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直到午后,夏洛特·狄安小姐才出现在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家里。
斜阳的金箭照射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图书室的窗户外面,那幅繁忙而熟悉的场景,沐浴在金箭微暗的光辉里。夏洛特·狄安小姐凝视着宽阔的街道对面矮矮的大楼,低声且含糊不清地说道:“那天的天空是什么颜色?淡淡的蓝绿色,还是苹果绿色?”
“这难道不是春天的实质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优雅地说道,“秋天的黄昏是紫色的,冬天的黄昏是灰色的,而夏天的黄昏则是金色的。但是,春天的空气也隐隐约约是绿色的。”
夏洛特·狄安小姐拒绝了薄荷朱利酒,而是要了一杯冰茶。从外表上看起来,她和以往一样,打扮得清爽、整洁,戴着纯白色的帽子,还有呈现出黑白印花图案的手套。但是不久以后,她便显露出了她内心的局促不安。
“我一整天都在挣扎着,寻思到底我应不应该来见你,威灵医生。我几乎下定决心,不打算来这儿了。”夏洛特·狄安小姐微笑着说,“我不擅长做间谍的工作,而且,自从昨天晚上以后,我既感到有点难为情,又觉得自己有点傻。”
“为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兴致勃勃地问道。
“因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点儿也没有。”夏洛特·狄安小姐优雅地轻蹙眉头,摇着头苦笑着说,“还有请你试想,我曾经怀疑过讨人喜欢的、完全正常的人!……”
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道:“你确定你没有一点儿失望吗?”
“当然没有,我放心了。”夏洛特·狄安小姐苦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我承认:当人们都激动万分,而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在那之后,确实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失望。正如我长久以来所知道的,毕竟我只是普通的夏洛特·狄安,而不是圣女贞德或者玛塔·哈里。我真的没什么能告诉你的。”
拜佐尔·威灵医生并没有表现出催促她的样子。
“史蒂芬·劳伦斯先生昨天晚上怎么样了?”拜佐尔·威灵医生漫不经心地询问道。
“史蒂芬的精神很好,比平常还要神采奕奕。当他兴致勃勃的时候,他也能够表现得很有趣。”夏洛特·狄安小姐笑着说道,“我觉得:在吃饭的时候,能够坐在史蒂芬·劳伦斯先生的旁边,对我是一种优待。我不是很了解劳伦斯先生,但是,我一直都很欣赏他的诗歌。”
“直到宴会最后,他的情绪都很高涨吗?”
“噢,是的。他和帕蒂塔·劳伦斯小姐,是第一批离开的客人。在他走出前门的时候,我还听到了他的大笑声,一个男人如此明朗而又悦耳的笑声!……”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不仅浑身颤抖着。在史蒂芬·劳伦斯离开那栋房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发出大笑声了。难道毒药已经在他的血液里了吗?或者是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自杀的念头了吗?
“那么,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情况呢?”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劳伦斯小姐当时也很兴奋吗?”
“她似乎相当疲惫,但是,她看起来一直都很疲惫。很有可能是某种体质上的缺陷。吉玛医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高兴起来。”夏洛特·狄安小姐优雅地说,“当帕蒂塔刚到那儿的时候,他们曾经私下里谈了一会儿,但是,那是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唯一表现出生气的时刻。”
“你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吗?”
