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林阴大道的入口,凝望着一排排山毛榉,仿佛撤退的军队,从他眼前没入迷雾之中。暗色仍徘徊不去,大地犹如室内般幽暗。天色有可能已是黄昏:在古老乡间屋舍喝茶的时间。他两侧的街灯只有微弱的烛光,什么也照不亮。空气感觉起来温暖且沉重。他期待看到警方仍在现场,看到绳索围住的区域。他期望看见新闻记者或好奇的旁观者。他缓缓地望下斜坡,什么都没有,他告诉自己。我一离开,瓦拉狄米尔就高兴地站起来,柱着手杖,抹去可怕的化妆,轻快地和他的演员同伴们到警察局去喝杯啤酒。
拄着手杖,他对自己说,记起督察长曾告诉他的一些事。左手或右手?“他的左手也有黄色的粉笔灰。”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在厢型车里说,“大拇指、食指与中指。”
他继续前行,林阴大道越来越幽暗,雾越来越浓。他的脚步声在身前微弱地回响。二十码高处,褐色的阳光像微弱的烽火在自己的烟雾中燃烧。但朦胧迷离的此处,迷雾却已凝聚成寒气逼人的浓雾,瓦拉狄米尔也已尸骨冰冷。在警车原本停放的地方,他看见轮胎的痕迹。他注意到落叶不见了,沙砾地也干净得极不自然。他们做了什么?他很纳闷。在沙砾地灌水?扫集落叶,好塞进更多塑料枕头套里?
身体的疲累反而让他的思绪出奇的澄明。他沿着林阴大道继续往上走,祝福瓦拉狄米尔日夜平安,他并不觉得这样做是蠢事。他专心地思考图钉、粉笔、法国烟和莫斯科规则,同时寻找竞赛场旁的锡架凉亭。按顺序来,他告诉自己。从最开始着手。把凯帕罗先留在柜子上。他走到一个交叉路,穿过路口,继续往上爬。在他右边,出现了球门的门柱,再过去,则是一座覆盖波状铁皮的绿色凉亭,显然空无一人。他举步穿过竞赛场,雨水渗进他的鞋子里。小屋后面有一道陡斜的泥堤,留有孩子们溜滑下来的痕迹。他爬上泥堤,走进矮树丛里,继续往上爬。浓雾并未穿透树丛,而当他抵达丘顶时,雾已散去。四周仍空无一人。他折返穿过树林,走向凉亭。这座凉亭只能算是个锡盒子,一侧开向竞赛场。亭里惟一的设施是一张粗糙的木条长椅,刀痕累累,刻满了字。占据其上的,是一具俯卧舒展的身躯,毛毯直拉盖头,只露出棕色的靴子。一刹那,史迈利还怀疑他是不是也被杀了。梁柱撑起屋顶,斑驳的绿色油漆上,许多热切的道德宣言跃然眼前。“浪人是破坏性的。社会不需要浪人。”这个论点让他刹那间有些犹豫。“噢,但社会需要啊。”他想要回答,“社会是由许多少数族群组合而成的。”图钉就在莫斯汀所说的位置,依据沙拉特遵守规律的优良传统,正好与头齐高,圆场出品的铜制钉头,仍然如莫斯汀放在这里时一样,崭新且无记号。
进行会晤,上头说,未见危险。
莫斯科规则,史迈利再次思索。莫斯科,外务员得花三天工夫才能把信送达安全地址的地方。在莫斯科,所有的少数族群都是浪人。
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我会带来……
瓦拉狄米尔的粉笔标记非常靠近图钉,潦草的信息,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黄虫爬过柱子。也许老人是担心下雨,史迈利想。也许他担心雨水可能冲刷掉他的标记。或者,也许他的情绪状态让他握着粉笔的手太过用力,就像他把那件诺福克外套掉在地板上一样。会面,否则免谈……他告诉莫斯汀……今晚,否则免谈……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我会带来……虽然粉笔迹很重,但要特别留心才会注意到这个记号,闪亮的图钉也是,不过,即使是特别留意的人也不会觉得它们很奇怪,因为在汉普斯特德石南园里,总不断有人贴上宣传单或信息给彼此,而他们并不全都是间谍。有些是孩子,有些是流浪者,有些是信徒,有些是慈善活动的发起人,有些是遗失宠物的人,还有些是为了追寻新欢而必须在山顶发出渴求的人。而他们,无论如何,并不会全都被莫斯科中央的暗杀武器从正面直射轰掉头。
