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迈利首先试探山姆的城府,而山姆本身也如同扑克牌高手,试探了一下史迈利。有些外勤情报员,特别是资质聪颖者,自己不明全局时反而沾沾自喜。这种人处理繁杂细节很有一手,却很固执地点到为止。山姆也有此倾向。史迈利先翻阅档案,以几件无关痛痒的旧案测试他,借此一窥山姆目前的性情,并确认他记忆是否正确无误。他单独接见山姆,因为若有他人在场,情势将为之改观:不是更热烈就是更冷淡,肯定有所不同。事后,整件事公开后,只剩追加问题未解时,他的确从楼下召来康妮与狄沙理斯博士,也让吉勒姆旁听。不过那是之后的事,眼前的史迈利正单独与山姆斗智,全然不让对方知道所有个案文件已遭销毁,在麦克尔沃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山姆是现阶段惟一目睹过某些关键场面的人。
“好吧,山姆,你回想一下,”史迈利终于判定时机成熟后问道,“你在万象时,有没有接过一项请求?是从伦敦这边传过去的,内容包括几张巴黎寄去的汇票。只是标准的请求,请收件人针对归属不详的外勤询问,加以证实或否认之类的东西,有没有印象?”
他面前的纸张写了一串笔记,显然问话的人打算细水长流,这只是开始。他一面说话,一面以铅笔做记号,看也不看山姆。就算不看,由于常人闭眼时听觉反而更加灵敏,史迈利仍能感觉到山姆的注意力紧绷起来:换言之,山姆稍微伸展双腿,相互交叉,手势减慢到几近停止的地步。
“每月转账到印支银行,”山姆经过一段适度的停顿后说,“数字很大。从加拿大在巴黎分行的海外账户付款。”他说出账户的号码。“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付款。开始日期是一九七三年一月前后。我当然有印象,没问题。”
史迈利立时察觉到山姆准备长期抗战。他的记忆清晰,信息却拮据,比较像准备开战,而不像坦白的应答。
史迈利维持驼背看文件的姿势说:“我们现在得在这方面探讨得稍微详细一点,山姆。归档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差错,我希望靠你来更正一下。”
“没问题。”山姆又说,怡然自得地抽着棕色香烟。他看着史迈利的双手,偶尔也以刻意的闲散态度注视他的双眼,不过为时甚短。而史迈利这边则尽情想像外勤情报员生活中能碰到什么错误的抉择。山姆摆出守势,极有可能是想保护离题甚远的事物。举例而言,山姆在报公费时曾动过手脚,担心被查出来。或者他曾闭门造车捏造报告,而没有外出冒生命危险;再怎么说,以山姆这种年龄的外勤情报员,优先考虑的是个人安危。或者情况完全相反:进行调查时,山姆稍微超出总部容许的范围,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为避免交白卷,他找上了情报贩子。或是他与当地表亲另有交易。或是他遭当地警方勒索_——以间谍训练中心沙拉特的术语来说,天使在他身上烙下印记——他只好兼顾双方,为的是生存与微笑,以保住圆场的退休金。为了解读山姆的动向,史迈利知道必须随时掌握上述选择以及其他无数的选择。想观察世界,坐在办公桌前观察是个很危险的举动。
因此在史迈利提议下,两人开始追忆往事。山姆说,伦敦请求外勤调查的文件,是以标准形式送抵他手中,与史迈利的描述相差无几。送抵山姆手中的是老麦克,在他调职巴黎之前一直是圆场驻万象大使馆的居间人。晚上在安全联络站见面。文件不过是些例行公事,即使俄国的成分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山姆事实上还记得老早就对麦克说:“伦敦一定认为这是莫斯科中心的地下基金。”因为他瞧见圆场苏联研究处的代号夹杂在电报的首页。(麦克没有必要让山姆看那份电报,史迈利记下。)对于他这番观察,麦克的响应山姆也记得:“他们当初太不应该炒老康妮的鱿鱼。”他当时说。山姆也全心赞同。
山姆说,其实那份要求相当容易应付。山姆在印支已有朋友,交情很不错,以钱宁称呼。
“这里有建档吗,山姆?”史迈利客气地询问。
山姆避免直接回答,而史迈利也尊重他的拒答。将所有友人通报总部建档,甚或调查友人身家背景,这样的外勤情报员尚未出生。正如魔术师紧抱秘诀不放,外勤情报员基于不同原因,也对消息来源尽量保密。
钱宁靠得住,山姆强调。他在过去几桩武器交易与毒品案中表现突出,山姆愿随时随地以人格担保。
“噢,这些东西你也负责处理啊,山姆?”史迈利以敬重的口吻询问。原来山姆也曾兼差,效力于地方毒品管制局,史迈利记下。许多外勤情报员都兼过这种差事,有些甚至获得总部的首肯:在他们的世界,将这种行为比拟为贩卖工业废料。是一种特权。因此不值得大书特书,但史迈利仍将这份信息记下来。
“钱宁还好啦。”山姆再说一遍,这次口气具有警告意味。
“我想也是。”史迈利以同样客套的语气说。
山姆继续叙述。他到印支银行找钱宁,以假身份对钱宁胡扯一番,让钱宁闭嘴,几天后,谦虚的柜台办事员钱宁检查了记录簿,找出证明,山姆轻易建立起初步联机。山姆描述双方交手的惯例:
“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五,一份邮政汇票会从巴黎电传给借宿万象‘康铎旅馆’的迪拉瑟先生,出示护照即可提领,护照号码如下。”山姆再度毫不费力背出数字。“银行寄出通知,迪拉瑟星期一大清早过来银行,领出所有现金,塞进公文包里,提着走出银行。联机到此结束。”山姆说。
“多少?”
“一开始很小,数目增加得很快。然后一直增加,再增加一点。”
“最后多少?”
“两万五千美元大钞。”山姆眼睛一眨不眨地说。
史迈利的眉头微微扬起。“一个月吗?”他以诙谐的惊讶语气问。
“赌局大,赌桌也大喽。”山姆点头,之后陷入闲适的沉默中。聪明人若未充分使用大脑,往往会显出一种特殊的强度,有时自己也无法控制大脑放射出的信息。正因如此,聪明人在强光照射下所冒的风险,比头脑较愚钝的同僚来得更大。“你问这些,是想拿来对照数据吧,老兄?”山姆问。
“我没这个意思,山姆。像现在这种时机,有时应该怎么办事,你也很清楚。乱抓稻草,倾听风声。”
“当然。”山姆以同情语气说,等到两人再度互看一眼,表现出对彼此的信心,山姆才接着继续叙述。
因此山姆前往康铎旅馆查看,他说。门房是情报界常备的次级消息来源,大家都是他的老板。房客名单并无迪拉瑟此人,但柜台很大方收下小礼,提供对方住宿的地址。隔周的周一,山姆说,正好过了当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在朋友钱宁的协助下,山姆佯装逗留银行“兑现旅行支票之类的东西”,与大步进门的迪拉瑟先生正面接触,看着对方递出法国护照,数好了钞票放进公文包,提着走进等候一旁的出租车。
出租车,山姆解释,在万象算是稀有事物。任何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不拥有轿车与司机,由此可推想迪拉瑟不希望被视为有头有脸的人物。
“到目前为止还可以吧?”山姆最后说,以关心的眼神注视着动笔中的史迈利。
“到目前为止非常不错。”史迈利应和。史迈利一如先前的老总,从不使用笔记本,只用散装白纸,一次一张,再以一个玻璃纸镇压住。这个玻璃纸镇,法恩每天擦拭两回。
“我说的是合乎资料,还是有所出入?”山姆问。
“我认为相当符合,山姆,”史迈利说,“现在最能讨我欢心的是细节。数据中的细节常搞错,你也知道。”
同一天晚上,山姆说,他秘密与居间人麦克再度联手,费心细察当地俄国恶棍相片集,总算认出苏联驻万象一名商业司二等秘书的凶恶五官,五十五、六岁,军方背景,无前科,列出全名但拗口难记,因此外交八卦圈以“商务波里斯”称呼。
然而山姆当然能默背出拗口难记的姓名,一字字慢慢拼出来让史迈利以印刷体大写字母记下。
“写好了吗?”他语带希望地询问。
“好了,谢谢你。”
“该不会是有人把目录卡遗忘在公交车上了吧,老兄?”山姆问。
“被你说中了。”史迈利点头大笑。
山姆接着说,一个月后,关键的周一再度来临时,他决定谨慎行事。所以他不悄悄跟踪商务波里斯本人,而是待在家中,向两名当地擅长跟踪的走狗介绍状况。
“任务很轻松,”山姆说,“不必摇树,不必另外接电话线,什么都不必。是老挝人。”
“我们自己人?”