“是的,他们谈话的时候,在房间的另外一端。”夏洛特·狄安小姐点头说。
“我相信,罗莎蒙德·约克夫人一定是那儿最可爱的女人,”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评论道,“初次见到她,你便会为她的美而感到吃惊。”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其实有点儿……”夏洛特·狄安小姐停顿了几秒钟,说道,“心神恍惚,我想。而这对她来说不太正常。”狄安小姐露出笑容,“她的举止神态一向都很从容。但是,这一次她似乎不太自信,甚至还在说话的时候口吃过。”
“那是怎么一回事?”拜佐尔·威灵医生立刻追问道。
“让我好好想一想……”夏洛特·狄安小姐迟疑了片刻,缓缓说道,“约克先生正在计划,明年暑假的活动安排。他说他打算去欧洲,接着他问约克夫人,到了那天,她是否能够和他一起去。罗莎蒙德一开始,说了一些这样的话:‘什么,当然。七月一日我们就搭飞机去……’但是,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声音便卡住了,接着说起话来便结结巴巴的。她停止了说话,过了一会儿,罗莎蒙德又继续说了起来,语调不太自然。这一点儿也不像她,通常她是绝对不会忐忑不安的。毫无疑问,是上次我们一起,在吉玛医生家所经历的事情,令她心烦意乱了,正如我第一次,听到邀请函的事情时,也令我很不安一样。”
夏洛特·狄安小姐轻轻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我有点儿想起来了:一开始的时候,其他几个人似乎也有同样的反应。而这只是很正常的事情。要是他们一开始,不觉得有点不自在,那么,他们就太没有人性了,但是,不久以后,这种情况就逐渐淡化了。”
“那种不自在的情绪,是如何影响他们的呢?”拜佐尔·威灵医生追问着。
在夏洛特·狄安小姐抿了一小口冰茶时,冰块撞击着玻璃杯,发出了叮当声,她说道:“比起其他的方面来,对他们的言辞的影响,似乎更深一些。或者有可能那只是可以观察到的不安的迹象。”
“而那些‘其他人’都有谁?”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是伊斯尔达·堪宁和她的丈夫。你几乎想不到,他们两个对气氛是多么敏感,但是,他们一定要这样。”夏洛特·狄安小姐很无奈地轻轻摇头,叹息着说,“休伯特·堪宁先生一直谈论着原子弹——噢,多么令人厌恶的话题。他说:‘要是我和伊斯尔达,我们碰到了这种情况,我们会……’接着他不说话了。约克先生替他把话说完了:‘跑——而不是走——到最近的出口。’堪宁先生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再说话了。”
“那么,其间没有人提起过杜根吗?”
“当然没有。”夏洛特·狄安小姐的语气挺轻柔,指责任何人都要对这一礼仪规范,怀有负罪感的想法。
“但是,我猜想,一开始的时候,每个人心里一定都记得杜根,”夏洛特·狄安小姐又坦诚地说道,“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我看到曼夫人正在努力地,让每个人都放松下来,而吉玛医生也是一样。对所有男人来说,他是万能的,他甚至能跟史蒂芬·劳伦斯讨论韵律和转调。就在晚饭之前,我还听到他们站在壁炉边上聊天,而因为我的无知,我对这些事情都相当入迷。”夏洛特·狄安小姐苦笑着说,“马科斯·吉玛医生专心致志地听着,一只手搭在壁炉台上,眼睛看着火苗。火需要拨一下,但是,直到史蒂芬·劳伦斯先生说完了他正在说的话时,吉玛医生才去拨弄火苗。吉玛医生天生就很机智,如今这样的人太少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听着,也许他挺赞赏夏洛特·狄安小姐的观察力。
“到了晚宴结束的时候,每个人似乎都觉得更舒服了。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重新开始这一类的晚宴,有可能是驱除可怜的杜根这个阴影的最好办法。”夏洛特·狄安小姐轻柔地说,“曼夫人告诉我,吉玛医生要求她在请柬中,不能漏掉一个他的病人,他很有可能是对的。既然现在我们打破了冰山,那么,下一次,我们就能将杜根的事情全都忘掉了。”
“这么说来,还会有下一次?”拜佐尔·威灵医生苦笑着问。
“当然。”夏洛特·狄安小姐略微有些惊惶地说道,“我们下个星期五,还要一起共进晚餐,为什么不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用另外一个问题回答了她的问题:“感到不安的人之中,有肖先生吗?”
