生意人来这里体验新闻圈的滋味,几个女孩来这里找男人。两三个看似战争观光客的电视记者进行虚假的战斗演习。警司摇滚客,他是前巴勒斯坦人、前肯尼亚人、前马来亚人兼前斐济人,这个怒气难消的沙场老将在他习惯就座的角落,端着啤酒,一手的指关节微红,阅读着周末版的《南华早报》。有人说,摇滚客是冲着这里的格调而来。正中央有张大桌子,非周末时为合众国际社的保留地,此时坐着纳凉的是上海少年浸信会保守派保龄球俱乐部的成员,主席是年迈而白发斑驳的澳大利亚人库洛,喜欢举办周六的例行赛事。比赛的方式是将餐巾揉成一团,丢向俱乐部另一边的酒架,正中目标的话,其他参赛者得买下那瓶葡萄酒请你喝,大家也帮忙消费。老库洛吼出发射令,标靶由神态疲惫的老服务生负责,为参赛者奉上奖品。这位服务生是上海人,是库洛最喜欢的一个。这天战况并不激烈,部分成员甚至懒得投掷。然而,陆克选择的听众就是这群人。
“大牛的老婆有麻烦了!”小矮人坚称,“大牛的老婆的马有麻烦了!大牛的老婆的马夫有麻烦了!大牛的老婆的马——”
陆克大步迈向中央大桌,一跃而上,打碎了数只玻璃杯,头也撞到天花板。南边的窗框住他的身影。以半弯腰姿势站立的他,体型与其他人不成比例,黝黯水雾的后方是黝黯的山顶,眼前这位巨人尽占最突出的位置。然而大伙继续投掷餐巾,继续喝酒,对他视而不见。只有摇滚客朝陆克的方向瞥一眼,就那么一眼,接着舔舔硕大的拇指,翻至漫画版。
“第三回合,”库洛以浓浓的澳大利亚口音吆喝,“加拿大弟兄,准备发射。别急嘛,臭小子。发射!”
一团餐巾以高角度的抛物线飘向酒架,落在裂口上,停留一阵,随后瘫落地上。在小矮人怂恿下,陆克开始在桌上跺脚,又有玻璃杯落地。最后他总算击落听众的防护网。
“各位阁下,”老库洛叹了一口气说,“请安静一下,我老弟有话要讲。恐怕他有事相商。陆克老弟,你今天已经开战数次,再惹事我们将严惩不贷。发言务必简洁清楚,细节再小也不能省略,说完后敬请歇口。”
俱乐部成员都对彼此的传奇背景穷追猛打,而老库洛在众人眼中就是《古舟子咏》里的老水手。他们口耳相传,库洛自短裤抖落的沙,比他们多数人踏过的泥土还多。这话自有道理。库洛的生涯始于上海,是当地惟一英文报刊的倒茶小弟兼采访主任。至今他报道过共产党与蒋介石之争、蒋介石与日本之争、美国人与几乎所有人之争。在这个无根之地,库洛给了大家一种历史感。他的谈吐具三十年代真传,在台风天连最能吃苦的人都不敢领教。三十年代驻东方的外籍记者以澳大利亚人为主。基于某种原因,跟梵蒂冈有关的术语常常挂在他们嘴边。
多亏老库洛之助,陆克总算能发表高见。
“各位男士!小矮人,你这该死的波兰鬼子,放开我的脚!各位男士。”他以手帕点点嘴唇,然后说,“各位所知的巍安居正物色买主,而塔夫蒂·西辛格已经溜之大吉。”
众人不为所动,但他本来就不预期会有太多骚动。新闻工作者不习惯惊呼失声,甚至吝于显露不敢置信的神情。
“巍安居,”陆克洪亮地重复,“待价而沽。知名当红房地产创业家积克·赵,各位比较熟知的身份是我那位动辄发火的房东,他接受大英政府之托处理掉巍安居。欲知内情,就散布高见。放手啦,波兰杂碎,再不放手我宰了你!”
