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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再谈赛马经

        在圆场,杰里大有斩获的新闻,于大清早一片死寂之中陆续抵达,之后整个周末因此翻天覆地。先前吉勒姆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前一晚十点便提早就寝,然而却辗转难眠,一面为杰里感到焦虑,老实说也因为脑中浮现默莉·米金的影像,或身穿庄重的泳装,或一丝不挂,令他心痒难熬。杰里在伦敦时间凌晨四点过后即将与弗罗斯特交手。到了三点半,吉勒姆开着保时捷老爷车铿锵穿越雾街开向圆场。若不知时间,会误以为是黄昏。抵达喧闹室后,他发现康妮正在玩《泰晤士报》的填字游戏,狄沙理斯博士阅读着诗人托马斯·特拉赫恩的冥思,一面抓着耳朵,一面抖着脚,有如单人敲击乐队。法恩与以往一样坐不住,在两人之间穿梭,掸掸灰尘,打扫环境,活像等不及要安排下一批客人入座的领班。偶尔他会透过牙齿吸气,发出“啧”声,几乎不掩失望之情。香烟在喧闹室另一端上空形成烟幕,从茶汤壶里可闻到熟悉的陈年茶臭。史迈利的大门深锁,吉勒姆找不到理由去打扰他。他翻开一本《乡村生活》。好像是在等着看牙医,他心想。他心不在焉地坐着欣赏豪宅的相片,直到最后康妮轻轻放下填字游戏,坐直上身,说:“你听。”他听见表亲绿色电话发出急促响声,史迈利随后即接听。吉勒姆的办公室门没关,他瞥见里面一排电子盒,其中一个亮着绿色警示灯,表示对话进行中。随后喧闹室的“友情电话”响起——是内部电话的术语,这一次吉勒姆赶在法恩之前接听。

        “他进了银行。”史迈利通过友情电话语带保留地宣布。

        吉勒姆传话给在场人士。“他进银行去了。”他说,但这话如同说给死人听,因为现场无人作出丝毫反应。

        到了五点,杰里已走出银行。由于反复思考其他可能的选择,想得紧张过度,吉勒姆感到浑身不舒服。硬上弓这种玩法具危险性,吉勒姆与多数专业人士同样痛恨,只不过痛恨之因并非有所顾忌。首要原因是对象,或者更糟的,当场还有保安人员。第二是硬上弓的做法,并非人人面对敲诈勒索时都能作出合乎逻辑的反应。有人装英雄,有人爱撒谎,也有人是歇斯底里的处子,头向后仰,尖叫着杀人啊,内心却喜不自胜。然而,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开始,硬上弓告一段落,杰里必须背对冒烟的炸弹奔逃。弗罗斯特会往哪一方面跳下?他会打电话报警吗?还是打给母亲?上司?妻子?“亲爱的,我全部招了,救救我,我们重新来过。”吉勒姆甚至不排除下列这项恐怖的可能性:弗罗斯特或许会直接找上客户说:“先生,我严重渎职,违背银行规定,我是来自首的。”

        清晨霉臭古怪的气氛中,吉勒姆打了个寒战,然后将心思坚决地锁定在默莉身上。

        过了半晌,绿色电话铃响,吉勒姆没有听见。乔治一定是把电话放在正前方。突然间,吉勒姆办公室里的小灯闪动,持续亮了十五分钟,熄灭后,众人将眼光集中在史迈利的门上,静候其变,希望他能结束隐居生活。法恩动作到一半,成了木头人,手上端着一盘没人想吃的棕色果酱三明治。随后把手转动,史迈利手持一份普通的检索令表格出现,已经用自己工整的笔迹填妥,标明“横杠”,意指“主任速件”,等于是最急件。他递给吉勒姆,请他直接送至档案室的女王蜂,盯着她调查上面的人名。吉勒姆收下表格时,回想起稍早前也收过类似表格,调查对象是伊丽莎白·伍辛顿,别名丽姬,最后脚注是“高级妓女”。他转身离去时,听见史迈利悄声请康妮与狄沙理斯陪他进入觐见室,同时派法恩到无机密等级的图书室检索最新一版的《香港名人录》。

        女王蜂特别奉命清晨加班,吉勒姆走进来时,撞见她的巢穴如同《伦敦大火之夜》的场景,双层铁床、手提式煤气炉一应俱全,只不过走廊上有台咖啡机。他心想,就缺一套连身工作服和一幅丘吉尔的相片。表格上详述着“姓柯名德雷克,别名不详,一九二五年生,上海,现址香港赫兰道七门,职业为香港中国海空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女王蜂接到后开始大量翻阅资料,最后却只发现,柯曾经于一九六六年在香港受大英帝国册封,原由是“对殖民地社会与慈善事业贡献卓著”。在册封审查通过前,总督府曾委托圆场进行调查,圆场的响应是“经查无不良背景”。吉勒姆赶紧带着这份情报上楼,略带睡意的头脑仍记得山姆·科林斯曾说过,香港中国海空公司是万象那家小航空公司最大的股东,从商务波里斯的战利品获利的单位,就是这家航空公司。如此一想,让吉勒姆理解出最合理的关联。他得意于自己头脑精明,回到觐见室碰见的却是一片死寂。散放在地板上的,不只是最新版本的《名人录》,还包括数份旧版本。法恩与往常一样,再度用功过度。史迈利坐在办公桌前,盯着一张自已笔迹写下的笔记。康妮与狄沙理斯盯着史迈利看,但法恩又不见人影,大概是又出去跑腿了。吉勒姆将检索表交还史迈利,附上女王蜂的检索结果,写在正中央,字体是她最美观的肯辛顿圆形草体。在此同时,绿色电话再度作响。史迈利拿起话筒,开始在眼前纸张上做笔记。

        “好,谢谢。记下来了,请继续。对,我也记下来了。”这样持续了十分钟,最后他说:“好。今天晚上到。”然后挂掉。

        街头上有位爱尔兰送牛奶工,口气激昂地宣布再也不要浪迹天涯了。

        “威斯特贝拿到完整档案了。”史迈利终于说,只不过如其他所有人一样,他用的是杰里的代号。“数据全部到手。”他点点头,仿佛赞同自己的说法,目光仍研究着那张纸。“底片今晚才到,但一切总算有了眉目。所有最先通过万象支付的款项,最后都流进香港的账户。从一开始,香港就是金棱线的终点站。全部都是。每一分钱都是。没有扣钱,连银行手续费都没扣。最先是小数目,然后暴涨,原因何在,我们只能猜测。全部都如科林斯描述的。最后涨到一个月两万五,维持这个数字。万象的安排一结束,莫斯科中心连一个月也没有漏掉。他们立刻转到替代路线。康妮,你猜对了。卡拉做事,一定都有备用方案。”

        “亲爱的,他是专业人士嘛,”康妮·沙赫斯喃喃地说,“像你一样。”

        “才不像我。”他继续研究自己的笔记。“是个闭锁式账户,”他以同样理所当然的语调宣布,“只写出一个名字,是信托的创办人。柯。‘收益人不详。’他们说。也许今晚就能分晓。一分钱都没被提领。”他专挑康妮·沙赫斯说。他重复一遍:“两年前开始付款后,账户里连一分钱都没被提领。结存总额有五十万美元。利上滚利,增值自然快速。”

        对吉勒姆而言,最后这一点简直无可理喻。五十万美元转手后,竟然连一毛钱也没动过,究竟用意何在?对康妮·沙赫斯与狄沙理斯而言,这一点却含义深远。康妮脸上漾起鳄鱼般的微笑,婴儿眼安静而欣喜地直盯史迈利。