那么,这个响应记号的目的何在?在莫斯科,当史迈利还坐在伦敦的办公桌前,全权负责瓦拉狄米尔的案子时,这些记号是为随时可能失去踪影的情报员设计的,他们是道路上零碎的细小分支,随时都可能是穷途末日。我没见到危险,依约定进行会晤,这是瓦拉狄米尔留给世界最后——而且是完全错误——的信息。
离开小屋,史迈利回头,顺着来时的路径走了一小段距离。一面走,他一面仔细回想督察长所重建的瓦拉狄米尔的最后旅程,像档案般在心中重现。
那双橡胶套鞋简直是天赐神助,史迈利先生,督察长虔诚地说,北英世纪牌,钻石花纹鞋底,先生,而且无遮无掩地走——所以,如果有必要,你也可以穿过一大群足球观众,追踪到他的足迹!
“我会给你官方说法的版本。”督察长说,他说得很快,因为他们时间不多,“准备好了吗,史迈利先生?”
准备好了,史迈利说。
督察长改变了声调。交谈是一回事,证据是另一回事。他一面说,一面用手电筒照亮封锁区内的潮湿沙砾地。就像放幻灯的演讲,史迈利想,在沙拉特,我可能就必须做笔记了:“他在这里,现在走下山坡,先生。看见他了吗?正常的步伐,脚跟与脚趾运作良好,正常的行进,一切都显得光明磊落。明白吗,史迈利先生?”
史迈利很明白。
“那是手杖的痕迹,你看见了吗?在右手,先生。”
史迈利也看见了,每隔两个脚印,胶环手杖就留下一个圆形的深痕。
“当然,他被射杀时,手杖是在左手,对不对?你也看见了,先生,我注意到。你会不会刚好知道他有毛病的是哪一条腿,先生,如果他腿真有毛病的话?”
“右腿。”史迈利说。
“噢,那么他平常很可能都是右手柱手杖。请从这里下来,先生,他从这里走!正常步伐仍然是,请记下。”督察长说,但却很罕见地失神脱口说出不合文法的措辞。
在督察长的手电筒光束下,还有五个规则钻石花纹的脚印,后脚跟与脚趾,仍然行进无碍。此时,在白昼的光线下,史迈利只能看见隐约的痕迹。雨水,其他的足迹,和违规闯入的脚踏车轮胎轨迹,让大部分的脚印都消失了。在夜里,督察长的幻灯表演中,他清楚地看见那些脚印,就像躺在斜坡上那具裹着塑料布的尸体那般清楚,足迹就在那里结束了。
“现在。”督察长满意地说,略一停顿,他的手电筒停驻在地面一块磨损的区域。
“你刚才说他几岁来着,先生?”督察长问。
“我没说,但他应该是六十九岁。”
“加上你刚才说的心脏病,我想。现在,先生。首先,他停了下来。非常突然的。别问我为什么,也许是有人叫他停下来。我猜想是他听见了什么。在他背后。注意他步伐间的距离缩短了,注意双脚的位置,他半转过身,可能是看背后或什么的。无论如何,他转身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在他背后’的缘故。无论他看到或没看到什么——或者听到或没听到什么——他决定转身。不再往前走,看!”督察长带着运动员般骤起的兴奋之情说,“较大的步幅,脚后跟没有完全着地。一个完全不同的脚印,他尽全力地走。你可以看见他为求保命,柱着手杖离开的位置。”
在白昼的日光里,史迈利不再确定能看见什么,但他昨夜看见了——今天清晨也在记忆中再度看见了——手杖的箍环突然猛力向下刺的深痕,接着又刺向另一个角度。
“麻烦的是,”督察长平静地说,重拾起他高居法庭的神态,“杀他的人是从正面动手的,不是吗?并不是从他的背后!”