小矮人将他推倒。他双手挥舞,以敏捷身手跃下,因此没有受伤。站在地板上的陆克继续对攻击他的人出言不逊。此时库洛的大头转向陆克,湿润的双眼以恶毒的目光瞪着他,似乎永远不会移动视线。陆克开始怀疑,库洛的私法如此多,他究竟触犯了哪一项。库洛的伪装无数,属于复杂、独行的人物,这一点围坐此桌的人都知道。在刻意粗鲁的言行举止之下,隐藏的是一份对东方的爱,有时这份爱似乎将他束缚得难以忍受,以至于他得出走几个月,消失无踪,有如情绪郁闷的大象离群行动,直到适合与他人相处时才复出。
“阁下,别嘟哝个不停了,行吗?”库洛最后说,并以倨傲的姿势将大头往后倾,“请勿朝极为有益健康的水里吐低级秽物,士绅。巍安居是特务机构。多年来一直是特务机构。是长了一对大山猫眼的塔夫蒂·西辛格少校的巢穴。少校从前隶属皇家步枪队,目前服务于香港警界,相当于常受福尔摩斯嘲笑的伦敦探长莱斯垂德。塔夫蒂才不会逃跑。他是地下工作者,不是下流坯子。先生,帮我老弟倒一杯,”他对出生于上海的酒保说,“他扯太远了。”
库洛再度说出发射令,俱乐部也重新踏上追求智慧之路。事实上,陆克所谓的间谍大独家,往往了无新意,线索也总遭摒弃。离开越南后,愚蠢的他每翻地毯必见下面密藏间谍。他相信全世界由间谍宰制,因此一有空闲,如果没喝醉,大半时间就在香港无数伪装薄弱的中国观察家身边打混;更糟糕的是,他也与小山上偌大美国领事馆里的寄生虫为伍。若非这天大家无精打采,这件事或许就此画上句点。结果小矮人发现耍宝的机会,抓住不放。“说来听听嘛小陆,”他建议,双手娘娘腔似的朝上微扭,“他们要卖巍安居,是连内容一起卖,还是只卖现有建筑?”
这问题为他赢得满堂彩。怎样的巍安居价值如此高,是带有机密,还是不带机密?
“是不是连西辛格少校一块儿卖?”南非摄影记者追问。他的嗓音单调平板,仍引来笑声,只是感情成分较低。这位摄影记者是喜欢搅局的角色,小平头状似饿殍,而脸上坑洞看似他乐意出没的战场。他来自开普敦,不过大家称呼他“寻死匈奴”。有此一说:他终将为每个人收尸,因为他总是静悄悄地挨近他们。
接下来几分钟话题岔离,陆克的高见完全淹没在一连串有关西辛格少校的故事,还有模仿西辛格少校的表演里,除了库洛之外,大家欣然加入。有人忆起西辛格少校最初登港时身份是进口商,在码头附近用了一些笨借口掩饰身份;可惜六个月后旋即调任军职,领着一批士气低落的职员与养尊处优的文弱秘书,移师至上述间谍机构接替某人的职位,这事令人百思不解。众人特别描述了一对一的午餐会,如今让大家恍然大悟的是,原来在座几乎每位记者皆曾于不同时间点分别受邀。这些餐会结束前,主人在觥筹交错间费力建议,所用的语句如:“你听好哟,老头子,万一碰上了一个珠江过来的有趣的潮州人,你知道吧,就是关系良好的人,懂吧?——非记得巍安居不可!”随后亮出神奇的电话号码:“直通我办公桌,不经转接,没有录音,完全没有。”——六七名记者似乎将这段记载于个人日记中:“好,写在袖口上,假装是约会或是女朋友电话或什么的。准备好了吗?香港五○二四……”
大伙一同朗诵完数字后沉默下来。某处时钟响起,三点十五分。陆克缓缓起身,掸去牛仔裤上的灰尘。上海籍老服务生弃守酒架,伸手取来菜单,希望或许有人想点餐饮。一时之间,无所适从感袭上心头。这一天的时光报废了。打从第一杯琴酒就如此。后方传来低吼声,是摇滚客为自己点了一客分量可观的午餐:
“还有,端一杯冰啤酒来,冰的,听见了吗,小子?冰冰凉凉的。快快!”警司与当地人应对有一套,每次皆用上这句贬义深重的话,惟恐对方不懂英文。现场再度陷入沉默。
“哇,小陆,原来如此,”小矮人边说边离开,“我猜你就是靠这个拿普利策奖吧。恭喜了,亲爱的。年度最佳独家新闻。”
“哎,你们这些人,全下地狱算了。”陆克漫不经心地说,开始往吧台移动。两名面有菜色的女孩坐在吧台前,是陆军眷属,来酒吧钓男人。“积克·赵不是还亮出圣旨给我看吗?不是写着遵照女王指示?最上面还有个臭皇冠,狮子压着山羊。嗨,小甜心,记得我吗?我这种人,是以前在园游会请你们吃棒棒糖的男人。”
“西辛格不接,”寻死匈奴手待话筒,以哀伤的语调吟唱,“没人接听。西辛格不接,值班也不接。电话线被切断了。”由于情绪激动,或是由于意兴阑珊,没人注意到寻死匈奴刚才曾经悄悄溜开。
直至此时,澳大利亚人老库洛按兵不动。现在他猛然抬头看。“再拨一次,笨蛋。”他命令道,口吻如新兵班长般严厉。
寻死匈奴耸耸肩,再度按下西辛格的号码,有两个人过去看他拨号。库洛一动也不动,从他的座位静观其变。电话有两部,寻死匈奴又试了另一部,结果却一样。
“打给接线生,”库洛从众人站立处的另一边发号施令,“别学大肚皮的报丧女妖站在那边。打给接线生,你这个非洲人猿!”