        “噢,乔治,”理出头绪后,她吐气说。“亲爱的,闭锁账户!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怎么不是?迹象全部都很明显。打从第一天开始。如果又胖又笨的康妮不是这么瞎眼又老又朽又懒,老早就被她看穿了!你别来烦我,彼得·吉勒姆,你这条好色的小蟾蜍。”她正要努力起身,行动不便的双手紧抓椅子扶手。“只是,有谁值这么一大笔钱?难不成是整个情报网?不对不对,他们绝不会帮整个情报网做这种事。没有前例可循。不是批发,因为前所未闻。这么说来,究竟是谁?这人能献什么宝,值这么多钱?”她跛着脚走向门口,拉拉肩膀上的披肩,思绪已从现场钻回自己的世界。“卡拉付钱不像那样。”他们从她身后听见喃喃自语声。她走过妈妈座位一列盖上盖子的打字机,如同蒙上嘴巴的哨兵站立阴影中。“卡拉是卑鄙小人,他认为情报员应该免费为他效劳才对!他当然有这种想法。他付给情报员的钱以毛计算。给零钱。管他通货膨胀率。五十万美金付给小小一个地鼠。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过!”

        举止稍嫌古怪的狄沙理斯,专注的神情不下康妮。他偏斜不均衡的上半身往前倾,以银刀激烈拨弄烟斗,仿佛拨弄的是着了火的炖锅。他的银发歪斜矗立,在皱瘦黑夹克沾满头皮屑的衣领上有如鸡冠。

        “难怪啊,卡拉想把尸体埋起来。”他突然脱口而出,仿佛拼命将这句话挤出口,“难怪。你们知道,卡拉也负责中国事务。有证据显示。是康妮说的。”他挣扎着起身,一双小手里握了太多东西:烟斗、烟草盒、削笔刀、特拉赫恩。“自然称不上很巧妙。料想不到卡拉有那份能耐。卡拉不是学者,他是军人。但也说不上盲目,一点也不盲目,康妮告诉过我。柯。”他以不同音量重复这个字数次。“柯,柯。这个中文字,我非确认它是不是‘柯’不可。关键全在中文字上。是怎么写来着?对,我甚至看见了‘郭’……是真的看见了吗?……噢,还有几个其他概念。德雷克,联想到教会学校,不用说。上海教会学校的学生。对,对。你们也知道,上海是源头。第一个党组织就设在上海。我为什么这样说?德雷克·柯。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毫无疑问的,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对,好。我嘛,差不多该回去看书了。史迈利,你觉得是不是该发一个煤桶给我的房间?没有暖气,准会被冻死。我跟管家们要过十几次了,费尽唇舌只招来白眼。好歹也不是上古时代了嘛。不过冬天也快到了。原始数据一来,应该会给我们看吧?没人喜欢拿浓缩版研究太久。我会列出一份简历。应该先做这件事。柯。啊,谢谢你,吉勒姆。”

        他的特拉赫恩从手上滑下,接过来后,烟草盒又掉了,所以吉勒姆又帮他拾起。“德雷克·柯。上海人当然不代表什么。上海是真正的大熔炉。据我们所知来判断,答案就在潮州。话说回来,一定不能偷跑。浸信会。潮州的基督教徒多半都是吧?潮州人。我们以前在哪里碰过?对了,曼谷那家中介的银行。这样想,就容易想通了。或者是客家人。这两个族群并非老死不相往来,一点也不是。”他尾随康妮步入走廊,留下吉勒姆与史迈利独处。史迈利起身,走向扶手椅,弯腰坐下,两眼无神地盯着炉火看。

        “真怪,”他最后说,“一点都没有震惊的感觉。怎么会这样,彼得?你很清楚我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吉勒姆具有保持缄默的智慧。

        “一条大鱼。拿卡拉的钱。闭锁式账户,来自俄国间谍的威胁,竟在香港生活的最中心点。这么说来,为什么没有震惊的感觉?”

        绿色电话再度吠叫。这一次吉勒姆接听。接听时,他讶然发现办公桌上出现山姆·科林斯的远东报告,是刚才没看见的一份档案。

        该周末就如此度过。康妮与狄沙理斯消失无踪;史迈利专心准备提出报告;吉勒姆修身养性,召回妈妈们排班打字。星期一,史迈利对他耳提面命后,他致电拉康的私人秘书。吉勒姆表现非常出色。“别大肆声张,”史迈利警告过他,“尽量低调。”吉勒姆照办。他向对方说,前几天晚餐时有人提到要召开情报程序小组会议,一起讨论某些表面证据:

        “这案子已经稍具雏形了,所以定个日期也许是合理的做法。打击顺序传过来,让我们先传阅一下。”

        “打击顺序?雏形?你们的英语是跟谁学的?”

        拉康的私人秘书名叫皮姆,嗓音听来脑满肠肥。吉勒姆从未与他见过面,对他却厌恶得不合情理。

        “我只能转告他,”皮姆警告,“我只能转告他,再回电给你,向你报告他讲的话。他这个月的日程已经填得满满的了。”

        “小事一桩,请他务必相助。”吉勒姆说完气得挂掉电话。他心想,最好等着瞧,在你身上爆发以后保准好看。

        据说伦敦总部进入产房时,外勤情报员只能在等候室来回踱步。民航机长、狗仔记者、间谍。杰里又产生该死的惰性。

        “我们被冷冻了,”库洛宣布,“上级说,干得好,暂时按兵不动。”

        他们至少每两天通一次电话,是“过渡电话”,经由两个第三方电话接通,通常是从旅馆大厅打至另一旅馆大厅。他们通话时夹杂沙拉特暗号与报社术语,以防露出马脚。

        “你的报道,上级正在查证。”库洛说,“编辑若有智慧,会在适当时机善用。现在,上级命令,要你一手叠在另一手上,乖乖坐着别动。”

        库洛如何与伦敦通话,杰里并不清楚,只要安全,杰里也不在意。他猜想某个台面上的大型情报单位选出的官员,正在扮演中间人的角色。至于是谁,他并不在意。

        “你的任务是帮报社跑腿,多写些文章,下一次出现危机时,可以用来应付史大卜老哥。”库洛对他说,“没有别的任务了,听到了吗?”

        杰里从自己与弗罗斯特交手的经过获得灵感,写出一篇文章,报道美军撤退对湾仔夜生活的影响:“口袋膨胀的美国大兵,不再涌入寻欢作乐,苏丝黄情何以堪?”他捏造了“破晓采访”——或以记者偏好的说法是“现场直击”,访问了一名虚构的苦情吧女,被迫接日本客人。写完后,他以空运送出,请陆克的分社将运货单号码电传给报社,全都依照史大卜的指示办事。再怎么说,杰里不算是差劲的记者,但如同压力能让他表现出最佳身手一样,闲荡也能让他露出最恶劣的一面。陆克从分社打电话通知杰里,说史大卜不仅立刻采用,甚至表现得极有风度,令杰里震惊不已,因此决定再寻挑战。这时有两三件贪污官司开庭,各大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主角是常见的那种备受误解的警察。杰里看了一眼,认定这类新闻不值得远渡重洋报道。近来英国也有类似丑闻。一份“请查证”的线索,令他去追友报放出的风声,宣称香港小姐怀孕,然而在他起跑前毁谤官司就捷足先登。他出席“浅喉咙”主持的港府记者会,内容乏善可陈。“浅喉咙”个性沉闷,原服务于北爱尔兰一家日报,后来被开除。杰里检索过去的重大新闻,希望找出值得炒冷饭的材料,如此晃掉一上午的时间。当时盛传陆军财务吃紧,他由少校公关带着巡视廓尔喀要塞。少校看似十八岁左右,在杰里愉悦的访问下表示不知情,不知道一旦廓尔喀士兵的眷属被遣回尼泊尔后,他们要如何解决房事问题。杰里心想,大约每三年回老家一趟吧。他似乎认为,对任何人而言,三年一次就够了。他尽可能夸张事实,将廓尔喀人扯得有如一群军队鳏夫,“气候酷热,大英佣兵冲冷水澡”,而且也洋洋得意地找到内线消息来源。他另外写了两三份报道,以备不时之需。晚上到俱乐部闲晃,内心却焦躁万分,等着圆场生下娃儿。

