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只能通过屋顶的通风口来判断时间;屋里亮了一些,估计现在是白天。她浑身乏力,生物钟也紊乱了。
“麻子脸”隔一段时间——很可能是每小时——就来用强光晃安娜一下,令她无法安睡。每次他都会问安娜是否打算认罪。可每次安娜的回答都是“不”。这时“麻子脸”转身便走,隔一会儿又故技重演。
不过有一次换了一个人来,那人带了一杯茶递给安娜。安娜一饮而尽,可刚喝下就发现自己想小解。
“厕所在哪儿?”她用波斯语问。
“你就在那里面。”那人笑了。
安娜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呕出来。
屋里的光线暗了下去,估计是太阳落山了。已经在牢里待了整整一天,她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可现在却涨得厉害。难不成喝的茶有问题?他们是不是在茶里放了什么,故意整她?
“麻子脸”又来了。这次马苏德也来了。他们再次用强光直晃,问她是否打算认罪。安娜还是摇摇头。可这次他们没走;马苏德打开牢门,他俩再次将安娜的眼睛蒙上,把她带上了楼。
蒙眼布扯下后,安娜看到当初审问自己的人也在,只不过这次换了间屋子。房间一角摆了一张小铁床,床上铺着一张又薄又破的床单,床下是纵横交错的金属支架。床的四角都绑着铁链,铁链上系着手铐。墙角处放着一根黑色的竿子,竿子的一头缠着一团绳子——这是根鞭子!她浑身一阵发麻。
“眼镜男”见安娜看着那根鞭子,笑道:“你以为你是美国人就能免受伊斯兰教法的惩罚了?从你嫁给你丈夫那一刻起,你就成为穆斯林和伊朗公民了,适用于伊朗的法律。”
安娜没说话。
“把她绑起来。”他对马苏德和“麻子脸”说。他们把她拖到小床上。安娜拼命挣扎着,可这只是徒劳。那些人对此早就见惯不惊。安娜又看了一眼马苏德,可他还是不愿直视自己。他们将她按到小床上,安娜被那些金属支架蹭得生疼。他们拽着她的胳膊,拉过她的头顶,分别绑在铁床两侧;双腿也同样被绑了起来。
“眼镜男”盯着安娜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没有杀我丈夫。”
那人耸耸肩,捡起鞭子。安娜把头转向一边,只见马苏德正盯着自己,看上去既难过又羞愧。
“眼镜男”来回挥舞着鞭子。安娜先是听到鞭子的飒飒声,随即是噼里啪啦的击打声,双脚一阵刺痛;刚开始感觉还忍得住,不一会儿就感到脚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疼得她不住尖叫!
“眼镜男”又抽了她一鞭子。这次安娜疼得无法呼吸,连叫都叫不出来!那人不停地鞭打着她,安娜渐渐又能叫出声了。马苏德冲到了外面。安娜的耳边混杂着自己的喊叫声、马苏德的干呕声和周围传来的哭嚎声;随即她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包裹起来,包裹在了一片温柔寂静的黑暗之中。
忽而又在一片海滩上奔跑,炙热的沙子烫得双脚生疼,清凉的海水近在咫尺;她朝着海水跑去,可海水仿佛以光速般退去。
“停下!”安娜对着大海喊道。
“我需要你!”
渐渐清醒过来;她仍被绑在床上,屋里就剩自己一人了;双脚火烧火燎,好像脚后跟都被扭断了。她呻吟着,想抬起头,可一点也使不上劲——恐怕再也不能走路了!