空号,接线生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老兄?”寻死匈奴对着话筒质问。
无资料可查,接线生说。
“大概是换号码了吧,对不对,老兄?”寻死匈奴朝话筒咆哮,对象仍是那位倒霉的接线生。从没人见过他如此投入。对寻死匈奴而言,人生是摄影机观景窗对面的景象——这番激情只能归因于台风。
无资料可查,接线生说。
“打给浅喉咙,”库洛命令,他这时已火冒三丈,“打给全香港每个该死的老美。”
寻死匈奴摇摇长头颅,不太确定。浅喉咙是官方发言人,遭此地全体记者痛恨。对他有事相求的话,面子挂不住。
“好吧,我来打。”库洛站起来,推开众人,走向电话,开始对浅喉咙殷勤奉承。“长官,是在下库洛,供您差遣。阁下身体可好?托福,长官,托福。夫人与子女可好?必然是吃好、睡好吧?没有感染坏血病或斑疹伤寒吧?那就好。这样的话,或许您能善心指点在下,塔夫蒂干吗逃跑?”
大家看着他,然而他的脸色固若山岩,难以从中解读信息。
“在下同样祝福您,长官!”他最后闷哼一声,挂回电话,力道之猛,整张桌子因而应声蹦跳一下。随后他转向上海籍老服务生。“郭先生,请帮我招一辆小马力引擎车好吗?各位,拍拍屁股走人啦,你们这一群!”
“干吗走人?”小矮人说,心里希望自己也包括在内。
“跑新闻啦,你这个自大的小红衣主教,跑新闻去,你们这堆沉迷酒色的阁下。去追求财富、名望、女人、长寿!”
众人无一能解释他阴郁的心情。
“浅喉咙究竟说了什么,有那么糟糕吗?”邋遢加拿大牛仔问。他一头雾水。
小矮人附和:“对啊,他怎么说的,库洛老兄?”
“他说:‘无可奉告。’”库洛以文雅的口吻回答,仿佛这四字重重折损他的专业尊严。
因此一行人朝山顶挺进,留下静静喝酒的多数客人。同行者包括寻死匈奴,高个陆克,邋遢加拿大牛仔——蓄有墨西哥革命家髭须的他,相貌格外醒目。此外还有爱当跟屁虫的小矮人,以及老库洛与两名陆军女眷——由于上海少年浸信会保守派保龄球俱乐部召开全体会议,因此女士得以参加,只不过会员皆需宣誓禁欲。令人惊讶的是,和气的粤籍司机愿载全部人,证明了有心必能克服现实障碍。司机甚至同意开立三张收据给三位记者,此举是香港出租车司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做法。这是突破所有先例的一天。库洛坐在前座,戴着那顶招牌软草帽,缎带的颜色取自伊顿校徽,是老同志遗赠之礼。小矮人被挤上变速杆,其余三名男士就位后座,两位小姐则坐在陆克大腿上,让他很难擦拭嘴角。摇滚客认为不宜同行。他将餐巾塞入衣领,准备享用俱乐部的烤羊排加薄荷酱与大量马铃薯。
“再给我一杯啤酒!这一次要冰的,听懂了没,小子?冰冰凉凉的,快快端来!”