        “老天爷啊,”他向库洛抗议,“这人简直成了公家财了。”

        “没办法。”库洛坚定地说。

        杰里只好以“是的,长官”回应。两三天后,他在穷极无聊的情况下,着手针对曾获大英勋章的德雷克·柯先生进行全然非正式的调查。柯也是香港赛马会的理事兼百万富翁,是不容怀疑的公民。没有戏剧化的背景;以杰里的字典定义,没有违法的背景;因为只要是外勤情报员,必定至少背离过个人信仰一两次。他以踌躇的态度着手进行,宛如正要去妈妈不准碰的饼干盒偷拿饼干。他也正好考虑向史大卜提议采访香港巨富阶级,分上中下三篇加以报道。有天午餐之前,他来到外籍记者俱乐部,无意中效法史迈利,从参考书架上找到最新版的《香港名人录》,查到德雷克·柯。已婚,育有一子,一九六八年夭折,曾于伦敦格雷法律学院念法律,显然成绩不甚理想,因为没有记录显示他通过律师资格考试。接着列出的是他近二十年担任过的管理职位。嗜好:赛马、游艇以及玉器。这些嗜好谁没有?接着列出他惠顾的慈善机构,包括一所浸信会,一间潮州庙宇以及德雷克·柯免费儿童医院。恩泽四方,杰里觉得很有意思。相片显示出寻常的容貌,目光温柔,年约二十,美德与身外之物同样满载,其余不值一提。早夭儿子名为纳尔森。杰里注意到:德雷克与纳尔森,同为英国海军名将。在他脑中萦绕不去的是,父亲的名字竟与首位进入南海的英国将领雷同,儿子竟以特拉法加战役的英雄来命名。

        将香港的中国海空公司与万象的印支包机公司联想在一起,彼得·吉勒姆认为非常困难,但杰里联想起来则比较轻松。阅读中国海空公司的简介时,杰里看得津津有味。简介将该公司描述为“于东南亚战区广泛从事贸易与运输工作”,包括稻米、海产品、电器、柚木、房地产与船运。

        在陆克的分社叨扰时,他采取更大胆的一步:刻意以最凑巧的方式发现德雷克·柯的姓名。没错,他是利用检索卡调查过柯的背景。碰巧是在检索香港十几二十位华人富豪时顺带一查;碰巧是他向华人女职员询问,她认为谁是最国际化的华人百万富翁,问得落落大方。尽管德雷克或许并非名列前茅,只消稍微提示,就从她口中套出这个大名,随后也调出这人的资料。的确,他早已向库洛抗议过,这人众所周知,雕虫小技就能追查出其人其事,感觉不到成就感,甚至有点如梦似幻。杰里与苏联情报员接触的经验有限。苏联情报员的地位通常较低。相形之下,柯有如巨无霸。

        杰里心想,让我不禁想起老爸杉波。忽然想起两者近似之处,这是第一遭。

        最详细的资料出现在一份光鲜的期刊《金东方》里,如今已停刊。停刊前最后几期之一,刊出长达八页的专题报道,附有插图,标题为“南洋红骑士”,探讨越来越多海外华侨与中国大陆进行贸易,获利颇丰。这些华商一般称为肥猫。就杰里所知,南洋指的是中国以南的领域,对华人而言,暗指遍地黄金的祥和国度。接受专访的名人各占一页,附上一张相片,背景是个人财产。接受采访的名人有曼谷人、马尼拉人,也有新加坡人,代表香港的是“备受爱戴的体育界人士,也是香港赛马会的理事德雷克·柯先生,中国海空股份有限公司总裁、董事长、总经理兼最大股东”。他与爱马“幸运纳尔森”合照,时间是爱马在跑马地凯旋一季后。马名一时之间镇住了杰里的眼睛。父亲居然以死去儿子的名字来为爱马命名,令他觉得毛骨悚然。

        相片中的柯,比《香港名人录》的平板大头照透露出更多信息。柯显得神情愉快,甚至可说是神采飞扬,尽管戴了帽子,看来像顶上无毛。这顶帽子是现阶段让他最感兴趣的对象,因为以杰里有限的经验来看,他从未看见任何华人戴过这种帽子。帽子属于贝雷帽,斜戴,让柯有如英国军人与法国洋葱贩的综合体。然而最重要的是,这帽子让他显出华人身上最罕见的特质:自我嘲讽。他显然身材高大,身穿巴宝莉名牌风衣,纤长的双手如树枝般伸出袖口。看来他真心衷情爱马,一手轻松搭在马背上。记者问他,一般认为经营帆船队无利可图,为何他仍执意经营,他的回答是:“我们是潮州来的客家人。我们呼吸的是水,栽种养殖也靠水,睡也睡在水上。出海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文章也提到,他喜欢描述一九五一年自上海前往香港的那段往事。当时边界仍开放,移民管制尚未实行。尽管如此,柯仍选择开着捕鱼用的帆船前行,不顾海盗、海上封锁,以及恶劣天气。这种做法至少也算是特立独行。

        “我这人很懒,”报道引述他的话,“如果有风吹,免费推着我跑,我干吗走路呢?我现在拥有一艘六十英尺的动力游艇,还是喜欢海洋。”

        文章表示,他的幽默感人尽皆知。

        优秀的情报员,必须拥有娱乐价值,沙拉特的老大说。莫斯科中心也深知这一点。

        杰里趁无人观看时,漫步走到检索卡边,几分钟后抱了厚厚一档案夹的剪报,主题是一九六五年一桩股票弊案,柯与一群潮州人涉案。不出人所料,证交所进行调查后不了了之,因此归档搁置。翌年柯获得大英勋章。“想买通人的话,”老爸杉波以前常说,“一次买个彻底。”

        陆克的分社聘请了一批华人研究员,其中有位名叫占美的广东人,喜好交际应酬,经常出没外籍记者俱乐部,经常有人以华人行情付费给他,请他对中国事务发表预测。占美说,汕头人独树一帜,就像“苏格兰人或犹太人”一样,吃苦耐劳,向心力强,节俭得令人不敢恭维。汕头人喜欢住在海边,受人迫害、闹饥荒或是债台高筑时,方便逃命。他说,汕头的妇女是热门媳妇,因为不但长得美,个性勤勉节俭,床笫之间也如狼似虎。

        “阁下是想再写一部小说吗?”小矮人问得亲密。他走出办公室,看看杰里正在做什么。杰里本想问他,为何汕头人会从小在上海长大,但继而一想认为不妥,将话题转到较不敏感的方向。