“有三年经验,”山姆说,“而且很厉害。”他以外勤的身份附加这句。在他眼中,他养的鹅全是天鹅。
那两名走狗盯着公文包继续下一段行程。出租车不同于上个月那辆,将波里斯带往市区绕一圈,半小时后载他重回大广场附近,离印支银行不远。商务波里斯走了一小段,转身潜入另一间银行,是当地的银行,将整笔钞票递给柜台,直接存入另一个账户。
“所以就这样啦。”山姆说完再点一支香烟,懒得掩饰迷惑的神情,因为史迈利正在记录一个叙述完整的个案。
“你说得对。”史迈利一面用力写字,一面喃喃附和。
山姆说,事后,他们全身而退。山姆深居简出两三星期,让尘埃落定,然后派女助理使出最后一击。
“芳名?”
山姆说出来。是在家上班的资深小姐,出身沙拉特,与他共享商务的掩饰身份。这位资深小姐在当地银行排队,原本排在波里斯之前,让他填好存款单,然后惹出一小件争端。
“怎么惹的,山姆?”史迈利询问。
“她坚持银行先为她服务,”山姆奸笑一下说,“波里斯因为过惯大男人的生活,认为没必要退让,因此拒绝要求。两人因而对骂。”
山姆说,存款单摆在柜上,她趁自已发挥演技时,上下打量了存款单,两万五千美元,存入一家三流航空公司万象印支包机的海外账户。“资产包括几架烂铁凑成的DC3型飞机,一座锡皮小屋,一叠光鲜的信纸,一个笨笨的金发女郎坐镇店面,一个处事莽撞的墨西哥籍机长。机长在万象的绰号是小不点瑞卡度,因为他身高傲人。”山姆说。他接着说:“此外,内部办公室和其他公司一样,当然也有一群工作勤奋的华人无名氏。”
史迈利的耳朵此时灵敏到极点,若有树叶掉落,也逃不过他的耳朵,然而他听见的却是无形路障堆起的声响,从抑扬顿挫,从对方逐渐紧绷的嗓音,从微小的脸部与肢体语言所演出的夸大即兴剧,他都能立即知道,他正逐步进逼山姆防御工事的核心。
因此他暗在心中记下一笔,决定在三流航空公司一事上稍事逗留。
“啊,”他轻声说,“你是说,你已经知道那家公司了?”
山姆掷出一小张卡片。“万象称不上是大型国际都会,老兄。”
“不过你却知道这公司,那才是重点。”
“万象上上下下,大家都知道小不点瑞卡度。”山姆说,奸笑的嘴型比刚才更见宽阔,而史迈利立刻明白,山姆对他有所欺瞒。但他照样继续耍弄山姆。
“瑞卡度这人的事,说来听听。”他提议。
“以前帮过美国空军。万象对这些人态度强硬。在老挝打过秘密战。”
“而且打输了。”史迈利边说边再度动笔。
“单打独斗。”山姆点头,看着史迈利挪走一张纸,再从抽屉取出另一张。“瑞卡度是万象的传奇人物。曾经跟洛基上尉以及那群人飞过。也帮表亲开过两三趟,到云南。战争结束后,他无所事事一阵子,然后为中国人效命。那些单位,我们以前都叫做鸦片航空。比尔召我回国时,业绩已经蒸蒸日上了。”
史迈利仍让山姆讲个不停。只要山姆认为能将史迈利带离线索所在,山姆愿拼命讲到驴子后腿脱落为止;另一方面,如果山姆认为史迈利过于接近,会立刻拉起窗帘。
“好。”他和气地说,再小心记下几笔,“现在把焦点转回接下来做的事,好吗?我们刚才讲到了钱,知道付款对象,知道由谁处理。你下一个动作是什么,山姆?”
这个嘛,如果山姆没记错,他花了一两天判断情势。山姆一面鼓起自信一面解释,可从几个角度来看,有几件琐碎小事引起他的注意。首先是商务波里斯这桩怪案。山姆指出,波里斯是正牌俄国外交官,如果真有所谓正牌俄国外交官的话。这人与任何公司的关联并不可考。然而他却独来独往,对一大笔钱握有单独签名的权力,凭山姆有限的经验,这些线索任何一项,足以显示他是地下工作者。
“不只是地下工作者,是该死的最高领导人。是牙齿滴血、实实在在的金主,级别在上校以上,对不对?”
“还有其他什么角度,山姆?”史迈利问,继续用同样长的缰绳拉着山姆,但仍不尽力求取山姆视为关键核心的事物。
“那笔钱不算主流,”山姆说,“是例外。是麦克说的,也是我说的,我们全都这样认为。”
史迈利抬头的动作比刚才更加迟缓。
“为什么?”他问,两眼直直盯着山姆看。
“台面上的苏联驻万象机构,在市内开了三个账户。表亲在三家银行全布下窃听器。窃听了好几年。苏联驻地提领的每分钱,表亲了如指掌,连提领的账号都清楚,无论目的是情报搜集或颠覆都一样。驻地设有负责运钱者的编制,超过一千元的提款,必须经过三人签名。拜托你,乔治,这全都写在档案上了吧!”
“山姆,我希望你假装所谓的档案并不存在,”史迈利语气沉重,写字的动作持续,“时机成熟,全部会摊在你面前。现在请忍耐一下。”
“随便你怎么说了。”山姆说,呼吸变得更加轻松,史迈利注意到:他似乎感觉脚下的地面变得更为坚实。
这时史迈利提议找老康妮来旁听,或许连狄沙理斯博士也一起找来,因为毕竟东南亚是博士的擅长领域。就战术而言,得以耐心静候山姆的小秘密,他已经满足了;就策略而言,山姆故事的威力已煽起熊熊兴趣之火。因此史迈利宣布休息一下,与山姆伸展双腿,派吉勒姆找来两人。
“工作怎样?”山姆客气问。
“工作嘛,有点儿不太顺,”史迈利承认,“想念吗?”