然而这一行人一离开视线,摇滚客也用上了电话,与权威人士通话,以免独漏新闻,无奈双方的共识是目前无计可施。
出租车是辆红色奔驰,还算新车,但山顶是缩短汽车寿命的最大杀手;车子以趋近于零的速度无止境爬升,冷气全力放送。天气仍持续恶劣。出租车喘息着缓缓登上水泥峭壁时,浓雾包围过来,稠密得足以令人窒息。下了车,情况更趋严重。一道燠热顽强的帘幕已拉过山顶,散发着汽油味,满是山谷传来的嘈杂声。湿气以细微高温粒子的形态聚合,飘浮在空气中。若是晴天,往南往北的景观皆可尽收眼底,是地球上最宜人的美景之一。往北看是九龙以及新界的青蓝山影,往南看是浅水湾、深水湾与开阔的南海。巍安居不愧由皇家海军于二十年代打造,显现出当年海军那份盛大的纯真,不但接收也透出一抹权力感。然而这天下午,假若巍安居不是坐落在林中,假若不是处于参天巨木围出的空地,假若这些树未将浓雾排拒在外,他们将只能看见两根白色水泥梁柱,上面有注明了“日”与“夜”的两个门铃;只能看见梁柱之间围上链条的大门。多亏树木成林,巍安居清晰可见,只不过距离大门有五十码之远。他们能分辨出排水管消防梯、晒衣绳,也能欣赏到日军占领四年间加建的绿色圆顶。
小矮人急欲进门,连忙走向前去按下注明“日”的按钮。柱子内设有对讲机,大家全盯着瞧,静候声响,或是依陆克的预测喷出大麻烟雾。广东籍司机停车路边,打开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电台播放的是哀怨的华语情歌,持续不歇。另一根柱子只镶了一块黄铜牌子,刻着明眼人一眼能识破的西辛格假身份:跨军种联络处。寻死匈奴取出相机,有条不紊地拍照,仿佛置身熟悉的战场。
“礼拜六他们大概不上班吧。”陆克表示,众人则继续等待。此话一出,库洛以“别傻了”响应,并说间谍一个礼拜上班七天,二十四小时无休,而且不吃不喝,塔夫蒂例外。
“连午安也不讲。”小矮人说。
他按下注明“夜”的门铃,将扭曲的红唇贴近对讲机出声口,假冒英国上流阶层的口音。这种口音为他带来了信任度,他运用得极为巧妙,令人啧啧称奇。
“在下姓名为麦可·汉斯德西摩,是大牛的私人跟班。有急事相商,是否能请西辛格少校接见。少校或许没有注意到,珠江上方似乎正出现一朵蘑菇云,扰乱了大牛打高尔夫的心情。谢谢。可否请您开门?”
金发女孩之一傻笑一阵。
“他是汉斯德西摩家族的人,我怎么不知道?”她说。
两女抛下陆克,改挽邋遢加拿大人的手臂,大部分时间凑着他耳朵讲悄悄话。
“他是俄国妖僧拉斯普丁,”女孩之一以仰慕的口吻说,一面抚摸他大腿后方,“那部电影我看过。他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啊,加拿大?”
每个人都接过陆克的随身酒瓶喝了一口,一面重新部署,思忖下一步怎么走。停靠路边的出租车持续传来高唱不休的华语情歌,而柱子上的对讲机却一声不响。小矮人同时按下两按钮,接着表演卡彭式的威胁。
“你给我听好,西辛格,我们知道你在家,马上举起双手,扔掉间谍用的风衣和短剑——嘿,小心一点,你这条笨牛!”
小矮人咒骂的对象不是加拿大人,也非老库洛。库洛此刻悄悄走向树林,显然想上厕所。他咒骂的对象是陆克,因为他决定硬闯。关口位于泥泞遍地的雇佣房,由低垂的树木遮蔽。远处有一堆垃圾,部分刚丢弃不久。陆克漫步至垃圾堆,希望从中找出有助理清谜团的线索,结果挖出一块S形的铸铁,至少重达三十磅,但他仍以双手将之高举过头,撞向大门,大门因此如破钟般响起。
寻死匈奴单膝跪地,捕捉镜头时空洞的脸孔挤出烈士般的笑容。
“数到五,塔夫蒂。”陆克呐喊,再度以几可破门的力量撞击。“一——”他又撞一下,“二——”
各色鸟类自树林飞起,在头顶上空缓慢绕行,有些体形甚大,然而山谷的雷声与大门的碰撞声淹没了鸟群的啼叫。出租车司机手舞足蹈,开怀大笑,将情歌抛诸脑后。更怪的是,在恶劣天气之中出现了一整家华人,手推两辆婴儿车,也开始跟着大笑,甚至连最小的幼儿也笑了起来,全家人都掩着口笑。最后加拿大牛仔倏然大呼一声,甩开缠在手臂上的女孩,指向大门另一边。
“拜托老天爷,库洛到底在干吗?老头子脑子进水啦。”
事到如今,所有正常程度的理性皆消失到九霄云外,集体癫狂症在每个人身上发作。黄汤、台风天、密室恐惧,全钻进他们脑袋里作怪。两个妞儿纵情地爱抚加拿大人,陆克继续撞击,华人家庭大笑欢呼,最后冥冥之中浓雾适时飘散,寺庙般的蓝黑云朵紧挨着头顶飞过,雨水倾泻在树木上。一秒钟后雨滴落在他们身上,刷的一声所有人都湿透了。两位小姐转眼呈半裸状态,又笑又叫地冲向奔驰车,男士却紧守岗位——甚至连小矮人也不为所动——透过雨水形成的薄膜望向肯定是澳大利亚人库洛的身影,头上戴着伊顿老帽,站在房屋的遮雨处,上方是粗制滥造的门廊,看似脚踏车停放处,可惜只有疯子才会骑脚踏车上山顶。
“库洛!”众人尖声喊,“先生!那个杂种想抢独家!”