        隔天,杰里借来陆克的老爷车。他带了标准大小的三十五厘米相机,开车至赫兰道,位于浅水湾与赤柱之间,是百万富翁聚集之地。他故意学很多没事找事做的观光客,在此处别墅外徘徊引颈。他掩人耳目的说法,仍是为史大卜撰写香港富豪的深度报道。即使是现在,即使对他自己,他也几乎不会承认专为德雷克·柯而前来此地。

        “他去台北花天酒地啦,”库洛打过渡电话给他时随口一提,“礼拜四之前不会回来。”杰里再次接受库洛的沟通方式,不加过问。

        他并未对名为七门的房子拍照,却几度傻傻对着房子注视良久。他看见的是一幢低矮的别墅,上面铺着波形瓦,前门距离马路有段距离,靠海的一边有座大阳台,以白漆柱搭建的凉亭伫立在蓝色地平线。库洛说过,德雷克将房子命名为七门,想必与上海有关,因为上海的古城墙有七道门。“怀旧啊,小子,绝不能低估亚洲人怀旧的力量,也绝不能轻信。阿门。”他看见几片草坪,包括一处槌球场,令他眼睛一亮。他看见整齐宜人的杜鹃与木芙蓉丛。他也看见帆船模型,大约十英尺高,漂流在水泥大海上,也看见有如舞台的圆形庭园吧台,上方以蓝白相间的条纹帆布遮盖。几张无人坐的白椅围成一圈,由一名身穿白外套、白长裤、白皮鞋的男孩负责照料。柯家显然邀请了客人。他看见另几名小男仆清洗着烟草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房车。长长的车库打开着,他看见克莱斯勒某款旅行车,也看见一辆黑色奔驰,车牌拆下,据分析正接受整修。然而杰里也极为细心,对赫兰道上其他住宅同等关切,也对其中三户拍照留念。

        他继续往深水湾走,站在海边欣赏股市交易员的帆船与汽艇小舰队,这些船停泊在多浪的海面上,起伏不定。然而他找不到纳尔森司令号,柯那艘知名的大洋游艇。纳尔森之名随处可见,越来越令人透不过气来。正当他想就此罢手,他听见底下传来吆喝声,因此走下一条摇晃的木板堤道,看见舢板上有名老妇人。原本以没牙的嘴巴含着鸡脚的老妇,现正对着他龇牙咧嘴笑,以黄色鸡脚指着她自己。杰里爬上舢板,指着旁边的船只,她就摇船带杰里参观,一面摇橹,一面又唱又笑,鸡脚仍含在嘴巴里。纳尔森司令号流线光鲜。又有三名少年身穿白细帆布衣,认真地刷洗甲板。杰里心算着,光是这些工作人员,柯每月要拿出多少治家费用。

        开车回家途中,他在德雷克·柯免费儿童医院稍事停留,认为就医院本身的价值而言,维修得也算是尽善尽美。隔天一大早,杰里来到中环一栋寒酸的大楼的大厅,看着贸易公司的黄铜名牌。中国海空与相关企业占据最高的三层,但并不太出人意料的是,万象印支包机之名并未出现其中。印支包机先前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固定收到两万五千美元。

        陆克分社的剪报也建议参考美国领事馆数据库。杰里隔天致电美国领事馆,表面上是想报道湾仔美军的专题。杰里在一位美得不像话的女孩注视下,在档案室里游走,随手翻看,最后停留在年代最久远的一批数据上,是五十年代最初期杜鲁门对中国大陆与朝鲜实施贸易禁运的资料。驻香港领事馆应上级要求,必须报告违规情事,这份档案记录的是领事馆的调查结果。最受欢迎的走私物资是药品与电器,其次是石油,而“美国政府单位”此处统一以这种称呼来代表相关部会大举查缉,不但设下陷阱,而且派遣炮艇出巡,审问投奔人士与囚犯,最后于众议院与参议院小组委员会前提出大批档案。

        时间是一九五一年,是共产党执掌中国大陆的两年后,也是身无分文的柯自上海航向香港的同一年。陆克分社的参考数据将他归类于上海,而柯与上海的关联仅止于此。当年许多上海移民居住在德辅道一家拥挤又不卫生的旅馆。报告前言写道,上海移民有如大家庭,一同吃苦受难,因此团结在一起。

        有人的说法较为咄昢逼人。“香港肥猫从这场战争里赚到好几百万。红军的电子仪器、青霉素、白米饭,都是谁卖给他们的?”

        报告指出,一九五一年对大陆开放的方式有两种。其一是贿赂边界守卫,以卡车载石油穿越新界,开过边境。另一种方式是贿赂海港当局,以船运走私。

        一名网民又说:“我们客家人对海最熟了。我们会找船,三百吨,先用租的,一桶桶石油往上载,捏造假的货单,谎报目的地。一到公海,开始朝厦门没命狂奔。获利率是百分之百。走私几次就能买船。”

        “最初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审问官质问。

        “丽致舞厅。”答案颇令人困窘。脚注写道:丽致就在国王路上,紧临海边,是供人挑选高级妓女之地,多数小姐是上海人。同一脚注也写出这一伙人的姓名。德雷克·柯名列其中。

        “德雷克·柯是硬汉一条,”附录里以小字印刷的证词写道,“别想跟他胡谄。政治人物他一概不喜欢。”

        至于组织犯罪方面,经调查后并无结果。根据历史记载,上海于一九四九年解放后,黑道有四分之三倾巢迁入香港。根据历史记载,红帮与青帮为了在香港收取保护费争得你死我活,让二十年代芝加哥的帮派火并显得像是扮家家酒。然而就三合会或其他犯罪组织而言,调查员找不到证人作证。

        不出人意料的是,星期六一到,杰里动身前往跑马地,对调查对象的面貌己所知甚详。

        出租车加倍收费,因为目的地是赛马场,杰里乖乖付钱,他知道这是规矩。这一趟他向库洛报备过,库洛并未反对。他带陆克一起来,因为他深知有时两人比一个人较不醒目。他很担心撞见弗罗斯特,因为香港的欧洲人社群小之又小。来到大门口,他致电赛马场管理阶层,希望拉点关系,没多久一位名唤葛兰特上尉的年轻男子出现,是赛马场的高级职员,杰里向他解释这一趟公事公办,是想好好介绍这地方,刊登在报上。葛兰特机智、优雅,以托盘烟斗抽土耳其烟,杰里说的每件事,似乎都能让他欣然一笑,只是笑意稍嫌疏远。

        “这么说来,你是他儿子喽。”他最后说。

        “你认识他?”杰里龇牙一笑说。

        “只是听过而已。”葛兰特上尉回答。他听过的事似乎让他很高兴。他发给两人通行证,稍后再请他们喝饮料。第二场比赛刚结束。三人聊天时,他们听见观众的声浪此起彼落,有如雪崩一般。等待电梯时,杰里查看公布栏,看看私人包厢里有哪些人。这些大人物是山顶帮的人:有喜欢自称大银行的汇丰银行,有怡和集团,有总督、英军司令。德雷克·柯虽然贵为俱乐部理事,却未名列其中。

        “威斯特贝!天啊,老兄,是谁让你进来的?喂,你爸死前破产了,是真的吗?”

        杰里露齿一笑,犹豫一阵,迟迟从记忆库里搜索出名片:克莱夫,姓不详,是暴发户初级律师,家住浅水湾,苏格兰人,喜欢强人所难,表面虚假可亲,众所周知爱走旁门左道。杰里曾在报道澳门一桩黄金欺诈案时向他请教该案背景,认定他其实也分了一杯羹。

        “哇,克莱夫,太棒了,好极了。”两人客套一番,仍等着电梯。

        “来,赛马卡给我们。快嘛!让你赚大钱也不好吗?”