“噢,不,他的状态非常好。”夏洛特·狄安小姐欣喜地笑着说,“而且,他似乎确实很高兴,我跟他一起去了,整个晚上,他真的对我非常注意。”
“只剩下马科斯·吉玛医生和莱昂·约克了。”
夏洛特·狄安小姐皱着眉头说道:“但是,莱昂·约克先生一点也没有感到不自在。他说话也不结巴,甚至连犹豫或者像那样之类的状况都没有。但是,他整个晚上似乎有点儿——疲倦,而且他相当沉默。至于吉玛医生……”狄安小姐微笑着说道,“那个男人一生之中,在放松的时候生过病吗?他一直都是一个完美的主人,亲切、友好而且考虑周全,乐意倾听也乐意和人交谈,但是,在尴尬的停顿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失言过。而且如此有礼貌,正如十八世纪的人们,通常所说的一样!他用礼貌将自己武装了起来,这使得像我这样的平凡人,根本看不懂马科斯。但是,我的确很喜欢他。吉玛医生是如此自信——大家都会喜欢他,叫人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你忘记了曼夫人。”吉塞拉·霍恩埃姆斯低声说道。
“她就和平常一样。虽然我对她的谈话不太感兴趣,但是,她一直和蔼可亲,面带微笑。”夏洛特·狄安小姐苦笑着说道,“我说的这些情况,虽然不是你想要听到的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但是,因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所能报告给你的,就是这些啰啰唆唆的小细节,你可能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不会说抱歉。要是你关于肖小姐的事情的猜想,变成现实的话,那简直太可怕了。如果我能够帮助你,证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感到太高兴了。”
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答复夏洛特·狄安小姐的时候,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威灵医生说道:“我亲爱的夏洛特·狄安小姐,到目前为止,什么都还没有得到证实。我提醒过你,可能会有危险,我重申一遍我的警告。”
“噢!……”夏洛特·狄安小姐的眼神变得忧郁起来,她说道,“我还以为,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关于这个,你还有更多的想法吗?”拜佐尔·威灵医生从他的书桌里,拿出那张他们在肖小姐的《济慈》影印本里,找到的那张字条。
“我真的没有时间了。”夏洛特·狄安小姐一边嘟囔,两手摸索着胸前的装饰物,抽出一个细长的意大利单柄眼镜,那是银质的,采用的是冲压花式的设计。她优雅地透过那个眼镜,看着那张脏兮兮的纸,说道:“这些字母和符号——4C104S——是保险箱的组合密码吗?”
“看起来更像是某个价值三十美元的东西的收据,”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笑着说道,“标有4C104S的某样东西,百货商场不是用编号来标明衣服,或者其他商品的样式和尺寸吗?”
“这不是百货商场的标签或者发票,”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回答道,“这不是印刷上去的,而是用手拿笔潦草地写上去的。”
“那么,我真的不知道它是什么了。”夏洛特·狄安小姐“啪”的一声,合上了单柄眼镜,用黑色丝带悬挂的眼镜垂落下去,“很抱歉,没有能够帮得上你的忙!……”
“噢,但是,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很可能比你知道的还要多。”拜佐尔·威灵医生兴高采烈地回复道,“那么,让我再次提醒你一句,你承诺过,你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张字条的事情。如果你向别人提起,会很危险。”
夏洛特·狄安小姐一离开,吉塞拉·霍恩埃姆斯便转身对拜佐尔·威灵医生惊愕地说道:“你没有告诉她,关于史蒂芬·劳伦斯先生的事情!……”
“这样会让她留意到,她对整个晚宴的印象,进一步令她曲解她所观察到的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解释道。
“真奇怪,她还没有从其他人那里,听说过这件事情。”
“你这样认为吗?……我想史蒂芬·劳伦斯先生不会谈论,任何有可能解释成他企图自杀,或者他的女儿企图非恶意谋杀的事情。帕蒂塔也不会。”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除了跟其他人说是意外,我不会跟任何人说成是其他的事情,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是其他的事件。很有可能星期五参加晚宴的人当中,还没有人对在那之后,发生在劳伦斯身上的事情,有半点儿的怀疑——除了应该为此事负责的人。”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惊愕地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所以,他们这个星期五晚上,还会一起共进晚餐!……拜佐尔,难道你不能做些什么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似乎没有在听老婆的话。他正看着那张脏兮兮的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字母和数字一4C104S……