哗哗雨声震耳欲聋,雨势打得树枝眼看即将断裂。陆克抛开了乱撞的铁块。邋遢牛仔先走,陆克与小矮人紧跟在后,寻死匈奴带着微笑与照相机殿后,继续盲目拍照,弯腰跛行前进。雨水恣意地倾倒下来,在他们一路循库洛脚步走上斜坡时,就在脚踝四周形成小红河,一旁牛蛙的叫声也加入伴奏行列。他们登上长满欧洲蕨的山脊,来到铁刺网围栏前就不得不歇脚,然后拨开切断的铁丝爬过去,接着跨过低洼的水沟。其他人赶上库洛时,他正凝视着绿色圆形屋顶,尽管戴了草帽,雨水仍不断地流下他的下巴,将原本整洁的浅黄色西装染成黑色无腰身的长袍。他如同着魔似的站立,直往上盯。陆克先开口。他是最欣赏库洛的人。
“阁下?嘿,醒醒吧!是我啦,罗密欧。老天爷啊,他是中了哪门子邪呀?”
陆克突然担心起来,轻碰他的手臂。然而库洛仍不发一语。
“也许他站着站着就死了。”小矮人猜测,而寻死匈奴则抓住这个稀有的机会,喜滋滋地对他拍照。
库洛如同老拳击手般慢慢回过神来。“陆克老弟,我们要向你致上诚挚的歉意。”他喃喃说。
“带他回出租车上。”陆克说着开始为他开路,但老库洛拒绝移动。
“塔夫蒂·西辛格。侦察做得不错。不会逃走——没有狡猾到逃跑——却是很不错的侦察者。”
“愿塔夫蒂·西辛格安息,”陆克很不耐烦地说,“我们走吧。小矮人,快走吧。”
“他僵住了。”牛仔说。
“好好思考线索,华生医师。”库洛再度冥思一阵后接着说,而陆克在一旁拉着他的手臂,雨势比刚才更急。“首先请注意窗户上方的空笼,显然冷气机不凑巧遭人动过手脚。老弟,节俭是一种美德,间谍懂得节俭,我认为更值得嘉奖。再注意圆顶,看到没?仔细研究一下。刮痕。可不是巨型猎犬留下的足迹啊,而是有人在仓皇之中拆掉无线天线留下的刮痕。有谁听过间谍屋没装无线天线的?那就跟没有钢琴的妓院没两样。”
雨势已达最高峰,大滴雨水如子弹般掉落四周。库洛的脸看来百感交集,陆克仅能靠想像力猜测。陆克内心深处恍然想到,或许库洛果真来日无多。陆克没见过多少无疾而终的例子,因此对这种状况特别注意。
“也许他们只是感染波状热,赶紧撤离。”他边说边尽量再度哄他回车上。
“非常有可能,阁下,的确非常有可能。这种季节,鲁莽又失控的举动绝对很常见。”
“回家吧,”陆克说,坚定地拉着他的手臂,“担架队,你来带路好吗?”
然而老库洛仍顽强地徘徊不去,对风雨中飘摇的英国情报机构看了最后一眼。
加拿大牛仔率先发稿,而他的稿子应更受命运之神眷顾才对。当晚他趁双姝睡在他床上时赶完稿子。他猜想,这篇文章以杂志专题看待更胜于单纯的新闻报道,因此他以山顶的背景为大纲,将西辛格一笔带过。山顶传统上为香港的众神庙,他在文中加以解释,“住得越高,社会地位也越上流”,也说明了英国鸦片富商——香港的建港始祖——为避免传染市区的霍乱与热病而徙居山顶。他也写道,二十年以前,华人想踏进一步,还必须先取得通行证。他描述了巍安居的历史,最后描述的是巍安居的名声。在华文媒体的捕风捉影下,巍安居被比喻为巫婆的厨房,是大英帝国人士阴谋对付共产党的小营地。不料一夜之间厨房关门大吉,厨师也不见踪影。
“是另一种求和的表示?”他问,“是绥靖政策?或者只是英国对大陆低调政策的一招?或者只是又一迹象,显示东南亚如世界其他地区一般,英国在此的地位即将步下巅峰?”