这对动手的时机其实是有利的,史迈利此时想。他们驱赶他,但史迈利怎么都想不起来沙拉特对这种特殊技巧的术语。他们知道他的路径,然后他们驱赶他。在目标背后负责制造惊吓的人将他往前赶,射手则好整以暇地躲在前方,等待目标闯进险境。莫斯科中央暗杀小组也知道,即使是最资深的老手也会耗费许多时间担忧自己的背后,担忧自己的侧翼,担忧经过的车辆与没经过的车辆,担忧他们穿过的街道与他们走进的房舍。但只有到了那一刻真正来临时,他们才会明白,自己竟没发现危险早就与他们面对面了。
“他还在跑,”督察长说,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山坡下移动,“注意到他两步之间的距离拉长了一些,因为坡度变陡了?也显得不规则,看到了吗?脚步到处飞奔。为了宝贵的生命而跑。绝不夸张。手杖还握在右手。看到他改变方向了吗,朝向边缘?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我毫不怀疑。走这边。如果可以的话,请解释这个!”
手电筒照出五六个非常接近的脚印,全部挤在草地边缘的两棵高树之间,那里空间非常小。
“又停了下来。”督察长宣称,“也许不是完全停下来,只是颠颠簸簸。别问我为什么。或许他只是脚步不稳。或许他担心发现自己靠树太近。或许是他的心脏问题,如果你能证实他的心脏病很严重的话。接着,他又像之前一样地走开了。”
“手杖握在左手。”史迈利平静地说。
“为什么?这就是我问自己的问题,先生,但也许你们的人会知道答案。为什么?他又听见什么了吗?想起什么了吗?为什么?当你为保全生命而跑的时候,为什么停下来,是躲避危险的欺敌手法,换手,然后继续跑?直冲进射杀他的那人手里?除非他背后的东西把他赶到那里,或许是绕过树林,转了个弯?你们那行的人有何解释,史迈利先生?”
这个问题犹在史迈利耳际回荡,他们就已抵达尸体旁边。在塑料布的覆盖下,那具尸体宛如胎儿。
但是,经过了这个早晨,史迈利不再袖手旁观。相反的,他将脚上那双浸湿了的鞋子尽量踏在正确的位置,试图模仿出老人可能有过的动作。史迈利缓慢的动作和非常专注的表情,看在两个遛着亚尔萨斯狼狗的裤装女士眼里,活像在演练某种新风行的中国武术。她们一定认为他疯了。
首先,他把两脚张开,朝向山坡下方。接着,他左脚往前,转动右脚,直到脚趾指向一丛幼小树林。在这样的动作中,他的右肩自然地跟着移动,直觉告诉他,瓦拉狄米尔很可能就在此刻将手杖转交到左手。但为什么?如同督察长所问的,为何要换手呢?为什么,在攸关生死的关头,为何还要郑重其事地将手杖从右手换到左手呢?当然不是为了自我防卫——因为,就史迈利记忆所及,他是个惯用右手的人。为了自我防卫,他只会把手杖握得更紧。或用双手抓住手杖,像握住球杆。
难道是为了空出右手?但空出右手做什么?
此时史迈利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迅即回头,看见两个穿着鲜艳运动上衣的小男孩,停下来看这个戴眼镜的矮胖老头踏着古怪的步伐。他装出校长的模样,瞪着他们。他们慌忙溜走。
空出右手来做什么?史迈利再次问自己。为什么在片刻之后又开始奔跑?