        朴尔腾,杰里回想起来:克莱夫·朴尔腾。

        朴尔腾将杰里手中的赛马卡夺去,舔舔肥大的拇指,翻至中间一页,以圆珠笔圈起一匹马。“第三场七号,错不了的,”他以气音说,“孤注一掷,听到没?我可不是天天散财哟,告诉你。”

        “那个舔手指的人卖你什么东西?”他走后陆克询问。

        “叫做‘开阔空间’的东西。”

        两人各走各的路。陆克前去下注,挤过人群上楼到美国俱乐部。杰里冲动之下买了一百元的“幸运纳尔森”,然后快步前往香港俱乐部的午餐室。“要是输了钱,”他意带挖苦地想,“我就找乔治销账。”双扉门开着,他直接走进去,里面弥漫着肮脏钱的气息,相当于萨里高尔夫俱乐部周末下雨时的情景,差别在于有些人胆量够大,敢冒着被扒的风险穿戴真正珠宝。一群太太分开坐着,宛如昂贵而未经使用的仪器,皱着眉头关上闭路电视,发牢骚抱怨下人与抢劫事件。空气中的气味夹杂了雪茄、汗酸与腐坏的食物。一见他蹒跚走来,难看的西装,羊皮靴子,全身上下写满了“报社”,她们的眉头皱得更紧。她们的脸孔说道,在香港啊,会员制俱乐部很不好的一点,就是应该被赶走的人永远不嫌多。一群认真的酒客聚集在吧台,主要是伦敦的商业银行外派代表,啤酒肚腩,脖子粗肥,外表比实际年龄老。这些人属于怡和集团的二流队员,想登上私人包厢还不够格。这些人梳理整齐,想法天真,却不讨人欢心,对他们而言,所谓的天堂是金钱与升官。他忧心忡忡地四下搜寻老弗,然而不是今天马儿拖不动他,就是与另有其他嗜好的朋友同在。杰里露齿一笑,一手朝他们全体挥动,目标不明,从中挑出了副经理,以失散好友的态度向他致敬,以爽朗的口气提及葛兰特上尉,塞给他二十元,违反所有规定,请他划位至楼座。然后杰里满心感激地走上顶层楼座,距离开赛仍有十八分钟。烈日、马粪的臭味、观众兽性的鼓噪,以及杰里加速的心跳,低声说着“赛马”。

        杰里在上面逗留一阵子,欣赏美景,因为每次看见都算是第一次。

        跑马地赛马场的青草必定是全球最具身价的作物。少得可怜。赛马场周围长出窄窄一环,看似伦敦自治区的休闲场地,任凭烈日与人脚践踏成泥巴。八座磨损的足球场,一座橄榄球场,一座曲棍球场,散发出都市那种三不管的气息。然而,包围寒碜场地的这道细长绿缎带,一年却有可能利用合法下注而吸金上亿英镑,地下的赌注总额也同样高。此地英文地名为“快乐山谷”,其实称呼为“火盆”较为适切,因为一面是闪闪发亮的白色体育馆,另一面则是褐色的丘陵,在杰里正前方与左边则是另一个香港,是灰色大楼组成的贫民窟,犹如扑克牌搭成的曼哈顿,簇拥成堆,在高温中仿佛彼此紧挨着站立。每个小小的楼座皆有一根竹竿,宛如用来固定结构。竹竿挂着无数似黑衣的旗子,仿佛庞然大物从空中扫过赛马场,身后留下残布片片。就在这样的地方,仅有极少数赌客今天荣获恩宠,获得跑马地速成的救赎。

        在杰里右方闪耀的是较新、较宏伟的大楼。他记得,在那些大楼里,违法收注的组头建立基地,利用十几种老旧的手法,如收音机、对讲机、闪光灯,与在跑道周围收集情报的助手进行对话。这些手法一定会让沙拉特叹为观止。海拔更高处是采石后光秃的山脊,散立着电子窃听仪器转播站。杰里曾听说过,表亲在山上架设了小耳朵,借以追踪美军资助的台湾U2战机空中侦查。丘陵上方是饭团般的白云,无论天气如何,似乎总赖住不走。当天白云上方是由艳阳漂白的中国苍穹,孤鹰缓缓盘旋。这一切,杰里愉快地尽收眼底。

        对观众而言,现在是全无焦点的时刻。如果硬说确有注意力集中点,应是场中的四名肥胖的华人妇女,头戴流苏客家帽,身穿黑色睡衣形套装,手待耙子,大步走在跑道上,将奔驰的马蹄踩乱的珍贵青草整理好。她们带有一种全然无视周遭环境的尊严,仿佛举手投足皆代表中国所有农民。短短一秒间,观众全体对她们抱有一股亲切的感情,然而稍纵即逝。

        下注结果,克莱夫·朴尔腾的“开阔空间”看好度排名第三。德雷克·柯的“幸运纳尔森”赔率是四十比一,几乎无人看好。杰里碎步挤过一群兴高采烈的澳大利亚人,来到楼座的角落,伸长脖子,跳过一层层的人头望向私人包厢。包厢以绿色铁门与一名警卫将普通老百姓隔绝在外。他一手遮在眼睛上方,暗想早该带望远镜来才对,最后分辨出一名外表强悍的肥胖男子,西装,墨镜,陪伴一旁的是极为美貌的年轻小姐。他看来是华人与南美人的混血儿,杰里猜测他是菲律宾人。身边的女孩是金钱能买到最好的一个。

        一定是跟爱马在一起,杰里想着想着,回忆起老爸杉波。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围场,叮咛着驯马师与骑师。

        他阔步走回午餐室,回到大厅,下了两层宽阔的后楼梯,走过一个门厅,来到参观廊。这里挤满了若有所思的华人,清一色男性,以虔诚静肃的神情向下盯着加顶的沙坑,里面满是麻雀,有三匹马,每匹由特定的马夫牵引。马夫执行任务起来神颓气丧,仿佛神经紧绷到浑身不适。姿态优雅的葛兰特上尉在一旁观看,一名白俄罗斯裔的老驯马师也在场。这位驯马师名叫沙侠,颇受杰里爱戴。沙侠坐在小折叠椅上,微微倾身向前,仿佛正在垂钓。沙侠在上海租界时期曾训练过蒙古迷你马,听他讲故事讲一整夜,杰里也不觉厌烦。他娓娓道尽上海曾有三座赛马场:英国、国际、中国;英国商业巨子每人拥有六十甚至多达一百匹赛马,利用船运沿着海岸线南征北讨,如精神异常般彼此竞争,从这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沙侠个性温和,富哲学思想,带有遥望远方的蓝色眼珠,以及自由式摔跤选手的下巴。他也负责训练“幸运纳尔森”。他独自坐着,看着杰里视线外应该是门口的地方。

        看台忽然骚动起来,杰里因此陡然转身面对日光。哄堂鼓噪,随后听到被勒住脖子后的高声尖叫,一层群众倾向一边,身穿灰黑相间制服的男子如斧头般切入人群。转眼间,一队警察拖出狼狈的扒手,又流血又咳嗽,将他带进楼梯间作笔录。杰里眼睛被晒得发慌,因此将视线转移至黑暗的围场,一段时间后才聚焦在德雷克·柯先生的朦胧轮廓上。

