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沙布尔·巴赫蒂亚尔在巴黎宣称,伊朗现在处于无政府状态,只剩下制造混乱的封建联盟。巴赫蒂亚尔是伊朗革命前的最后一任首相,这是他六个月来首次露面。与此同时,北方库尔德人猛烈的攻击也引起了所谓“封建”政府的注意。两周后,为了报复左派的示威,穆斯林激进分子袭击了左派的大本营——德黑兰大学的图书馆以及法学院。学校被迫停课。伊美协会与德黑兰大学联系紧密,因此也不得不暂停活动。
因为不能上班了,安娜和努里一样无所事事。他们离开了酷热的德黑兰,去了里海之滨自家的消夏别墅。很多伊朗人都来这儿度假,沿海三省建满了自住房和休闲场所。里海海湾的地貌和气候都与德黑兰大不相同。这儿早晚温差不大,蔬菜品种丰富,既有沙滩,也不缺淡水。不过努里告诉安娜,里海是个误称,其实是个湖泊,但比美国五大湖中的任何一个都大,是世界第一大湖。
努里的家人要待在德黑兰为开斋节做准备,于是只有努里和安娜二人到里海避暑,同时也散散心。他们开着车一直绕到了里海的东北面,穿过岩石遍布的厄尔布尔士山脉;公路两旁包围着陡峭的红棕色小山,仿佛这是临时开辟出来的,只要两边的山一合上,路就会消失。厄尔布尔士山脉的最高峰德马峰孤傲而赫然地耸立在群山之中,比从德黑兰眺望时更加险峻,更加难以捉摸。安娜说,这片多石的土地让她想起了亚利桑那沙漠。
到达另一面草木茂盛的山麓时,地势逐渐平缓起来。这边更凉爽,空气中夹杂着一丝鱼腥味。随着地势的开阔,努里的心情也渐渐舒畅了起来。他摇下车窗,向远处眺望。
“快到海边了吗?”安娜问道。
努里点点头,径直向城里开去。巴博勒萨尔曾是里海最南端一个重要的港口城市,现在成了旅游胜地。努里开车沿着巴博尔河行进,河面波光粼粼,一艘艘小船飘荡其间。他们在入海口停下,凝望着沙滩。来这儿游泳的人比以前少了,而且基本都是青少年男子。
“这儿让我想起了切萨皮克湾。”
“切萨皮克湾在东海岸?”
“就在马里兰海岸不远处。一直从特拉华延伸到弗吉尼亚。我爸爸以前每个夏天都会带我去那儿吃螃蟹。可我一直都没学会怎么剥壳。”安娜怔怔地说。
“你想家了?”
“有时候会。”安娜的嘴唇颤抖起来。
努里看着安娜。安娜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人默默地上了车,最后来到城市西面距离海滩一英里处的一片住宅区。这一带的路都是新铺的,两侧稀稀拉拉地种着奇形怪状的树木,这些树看上去多年前就停止生长了,仿佛在与风雨的长年斗争中早已筋疲力尽。大多数房子都是平房,努里绕了一圈后,把车停在一幢二层小楼前。
“到了。”
努里把行李从车里拿了出来。安娜下了车,双手叉腰:“好气派的一栋房子!”
努里听出安娜的语气中带着嘲讽,他看着安娜,想知道她对这房子究竟有什么看法。这房子没有他父亲在德黑兰的别墅那么大,但要大于他俩在谢米兰的住所:有三个卧室,很大的客厅和餐厅,后院是一块坡地,通向一片私人沙滩。沙滩边有一个码头,是萨梅迪家和邻居家共用的。
走进屋去,里面设施齐全,厨房极具现代感,有洗衣机、烘干机,甚至还有台电视。安娜站在厨房里,环顾了一圈,才说:“我有时会忘了你家很有钱。”
努里拿不准安娜这话什么意思,他说:“这有什么关系吗?对你和我的感情而言?”
安娜飞快地扫了努里一眼。努里从未见过她那样的表情。那是一种十分平静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超然的,不带丝毫情感,仿佛努里是显微镜下的样本——不过这个表情转瞬即逝。安娜随后甜甜地一笑:“当然没有。不过这让我意识到嫁给你我冒了多大的险。”
“什么叫‘冒了多大的险’?”努里反问道。
“你爸爸又不是很穷。”
努里拿起他们的行李走上楼梯。
“上来,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卧室。”他转过身,看到安娜正站在大落地窗前看海。
“嗯?”
安娜回过头,似乎对眼前的风景恋恋不舍。
“是你说要好好享受二人世界的。那……”努里坏笑道,“就让我们身体力行吧。”
尽管巴博勒萨尔比德黑兰悠闲得多,可革命的触须还是延伸到了这儿。努里了解到公共海滩已被隔离,所以游泳的人少了许多。女人禁止进入公共水域游泳,因为泳衣是对伊斯兰教的冒犯。于是努里和安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家的海滩享受日光浴、下水游泳,还开了一回自家的汽艇。安娜不让努里开电视,所以他们晚上不是看书就是玩牌,不久还去了一趟森萨干国家公园,在茂密的森林里走了走。
到了第四天,努里开始焦躁不安;虽然对回到从前的生活不抱幻想,但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但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就是想回德黑兰看看。安娜不想回去,可努里这次很坚决。为了安慰安娜,努里选择了绕远路回去。他们沿着海湾,穿过伊朗最美的公路之一恰卢斯路,最后才南下回家。蜿蜒曲折的恰卢斯路和他们来时走的路一样被厄尔布尔士山脉所包围。靠近里海一侧的山坡郁郁葱葱,在阳光下更是显得青翠欲滴。不过,快到德黑兰时,周围的山坡又回到了那棕黄而光秃秃的老样子。
努里决定先去趟父母家,把度假别墅的钥匙还给他们。车开着开着,安娜忽然指着路边说:“慢点。”
“怎么了?”