太阳穴一阵抽搐,很想要关闭大脑,但又无法保持警惕和清醒,因为疼痛太过剧烈。安娜默念道:“大脑开关在哪儿?上帝啊,求你了,关上它,让我去死吧!”也许自己该认罪;毕竟认罪与否,结果都差不多,都是死路一条。目前这样其实也跟死了没什么差别。突然门开了,一名陌生的看守走了进来。他打量了一番安娜,盯着她的脚看了一会儿,退了出去,回来时拿了一双人字形橡胶拖鞋扔到地上,然后解开了安娜的手铐和脚镣。安娜没动,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动弹。
“起来吧。”看守对安娜说。看上去他很年轻,可能跟拉蕾差不多。他一脸尴尬,似乎觉得待在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比在这儿好。安娜慢慢坐起来,随即一阵眩晕,接着倒了下去;铁床太硬了——背上有如刀扎一般。
“求你了,”安娜用沙哑的嗓音说,“帮帮我。”
看守点了点头。这是到这儿来后第一次有人把自己当人对待,安娜心中顿时充满感激。那人扶着她起身——这个世界终于不是上下颠倒的。
“我们得走了。”那人焦急地说,好像有什么计划似的。
安娜眨了眨眼;接着好不容易才弯下腰,看了看双脚;本来以为自己这双脚可能已经被抽得血肉模糊了,结果并非如此,这令安娜很诧异。当然,脚肿了,几乎是以前的两倍大,而且青一块紫一块,但皮没有破,也没流血。想起先前的剧痛,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娜穿上拖鞋,滑下床;刚一站起,就疼得叫了起来,双脚一软,两腿向外一拐,好在身子立刻被这位年轻的看守牢牢扶住,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边。看守打开门后很快便僵住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门关上了。那一瞬间安娜觉得这一切是个阴谋,还有更可怕的事正等着自己。不过她后来才发现,看守只是忘了拿上蒙眼布;他立即从地上捡起来,给安娜戴上。
他们一起穿过无穷无尽的走廊,出了楼后,又穿过院子,外面蒙蒙细雨。安娜举起胳膊,走进雨中。她闻到了自己的体味——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
没多久便走进了另一栋楼。
“这是要哪儿?”安娜用波斯语问。
看守咕哝了一声。
他搀扶着安娜穿过一条铺着油毡的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他摘下了安娜的蒙眼布。安娜眨眨眼。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边坐着一个穿罩袍的女人。这个女人骨瘦如柴,三角脸,下巴尖细,额头很宽,眉毛浓密,头发被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神色严峻。她朝看守点点头,看守便出去了。安娜扶住一把椅子的椅背。桌边的女人打了个手势让她坐下。
安娜坐下后,女人合上双手,用英语说:“我是阿扎尔。你被处决以前由我来监管你。”
“处决?什么处决?还没有审判啊。”安娜说。
阿扎尔盯着安娜看了一会儿,才说:“哦,已经审完了。就在你被带到这儿来的那晚;只是判决时你不在而已:已经判你犯了谋杀罪。”
安娜惊得合不拢嘴:“他们不能这样!我没有杀他。我有权——”
那女人笑了:“这儿不是美国,没有你们那种烦冗的法律体系来保护罪犯。在这儿,正义很快得到伸张,而且说一不二。”
“我抗议。”安娜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幼稚。
阿扎尔根本没理会安娜:“我这就带你去牢房。”
她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前。安娜靠在椅子上,问:“我还能活多久?”
阿扎尔耸耸肩说:“现在大家都在忙人质的事。况且你是美国人,他们会比较谨慎的。”她摆着一根手指提醒安娜说:“只是,别给他们提前下手的理由。”
说完她便向走廊走去,安娜一瘸一拐地跟着她。阿扎尔长吁一口气,好像对安娜走这么慢很不耐烦。绕了几个弯,来到一扇门前,阿扎尔打开门,她们继续沿着走廊前行。
最后来到的房间比萨梅迪家的客厅大不了多少。安娜大致数了一下,至少有40个女人挤在里面。大多数人三五成群地坐在地上看书或轻声聊天。由于太挤了,这些人几乎是压肩叠背;少数人单独待着,有一人来回摇晃着身子,小声嘟囔。阿扎尔轻轻推了一下安娜,安娜朝屋里跌去,随后听到咔塔一声,门关了。
人们纷纷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安娜拖着步子走到一个角落,小心翼翼地坐下。她脱掉拖鞋,想伸直腿,可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女人的背,那人阴沉着脸翻了一下身。安娜赶紧曲起腿,可顿时又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为了缓解疼痛,她朝周围看去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安娜首先注意到了这些女人的衣着。她们不是穿着t恤、牛仔就是裙子,没人戴希贾布或罩袍。虽然这儿很局促,可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毯子和床单都叠好放在一处,书和鞋子放在另一处,衣架上挂着包和罩袍。安娜倚靠在墙上,不确定是否还要继续观察下去。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旦与这些人说话,自己也许会死得更快。于是她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到有人在轻拽自己的罩袍。她猛地睁开眼。一个满头褐色卷发、绑着黄色束发带的年轻女孩正笑盈盈地看着她。这是安娜被捕后看到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于是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女孩。她长着一对褐色的眼睛,眼间距很宽,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脸颊和鼻子上长满了雀斑。她拿出几条布在安娜眼前晃了晃,用英语说:“我叫努莎,我帮你包扎一下。”
这一小小的关怀彻底打破了安娜的防线,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也许会这么一直哭下去,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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