“那是卡拉,对不对?”山姆端详着照片说道。
史迈利的语调霎时变得如学究一般,口气也变得含糊。
“谁?啊,对,对,没错。可惜印刷得不太逼真,已经尽过力了。”旁人会以为两人正在讨论早期水彩画。
“你跟他有些私人过节,对不对?”山姆若有所思地说。
此时康妮、狄沙理斯与吉勒姆鱼贯而入,由吉勒姆带头,矮小的法恩多此一举地拉住已开启的门。
谜团暂时推至一边,因此聚会成了类似沙盘推演的场合:猎捕行动就此展开。首先史迈利为山姆扼要重述,一面不忘强调目前大家应假装没有档案的存在,等于是向新加入者暗中提示。随后山姆接着叙述刚才未完的故事,说出有关角度,有关引起他注意的一些琐碎小事。然而他也坚称,必须补充说明的其实也不太多。线索牵引至万象印支包机后戛然而止。
“印支包机是家华人公司,”山姆向狄沙理斯瞥一眼后说,“主要是汕头人。”
狄沙理斯一听到“汕头人”一词立刻发出声音,半笑半叹。“噢,那些人是最最难搞定的一群了。”他大声宣布——意思是,他们最难以突破。
“是华侨的单位,”山姆再为其他人说明一次,“东南亚那堆烂货堆里,挤满了正直的外勤情报人员,看见热钱流进华侨肚子里,拼命想找出来龙去脉。”他接着说,特别是流入汕头人或潮州人肚子里的钱。他们分散各地却属于同一族群,垄断了稻米控制事业,范围遍及泰国、老挝以及其他地方。在这群华侨公司里,印支包机是个中翘楚。贸易商的伪装,显然让他得以进行深度调查。
“首先,那家公司在巴黎注册,”他说,“其次,根据可靠消息,该司隶属总公司位于马尼拉的一家上海贸易公司,经营的触角伸展隐秘。而这家公司本身隶属一家在曼谷注册的潮州人公司,付款的对象则是香港一家营业内容五花八门的单位,称为中国海空,在香港股市挂牌交易,营运范围无所不包,从帆船队到水泥工厂到赛马场到餐馆都有。中国海空以香港的标准而言,属于蓝筹股,历史悠久,声誉卓著。”山姆说,“印支包机与中国海空之间惟一的关系,可能是某人的五哥的婶婶是某个股东的老同学,欠他一个人情。”
狄沙理斯再度迅速点头表示赞同,别扭的十指交缠后,捧住扭曲的膝盖,拉至下巴前。
史迈利闭上双眼,似乎打起瞌睡来。但事实上,他听见的正是他预料会听到的东西:山姆·科林斯谈及印支包机公司的全体员工时,说法小心翼翼,避免触及某大人物。
“可是,山姆,你不是提过,那家公司也有两个人不是华侨,”史迈利提醒他,“你说过,一个是笨笨的金发女人,另一个是飞行员瑞卡度。”
山姆四两拨千斤。
“瑞卡度是只鲁莽冒失的发情野兔,”他说,“那些华侨连邮票的钱也不放心交给他管。真正的工作都在内部办公室进行。如果有现金进来,就在内部办公室处理,也在那里面消失。俄国人的现金也好,鸦片钱也好,全都一样。”
慌张地猛拉耳垂的狄沙理斯这时马上附和:“然后重新出现在温哥华、阿姆斯特丹或香港,随某个华人中意的目的而定。”他大声宣布,对自已无所不知的能力欣慰得扭起身子。
史迈利心想,山姆再一次撇清关系。“好,好,”他说,“山姆,根据你授权范围的版本,之后往哪里走?”
“案子被伦敦取消了。”
从一片死寂的气氛中,山姆必然顿时理解自己不慎触及大动脉。由他的身体语言可见一斑:他并没有环视众人脸孔,也丝毫没有好奇之情,反而以一种装模作样的谦逊态度,打量着自己油亮的夜间鞋以及正式场合穿的高雅袜子,一面沉思,一面吸着棕色香烟。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山姆?”史迈利问。
山姆说出日期。
“再往回走一点。还是假装没有档案存在。你处理过程中,伦敦方面对你作的调查知道多少?请告诉我们。你按日送出进度报告吗?麦克有没有?”
吉勒姆事后说,那时即使隔壁妈妈引爆炸弹,也没人会将视线从山姆脸上移开。
“这个嘛”,山姆轻松地说,仿佛为了讨好史迈利突如其来的奇想,“我是条老狗。”他说他从事外勤工作的原则,一向是先斩后奏。麦克的原则亦然。“若事事报备,很快伦敦方面会紧张兮兮,没有先换尿布,不准你过马路。”山姆说。
“结果呢?”史迈利耐心问。
结果是,针对该案,他们传至伦敦的第一份报告,也可以说是最后一份。麦克承认进行过调查,报告了山姆发现的全部结果,请求上级指示。
“伦敦呢?伦敦怎么处理,山姆?”
“对麦克尖叫一声,以特急件命令我们两个停止调查,命令他即刻发电报证实我了解并遵从上级指示。为安全起见,他们还痛骂我俩一顿,不准我们再单飞。”
吉勒姆在纸上涂鸦,画了一朵花,再画花瓣,然后是雨滴落在花朵上。康妮紧盯山姆,仿佛今天是他大喜之日,令她如婴儿般的眼睛热泪盈眶,喜不自胜。狄沙理斯与往常一样,如旧引擎般东磨西蹭,但就算他的目光飘移不定,此时也尽量逗留在山姆身上。
“你一定气坏了。”史迈利说。
“倒不尽然。”
“当时你是不是希望办完整个案子?毕竟你大有斩获啊。”
“我当时是不太高兴,没错。”
“不过你还是遵守伦敦的指示?”
“乔治,我只是小兵一个。我们全都在外勤的战场上。”
“非常值得嘉奖。”史迈利说,再度端详山姆,认为身穿晚礼服的他出落得圆滑迷人。
“命令就是命令。”山姆微笑说。
“的确。我在想,你最后回到伦敦时,”史迈利继续说,语调节制而具有猜测意味,“跟比尔见了面,他也欢迎你回国,对你拍肩称许。你有没有碰巧对比尔提起这件事,随口提提?”
“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吗?”山姆点头,不改悠闲态度。
“比尔怎么回答?”
“怪到表亲头上。说被他们抢先一步了。说案子归他们管,辖区也是他们的。”
“那样的说法,你有任何理由相信吗?”
“有啊。瑞卡度。”
“你猜他是表亲的人?”
“他帮表亲开过飞机。表亲的人事簿上早就列有他的大名了。他是个天生好手。表亲只需要掌握住他就行了。”
“我还以为,我们刚才不是有过共识,像瑞卡度那样的人,接触不到公司实质的营运吗?”
“表亲又不会因此不指使他。那不是表亲的作风。案子还是他们的案子,就算瑞卡度没帮上忙也一样。不管他有没有用,不插手的协议仍然适用。”
“回溯到伦敦要你停止调查的时间点。你接获命令,停止一切行动。你遵命。但是距离回伦敦还有一段时间,对不对?这期间有没有出现什么后续发展?”
“我听不太懂,老兄。”
史迈利再度在脑海深处细心记下山姆言词闪烁之处。
“举例来说,你在印支银行有个朋友。钱宁。你跟他当然一直有联络,对吧?”