        要辨识出柯并不轻松。杰里注意到的第一人丝毫不像柯本人,而是站在老沙侠身旁的年轻华人骑师,高瘦如衣架子,丝质长裤紧夹股沟。他以马鞭抽着自己的马靴,仿佛模仿自己曾在英国体育报刊看过的动作。他身穿柯的颜色(“天蓝与海灰的方格”,据《金东方》报道)。与沙侠一样,他也凝视着杰里视线之外的东西。接下来,杰里注意到自己站立的平台下方来了一匹枣红色新进马匹,牵引的马夫是个痴笑的胖子,穿的是肮脏的灰色连身服。它的号码被小毯遮住,不过杰里看过相片,亲眼看到后对它更加熟悉。其实他很了解这种马。有些马匹基本上就比同侪高出一等,在杰里眼中,“幸运纳尔森”就是这样的骏马。本质有点优秀,他心想,乖顺听话,目光大胆。但不是每场赛事让女人猛下注的年少栗色马。受本地气候的限制,马匹体型较小,但“幸运纳尔森”的状况不输任何人。这一点杰里很确定。一时之间,他为“幸运纳尔森”的状况担忧起来。它在冒汗,侧腹与蹄侧过于油亮。随后他再看一次“幸运纳尔森”大胆的目光,以及稍显不自然的汗水痕迹,他的心脏再度噗噗悸动。那家伙狡猾得很,事先为爱马淋过水,让它外表可怜。他津津有味地回想起老爸杉波。

        细看良久,这时杰里才将视线由骏马移向马主。

        德雷克·柯先生,曾荣获大英勋章、轻松赚进莫斯科中心的五十万美元、离群独立,站在直径十英尺宽的白色水泥梁柱阴影下。一眼望去,这人丑陋却不碍眼,高大而微微驼背,这种姿态本该与职业有关,像是牙医或补鞋匠的样子。他做英国式打扮,宽松灰色法兰绒长裤,黑色双襟西装外套,腰身过长,突显了双腿无法站直的缺陷,为削瘦的躯体增添皱垮的外貌。他的脸与颈光滑如旧皮件,无须,众多皱褶看来如褽过的褶线般明显。他的肤色比杰里料想的还深,几乎令人怀疑混有阿拉伯人或印度人的血统。他头戴相片中那顶不称头的帽子,是深蓝色贝雷帽,耳朵从帽子下探出,有如蛋糕上的玫瑰。眼睛极细,帽子压顶后显得更窄。棕色意大利皮鞋,白色衬衫,上排纽扣敞开。没有装饰品,连望远镜也没带,却带了五十万美元的迷人微笑,嘴角接近耳朵,露出金牙。他的微笑似乎品味着人人的好运,也包括自己的好运在内。

        然而,他身上有点必须细察方能察觉的小细节。有些人具有这样的细节,如同紧绷的情绪,看在服务生总管、门房、记者的眼中,一眼就能看出。老爸杉波也几乎有。这种细节代表着坐拥资源、随传随到、呼风唤雨。需要东西时,躲藏一侧的人会跑步奉上。

        现场活跃起来。赛马场职员借扩音器要求骑师上马。痴笑的马夫拉下小地毯,杰里很高兴地注意到,柯事先倒梳爱马的皮毛,以强调其状况差劲。高瘦的骑师别扭地缓缓走到马鞍旁,以紧张而亲切的口气对另一边的柯呼唤。此时开始离去的柯忽然转身,爆出一个单音节的字回应,是什么字听不清楚,并没有特定对象,也不见任何人有所反应。是责骂,还是加油?是对下人的命令?丝毫无损他原有的灿烂笑意,嗓音却严厉如鞭响。马匹与骑师纷纷离去。柯也离开。杰里火速冲上楼梯,走过午餐室,来到楼座,拖着脚步走到角落,向下望去。

        这时柯已不再独身,有伊人随侍在侧。

        两人是一同登上看台,或是女人间隔一段距离尾随柯而来,杰里无从确定。她好娇小。人群纷纷入座时,他只瞥见周围男人敬让时黑丝一闪,起初他视线过高,没瞧见她。她的头与周围男子的胸部等高。随后他再度瞧见坐在柯身边的她,娇小,毫无邪气的华人贵妇,上了年纪,肌肤白皙,打扮得整齐雅致,让人难以想像她曾年轻过,或曾穿过这身巴黎定做黑丝套装以外的衣服,上面的盘花纽扣和凸起的刺绣花纹,犹如轻骑兵制服。库洛播放迷你幻灯片供他欣赏时顺口提及,这老婆很会惹麻烦。爱去大商店拿东拿西。柯派手下抢先一步,向店家承诺有拿必付。

        《金东方》里的报道指出,她是“早年的生意伙计”。杰里看出言外之意,猜想她曾在丽致坐过台。

        群众的狂啸越来越带劲。

        “威斯特贝,签了没?你签它了没,老兄?”苏格兰人克莱夫·朴尔腾冲着他直来,酒喝多了,汗水直流,“‘开阔空间’哪,老天爷!即使大家看好,你还是能赚个一两块啊!去签去签,必中无疑!”

        “开跑”一声为杰里省下回应的口水。群众呼声暂停,高升,然后涨满全场。一连串马名与号码,噼噼啪啪从四周的座位传来,马匹从栅栏里飞奔而出,由嘈杂声牵引向前。起跑两百公尺步伐闲散。再等一阵,激烈癫狂会取代怠惰的气氛。杰里记得,破晓时分训练马儿时,马蹄必须罩上软垫以免扰人清梦。从前杰里跑战争新闻的空当,有时会起个大早,过来这里欣赏训马过程。幸运的话,会碰上够力的朋友,跟他们回到多层而具有空调的马厩,观看呵护宠爱的程序。由于日间车流声淹没了马匹嘶吼声,缓缓前进的耀眼马群看似无声无息,只是漂流在薄薄的翡翠河上。

        “‘开阔空间’一路领先,”戴着眼镜的克莱夫·朴尔腾以不确定的语气高呼,“不愧大家看好。精彩。干得好,‘开阔空间’,干得好。”众马开始弯进最后直线跑道。“快呀,‘开阔空间’,跨大一点嘛!骑呀!抽鞭子啊,蠢材一个!”朴尔腾尖叫着,此时就算是肉眼也能看出,天蓝与海灰色的“幸运纳尔森”正往前头冲去,对手很识相地让路。另一匹马做出挑战之姿,随后泄气,不过“开阔空间”已落后三个马身,骑师则高举马鞭,猛力抽向后腿。

        “抗议!”朴尔腾大喊,“理事哪里去了?有人作弊让马放慢脚步!一辈子从没看过作弊做得这么明显!”

        “幸运纳尔森”优雅地奔过终点,杰里迅速将目光转向右边,压低视线。柯不为所动。不是东方人那份谜样的神情。杰里从不信那套迷思。当然也称不上是淡然无感。只像是心满意足观看仪式进行,如同德雷克·柯先生正在大阅兵。他娇小的疯妻直挺挺站在他身边,仿佛历经一生风风雨雨之后,总算听到专门为她演奏的颂歌似的。杰里霎时想起老佩特如花似玉时的模样。杰里心想,杉波的“骄傲”夺得第十八名时,佩特的神情正是如此。站姿也一样,勇敢面对失败。

        颁奖仪式如梦似幻。

        虽然典礼中缺少蛋糕桌,如此普照的阳光,连最乐观的英国村宴主办者也不敢奢求,只是镀银奖杯之华丽,远胜过赢得二人三脚赛跑后乡绅颁发的有磨痕的小杯。六十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或许有点夸张。一位头戴三十年代无檐帽的女士气质出众,站在白色长桌中间,显得既多愁善感又骄矜自大,如忧国忧民的志士。她行礼如仪。理事会主席递给她奖杯,她立刻转交出手,仿佛怕烫到玉手一般。德雷克·柯与妻子两人开怀浅笑,柯仍戴着贝雷帽,从欢欣簇拥的支持观众中走出接过奖杯;无奈仪式进行过快,他在围起来的草地上欣然来回走动时,摄影师没抓住镜头,只得要求演员重演光辉的一刻。气质出众的女士因此不太高兴,旁观者窃窃私语之际,杰里隐约听见她说出“真无聊”等字。奖杯最后总算归柯所有,气质出众的女士闷闷不乐地送出价值六百美元的栀子花,之后东方人与西方人心满意足地各自离去。

        “签了它吗?”葛兰特上尉和气地问。两人漫步走回看台。

        “这个嘛,对,没错,”杰里干笑着承认,“有点出乎意料,对不对?”