那天晚上,在吃完晚饭以后,拜佐尔·威灵医生去了他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他存放旧图书的书架,拿下了一本无名诗人写的诗集——诗集装在斑驳的木板盒子里,书脊和四个角,都用皮革包了起来——装订的类型是十九世纪的杂志和小册子用的那种,装订的费用由主人支付。
拜佐尔·威灵医生是如此的全神贯注,连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威灵医生都不知道,吉塞拉最后不得不从他的肩膀上看过去,看他到底在看什么。
“噢,狄更斯!……竟然是《利里普夫人的遗产》。”吉塞拉·霍恩埃姆斯不可思议地惊叫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本书。”
“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有趣的故事的集合本——通过利里普夫人的房客,来讲述的故事。”拜佐尔·威灵医生抬起头来说,“其中有一个故事,出奇地具有现代风格,情景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前,那个时候比我们现在这个时代,还要动荡不安得多。但是,我的袓母在一八七〇年带着这本书,走上了火车站的月台。一本平装本的书,和现在的重印本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看见拜佐尔·威灵医生,竟然将这本书读了几遍,但是,直到星期五的晚上,他的眼睛里才有了一种新的神情——一副下定决心,而又兴奋的神情。
“你有主意啦?”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欣喜地大声说道。
“有了好几个想法。”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杜根为什么会被杀,还有他是怎么被杀的了。”
“你是从帕蒂塔·劳伦斯小姐遗漏的那些事情中得知的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兴致勃勃地问。
“不是。从劳伦斯小姐补充的那些话中——不必要补充的那些。现在没有时间聊天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忽然急切地跳了起来,挥舞着两手,“在这些人打算再一次,在马科斯·吉玛医生家里见面之前,我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了。嘿,甜心儿,我们有曼哈顿地区的街道地图吗?”
那条街道是一条大道,从西北到东南,呈对角状横穿整个城市。和邻近的其他街道一样,整条街道装饰得过分鲜艳,遍地垃圾,脏乱不堪。就算在日落之前,看起来也比其他街道还要黑暗、肮脏。因为在街的对面,城市里的一所体积庞大的监狱,在整个建筑物上,投下了深深的影子。
拜佐尔·威灵医生下了车,站着抬起头来,看着那道陡峭的、冰冷的墙壁,还有那狭窄而又安了栅栏的窗户——用砖块和灰泥传达出残忍无情的调子。毫无疑问,有能力住在其他地方的人,绝对不会选择住在这座象征人类缺陷的建筑物对面。
拜佐尔·威灵医生转过身去,背对着监狱,看着他那边街道上的房子——矮小而又肮脏的房子,其中一些是砖砌的,一些是赤褐色沙石建成的,有许多房子的一楼,都是破旧的小商店。裁缝店、管工场、补鞋店、当铺……邻里间的商业竞争会持续几个月,接着就会有店铺像逃亡者一样,给其他的店铺让路。
在小街的转角处,有一个路牌,明确标示着这条大道为“沃里克街”。拜佐尔·威灵医生朝着那排建筑物的中间走去,直到他来到了第104号。
补鞋店在一边,电器修理店则在另外一边。楼房本身的门是棕褐色的,已经破裂了,而且有油漆剥落。拜佐尔·威灵医生抬起头来,看着楼上的四层楼。窗格上满是灰尘,有一些还破掉了,没有窗帘或是遮阳物,没有灯光,门微微地开着。
拜佐尔·威灵医生一脚迈入了门廊。那儿有一排信箱。透过模糊的玻璃,他看见了信箱下面,小狭槽里的纸片上,潦草地写着的名字。他划着了一根火柴,接着将火焰移到4-C信箱的名字旁边。在那个小狭槽里没有写名字。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走进隔壁的补鞋店的时候,铰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一间狭窄的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充满着皮革和大蒜的臭味。一盏光线微弱的电灯,悬挂在补鞋匠的板凳上方。一位老人正在给一只鞋换鞋底,他抬起头来,用呆滞而又漠不关心的眼神,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要把鞋擦亮一点吗?”