“那当然。”山姆说。
“钱宁有没有碰巧对你提过,你收到停止办案的电报后,金棱线有何发展?是不是继续每月汇入,和以前一样?”
“一毛钱也没汇了。巴黎方面关掉了水龙头。没有印支包机。什么也没有。”
“商务波里斯呢?他有没有前科?是不是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回国了。”
“是时间到了吗?”
“三年合约到期。”
“他们签约的时间通常更长。”
“特别是地下工作者。”山姆微笑同意。
“瑞卡度呢?那个鲁莽冒失的墨西哥飞行员。你不是怀疑他是表亲的情报员吗?他后来怎样了?”
“死了,”山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史迈利,“在泰国边境坠机了。调查结果是超载海洛因。”
追问之下,山姆又报出日期。
“酒吧里有人为他哀悼吗?”
“不多。一般的感觉似乎是,少了瑞卡度,万象会比较安全,因为他生前动不动对着露露夫人的白玫瑰天花板开枪。”
“这样的看法是在哪里发表的,山姆?”
“噢,在墨里斯的店。”
“墨里斯?”
“群星酒店。老板是墨里斯。”
“原来如此。谢谢。”
这里出现了明显的漏洞,但史迈利似乎不打算加以填补。在山姆、三名助理以及总管法恩的注视下,史迈利拉下眼镜半英寸,露出眼睛,再将眼镜推回原位,双手重回玻璃面的办公桌。随后他请山姆从头到尾再叙述一遍,再度检查日期姓名与地点,花费极大心血,如同全球受过训练的侦讯员一样。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寻找细微瑕疵与偶有出入之处、遗漏之处,以及重点的改变。细听之后,并无任何发现。而山姆在误以为没有危险的情况下,也任凭摆布,带着缺乏感情的微笑,如同观看扑克牌从绿毡牌桌对面发过来的神情,如同观看小白球在轮盘口从一个数字跳至另一个数字。
“山姆,不知道你能否设法在这里过一夜?”史迈利等房间剩下两人时说,“法恩会帮你准备一张床,也会料理其他事。意下如何?”
“好说,好说。”山姆语气慷慨。
接着史迈利做了一件令山姆失去自信的事。他先递给山姆一叠杂志,自己打电话派人送来山姆的个人档案,一册不漏,在山姆面前静静阅读,一页不漏。
“看来你很有女人缘嘛。”他最后说。这时窗外暮色渐深。
“偶尔啦,”山姆点头,仍保持微笑,“偶尔而已。”然而嗓音里的紧张成分甚为明显。
入夜后,史迈利让妈妈们下班,通过管理组发出命令,希望最晚八点将所有掘穴人手里的档案清光。他未说明原因。他们爱怎么想,史迈利任他们去想。山姆在喧闹室躺着待命,法恩则陪伴在侧,不准他乱跑。这则指示,法恩只听懂字面意思,因此久候之下山姆开始打起瞌睡时,法恩仍学猫趴在门槛上,一眼不眨。
后来四人闭关于档案室:康妮、狄沙理斯、史迈利、吉勒姆,开始进行漫长而谨慎的文件搜查作业。他们先找的是情报行动个案文件,而这些文件若妥善归档,应放在“东南亚区”,在山姆所说的日期之下。结果找不到目录卡,也找不到个案文件,然而当时这一点仍无伤大雅。海顿的伦敦站习惯拦截行动档案,锁在自己的限阅存盘中。因此四人走到地下室另一边,脚底噼啪踩在茶色方块油地毡上,来到一处设有栏杆的壁龛,有如教堂门厅,从前伦敦站存盘室硕果仅存的资料在此封存着。四人同样找不到目录卡,找不到个案文件。
“找找电报。”史迈利下令。因此他们查看信号记录簿,发文与收文记录都查,这时吉勒姆开始要怀疑山姆说谎,但后来康妮指出,相关电报纸所使用的打字机有异,经察后发现,管理组人员采购这种打字机的时间,是在电报注明日期后的六个月。
“找找看散装的。”史迈利命令。
在圆场,散装文件指的是档案室在个案文件可能将频繁使用时,针对主要连续档案所印刷的副本。这些文件以活页簿档案夹装订,有如过期杂志,每隔六星期编入目录。经过多番搜寻,康妮·沙赫斯找出东南亚档案夹,包含了山姆发出调阅请求后六星期的时段。档案夹里并没有提及可疑的苏联金棱线,也未提及万象印支包机公司。
“试试看PFs。”史迈利这么说,他可是难得使用缩写字。他憎恨缩写字。因此大家步行至档案室另一角落,遍寻目录卡满布的抽屉。首先寻找的是商务波里斯的个人档案,然后寻找瑞卡度,再寻找代号小不点、相信己身亡的人。山姆最初对伦敦站提出那份命运多舛的报告中,显然提到过这号人物。史迈利偶尔会请吉勒姆上楼问山姆一些小重点,发现他正在阅读《田野》户外活动杂志,啜饮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法恩则目不转睛监视着。吉勒姆后来才知道,法恩偶尔会做做伏地挺身作为监视中的调剂,一开始是以单手的两个指关节支撑,然后以指尖撑地。寻找瑞卡度的过程中,他们推敲出各种不同拼法,在目录中一一搜寻。
“这些组织是在哪里登记的?”史迈利问。
然而这所名为万象印支包机的公司,在组织目录中同样遍寻不着。
“查查看联络处的数据。”
海顿时期与表亲打交道,完全通过伦敦站的联络秘书处拉线,基于明显的原因他对此单位能发号施令,而部会间的文书往来,此单位也全数复印存盘。回到刚才的教堂门厅,四人再度无言以对。对彼得·吉勒姆而言,这一夜渐渐发展出超写实的意味。史迈利变得几乎惜字如金,圆嘟嘟的脸庞转为硬石。康妮情绪亢奋之下,淡忘了风湿痛,在书架间来回跳动,身手宛如青少年参加舞会。吉勒姆绝非天生的文件好手,在康妮身后手忙脚乱,假装勤奋,奉命上楼对山姆问话时却私下心怀感激。
“乔治,我们逮到他了,”康妮屡次悄声说,“肯定没错,我们逮着了这只人面兽心的蟾蜍。”
狄沙理斯博士以舞蹈的方式走开,去寻找印支包机的华人董事,而令人惊讶的是,山姆竟仍记得其中两人的姓名。狄沙理斯首先查询两人的中文姓名,接着找罗马拼音,最后查中文商用电码记录。史迈利坐在椅子上,阅读置于膝盖上的档案,仿佛正在搭火车,悍然无视其他乘客的存在。他时而抬头,但耳中听见的声响并非来自室内。康妮主动搜寻交互参照的档案,因为理论上应该可以如此循线找出相关个案文件。有些档案的主角是佣兵,有些是兼职飞行员,也有探讨手法的档案,研究莫斯科中心洗钱支付情报员的方式,甚至也有一份论文,是康妮很久以前撰写的,主题是台面下的金主如何躲避主流驻地的追查,散财给卡拉的非法情报网。商务波里斯的姓氏拗口难拼,并未收录在附录里。也有背景档案,描述了印支银行,与印支和莫斯科国民银行之间的关联。也有数据档案,明示莫斯科中心在东南亚活动的扩展幅度。也有针对万象驻地本身的研究档案。然而,负面数据频频倍增,倍增过程中更加证明数据准确无误。追查海顿的过程前前后后,他们从未见识过如此系统化、全盘化的清除轨迹动作。这是空前绝后最大手笔的逆向操作。
而逆向操作的方向无情地指向东方。
当晚只有一条线索指向犯人。找到线索时,吉勒姆站着打盹儿,时间是清晨前的破晓。追查出线索的人是康妮,由史迈利轻声摊在桌上,三人挨着阅读灯专心看,宛如眼前摆了一张寻宝图。一叠批准销毁的许可,共十二份,在中线以黑马克笔签下匿名核可,产生炭笔的效果,赏心悦目。这些被下令摧毁的档案与“总部致别馆最高机密文书往来”有关。这里指的是表亲的分站主任,当时与现在皆是史迈利的拜把兄弟马铁娄。销毁的原因,与海顿当初命令万象的山姆·科林斯放弃调查的原因雷同:“美方行动敏感,恐将危及其行动。”命令焚毁档案者的签名,是海顿的勤务名。
史迈利回到楼上,邀请山姆再度进办公室。山姆己摘下蝴蝶结,下巴的胡渣映衬在裸露脖子的白衬衫上,他原来光洁圆滑的形象大不如前。
史迈利首先请法恩去冲泡咖啡,等候咖啡端来,再等法恩倒完两杯后快步离去。两杯皆不加奶精,山姆那杯添的是砂糖,史迈利的那杯则是糖精,因为他口味过重。随后史迈利在山姆身边一张软椅上坐下,而非对坐办公桌两侧,为的是表示与山姆站在同一阵线。
“山姆,那个女孩的事,我认为我应该知道一点。”他说得非常轻柔,仿佛即将报告噩耗,“是为了表示骑士风范,才故意把她漏掉吗?”