他错在投稿至偶尔刊登他稿件、厚重的周日版英文报。比他稿件早到一步的是D号通知,禁止刊登任何有关这些事件的消息。“阁下针对巍安居的报道甚详,可惜无法予以刊登,遗憾之至。”编辑发电报告知,径自将稿单插在长钉上。数日后,牛仔回住处时发现遭人翻箱倒柜。此外,他的电话罹患类似喉炎的症状达数周之久,因此他每打电话必对大牛与其手下出口成脏。
陆克带着满脑子想法回家,洗了个澡,喝下大量纯咖啡,开始工作。他致电航空公司、政府单位友人,以及大批美国领事馆的浅交。领事馆人员个个肤色苍白,梳理过度,以狡猾而谜样的说法应付他,令他怒气难遏。他也骚扰了专门承包政府机构的搬家公司。他还数次打电话给小矮人,对小矮人表示,当晚十点他可说是“掌握了铁打的证据”,肯定西辛格夫妇偕同巍安居所有部属,已于周四凌晨搭包机离港前往伦敦。他也在偶然机会中得知,西辛格的拳师犬将于本周随后送上飞机行李舱运走,这消息让他很高兴。陆克写了几项重点,走到房间另一边,坐在打字机前,敲出几行字后文思枯竭,他早已料到。起头时他行笔急促流畅:
“今日新飘来一朵丑闻之云,高挂于英国在亚洲仅存殖民地上备受攻诘的非民选政府上空。继日前警方与公务单位爆发贪渎弊端后,据传香港最高机密单位,也是英国对抗共产中国的情报机关巍安居,已完全关闭。”
至此,他居然泛起一股渎神的无力感,停下来,双手捧住脸孔。噩梦;他能够咬牙隐忍。历经无数战事,难以言喻的影像令他颤抖冒汗,乍醒时鼻孔仍满是凝固汽油弹烧灼人体肌肤的恶臭。就某种意义而言,得知自己的情绪水坝经过多番压抑后终于溃堤,他反倒感到安慰。历经过实战,有时他渴望重拾作呕的能力。如果有必要服用梦魇这剂猛药,才能回归平常人的境地,他也能心怀感激地大口服用。然而,并非在最恐怖的梦魇中他才恍然大悟:报道过战争以后,他或许无法写出和平了。黑暗中六小时,陆克与这番死寂缠斗。有时他想起老库洛,站在巍安居前,雨水向下流窜,发表葬礼演说——也许那才具有新闻价值?但以记者同业诡异的情绪为题发稿,有谁发得出手?
小矮人删改过的版本也没有太大进展,他因此变得非常不重视仪容。表面上,他的报道符合编辑的每项要求,既嘲弄了英国,“间谍”一词也写得醒目,而且总算跳脱“美国是东南亚刽子手”的主题。但经过五天的等待,他只获得简短的指示,希望他能专心本业,别太不自量力。
如此一来,就看库洛的身手了。虽然与大场面报道相形失色,但库洛出手的时机,以及没有出手的时机,时至今日仍令人佩服。他三星期不发稿。有些小新闻,他本应报道却懒得处理。陆克极为关心,起初认为他不断沉沦衰微,令人不解。他失去原有的活力,原本喜欢呼朋引伴的他现在兴趣缺乏。他变得暴躁易怒,有时甚至一派薄情,而且用五音不全的广东话对服务生咆哮,甚至连他最偏爱的服务生老郭都无法幸免。他对待上海保龄球会员仿佛对待最恶劣的敌人,而且重提早已遗忘的过节。独自坐在他习惯坐的窗前座位,他有如时运不济、年华已逝的花花公子,刻薄、闭锁、怠惰。后来有天他失踪了,陆克忧心忡忡致电到他公寓,老女佣以洋泾浜英文说:“威士忌爸爸快快跑去伦敦。”她是个古怪的小个子,陆克有些怀疑她的话。根据《明镜周刊》一名个性沉闷的北德特约记者之言,他曾在万象见过库洛在群星酒吧狂欢,但陆克同样采取保留的态度。圈内人向来以观察库洛为乐,若能提供蛛丝马迹,可为个人增添名望。
直到某周一,老库洛在正午前后慢步走进俱乐部;他身穿纽扣孔眼极细的肉色新西装,再度显得满面春风,出口轶事连篇,也开始撰写那篇有关巍安居的报道。他花钱的数目超出报社通常允许的范围,也数度与衣冠体面的美国人愉悦地共进午餐。这些人服务的美国机构名称含义不明,陆克认识其中部分人士。库洛头戴招牌草帽,带着客人前往经过慎选的僻静餐厅,一对一进餐。俱乐部常客批评他与外交人士过从甚密,犯下记者大忌,而这番批评他听在耳里却觉得舒服。其后,一场中国观察家大会于东京召开,他应邀前往,若以事后所见来判断,他十之八九利用那次机会查证手中报道的部分细节。他肯定请求出席大会的老友帮忙,请他们回曼谷、新加坡、台北或其他驻地时替他调查部分事实,而老友也恭敬不如从命,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角色互换,库洛也乐意为他们效劳。诡异的是,在他们找出真相前,他似乎知道自己找的是什么。