        “噢,那场全看德雷克喽,没错。”葛兰特一本正经说。两人再走几步。“竟然被你看穿,厉害。比我们还高明。想不想访问他?”

        “访问谁?”

        “柯。趁他获胜之后陶陶然时。说不定你这次真能问出什么东西。”葛兰特以他惯用的宜人微笑说,“来,我来介绍。”

        杰里并未迟疑。身为记者,他没有理由回绝。身为间谍的话呢,有时候沙拉特的人说,凡事无危险,多想多担心。两人漫步回人群中。柯一伙人围着奖杯,大致形成圆圈,笑声极大。圆圈中央最靠近柯的是那位菲律宾胖子,美丽女友陪伴一旁,柯则对着他女友耍宝,亲亲她双颊,然后又亲她一下,惹得众人大笑,惟一例外的是柯夫人。她刻意退到圆圈边缘,开始与年龄相仿的一名华人妇女交谈。

        “他是阿沛戈,”葛兰特凑近杰里耳朵说,手指着菲律宾胖子,“马尼拉是他的,多数外岛也是。”

        阿沛戈的大肚超前坐在皮带上,宛如石头塞在衬衫里。

        葛兰特并未直接上前与柯交谈,而是挑上一名五官平坦的华人壮汉,年约四十,身穿电光蓝色西装,似乎是助手。杰里远远站着,等待机会。华人壮汉向他走过来,葛兰特站在一旁。

        “这位是刁先生。”葛兰特悄声说,“刁先生,这位是威斯特贝先生,是知名的威斯特贝先生的公子。”

        “想访问柯先生吗,威斯贝先生?”

        “方便的话。”

        “当然方便。”刁先生爽快答应。肥厚的双手在腹部前方不住浮动。右手戴着金表。手指弯曲,仿佛想舀水喝。他油光满面,年龄可以是三十到六十之间。“柯先生赢了赛马,一切都方便。我请他过来。别走开。令尊大名是?”

        “杉谬尔。”杰里说。

        “杉谬尔爵爷。”葛兰特语气坚定,用错了尊称。

        “他是谁?”杰里偏头问,壮汉这时走回喧哗的华人圆圈。

        “柯的总管。经理、负责人、杂役长、打杂人。一开始就跟着他。中日战争时两人一起逃难。”

        也是他的主要打手吧,杰里心想,一面望着老刁大摇大摆走回主子身边。

        葛兰特再度开始介绍。

        “先生,”他说,“这位是威斯特贝,父亲是知名的威斯特贝爵爷,生前养了一批跑得慢吞吞的马,也替赌注经纪人买下几座赛马场。”

        “哪家报纸?”柯说。他的嗓音深沉,严苛而有力,但令杰里吃惊的是,他发誓听到了一丝英格兰北方的乡下口音,令他想起老佩特的腔调。

        杰里报上报纸名称。

        “就是喜欢登女孩子相片的那家嘛!”柯高兴地大喊,“我以前在伦敦时常看,那时在名校格雷法律学院念法律。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你们的报纸吗,威斯特贝先生?依在下之见,现在更多家报纸偏好报道美女,尽量少报道政治,这世界就更有机会变得更好,威斯特贝先生,”柯大声说,言语中强烈夹杂了误用的成语与会议室英语,“请代我转述给贵报,威斯特贝先生。免费提供你做参考。”

        杰里大笑一声,打开笔记簿。

        “我签的是你的马,柯先生。赢了感觉如何?”

        “总比输了感觉好吧。”

        “不会越赢越乏味吗?”

        “越赢越喜欢。”

        “在商场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那还用说?”

        “能让我采访柯夫人吗?”

        “她在忙。”

        杰里一面做笔记,一面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令他心神不定。这种气味接近体臭,是极为浓烈刺鼻的法国香皂,混合了杏仁与玫瑰水,是前妻之一爱用的香皂。但显然的是,油光满面的刁先生也爱用,希望增加吸引力。

        “制胜的公式是什么,柯先生?”

        “努力工作,别钩心斗角,睡眠充足。”

        “比起十分钟前,你是不是变得更有钱了?”

        “十分钟前我就已经很有钱了。你也可以跟贵报说,我非常仰慕英国的生活方式。”

        “就算我们英国人不爱努力工作,而且喜欢钩心斗角,你也欣赏吗?”

        “帮我传话就是了。”柯当面对他说,等于是命令。

        “怎么运气这么好,柯先生?”

        这问题,柯似乎没听见,只是他的微笑慢慢消失。他直盯杰里,以非常细的双眼打量着他,脸部明显僵硬起来。

        “怎么运气这么好,请问?”杰里再问一次。

        两人静默良久。

        “无可奉告。”柯仍紧盯杰里的脸说。

        追问下去的诱惑变得难以抗拒。“公平一点嘛,柯先生,”杰里敦促着他,笑容满面,“这世界到处是梦想能跟你一样有钱的人。给他们一点建议,好吗?你的运气怎么这么好?”

        “你少管闲事。”柯对他说。他连最基本的虚礼也不屑,径自转身离去。在此同时,老刁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半步,截断杰里的前进路线,一手轻轻握住杰里的上臂。

        “下一次还会赢吗,柯先生?”杰里探头往老刁肩头喊,希望渐去的背影能听见。

        “问马儿比较好吧,威斯贝先生。”老刁露出肥滋滋的微笑对他提出建议,一手仍抓住杰里的上臂。

        任他去抓吧,反正柯己回到菲律宾友人阿沛戈先生面前,两人一如刚才有说有笑。德雷克·柯是硬汉一条,杰里记得。别跟他乱编故事。老刁其实也不赖嘛,他心想。

        他与葛兰特走回看台途中,葛兰特轻轻笑了起来。

        “上一次柯赢了,比赛后甚至不愿意牵马回围场,”他回忆,“挥挥手把马赶走。不想要了。”

        “干吗不要?”

        “没想到会赢啊。他事先没通知潮州的朋友,没面子。你问他怎么那么好运时,大概他就有这种感觉。”

        “他怎么当上理事?”