“不用,谢谢!……”拜佐尔·威灵医生冲补鞋的老头儿点了点头,“我想问问你家隔壁的事情。”
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着,在一张油腻腻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是为只穿着一只鞋,而另外一只鞋在修补或者换鞋底的、正穿着长筒袜等候的客人们准备的。
“我没有不知道的。”老补鞋匠闭上眼睛。他的铁锤又开始敲打了起来。
拜佐尔·威灵医生悄悄地在柜台上,放了一张五元钞票。虽然补鞋匠看着那张钞票面不改色,但是,铁锤的敲击声停止了。
“房子是空的吗?”
“是的。”老头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
“卫生局说那房子闲置着,一定要拆掉。所以,大家不得不搬走了。贫穷的人们,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补鞋的老头儿满是不忿地嘟囔着,“大多数人不得不和堂兄弟、姐妹或者朋友一起搬了进来。为什么那些好管闲事儿的人,不去管他们呢?到处碰钉子,而这栋房子很好。穷人们都期望有一个栖身之所。”
“这间房子空了多久?”
“六个月之前,他们就已经搬走了。”
“谁拥有这栋大楼?”
“吉米·布什,他经营着楼下转角处的当铺。你为什么不去问一问他呢?”
“我更想来问你。”拜佐尔·威灵医生从他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相片,然后将它放在了柜台上的五元钞票的旁边。
补鞋老头儿的表情平静,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目瞪口呆——那是一张粗糙的曝光照片,照片上的人没有摆姿势,照片也没有经过修饰。
“你是警官?”
“不是。”
“那个家伙已经死了。”
“这碰巧是一张警官的照片,但是,我不是警察。你在害怕什么?”
“麻烦。虽然我不喜欢骗子,但是,我也不喜欢警察。”补鞋的老头儿嘟囔着,“当其中任何一种人,在附近转悠的时候,我都会转过脸不去理睬。”
“我想要的是信息。”
拜佐尔·威灵医生又放了一张五元钞票在柜台上,但是,现在他将手放在了两张钞票上。
补鞋匠看着钱说道:“起诉?作证?”
“可能吧!……”拜佐尔·威灵医生故作高深地笑着说。
“不!……”老头儿摇了摇头说道,“之后那些家伙,会揍我一顿的。”
“这个人不是流氓。”
“所有的骗子,都跟黑帮有关系。”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对城市街道上的腐败风气了若指掌。
“这个男人不是骗子。要是警察来询问你的话,情况会更加糟糕。”
“他们已经参与到这件事情里了吗?”
“是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但是,如果你跟我说的话,我可以想办法,让他们将你置身事外。”
老补鞋匠用一只纹路都沾满污垢的手指,触摸着杜根的照片说:“那个小家伙,在这栋大楼空置了之后,在隔壁住了几天。但是,自从四月初之后,我就没有在这附近看见过他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一将手从那两张五元的钞票上抬了起来,那两张钞票便立即消失了。
在外面的街道上,拜佐尔·威灵医生再一次推开了那扇粗糙的门,然后他驻足倾听。屋里没有声响。他穿过前厅,在楼梯角站住了。
木质的台阶中间,都穿了一个洞,边缘都裂成了碎片,而且这个地方,还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楼上阴暗丛生,而楼下微弱的灯光,透过第一个平台上,一个肮脏的窗格渗透了进来。拜佐尔·威灵医生准备好了接受忽视、黑暗,还有污秽,但是不管怎么样,沉寂都会令人感到紧张不安。
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始上楼,他用一只手扶着栏杆,栏杆摇摇晃晃的,摸起来粗糙如沙土一般。他不得不跨过一级完全腐烂的台阶,那级台阶只剩锯齿状的碎木头,浸没在黑暗之中。到了二楼,他又停了一会儿。沉寂似乎接近了他的周围,仿佛他正淹没在了死水之中。
在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始下一轮攀爬的时候,台阶发生了震颤。他靠近了墙壁,那儿的台阶会更加坚固一些。最后,威灵医生来到了最顶楼,那儿有一架梯子,通往屋顶的天窗。
屋内是如此昏暗,以至于拜佐尔·威灵医生不得不,又点燃了一根火柴。石膏墙壁被涂成了黄色,布满了刻痕和道道裂纹。八扇门全都是关着的,门的黄铜把手全都凹陷了进去,上面看起来晦暗无光。
在拜佐尔·威灵医生向后面标有4-C标志的那扇门,小心翼翼地走去的时候,他的脚步声很响。