他的心血结晶以最完整的版本刊登在悉尼一家早报上,是英美媒体检查的大手鞭长莫及之境。众人认为,这篇报道令人遥想大师的光辉岁月,篇幅有两千字。依他典型的写法,他以与巍安居完全不相干的题材作为导言,先叙述英国驻曼谷大使馆“神秘唱空城的侧厅”。直到一个月前,进驻该处的是一个号称“东南亚条约组织协调会”的奇怪单位,也设有签证处,二等秘书多达六位。澳大利亚人老库洛以温柔的笔调问道,难道是苏活区按摩厅手法绝妙,泰国人趋之若鹜,竟需多达六位二等秘书来处理签证申请案?更令他百思不解的是,签证处人员离去、侧厅关闭后,大使馆外并未出现有心出国者大排长龙的现象。他的笔调不急不徐,却丝毫不敢粗心大意,渐次为读者展现一幅令人诧异的景象。他将英国情报机构称为“圆场”。他说明此绰号源于该组织秘密总部的所在地,往下看是伦敦世界闻名的交叉路口。他写道,圆场不仅撤出巍安居,也离开了曼谷、新加坡、西贡、东京、马尼拉以及雅加达,还有首尔。就连台湾地区也无法免疫。在库洛的报道见报前一周,有人发现一位默默无闻的英国在台湾的特派开除三名职员兼司机,也遣散了两名秘书级助理。
“媲美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殖民客大撤退,”库洛称呼此现象,“差别只在于搭乘的是DC8包机,不是肯特郡捕鱼船队。”
如此规模的撤退,背后原因是什么?库洛提供数项机智的理论。难道是英国政府节省开支的另一种方式?笔者持怀疑态度。时局艰困的阶段,英国对间谍行动的依赖往往更多,不太可能裁员,必须奉守大英帝国史的字字教训:贸易路线越单薄,保护路线的秘密行动便更加繁复。对殖民地的掌握越显虚弱,颠覆寻求解放者的手法就更加无所不用其极。纵使英国即将沦落至排队领救济面包的田地,最后舍弃的奢侈品也绝对是情报行动。库洛提出其他可能性,却一一加以推翻。是对中国大陆表现出缓和的姿态吗?他的臆测呼应了牛仔的观点。英国当然会想尽办法让香港避开共产党的反殖民地热,却不会动到撤除大英间谍的脑筋。因此老库洛构思出最心爱的理论:
“在远东棋盘的对面,”他写道,“圆场正进行情报界所谓的‘鸭子划水’行动。”
原因呢?
作者这时引述“驻亚洲资深美国情报界战争教会牧师”的话语。他写道,不仅是驻亚洲美国情报员,一般美国情报员都“因英国组织保密不周而气得直跺脚”。最近圆场的伦敦总部查出最高级别的俄国双面间谍——他用对了行话“地鼠”,最让美国情报界暴跳如雷。英国叛国贼的姓名,资深美国情报员不愿透露,但库洛引述:“过去二十年稍具价值的英美地下行动皆有曝光之虞。”地鼠如今哪里去了?作者询问过美国情报界消息来源。忿恨难消的消息来源回答:“死了。在俄国。最好两者皆是。”
库洛一向不想写完结篇,但陆克读来顺眼的这篇报道却深具隆重完结之感,几乎是肯定人生本身——或仅止于肯定地下人生。
“如此说来,男童间谍金姆是否已从东方传奇消失无踪?”他问,“英国专家权威是否就此洗手,穿上传统服饰,默默围坐在炉火旁?请勿担心。”他强调,“英国人迟早会东山再起!破获间谍的运动历久弥新,我们终将有幸再度共襄盛举!间谍未死,只是沉睡中。”
报道刊登了。在俱乐部,受到短暂颂扬,羡慕,然后遗忘。香港一家与美国关系深厚的英文报重新刊载全文,结果让这篇短命的报道再吸一日空气。他们说,是对老库洛施恩,是在他下台前向他举帽致意。随后BBC于海外网报道此篇新闻,最后香港迟钝的电视网才报道了BBC的版本,因此激起一整日的辩论——大牛是否决定就此撤下本地新闻媒体的口罩。然而在冗长拖沓的这段期间,没有人怀疑——包括陆克,甚至小矮人都未曾怀疑——老库洛究竟如何找到巍安居的后门。