山姆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是档案弄丢了,是不是啊,老兄?”他询问,亲密的口气如同男士洗手间里的对话。
有时候,为了取得机密,有必要先以机密交换。
“是比尔弄丢的。”史迈利柔声回应。
山姆故作姿态地陷入沉思。他曲起扑克玩家的一只手,审视指尖,对其污秽的情况唉声叹气。
“我那间俱乐部,我最近几乎放手不管事了,”他自言自语,“老实讲,我越来越感到厌倦了。除了钱,还是钱。是该换换口味,替自己找个出路。”
史迈利了解,但他必须强硬。
“山姆,我没有资源。要养活我雇用的人几乎都成了问题。”
山姆若有所思地啜饮着纯咖啡,在蒸汽中微笑。
“她是谁,山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怎么不堪回首,也没人会管,过去的事就当做桥下流水,我跟你保证。”
山姆站起来,双手插入口袋,摇摇头,以杰里·威斯特贝可能会做出的动作,开始绕着办公室漫步,盯着墙上那些朦胧古怪的东西:身穿军服的达官要人合照;加了框的已故首相的亲笔信;再度端详卡拉的照片,这次他凑得非常近,看了再看。
“绝对不能乱丢筹码,”他说,由于凑得太近,吐气让卡拉的玻璃模糊起来,“我老妈以前常这么说。‘绝对不能把自己的资产当礼物送。我们一生获得的东西少之又少,一定要斟酌善用。’好歹是牌局一场嘛,对不对?”他询问。他以袖口擦拭相框玻璃。“贵宝地弥漫着极为饥饿的气氛,我一走进来就感受到了。这张大餐桌,我对自己说,今晚势必饱餐一顿了。”
走到史迈利办公桌前,他坐下来,仿佛想体验是否舒适。椅子既可左右摇摆亦能上下晃动。山姆上下左右试坐。“我需要一份搜寻请求单。”他说。
“右边最上面。”史迈利说完看着山姆打开抽屉,取出黄色复写纸,放在玻璃桌面上动笔。
山姆写了两三分钟,默不作声,偶尔稍停故作姿态,然后再度动笔。“她来了的话,记得通知我一声。”他说,接着对卡拉挥手故作滑稽状后离去。
他走出办公室后,史迈利拿起桌上的表格,请吉勒姆过来,不发一语交给他。吉勒姆走到楼梯间时停下脚步,阅读内文。
“伊丽莎白·伍辛顿,别名丽姬,又名丽姬·瑞卡度。”最上面一行如此写着。接下来是细节:“年约二十七。英国籍。婚姻状态,已婚。夫婿背景不详,娘家姓亦不详。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三年是小不点瑞卡度的合法妻子。瑞卡度已故。已知的最后居住地点为老挝万象。已知最后职业为万象印支包机公司打字员兼柜台小姐。之前于夜总会担任服务生,推销威士忌,是高级妓女。”
近来演惯了黯淡角色的档案室,花了约莫三分钟调整,抱歉“查无此人,重复,查无此人”。除此之外,档案室的女王蜂对“高级”一词有意见。她坚称,那种妓女,应以“上流”描述较为适切。
奇怪的是,山姆的缄默让史迈利不为所动。他似乎欣然接受,认为从事这一行必然有此举动。他只是要求调阅过去十年内山姆发自万象或他处、逃过海顿大检的全部源头报告副本。自此之后,他利用闲散时分轻松浏览,放任想像力勾勒出山姆混沌的世界。
在此悬而未决的时刻,史迈利展现亲和圆滑的一面,这一点事后众人皆有同感。换了较不稳重的人,可能会一气之下前去与表亲理论,以最急件要求马铁娄寻找美国方面是否仍有销毁文书的记录,希望对方特准他一看究竟,然而史迈利却不愿打草惊蛇,不愿放出信号,只是找上对他最毕恭毕敬的信差。默莉·米金外形端庄俏丽,刚从育成所毕业,或许骄矜女才子的气息浓了点,略嫌内向,却因内勤工作称职而小有名气。由于父兄皆为圆场人员,她血统纯正。圆场“堕落”时期,她仍属见习生,在档案室磨炼身手。之后上级将她分发至基层,再擢升至调查处。“擢升”一词是否妥当尚待斟酌,因为据传男同事一旦调至调查处,无一能全身而退,女同事的话更难以脱身。但默莉或许得到父兄真传,拥有这一行所谓的天生好眼光。海顿遭逮捕后,她身边的人仍在讨论听见消息时身在何处、穿着什么衣物,她却着手建立无阻碍的非官方渠道,与葛若斯芬诺广场别馆的对等人员交流。“堕落”后,两边沟通时必须经过表亲设下的重重手续,她建立的渠道却畅行无阻。默莉最佳的屏障是例行公事。她每周五前去拜访,与计算机操作员艾德喝咖啡,与替艾德代班的玛吉聊聊古典音乐,有时候留下来跳跳英国土风舞,或是打打圆盘游戏,或是在别馆地下室的曙光俱乐部打打十瓶保龄球。无巧不成书的是,星期五也是她带着溯迹调查的请求名单前往采购的日子。即使当天没有要事待办,她仍编造一些来保持渠道畅通,而这星期五,默莉·米金在史迈利命令下,在名单中夹带小不点瑞卡度。
“不过,你可别太凸显他的姓名,默莉。”史迈利语带焦急。
“那当然。”默莉说。
为了制造她所谓的烟幕,她选择了十几个以R开头的姓氏,写到瑞卡度时她写下“瑞查兹,疑为瑞卡德,疑为瑞卡度,职业教师,疑为飞行教练”,让瑞卡度的真名只出现在可能的拼法中。国籍墨西哥或阿拉伯,她接着写道。之后她再额外提及他可能已故。
默莉回到圆场时又是夜阑人静时分。吉勒姆己精疲力竭。他认定四十岁是很难不打瞌睡的年龄。二十或六十岁时,人体知道何时睡何时醒,但四十岁算是青春期,睡觉不是为了长大就是为了保持年轻。默莉现年二十三。她直接进入史迈利办公室,端庄坐下,双膝紧紧并拢,开始取出手提包里的东西,康妮则以热切的眼神旁观。眼神更热切的是彼得·吉勒姆,只是原因不同。她严肃地说,很抱歉这一趟花这么久的时间,因为艾德坚持要请她看再度放映的《大地惊雷》。这部电影在曙光俱乐部大受欢迎,之后还必须摆脱艾德的纠缠,却不愿因此惹他生气,特别是今晚。她交给史迈利一个信封,史迈利打开,从中抽出长方形的暗黄色计算机卡。她究竟有没有摆脱艾德的纠缠?吉勒姆很想知道。
“过程如何?”这是史迈利的第一个问题。
“单刀直入。”她回答。
“这剧本写得精彩绝伦啊!”史迈利接着赞叹。然而他往下阅读后,表情慢慢改变,转为罕见、似狼的浅笑。
康妮的表现就没有这么节制。她把计算机卡转交给吉勒姆时已张口大笑。“噢,比尔!噢,你这个小坏蛋!声东击西的功夫到家!噢,小恶魔!”