拜佐尔·威灵医生上前去扭了扭把手,门是锁着的。他用杜根的备用钥匙,插进锁孔里试了试。钥匙很顺利地便转动了,仿佛锁孔里上了油一样。他推开门。当他看见在地板上的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东西时,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但是,那只是一大堆毛毯而已。除了毛毯和一扇窗户之外,这间残垣断壁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房间里有一扇窗户,是上下拉动的窗子,没有遮阳物或者窗帘。拜佐尔·威灵医生横穿过地板,向外看去。一架最古老式样的铁质消防梯已经生了锈,呈Z字形越过布满灰尘的窗格。透过消防楼梯扶手的间隙,他朝下斜着看去。他看见了一小块绿色的草坪,和一块剥落的石盆,石盆里的水闪着光——一只鸟儿在那儿洗澡。
拜佐尔·威灵医生拉开窗户的插销,将窗户推了上去,希望能向下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窗户实在太小了,那个消防梯也很碍眼。
突然,他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流动和寒意,还有变暗的灯光。他抬起头,查看着那个消防梯。另外一边大楼房间的窗格,闪耀着火光一样的反射光。
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视野之外,太阳正在下落。
某个地方响起了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声——沉寂中婉转的颤音,如涓涓的细流一般。但是,这熟悉的声音,和远处车辆的隆隆声一样遥远。
在这里,就在现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站着的地方,整个世界就像是被锁在了沉闷的、被施了魔法的寂静之中;而在威灵医生的脚下,在暮光中可见的场景,如同幻影一般无声无息;还有那一小块草皮的颜色很深,与普通的绿色不同。在那儿可以喂养蠕虫,还有从风中飘落在那里的种子,也能够在那儿生根发芽,但是,石盆里的水很污浊,而且也没有鸟鸣声。
拜佐尔·威灵医生关上了窗户,匆匆忙忙地朝门口走去。他必须在黑暗降临之前,迅速离开这栋房子。摇晃的楼梯那里,现在已经是黑夜了。接着他又多点燃了几根火柴。一旦他停了下来。脚下的地板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或者只是风吹着不牢固的窗框,发出的咔嗒、咔嗒的声音?在这样的一所房子里,谁能分得清楚呢?
到了楼下,天色已经全黑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已经用完了他的火柴。他沿着墙壁,摸索着去前门的路,然后开门。一个女人大声叫喊起来。他正直视着帕蒂塔·劳伦斯的眼睛。
“噢,是拜佐尔·威灵医生!……你……你吓了我一大跳。”帕蒂塔·劳伦斯小姐激动地说,“我还以为那栋房子,已经被宣布拆除了。”
“是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关上了门,没有更多的解释。帕蒂塔·劳伦斯小姐正站在补鞋店的旁边。当威灵医生前进一步的时候,她往后退了一步。
拜佐尔·威灵医生对劳伦斯小姐说道:“比起你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突然遇见我,我更没有预料到会遇见你。”
“我……我只是路过。”帕蒂塔·劳伦斯小姐顿时结结巴巴地说,“我碰巧住在这附近。”
是街角的路灯那微弱的光,使得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脸,看起来如此苍白吗?她瞪着眼睛,眼神空洞,仿佛她已经不认得拜佐尔·威灵医生了。
“恐怕我必须问问你,你在这附近做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你来见谁?还有为什么要来见这个人?”
“不!……”她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没有生气,帕蒂塔·劳伦斯小姐说道,“不。我不能告诉你,我永远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她转过身去,迅速冲上了马路。
一辆卡车正好转弯开过来。帕蒂塔·劳伦斯小姐本来有时间停下来,但是她没有,她朝着卡车冲了过去。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速度比她还要快。他用肩膀将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瘦弱的身体,撞出了卡车的轨道,把她撞到了水沟里,而那辆卡车与拜佐尔擦肩而过。他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气流,犹如一阵狂风一般。接着,他看见帕蒂塔·劳伦斯小姐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头撞到了街边的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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