瓦拉狄米尔向右转,史迈利想,再次模仿出想像的动作。瓦拉狄米尔向右转。他面对树丛,他把手杖握在左手。有那么一会儿,根据督察长的说法,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他又开始奔跑。
莫斯科规则,史迈利想,盯着自己的右手。慢慢的,他把目光移向风衣的口袋。口袋是空的,瓦拉狄米尔的口袋也是空的。
他是想写下信息,或许?他嘲笑自己这个注定无法成立的理论。
写下信息,用粉笔,例如?他是否认出追他的人,想用粉笔写下名字,或在什么地方留下记号呢?但写在哪里呢?当然不会是在湿漉漉的树干上。不在泥土、不在落叶、不在草地!环顾四周,史迈利了解到他所在位置的独特之处。这里,几乎在两棵树之间,极靠林阴大道的边缘,正是雾气转为最浓之处,他几乎隐蔽在视线之外。林阴大道向下延伸,然后又在他前面隆起。但林阴大道同时也是弯曲的,在他所站的位置,两边高处下望的视线都被树干和茂密的小树丛遮断。在瓦拉狄米尔最后的狂乱路程——这条他熟知也记得用来进行相同会晤的路径——这就是重点,史迈利欣喜地发现,这个奔跑逃脱的人站在此处,无论是前方或背后的人都看不见他。
而他停了下来。空出右手。
把手放进——假设说——他的口袋。
拿心脏病药片吗?不,就像黄色粉笔与火柴一样,药片在左口袋,而不在右口袋里。
是要拿——假设说——尸体被发现时已不在口袋里的某样东西。那么又是什么呢?
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我会带来……那么,也许他会见我……葛利戈里找麦斯,我有事要找他,请……
证据。证据太过珍贵,不能邮寄。他带着东西。两样东西。不只在他脑袋里,而且在他的口袋里。而且要遵照莫斯科规则。从将军弃暗投明的那一天起,史迈利自己和他的现场项目官员就把这些规则深深灌输进他心中。史迈利觉得有一种如同恶心反胃的刺激感攫住胃部。莫斯科规则规定,如果你身上带着某种消息,你也必须带着毁弃消息的方法!无论是经过伪装或藏匿——微缩文件,秘密文字,未冲洗的底片,还有成千上万种危险的、吹毛求疵的方法——那都还是一个最轻巧、最易到手而且在抛弃时又最不引人疑窦的物体。
例如装满药片的药瓶,他想,就很有可能。例如火柴盒。
一盒用过的天鹅牌火柴,大衣左口袋,他记得。老烟枪的火柴,值得注意。
而在安全公寓,他怜悯地想——他努力压抑自己,不下最后断言——桌上有一包香烟等着他,那是瓦拉狄米尔最爱的牌子。同时,在西河苑,食品柜上有九包高卢牌凯帕罗烟。十包少了一包。
但他的口袋里没有半根烟。没有半根,就像那位好督察长说的,他身上没有半根烟。或者,是他们发现尸体时没有香烟,换句话说。
所以前提是什么,乔治?史迈利模仿拉康问自己——拉康颐指气使的手指控诉似的在他完好无缺的脸孔前挥舞——前提呢?前提就是如此,奥立佛,一个抽烟的人,一个老烟枪,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出门赴一个秘密约会,带着火柴,却口袋空空没带半根烟,虽然他明明有一整条烟。因此若不是被暗杀者发现了之后拿走——瓦拉狄米尔所说的证据,或许不止一项的证据,就是——就是什么呢?否则就是瓦拉狄米尔及时把手杖从右手换到左手。及时把右手放进口袋里。把东西拿出来,当然也是及时,趁他站在视线看不到之处。然后丢掉,依据莫斯科规则。
乔治·史迈利对自己的逻辑推理感到满意,于是小心翼翼地踏过草长没膝的草地,走向小树丛。他搜索了半个小时或更久,在草丛和落叶堆中摸索,反复踩踏相同的轨迹,咒骂自己的粗心大意,放弃,又再开始,还要回答过路人从淫秽到极度关心的白痴质问。甚至还有两位本地的佛教和尚,身罩橘黄长袍,脚蹬系带靴子,头戴编织帽,动手提供协助。史迈利谦和有礼地婉谢。他找到两个坏掉的风筝,许多可口可乐罐子。他找到一些印有女性桐体的碎片,有黑白,有彩色,全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他找到一只旧的慢跑鞋,黑色的,但有一些烧灼的白痕。他找到四个啤酒瓶,空的,还有四个空烟盒,但太潮湿也太旧,所以只瞧一眼,他就排除它们。在一根树枝斜斜地从母干岔出之处,有着第五个烟盒——或者也许是第十个——而且不是空的;一包相对而言比较干燥的高卢牌凯帕罗,有滤嘴,且是免税品,高踞枝上。史迈利像采摘禁果一般伸手去取,但它也像禁果一般采摘不到。他跳起来够,却觉得背部撕扯开来。事后,肌肉组织明显的撕裂拉伤,让他痛苦了好些天。他大声骂道“该死”,揉着背,很可能就像欧斯特拉柯娃一样。两个正要去上班的打字员,咯咯笑着安慰他。他找到一根棍子,把那盒烟弄下来,打开它。里面还有四根烟。
