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岛谷从冈山来到塔马双太郎任教大学的研究室,一脸苦涩地深深低下了头。
“实在抱歉,让两位担心了。”
“先说详细经过吧,就算你现在去揍他,也无济于事了。”塔马双太郎不掩自己的困惑。
昨天夜里,岛谷带着不肯善罢甘休的口吻,给塔马双太郎打了电话,而且说要找的对象,是我们熟悉的羽田。塔马让他先上京再说,又打来电话,叫我也去一趟研究室。
岛谷一脸憔悴地轻声嘟囔道:“跟我很亲的同行,被卷入了不得了的欺诈……原因就是这个东西。”
岛谷从包里取出了羽田那本目录,用力地砸在了桌上。我和塔马哑然相觑。
沙发上的塔马双太郎探出身子说:“着了羽田的道吗?”
“不,表面上,那个家伙并没有出场。”岛谷气得浑身发抖,为我们说明起来。
大约三个月之前,岛谷朋友开在东北地区某市的美术品店里,迎来了两位颇有气质的妇人。年长的那位自称住在东京的富人区,东北的这座城市是亡夫的故乡。她想找人收购丈夫生前收集的浮世绘,才在旅行途中,特地拜访了岛谷朋友的店,因为跟她同行的侄女,推荐说这家店很良心。她怕在东京卖画,会伤了丈夫的名声,才难为情地请求岛谷的朋友接手。
这种事情也经常有,拿画来卖的人,多半不清楚价值,或说是几十年前就放在家里的,或说是收来的借款抵押,就是编个理由,为了让人相信画的来历而撒个小谎。朋友轻易地就答应了,反正可以实际看了再决定,不好可以不买,如果东西不错,谎报来历也无所谓,这个圈子只需要商品本身的价值。
然而,当看到第一眼他就起了疑。那些画虽然全都是喜多川歌麿、葛饰北斋之类的名家名作,可是说不出的奇怪,很像年代久远的复制品。
妇人见状,又从另一个包袱里取出了目录。
“这些都是真迹,是我丈夫从正经店铺买来的,明码实价……”
就是那本标高价的羽田目录。虽不清楚画的来历,朋友也心下了然。怪不得感觉不对劲,从羽田那里来的东西,还是别碰为妙。
对那名妇人而言,这或许有些残酷,不过,他还是如实做出了评价:“如果相信目录,眼前的作品总共价值六千万,可是修补痕迹和污渍都非常明显,就算是真迹,顶多也就值个两、三百万,不过,即便是这个价钱,我也不会收购。”
话说到一半,那个妇人就泪眼汪汪,可以理解,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画会有假。
“四百万能行吗?我真的急着用钱……”
即使妇人苦苦恳求,朋友还是回绝了。羽田的目录不能相信。接着妇人又说,希望至少在她停留在S市的这两、三天里,把画放在店里,意思是请他代售。店里有各种客人出入,或许能碰上买主。朋友虽然强调,这种可能性很小,还是答应了下来。又应妇人要求,照着目录抄下了作品名,当作凭证交给她。妇人和侄女再三向朋友道谢,之后就回了酒店。
到了第二天,朋友的店前来了一位乘坐黑漆奔驰轿车的中年男子。他领着秘书模样的枯瘦男子,在店里随便一瞥,就傲慢地递出名片,看介绍是在S市也有分店的东京某个大商场的专务。男子夸口说喜爱浮世绘,每到地方上,就会去当地的店里逛一逛。看他叼着的粗雪茄就透着傲慢,岛谷的朋友估计,他是个只看不买的主,就没有去搭理他。
“就没有更像样的货吗?唉,这种乡下店铺,只怕是拿不出好东西啊。”男子一幅精通浮世绘的姿态,心中冒火的朋友起了捉弄他的念头,就把妇人寄放的歌麿啦、北斋啦,那些假画拿给他看,打算试试他的火眼金睛。果然不出所料,男子大喜过望,只有现趸现卖的知识却口若悬河,不过钱倒像不缺。男子开始扬言要全部买下,于是朋友向他言明,这些作品有问题。
“开玩笑,我家多得是歌麿的画,我可比你懂得多了。这些画确实保存得不好,但毫无疑问是真迹。既然不是你的东西,我就直接和所有者谈,告诉我她得住址。”
看来他是认真的。连这些画都能信以为真,可想而知,他家里的歌麿是什么样。朋友略一思索之后,就联系了妇人。就算多少出了问题,这男人肯定不敢发难,而是会全力掩藏自己的失态。而且都明说了有问题,执意要买的是他自己,怎么也怪不了妇人。
然而运气不好,她并不在,说是出去买东西了。
这下男子急了,连声说道:“我今天晚上就必须赶回东京。不如这样,由你做主也没问题。”
那个男子纠缠不休,朋友也拗不过他。反正本来就说好帮妇人代售,不一定非得事先知会她。男子愿意出两千万,而且当场就提供五百万现金。朋友同意了。男子让秘书去取现金,他则把画往车里送。
“现在想来……真不明白那家伙,怎么那么轻易地,就把商品交出去了。”岛谷懊恼地握紧了拳头,“或许是五百万的现钞,让他完全失去了戒心吧。又或许他认为,即便有个万一,把那五百万给妇人也就完事了,因为对方说过,能卖四百万就行。也可能他是担心,如果拒绝交画,说不定这桩难得的生意就泡汤了。”
“结果那人跑路了?”