        “噢,肯定是老刁帮他买票。司空见惯了。干杯。别忘了领奖金。”

        就这样:高手威斯特贝挖到了事先没料到的独家。

        最后一场赛马结束后,杰里进账四千美元,陆克已不见踪影。杰里试过了美国俱乐部,葡萄牙俱乐部,也找过其他几个,问过的人不是说没见到他,就是把他赶走了。包厢处仅有一道门,因此杰里加入人潮。交通一团混乱。劳斯莱斯与奔驰互争路边停车位,人群则从后方推进。杰里决定别跟大家抢出租车,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没想到竟瞧见德雷克·柯,令他大吃一惊。柯独自从马路对面一处关口走出,这是杰里首度见到没有微笑的他。来到路边,他似乎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过马路,接着站在原地,注视往来车流。他在等劳斯莱斯幻影,杰里心想,因为他记得赫兰道住处车库里的车队。或是奔驰,或是克莱斯勒。突然间,杰里看见他掼下贝雷帽,以耍宝的姿态对着马路握着,仿佛当做步枪标靶。他眼睛四周与下巴浮现皱纹,金牙闪闪发光,欢迎的不是劳斯莱斯,也不是奔驰或克莱斯勒,而是长型的红色捷豹E型敞篷车,车顶打开,紧急煞车停在他身旁,无视路上其他车辆。就算杰里不想注意也难。轮胎戛然而止的声响,令人行道所有人转头一看究竟。杰里以目光扫描车号,以大脑记录下来。

        柯爬上车,兴奋之情宛如一辈子从未搭过敞篷车。车子还没开走,就已经有说有笑了。开车前,杰里有机会看清楚驾驶,看见她随风飘逸的蓝色头巾,墨镜,长长的金发,也看够了她的上身,看见她靠向德雷克锁上车门,这才知道她是风情万种的女人。德雷克一手搭在她裸露的背部,手指叉开,另一手挥舞着,无疑正逐一描述胜利的过程。车子载着两人离去时,他在她脸颊献上非常不合乎华人作风的一吻,随后再补上两记。但这三吻与亲吻阿沛戈先生的女伴比较起来,诚意不可同日而语。

        马路对面,柯刚才走出来的关口,铁门仍未关上。杰里动着脑筋,挡住车流,走到对面。他来到旧的殖民地墓园,蓊蓊郁郁,飘散着花香,头顶是枝叶繁茂下垂的大树。杰里从未到过这里,进入如此封闭的地方令他颇感震惊。墓园设在斜坡上,对面有座老旧的小教堂,逐步走进荒废的命运。教堂墙壁裂痕处处,在点点夜光中微微发亮。小教堂旁有座六角形铁丝网围成的狗屋,一只消瘦的亚尔萨斯狼犬对他愤怒咆哮。

        杰里四处张望,不知道为何来这里,也不知道想寻找什么。葬身墓园的人不分年龄、种族、教派。有白俄罗斯人的坟墓,东正教的墓碑阴沉,涡卷形装饰带出沙皇时代的光辉。杰里想像着大雪飘落在上,仍不掩其外形。另一块墓碑描述的是俄国公主马不停蹄的旅行,杰里停下脚步阅读:塔林(爱沙尼亚首都)至北京,附上日期,北京至上海,也附上日期,一九四九年迁居香港后逝世。“祖籍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碑文结束得突兀。上海是中间站吗?

        他重返活人世界。三名老人穿着蓝色睡衣,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没有交谈,鸟笼高挂头上枝丫,因为挂得够近,让鸟儿在车流与蝉声中彼此以音乐交流。两名掘墓工头戴钢盔,正铲土填上新坟。没有人致哀。他仍不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不知不觉走到了小教堂台阶上。他往门内看,里面全无日光,漆黑一片。一名老妇人怒视着他。他往后退。有块招牌写着“教堂司事”,他循着指示方向前进。尖锐的蝉鸣震耳欲聋,甚至淹没了狗吠声。花香闻来湿热,带有些许腐臭。他忽然灵光一现,几乎是一道提示。他决心一试。

        教堂司事和蔼而疏远,不会说英文。记录簿非常老旧,内容与古老的银行账簿相仿。杰里坐在书桌前,慢慢翻阅沉重的页片,阅读着姓名,出生、死亡、下葬的年月日。最后是图解,分区,分号。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数据,再度回到清风中,走上不同于刚才的小径,穿越浓密如云的蝴蝶群,朝上走向悬崖边。一群小学女生站在人行桥上看着他,嗤嗤笑着。他脱下外套,搭在肩上。他走过高树丛,走进大丛倾斜的黄草堆,里面的墓碑很小,坟堆只有一两英尺长。杰里小心走过坟墓,看着号码,最后来到注明七二八的低矮铁门前。铁门是长方形边界线的一部分。杰里抬头发现一尊小男童的塑像,穿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及膝短裤,披着伊顿夹克,与真人同高,石雕卷发与玫瑰花苞般的嘴唇,捧着石书朗读或歌唱,真正的蝴蝶则在头部周围翩然起舞。他是百分之百的英国男童,碑文却记载着“纳尔森·柯永在我心”。下面刻了很多日期,一时不解的杰里随后顿悟,连续十年,一年不漏,最后是一九六八,原来代表的是男童在世的十年,年年都值得珍惜留念。墓碑底座的最底层摆了一大束兰花,包装纸未拆。

        柯是来感谢纳尔森保佑他胜利。如今至少杰里了解到,难怪他不喜欢记者追问他运气的问题。

        有一种疲乏感,有时候只有外勤情报员能体会,是一种心软的诱惑,不慎落入,可能将与死神有约。杰里再多待一会儿,凝视兰花与石雕男童,将这些物体与他目前所知的柯联想在一起。结果他内心兴起一阵如狂浪席卷而来的感受,就那么短暂一刻,但何时出现都可能带来危险。是一份圆满的感受,仿佛他结识一家人,却发现是自己至亲。他有种抵达终点的感受。

        此处这位男子,以这种方式居住,以那种方式结婚,以杰里理解起来毫不困难的方式奋斗玩乐。严格说来,这人并不特别,但此刻杰里能看穿他,比对自己的了解还清楚。他是潮州穷人子弟,摇身一变成为赛马会理事,获得大英勋章,赛马前以水管淋湿爱马。他是客家籍,海上吉卜赛人,为儿子举行浸信会丧礼,为他雕刻英国人肖像。一个痛恨钩心斗角政治的资本家,半途而废的律师,黑道老大,开设医院却经营走私鸦片的民航公司,义助庙宇,喜欢打棒球,喜欢开劳斯莱斯。中国式庭园里盖了美国式吧台,信托账户里存了俄国黄金。如此复杂而相互抵触的特点,当时丝毫不让杰里兴起戒心。也未彰显出不祥前兆或似非而是的事实。相反的,他看到的是,上述特点与胼手胝足的柯结合为一,形成一位单一而多面相的男子,与老爸杉波并非相去甚远。这份感觉难以抗拒,维持了数秒钟,认为自己与好人同在,是他一向喜欢的感觉。重回关口时心情澄净,仿佛赢得赛马的人是他而非柯。一直等到他走上马路,真实世界才让他恢复神志理性。

        车流已舒缓下来,他立即招到出租车。车子开出一百码,他才看见陆克在路边表演寂寞的回旋芭蕾。杰里劝他上车,载他到外籍记者俱乐部,赶他下车。他从富丽华酒店致电库洛寓所,让铃响两声,挂掉再拨,听见库洛破口质问:“他妈的谁啊?”他想找萨威奇先生,却遭对方呵斥,说他打错号码。他给库洛半小时,让他找另一部电话,然后走到希尔顿接听来电。

        杰里告诉他,我们要的人亲自现身了。因为大胜一场而出现公众场合。结束后,一个金发美女开着跑车接他。杰里念出车牌号码。两人肯定是朋友,他说。表现得非常明显,很不像华人的作风。至少是朋友,应该这样说。

        “欧洲人?”

        “当然是欧洲人啦!有谁听过一个一一”

        “天呀。”库洛柔声说,然后挂掉电话,杰里还没机会提到小纳尔森的圣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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