这现象只能证明——假使有人要求提出证据的话——察觉眼前事物的动静,新闻工作人员其实不比他人快到哪里。毕竟当天是台风来袭的周六。
至于圆场本身(库洛对这个英国情报中心的称呼很正确),内部的反应五花八门,依反应者所知内情的多寡而定。比如说在管理组:圆场近来马脚频露,管理组难辞其咎;老库洛释放出一股压抑着的怒火,惟有知道地下部门陷入重围是什么气氛的人,才能理解这种情绪。连一向宽大为怀的工作人员也变得报复心深重。叛国罪!违反合约规定!冻结他的退休金!将他列入观察名单!他一回英国,立刻起诉!较下游处,对个人身家安全较不那么狂热的人看法也比较温和,只不过他们的见解仍在状况外。算了算了,他们以稍微悻悻然的口吻说,本来就会出现这种状况了,凡人难免偶尔大动肝火,特别是像可怜的老库洛,被蒙在鼓里那么久。更何况,他揭发的内幕,又不是一般大众无法取得的数据嘛。那些管理组的人,真的应该稍微节制一点吧。看看迈可·米金的妹妹默莉好了,可怜的她稚气未脱,前几天晚上只不过在废纸篓丢进一小张空白信纸,就被他们穷追猛打。
只有身处台风眼的少数人抱持不同观点。对他们而言,老库洛的报道是谨慎误导的杰作:是乔治·史迈利的登峰造极之作,他们说。显然的,内情非曝光不行,而且所有人皆同意,无论时机为何,检查制度都令人排斥。因此以我们选择的方式曝光其实好上加好。时机恰好,分量恰好,笔调也恰好——一笔一画皆是一生难得一次的经验,他们同意。然而这种观点不得外传。
镜头转回香港——上海保龄球会员说,显然老库洛如垂死之人,能预知死期——这篇巍安居的报道竟成他的告别之作。文章见报后一个月,库洛自动引退,不是退出香港,而是投笔引退,同时搬离香港岛。他在新界租下小屋,宣布自愿在亚洲人天堂中退休。对保龄球会员而言,此举无异选择阿拉斯加,因为若喝醉后开车回家,距离实在太远了。此间谣传库洛看上一名俊美的华人男孩,两人进而同居,然而由于库洛并无此癖好,此谣言不攻自破。放话的是小矮人:被老头抢到独家,他心有不甘。只有陆克拒绝将库洛淡忘。某天晚班结束后,陆克于早晨十点左右开车至新界探望他,说不上有何特别原因,也可说是因为这老家伙对他意义重大。据说库洛见到陆克时喜出望外:他仍是一副糟老头的模样,却在陆克突袭下显得有些迷惘。他有个朋友同住,不是华人男孩,而是前来拜访的一名救援投手,经介绍后以乔治称呼。乔治身材矮胖,戴着圆滚滚的眼镜。库洛将陆克拉至一旁解释,他在黑暗时期曾服务于英国一家报刊资料供应社,这位乔治是当时在幕后运筹帷幄的人。
“专门处理老人病,阁下。旋风式访问亚洲各国。”
无论其身份为何,显而易见的是库洛对这位矮胖男子极为敬重,甚至以“教宗陛下”称呼。陆克感觉自己有如不速之客,因此没有喝醉就识相告辞。
简而言之,西辛格趁夜潜逃,老库洛临死复活,不顾检查制度的黑手,发表告别之作;陆克对地下世界马不停蹄的关心;圆场受人指点后善用必要之恶。在全然未经策划的情况下,一如人生的变化,序幕向上卷起,揭开往后发生的种种事件。刮台风的星期六,香港这个恶臭、贫瘠、拥挤、令人窒息的水塘起了一阵涟漪;歌舞队已经觉得无聊了,主角却仍不见人影。令人纳闷的是,数月后陆克再度挑起重担,扮演莎翁笔下信差的角色,宣布主角登场。在待命时,消息从办公室传真机传来,他随后以惯用的激昂语调向备感无聊的观众公布:
“各位!请注意听!我有新闻相告!杰里·威斯特贝重回在线!他又要来远东了,听我说,帮同一个烂报社写新闻!”
“爵爷阁下啊!”小矮人立即以故作欣喜若狂的语气惊呼,“我敢说啊,能为这群猥琐低级的人注入一点尊贵的血统!为高贵血统干杯吧!”接着他咒骂一声,朝酒架扔过餐巾。“天啊。”他说着喝干陆克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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