为了让表亲闭嘴,海顿推翻了原先的谎言。经译码后,计算机打印出以下扣人心弦的故事。
比尔·海顿担心,圆场屡屡调查有关印支包机公司,表亲可能也有相同动作,因此身为伦敦站主任的海顿对别馆发出正式通知,基于双方现有的协议,请其停止调查。这份通知让美国人知道,伦敦方面目前正密切审视印支包机,圆场已派人卧底。美方从善如流,答应退出调查,交换条件是希望最后结果出炉时能分一杯羹。表亲在协助英方情报活动时曾提到,他们与飞行员小不点瑞卡度的联机已断。
简而言之,以巧妙的说法双面欺瞒,手段高超。
“谢谢你,默莉,”史迈利在所有人有机会赞叹后客气地说,“真心感谢你。”
“不敢当。”默莉说,表现矜持得如同保姆,“还有,瑞卡度肯定是死了,史迈利先生。”她报告完毕。她报出的死亡日期与山姆·科林斯先前所述日期一致。说完,她合上手提包的扣夹,拉扯裙角盖住可人的膝盖,雅致地离开办公室,这一幕再度尽收彼得·吉勒姆的眼底。
如今圆场出现了大异于前的步调与气氛。先前仓皇寻找线索——任何线索都行的情势,已告一段落。现在大家能大步迈向单一目标,而非朝四面八方奔去。原本两大家族之间的隔阂也消退得所剩无几,苏联派与黄祸派在康妮与博士联合指导下合而为一,只是双方仍保有个别专长。对掘穴人而言,随后而至的欣喜如同漫漫长征途中发现水源,有时几乎乐得要晕倒路边。康妮只花不到一星期,便查出苏联驻万象的金主身份,这人负责监督汇入万象印支包机公司的款项。这人就是商务波里斯。他的真名是兹敏,退役军人,早年就读过卡拉位于莫斯科近郊的私人培训班。兹敏先前使用史米诺夫的假名。根据记录,六年前他曾担任过金主的角色,对德国驻瑞士某机构付款。在瑞士之前,他也曾用过库斯基的假名出现在维也纳。他也利用第二专长从事窃听与设陷阱的工作。有人说,他曾成功在西柏林利诱法国某参议员,让这位参议员出卖半数法国的机密。山姆的报告抵达伦敦后满一个月,他离开万象。
小唱凯歌后,康妮主动进行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解开卡拉,或他的出纳员兹敏,如何取代横遭拦阻的金棱线。她拥有数个试金石。第一,大型情报机构作风保守,人尽皆知,而且对已知的交易路线紧抱不放。第二,由于相关款项庞大,可想而知莫斯科中心必定渴望迅速更新老旧的制度。第三,“堕落”前,卡拉让圆场动弹不得;“堕落”后,让圆场躺在脚边无助地喘息,令卡拉志得意满。最后一点很简单,她对这一个主题信手拈来、无所不知。康妮的团队将未经处理的原料聚集成堆。在她多年流亡期间,这些资料被刻意冷落。如今团队大肆翻阅这些档案,修正、商议、绘制图表、追查对照已知情报官的笔迹、忍耐偏头痛、争论、打乒乓球,偶尔在史迈利快速首肯下,以令人痛苦的谨慎进行小心翼翼的实地调查。他们说服了伦敦一位友人,去探访一名专精于海外香港企业的旧识。戚普塞街货币交易员对托比·伊斯特哈斯开诚布公。托比是眼光锐利的匈牙利人。圆场的信差与“街头艺术家”军团一度战果辉煌,他是硕果仅存的一员。调查就这样以牛步进行,至少这头牛知道应该往何方前进。狄沙理斯博士以他惯用的疏离态度,走上华侨的路,努力打通印支包机与其难以捉摸的母公司之间年久失修的联机。他的助手与他本人同样异于常人,不是学习语言的学生,就是老而不修的中国通。时间一久,他们集体出现病容,犹如出身同一所阴冷潮湿神学院的院士。
在此同时,史迈利本人也以同样谨慎的脚步前进,惟一不同的是他采取更为狡猾的渠道,走通的门路更多。
他再度从众人视野中消失。这时属于等待期,他等待的方式是先照料其他需要紧急处理的事务。短暂团队合作一结束,他便退缩回单人世界。白厅看见了他;布鲁斯贝利也看见了;表亲也看见了。有时候,觐见室大门连续深锁数日,惟有黑皮肤的总管法恩获得允许,穿着运动鞋飞进飞出,端着热腾腾的咖啡、一盘盘软圆饼,偶尔是书面备忘录,呈给主子过目或为主子送出。史迈利一向避用电话,如今更是一概不接,除非吉勒姆认为事关紧急——然而没一个重要的。史迈利惟一无法关掉的机器,是直通吉勒姆办公桌的电话,如果史迈利一时兴起,甚至会将暖壶罩套在电话上,以盖住铃响。一有人来电,固定的手续是由吉勒姆接听,说史迈利有事外出,或正在开会,一小时后回电。然后写成字条递给法恩,最后若史迈利认为有需要,会主动回电。他会与康妮相商,有时与狄沙理斯讨论,有时找来两人面议,吉勒姆却不需要在场。卡拉的档案由康妮的研究处转至史迈利的私人保险柜,全数七大本好好保存着。吉勒姆签名取得后送至史迈利办公室,而当史迈利的眼光自办公桌面抬起看见档案时,会默默确认这些档案,伸手向前仿佛在迎接老友。大门再度关上,一过又是数日。
“有消息吗?”史迈利偶尔会问吉勒姆。他的意思是,“康妮有来电吗?”香港的驻地人员此时撤离,管理组人员希望压下巍安居的新闻,做法却眼高手低,史迈利接获消息时已慢了一步。他立刻调阅库洛的档案数据,再度致电康妮进来磋商。几天后,库洛本人现身伦敦,只待四十八小时。吉勒姆曾在沙拉特听过他的演说,对他甚为憎恶。两三星期之后,老库洛那篇为人津津乐道的报道总算见到天日。史迈利热切细读,然后传给吉勒姆看,这次他总算为自己的行为提出解释:圆场有何盘算,卡拉一清二楚。逆向操作是一项历久弥新的消遣。尽管如此,卡拉好歹也是凡人,大肆烧杀后难免需要休憩。
“我希望他能听到,大家都在说我们死得很难看。”史迈利解释。
这项“装死”手法很快扩展至其他区域,而吉勒姆较具娱乐价值的任务,是确定罗迪·马丁台尔确实得知圆场陷入混乱、令人鼻酸的传闻。