在那四根烟后面,藏着半根烟,用玻璃纸保护着,他辨识出某种东西,但却不敢用他潮湿且颤抖的手指去碰。他甚至不敢对这东西有所打算,直到离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咯咯笑的打字员与佛教和尚无心践踏的瓦拉狄米尔陈尸之处。
他们有了一件,我有了另一件,他想。我和凶手分享了老人的遗产。
无视来往的人车,他顺着狭窄的人行道走下山丘,直到南端绿园,希望找到可以喝杯茶的咖啡馆。发现没有咖啡馆这么早开门,他便坐在一间电影院对街的长椅上,对着大理石喷泉与红色电话亭发呆。电话有两部,一部比较脏。天空飘起了温暖的毛毛雨,几个店家开始拉低雨篷,一家熟食铺正运送面包。他缩起肩膀坐着,每一转头,淋湿了的风衣衣领就刺痛他没刮胡子的两颊。“看在上帝的分上,哀悼吧!”安恩有一次曾对史迈利暴跳如雷,因为他在面对另一位朋友的去世时漠然冷静。“如果你不为死去的人悲伤,又如何能爱活着的人呢?”坐在长椅上考虑下一步的当下,史迈利很想告诉她当时他无以言对的回答。“你错了。”他心神狂乱,“我真心诚意地哀悼死者,还有瓦拉狄米尔,此时此刻,非常深沉的。”爱活着的人,有时候反而是个问题。
他试着电话,第二部是好的。奇迹似的,不仅S到Z的电话名录完好无缺,更神奇的是,北区伊斯灵顿快稳出租车服务还特别付费刊登庞大的篇幅。他拨了号码,但电话铃响时,他却有些惊慌,怕自已忘了瓦拉狄米尔口袋中那张收据上的签名。他挂掉电话,收回他的两便士。兰安?兰恩?他再拨一次。
一个单调似吟诵的女声回答:“快——稳——!贵姓——时间——和地址,请说。”
“我想和兰伯先生说话,麻烦你,他是你们的司机。”史迈利很有礼貌地说。
“抱——歉,这个电话不能接私人电——话。”她唱道,挂掉电话。
他拨第三次。这不是私人电话,他怒气冲冲地说,对自己的立场更有信心。他要兰伯先生来载他,只要兰伯先生,不要别人。“告诉他是长途车。到斯特拉福。”——信手挑了一个城镇——“告诉他我要到斯特拉福。”她坚持一定要有名字。“桑普森”他回答说,中间有个P的Sampson。
他回到长椅上继续等待。
打电话给拉康?为了什么?赶回家,打开香烟盒,找出藏在里面的珍贵的东西。这是瓦拉狄米尔首先丢掉的东西,他想:在间谍这一行,我们会先放弃我们最爱的东西。毕竟我还是占了上风。一对老夫妇在他对面坐下。先生戴着僵硬的汉堡帽,用一只锡哨吹着战争曲调。太太对着过路人露出空洞的微笑。史迈利避开她的目光,记起那个从巴黎寄来的棕色信封,拆开来,期望什么呢?或许是一张账单,这位老兄过去生活的旧债。或许是移民们像寄圣诞卡般寄给彼此的循环式战争标语。但这不是账单,也不是传单,是一封私人的信,一个请求,非常特别的一种请求。没有签名,也没有寄件人的地址。用法文手写,写得很快。史迈利读了一次,正读第二次时,一辆福特柯蒂纳轿车驶了过来,一个穿着套头马球衫的年轻男子驾车,在戏院门口煞车停了下来。史迈利把信放回口袋里,过街朝车走去。
“有个P的桑普森?”年轻男子很粗鲁地透过车窗叫道,然后从车内把后门推开。史迈利坐进车里。一股刮胡水的香味混合着陈腐的香烟气味。他在手上放了一张十英镑的钞票,展示出来。
“可以请你关掉发动机吗?”史迈利问。
年轻男子顺从照做,一面从镜子里看着他。他有棕色的非洲头,洁白的手,指甲修得很干净。
“我是个私家侦探。”史迈利解释说,“我相信你一定碰过不少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很麻烦,但我很乐意为你提供的情报付一些报酬。你昨天签了一张十三英镑的收据。你还记得你载的人吗?”