“没错,之后再没有出现过。名片当然也是完全胡编的。”
“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损失,五百万算是超乎预料了吧?”奈津子安心地笑了。
“其实……问题是在之后。第二天,妇人到了朋友的店里。她说想卖丈夫的画糟了报应,出去买东西时,突然肚子剧痛,于是改了主意,决定画就不卖了。”
事情变得奇怪起来。
“朋友惊愕不已,说明画已经不在手上,要把五百万给妇人。结果她当场就晕倒了,侄女也嚷嚷着,无论如何也得把画要回来。朋友急忙给商店打了电话,对方却说,根本不认识那名男子。”岛谷怒不可遏,“不到两个小时,警察就来了,妇人告我朋友欺诈侵占。”
“为什么?”
“我朋友确实帮她保管了那些画,而且按目录标价,那是共计六千万的作品,这是事实。”岛谷连连叹气说,“而我朋友擅自把画卖了,却只给她五百万。”
“这下子,我朋友也知道做了傻事,表示自己才是两千万赊账诈骗的受害者。可是,无论他怎么强调,他也拿不出证据,毕竟当时男子已经不见了……到底买了多少,也就是天知道,对吧?警察也不怎么相信他,只说如果没撒谎就把那个男人带来对峙。”
众人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说,眼前就是实际受害的可怜老妇人,对手却是老练的古美术商,让谁去想,都不会站在我朋友一边。”岛谷苦笑着说,“不过,也还有人稍微明些事理,劝我朋友照标价付给妇人六千万,然后再起诉那名男子欺诈。”
“六千万。可是那本目录……”我强调说。
“那些没用。虽然同行们纷纷表示,那些画的标价可疑,但是,我朋友确实是在看过目录的前提下,接收了那些画。认识的律师也说,他打赢不了官司……”
“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揪出那个骗子,证明他和妇人是窜通好的。”
什么?我愕然地瞪着塔马双太郎。
“显而易见吧。假如定金只给一百万,岛谷的朋友也不会把画交出去。可是,那人却刚好付了让他放松警惕的数额。岛谷也这么想吧?”
“是的。那些家伙从一开始,就打算诳我朋友了,所以才把画带到店里,绝对不会错。正因为有那本标价和实际价格相差悬殊的目录,这起欺诈才会成立。”岛谷沉重地点头说,“真正价值六千万的作品,只付五百万元定金,是没有办法带走的。正是因为知道东西只值两、三百万,才会出现这种结果。”
“我明白你的不甘心。”塔马双太郎温和地劝说他,“不过,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往羽田的店里冲。”
“我朋友他……自杀了。”岛谷悲痛地说,我们一阵沉默。
“哪有这种蠢事!……被欺诈的明明是他,却被警方一边倒地问罪……如果不主动和解,店的评价就会一落万丈,再也没有办法在当地做生意了。那家伙拼命把店里的东西送去拍卖,却还是不够,没办法只能去找民间贷款,因为他也算很有信誉的美术商……”岛谷愤愤不平地大声叱责着,“可是,全完了。利滚利之后,开始有来路不明的家伙,频繁进出店里,结果没有客人也没了。写满不甘的信和那家伙自杀的消息,是一起送来的,就在三天前。”岛谷颤声说道。
“找上羽田的理由是?”
“或许羽田是和欺诈无关,可是,我朋友被羽田制作的目录害死是事实。如果那种目录被通用,还会有第二、第三个被害者出现。”岛谷激动万分地大声说,“我绝不会原谅他,为什么羽田那种家伙,还能够悠哉悠哉地活着。”
“不过,你去揍他,又有什么意义?身体上的伤害,对羽田造不成影响,而且,他的身手可比你厉害,年轻时,他可是在黑市里,都有名的打架高手。”
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岛谷顿时哑然了。
“生意人就应该按照,生意人的方式决胜负。虽然是打欺诈的擦边球,只要你有胆量,我倒有好办法。”塔马双太郎自信满满地微笑着说,“一旦成功,就能从那家伙手里,堂堂正正地抢走两、三千万。那个家伙有的是钱,这数目恐怕不痛不痒,不过当他意识到,丢钱是因为自己的目录……无疑会相当懊恼。”
“真有这种办法吗?”岛谷振奋地睁大两眼。
“幸好你是货真价实的美术商,应该不会被怀疑吧。不过,最少需要两千万的资金。”
“两千万……是个大数字啊。”
“十天之内就能拿回钱,附带利息。”
“明白了,我今天晚上就赶回冈山县筹钱。”岛谷精神振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激动地说,“加上土地或者商品抵押,应该能想办法凑够,估计后天就能办妥。”
“确定没有问题?不能连岛谷都被砸了店寻死啊。”
我和奈津子有些不安。对手是老狐狸羽田,普通的法子只怕行不通。
“你也来帮忙。反正你被他利用过一次,奉还回去也不会遭报应。”
“被利用?你是说我?”
“让你同席见证,交换打擂的那时候。他们不是专门提到,苏富比如何如何吗?羽田是让你这个杂志社编辑当保证人呢。”我恍然大悟。
“本来羽田的目录,对我而言,根本无所谓,不过,就像岛谷所说,既然出现了自杀者,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塔马双太郎的口吻,听起来是少有的僵硬,“要让那家伙亲自领教目录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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