“那是什么?这可是我看到的第三个了!”
努里放慢了车速。安娜指了指摆放在路边报刊亭边的一个架子上的蓝色盒子。盒子两侧挂着黄色的饰物。努里靠边停下车,仔细观察着。黄色的饰物原来是捧着盒子的一双假手。盒子上写着潦草的波斯文。
“我知道了,”努里说。
“是募捐箱。”
“募捐箱?做什么的?”
努力耸耸肩:“可能是政府想发动大家捐钱给穷人吧。”
“是吗?”安娜尖刻地说。
“你以为这钱最终会到哪儿?”
“这有什么关系吗?”
“应该没有吧。”努里再次启动车时,安娜叹了口气,又说,“看,海报没了。”
努里过去。不久前还贴满了电影海报的一面墙现在全都印满了霍梅尼和其他阿訇的像。
安娜刚想问什么,努里却把脸转了过去。
刚到父母家,努里就后悔回来太早了。仅仅四天时间,气氛已大不相同。一向衣着考究注重仪表的父亲,如今却穿着皱巴巴的卡其裤,衬衣的下摆也翘了出来;头发花白了许多。仅仅四天,他就苍老了许多。
他坐在电视前飞速地调着台。这无济于事,因为每个台都在播那些被处决的所谓“叛国者”的照片。努里想让父亲把电视关了,可一看到他充满担忧与绝望的双眸时,不禁犹豫起来——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的眼神!
更令人吃惊的是母亲:尽管已是晌午时分,却还裹着浴袍;头发凌乱,肤色苍白,不断地在家里诚惶诚恐地走来走去,完全无法安坐下来。努里注意到咖啡桌上放着一瓶药;不觉双眉紧蹙,朝拉蕾挥了挥手。拉蕾飞快地摆摆头,示意努里不要再问——拉蕾似乎是家中唯一没有变化的人。
努里打起精神问候了父母,试图活跃一下气氛。要是以前,他们会给努里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可今天只是点了点头。努里站在那儿,浑身不自在。终于,母亲冲到电视机前,啪的按下开关,然后转过身绷着嗓子对父亲尖叫道:“图像!总是这些图像!我实在受不了啦,彼尚!”
父亲站起来,将母亲搂在怀里;母亲的泪水夺眶而出。
努里紧张地一颤:“怎么了,爸,妈?怎么啦?”
“我跟你说——”拉蕾刚一开口,努里的父亲就朝她摇了摇指头,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然后他说道,语气非常严肃:“我来说,拉蕾。”
努里只有两次听到过父亲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一次是在他拿到驾照后的一周就出了事故,还有一次是他的历史考试差点没及格。
“尤素福,就是你米娜阿姨的丈夫,被抓了。”努里的父亲说。
努里大惊,顿感双脚被浇注在了混凝土里,甚至忘记了安娜就在身旁!
米娜并非帕尔文的亲姊妹,只是因为她和罗娅的母亲都与帕尔文十分要好,所以努里兄妹才称呼她“阿姨”。
“什么罪名?”安娜轻声问道。
“说他是反革命。”
“他到底做了什么?”
努里的父亲摊开手,无奈地说:“什么也没做。他经营连锁影院,有时会放些带字幕的好莱坞电影。上周,那些人烧毁了他的一家影院。不过他们显然觉得还不过瘾,所以几天前他在家中——就是他自己家里——被抓走了,说他是美国派来的间谍。”
“为什么米娜阿姨不给点钱托人把他放出来?”努里问。
努里的父亲摇摇头:“不知道谁是幕后主使,也不知道被带去了哪儿。没人会跟她说的。”
努里的母亲插话道:“今天是尤素福,明天可能就是你父亲。”说到这儿,她打了个寒战,跑到桌边从药瓶中倒出一片药,就这么干吞了下去。然后她看向安娜。安娜的金发因前几天阳光的照射而变浅了一些,皮肤也晒红了。在努里眼里,此刻的安娜就像一个天使——可母亲显然不这么认为,她看安娜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努里对此也困惑不解,只知道安娜肯定感觉到了——因为安娜畏缩着朝后退去。
不过那种敌意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母亲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紧张状态,不停地搓着双手,在客厅中踱来踱去。
“我们得在窗户上糊一层遮光纸。”她喃喃自语道。
“我说过了,没人看得见屋里,房子外面还有围墙保护着呢。”父亲说。
“像保护尤素福一样保护我们?”母亲坐在沙发上,嗓子绷得更紧了。
“他们无处不在,必须马上就糊!”
父亲又打开了电视。
拉蕾不满地朝电视挥了挥手。
“看到那些留胡子穿罩袍的人了吗?一年前他们还穿着便装和超短裙混迹在各种歌舞厅里,成天拍着沙阿的马屁呢;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
“嘘!”母亲把食指放在嘴上。
“是真的,妈。那些革命卫队的人就像是一群领到新玩具的小屁孩。”
“机枪可不是玩具。”安娜咕哝道。
“没错,所以我们才不得不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家里。你说说,这叫什么日子?”拉蕾撅起嘴继续说,“沙欣走了,去伦敦了!他很识时务。我也要走,越快越好。”
帕尔文看着自己的女儿,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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