“高个子。外国人。有白色髭须,脚有点跛。”
“年老?”
“很老。柱着手杖。”
“你在哪里载他的?”史迈利问。
“柯斯莫餐厅,普雷德街,早上十点三十分。”年轻男子审慎地说。
普雷德街离西河苑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
“你载他到哪里?”
“查尔顿。”
“伦敦东南的查尔顿?”
“尼罗河战役街上的一座圣什么教堂旁边。找一家叫‘挫败青蛙’的小酒馆。”
“青蛙?”
“法国人嘛。”
“你留他在那里吗?”
“我等他一个小时,然后回普雷德街。”
“中途在其他地方停车吗?”
“去的时候,在一家玩具店停了一下。回程的时候,在电话亭停了一下。那人买了一只有轮子的木头鸭子。”他转头,把下巴抵在椅背上,大大咧咧地把手张开,比画着大小。“黄色的。他打的是市内电话。”
“你怎么知道?”
“我借他两便士,对不对?然后他回来借两个十便士,以防万一。”
我问他从哪里打来的,但他只说他有足够的零钱。莫斯汀这样说。
付给年轻男子十英镑钞票后,史迈利手伸向门把。“你可以告诉公司说我没出现。”他说。
“告诉他们我有多开心,可以吗?”
史迈利迅速下车,赶着在年轻男子以相同的惊人速度飞快驶离之前关上车门。站在人行道上,他又读了一遍,此时,信的内容已深印在他的记忆之中。一个女人,他想,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她认为自己快死了。没错,我们都是,一点也没错。他假装自己漫不经心,漠然以对。每个人的同情心都是有限的,他辩称,我今天的同情心已经用完了。但这封信同样令他心生恐惧,再次升高了他的急迫感。
将军,我不希望显得太过戏剧性,但有两个男人在监视我的房子,我不认为他们是你或我的朋友。今天早上,我有个印象,他们试图要杀我。你不再派你那位神奇的朋友来了吗?
他有东西要藏。要隐匿,就如他们在沙拉特所坚称的。他搭上巴士,换了几次车,注意背后,打着瞌睡。有着挎斗的黑色摩托车未再出现,他也没找出其他的监视者。在贝克街的一家文具店里,他买了一个大型的硬纸板盒,一些报纸,一些包装纸和一卷思高牌胶带。他把瓦拉狄米尔的那包香烟放进盒里,还有欧斯特拉柯娃的信,用报纸塞满空隙。他包起盒子,用手纸缠住思高牌胶带。他对思高牌胶带一向没有办法。他在盒盖写上自己的名字,“亲自领取”。他雇了出租车到萨佛依饭店,将盒子托付给一个男柜台接待员,并附上一张一英镑钞票。
“这重量太轻,不可能是炸弹,对不对,先生?”接待员问,开玩笑地将盒子贴近耳边。
“我可不确定。”史迈利说,两人都一起笑了起来。
告诉麦斯,这是有关睡魔的事,他想。瓦拉狄米尔,他满怀期待地问,你的另一项证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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