同一时间,掘穴人继续辛勤工作。事后他们称呼这段时间为暴风雨前的宁静。康妮事后说,他们拿到了地图,也知道前进方向,无奈群山横阻,仍需以汤匙来移山。等待期间,吉勒姆请默莉·米金慢慢享用昂贵的晚餐,最后却无明确结果。他陪她打壁球,仰慕其明眸;陪她游泳,仰慕其肉体,而她却以神秘而有所保留的微笑避免与他进一步接触,一面继续掌握他,一面顾左右而言他。
持续无所事事的压力下,总管法恩出现了怪异的举止。史迈利消失时留下他看家,他殷切企盼主子回来,盼得日渐消瘦。吉勒姆有天晚上突然出现在他的小房间,发现他以近似胎儿的姿势伏着,手帕在拇指上如集结音符般缠绕再缠绕,借此弄痛自己,让吉勒姆大感惊讶。
“拜托你行吗?他不是对你有意见啦!”吉勒姆大喊,“乔治只不过暂时不需要你,休息几天罢了。别紧张兮兮嘛。”
然而法恩称呼史迈利为主子,一听有人直呼乔治大名,即以斜眼相待。这段毫无成果的时期接近尾声时,五楼出现一种新奇的仪器。两名梳着平头的技工提着手提箱进来,花了三天的时间安装完成一部绿色电话,尽管史迈利对电话有偏见,但电话仍装在他的办公室里,线路直通别馆,途经吉勒姆办公室,接连至各式各样说不出名称的灰色盒子,常在无预警情况下嗡嗡作响。这部电话的出现,更加重了众人紧张的心情。大家彼此互问,如果用不上,干吗安装这台机器?
只是,他们用得上。
突然之间消息传出了。康妮发现了什么,她并不多说,但消息如野火般在大楼上下蔓延:“康妮回来了!掘穴人回来了!他们发现了新的金棱线了!他们一路追查出来了!”
追查出什么?追查至什么人?追查的终点在哪里?康妮与狄沙理斯保持缄默。一日一夜来,他们捧着档案进出觐见室,无疑是对史迈利展现两人工作的成果。
随后史迈利消失了三天,事过良久后吉勒姆才得知,“为了扭紧每颗螺丝钉”,他说。史迈利前往汉堡与阿姆斯特丹,与他认识的几位大银行家面谈。这几位绅士先花了很长时间对史迈利解释,战争已结束,他们不可能冒险违反道德伦理,随后仍给了史迈利迫切需要的信息;虽说掘穴人早已演绎出结果,这信息充其量是最终佐证。史迈利回办公室后,彼得·吉勒姆仍不得其门而入,若非受邀至拉康家共进晚餐,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恐将无限期延长。
吉勒姆之所以受邀,完全靠运气。晚宴也是一样。史迈利请拉康午后至内阁府会面,事先与康妮和狄沙理斯准备。在最后一刻,拉康被国会上司召回,因此提议改到他位于阿斯科特街的丑陋豪宅吃个便饭。史迈利讨厌开车,也没有公务车可开。最后是吉勒姆自愿当司机,开自己那辆车窗关不紧的老保时捷送他去。他先为爱车换过地毯,以免默莉·米金答应与他野餐时显得寒酸。前往拉康豪宅途中,史迈利想聊聊天,无奈他并非聊天好手,只是心情空紧张。两人冒雨抵达,走在门阶上脚步凌乱,讨论若出现预料之外的部属时如何应对。史迈利坚持要吉勒姆自己到别处逛逛,于十点三十再回来接人,但拉康夫妇坚持要他留下,美食满山满谷。
“你决定吧。”吉勒姆对史迈利说。
“是啊,当然了。我是说真的,如果拉康夫妇没问题的话,自然可以了。”史迈利气鼓鼓地说完后,两人进门。
因此摆出第四个座位,煮得太熟的牛排已切成小块,有如脱水的炖牛肉。夫人给女儿一英镑,派她骑脚踏车去同一条街再买一瓶葡萄酒。拉康夫人一双棕色明眸温柔动人,金发,脸色红润,结婚时极年轻,初为人母时也极年轻。餐桌太长,不适合四人坐。她请史迈利与丈夫坐一端,另一端则由她与吉勒姆同坐。她问过吉勒姆是否欣赏清唱牧歌,接着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女儿就读的私立学校举行演唱会的过程。她说,学校为平衡收支,收了有钱的外国子弟,结果彻底毁了演唱会。其中半数根本不会演唱西式歌曲:
“我是说啊,那堆波斯人,每个人娶了六个老婆,谁家的小孩希望跟他们一起长大嘛!”她说。
吉勒姆一面与她搭腔,一面拼命收听餐桌对面的会话。拉康似乎同时担任投手与打击的角色。
“首先,你向我陈述想法,”他沉声说道,“你现在就是在陈述想法,非常合情合理。在这个阶段,你只应该画出初步的大纲。传统上而言,大臣只喜欢精简到能写在明信片上的东西。最好是风景明信片。”他说完,拘谨地喝了一小口红酒,难喝。
拉康夫人对事物难以容忍的态度,有一种天使般的纯真,这时她开始发犹太人的牢骚。
“我是说啊,他们连吃的东西都跟我们不一样哪,”她说,“潘妮说啊,他们午餐都吃那种特制的绯鱼食品。”
吉勒姆再度错过话头,直到拉康提高音量表示警告。
“尽量别扯到卡拉,乔治。我以前要求过你。要开始改说是莫斯科,行吗?他们不喜欢耍个性,任凭你对他的恨意多么公平无私也一样。我也不喜欢。”
“莫斯科就莫斯科吧。”史迈利说。
“又不是说人家不喜欢他们,”拉康夫人说,“他们怎么看就是不一样。”
拉康重提刚才的话题。“你说数目很大,到底有多大?”
“现在还不方便说。”史迈利回答。
“好。不说更诱人。你难道没有恐慌因子?”这问题史迈利听不懂,吉勒姆也好不到哪里。
“乔治,你的发现,最让你心惊胆战的是哪一点?你在这里担心的是什么,以你监督人的角色来说?”
“英皇殖民地的安全吧。”史迈利经过一番思考后说。
“他们谈的是香港啦,”拉康夫人向吉勒姆解释,“我伯伯当过政治人物的秘书。”她接着说:“至于舅舅嘛,从来没做过什么需要动大脑的工作。”
她说香港还好,只是味道难闻。
拉康脸色变得稍显粉红,略为语无伦次。“殖民地,我的天啊,听见了吗,瓦拉?”他对餐桌另一端大喊,拨冗教育妻子。“钱大概比我们多一半,而且比我现在坐的地方更安全,安全得令人嫉妒。要过整整二十年,条约才会到期,到时候中国要不要接管都还是问题。照这种速度来看,他们应该会舒舒服服看着我们倒下!”
“奥立佛认为我们死定了。”拉康夫人激动地解释给吉勒姆听,仿佛对他承认家私,还对丈夫投以天使般的微笑。
拉康重拾刚才吐露心声的语调,却继续口齿不清地说话,吉勒姆猜他是在对老婆炫耀。
“你不是也想向我强调,就当做是写那张明信片时的附加说明好了,强调苏联如果在香港布下大型情报单位,港府和北京的关系肯定难堪得要命,对不对?”
“在我强调之前——”
“多亏北京宽宏大量,”拉康紧接着说,“英国时时刻刻仰仗着北京才能生存下去,对不对?”
“正是因为这些指控——”史迈利说。
“噢,潘妮,你怎么没穿衣服嘛!”拉康夫人纵声大叫。
她跳下椅子去安抚出现在门口调皮捣蛋的幼女,吉勒姆正好趁机大口喘息。此时拉康则吸足了满腔空气,准备高唱咏叹调。
“所以说我们不只是保护香港不受俄国人入侵。俄国人已经够糟了,我敢说,不过对有些眼光更高的大臣来说,或许还不够糟糕。我们还保护香港,不让北京一气之下动手修理。是不是啊,吉勒姆?话说回来——”拉康说。为了强调话锋急转,他居然以修长的手掌握紧史迈利手臂,逼得他不得不放下酒杯——“话说回来啊,”他警告着,音量不规则的嗓门下冲后上扬,“我们的上司咽不咽得下去,还是另外一回事哪。”
“我要等到资料获得佐证,才会考虑对他们提出要求。”史迈利尖声说。
“啊,可惜你没办法,对不对?”拉康反驳,改变立场,“你没办法超出国内研究的范围。你没有特权。”
“不先对信息作一番侦察——”
“啊,那又代表什么,乔治?”
“派情报员去卧底。”
拉康扬眉,偏过头去,让吉勒姆不禁联想起默莉·米金。
“谈方法,不是我的专长,搞细节我也不行。你一没钱,二没资源,显然做不出让对方难堪的事。”他再倒一些酒,洒了一些。“瓦拉!”他大喊,“抹布!”
“钱我倒有一些。”
“可惜用途不同。”葡萄酒染红了桌布。吉勒姆在上面撒盐巴,拉康则拉起那一块桌布,以餐巾环抵住桌面,以防亮光漆受损。
随后久久无人出声,只听见红酒缓缓滴落镶木地板的滴答声响。最后拉康说:“在你的权限下,什么可以命令、什么不能命令,完全由你来决定。”
“可以请你写下来吗?”
“不行,先生。”
“能否借重你的权限,采取必要的步骤来佐证这份信息?”
“不行,先生。”
“可是,你不会阻止我吧?”
“既然我对方法一窍不通,也没必要学习,对你下命令几乎说不上是我的职责本分。”
“可是既然我正式提出——”史迈利开始说。
“瓦拉,快拿抹布来!一旦你正式提出,我就会跟你撇清关系。决定你行动范围的是情报程序小组,而不是我本人。你对他们推销你的想法。他们会坐下来好好听。之后就是你和他们之间的事了。我只是接生婆。瓦拉,拿抹布来,流得到处都是啦!”
“噢,等着被砍头的人是我,不是你,”史迈利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你是中立的。我很明白。”
“奥立佛才不中立咧。”拉康夫人说。她背着女儿,神情愉悦地重回餐桌。女儿梳好了头发,穿上睡衣。“他呀,对你偏心得很哪,是不是啊,奥奥?”她递给拉康一条抹布,拉康开始擦拭。“他最近啊,变成了真正的鹰派。比美国人更厉害。好了,跟大家说晚安,潘妮,快说啊。”她将女儿抱到每个人面前。“先是史迈利先生……吉勒姆先生,现在是爸爸……乔治啊,安恩最近怎样?该不会又回乡下去了吧?”
“噢,她一切安好,谢谢你。”
“好吧,那就逼奥立佛答应你的请求。他呀,越来越自大了,是不是啊,奥奥?”
她踩着舞步离去,一面对女儿吟唱自创的睡前曲。
“希弟皮弟在墙外……希弟皮弟在墙内……泊弟佛啪一声掉下去!”
拉康骄傲地看着她离去。
“乔治,你会不会把美国人扯进来?”他装模作样地质问,“那样做才是高招,你也知道。把表亲推进来,你不发一颗子弹,就能带动整个委员会。外交部也会乖乖听你的话。”
“这件事,我宁可自行处理。”
绿色电话,吉勒姆心想,或许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拉康沉思着,转动把玩酒杯。
“可惜啊,”他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可惜。没有表亲,就没有恐慌因子……”他注视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人物。史迈利双手交缠坐着,闭上双眼,似乎进入半沉睡状态。“而且也没有可信度。”拉康接着说,显然是直接针对史迈利的外表有感而发,“国防部不会为你动一根手指头,这个我可要先告诉你。内政部也不会帮你。财政部不一定,外交部嘛,要看他们派谁去开会,看他们请谁吃早餐。”他再度沉思。“乔治。”
“怎样?”
“不如我派一个代言人给你,帮你讲讲话,帮你起草提案,帮你跨过障碍。”
“噢,这些事我还能处理,多谢你了!”
“让他多休息一点儿。”拉康以震耳欲聋的耳语向吉勒姆建议,这时三人走向车子。“还有,劝劝他,别再穿那些个黑色外套了。那些东西,早跟蓬蓬裙一起过时了。再见了,乔治!明天如果改变心意,希望我帮忙,再拨个电话过来。吉勒姆开车要小心哟。记得你刚喝过几杯。”
两人开过大门时,吉勒姆说了非常无礼的话,但沉思中的史迈利没有听见。
“这么说,是香港喽?”吉勒姆边开车边问。
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这个幸运的外勤是谁?”吉勒姆稍后问,不抱任何得到回答的希望,“或者只是用来对表亲故布疑阵?”
“我们一点也没有对他们故布疑阵,”史迈利反驳,总算有所反应,“让他们插手,会被他们压得喘不过气。要是不找他们,我们又没有资源。只是很简单的平衡问题。”
史迈利钻回刚才的思绪里。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隔天他们已准备就绪。
十点,史迈利召开情报活动理事会。史迈利发言,康妮发言,狄沙理斯心浮气躁地动着。他搔抓着身体,如同王政复辟时期喜剧里满身虱子的宫廷教师。等轮到他发言时,才以沙哑聪慧的嗓音说话。同一天晚上,史迈利发电报至意大利,是真正的电报,而非仅仅打信号,代码是监护人,副件归至成长快速的档案夹。史迈利写好电报内容,由吉勒姆交给法恩,由法恩神气活现带到查令十字街的夜间邮局。法恩离去时一股郑重其事的姿态,会让人误以为那份暗黄色小表格是他封闭一生中的最高峰。其实不然。在“堕落”前,法恩曾为吉勒姆效力,在布里克斯顿负责剥头皮。只不过,若以实际行动而言,他属于悄声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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