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一辆绿色小轿车载着安娜穿过了边境线。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安娜说。
“你很聪明,能想起说法语。”除了带些口音外,他的英语相当流利,对此安娜感到很惊奇。他咧嘴一笑,看了看后视镜,说:“很好,没人跟踪。”
安娜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坐直身子问:“我们还需要那封革委会署名的信吧?”
阿訇笑着说:“不需要了。”
安娜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快到马库时,周围渐渐有了城市的样子。
“要去哪儿?”
“我家。你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天黑的时候再出发。”
“去哪儿?”
“这可不能告诉你;不过很快就会在通往多乌巴亚泽特的路上。”
安娜现在才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满脸皱纹,胡须灰白,一头黑色的卷发,不过鬓角的头发已经泛白;双眸和萨梅迪家被抄家时摔碎的绿松石孔雀的颜色一样;脸颊红润,似乎经常锻炼。
“你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愣了一下,随后咧咧嘴,拂了一下袍子:“随便怎么都行……就叫我阿米尔吧。”
车子开到马库的一个居民区,在一栋灰色小房子前停下了。往房门走去的时候,安娜看到一根小木棒挂在门边齐眼高的位置。开始她以为这只是个装饰,不料阿訇先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后又摸了摸那根木头。
安娜好奇地问:“你在干吗?那是什么?”
“门柱圣卷。”安娜双眼大瞪。
进屋之后,那人脱掉阿訇袍子,揉成一团,扔到角落里。
“可以脱下罩袍了。”说完他进了厨房。
安娜脱下罩袍,坐在沙发上。这栋房子外表很不起眼,屋子里却温馨舒适: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墙壁粉刷成蓝色与淡黄色,与天花板衔接处的线板雕刻着华丽的花纹;墙上安着一面镶着金框的镜子,窗边挂着一串像是风铃的东西。安娜走过去看了看,原来是一个精致的烛台,饰有彩色玻璃、星星和新月形状的物件。墙角处的断层式书柜上放着阿米尔和一个女人以及另外一对年轻男女的照片,都是西式装束。
厨房里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几分钟后,阿米尔端着一盘食物和两个空碟出来了。安娜早已饥肠辘辘,将盘里的鹰嘴豆泥、薄饼、烤鸡肉、蔬菜和米饭一扫而光;这真是自己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可口的饭菜。
“你做的?”
他指了指柜子上的照片:“我妻子做的。不过她这会儿不在,今天去看望孙子孙女啦。”
“请转告她饭菜很香。”
他笑了。
“你和我父亲怎么认识的?”
他边嚼边做思考状,似乎在拿捏该说多少:“我是个库尔德人,伊朗这一带很多人都是。”
安娜点点头。
“我还是个犹太教徒;这种情况很罕见吧。以前我们这样的人还多些,可……嗯……你不是来这儿上历史课的吧。”
“可我很想知道啊。”
他神秘地一笑,说:“你知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句话吧?几年前几种特定情况凑到一块儿了。”
“哪些情况?”
“你最好去问你父亲。这么说吧,我欠了他的情,现在该还了。”
安娜很想知道一个前纳粹党徒和一个库尔德犹太教徒之间会产生什么样的“友谊”。几百年来,库尔德人一直在为争取独立而战,而纳粹在二战期间则与伊朗国王的父亲结盟。她皱起了眉头。
阿米尔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让安娜在客厅休息,自己去给车子加油。可安娜无法放松。一想到马上就能离开伊朗,就兴奋不已;可她也仍然保持着警惕,毕竟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
傍晚时分,阿米尔回来了:“快到点了,穿上罩袍吧。”
安娜拿起罩袍:“我的护照呢?”
“一会儿给你。”
又上路了;尽管皓月当空,可安娜并不知道车子开向哪儿。路上的车辆比白天少了很多,他们很快就上了盘山路。车子越开越高,温度也越来越低,幸好自己穿了罩袍!阿米尔开上了一条崎岖的山路,安娜紧紧抓住座椅边沿。路况越来越差,越来越窄,简直就是一条羊肠小道。
“别害怕。”
可安娜还是很紧张。路越来越窄,最后阿米尔不得不停车。他打了个手势让安娜下车。
“当心。”
安娜下车后才知道为什么阿米尔这么说。这条路只有六英尺宽,一面是山,另一面是深沟峡谷。好险哪!刚才下车时要是步子跨得太大,此刻已经葬身谷底!这么窄的路车子根本就过不去。阿米尔捋了捋胡须,安娜正吓得浑身发抖。阿米尔迷路了吗?尽管他之前保证没有问题。他们得返回去吗?可这路这么窄,车子根本无法调头。安娜无法想象这儿能一路倒着开——先前的那种绝望又袭上心头!
阿米尔张开双臂,好像在丈量路宽,然后又量了量车的轮距,最后转过身对安娜说:“我得一人开过去;一旦路变宽了,就回来接你。”
“不行!”安娜叫起来。
“你不能丢下我!万一……我是说,要是……”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安娜裹紧了罩袍:这不会是个骗局吧?万一阿米尔趁机丢下自己怎么办?又冷又黑,完全不知身在何处,连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罩袍和仅剩的几张钞票就是她的全部家当!没有护照,没有身份证明,那封信也被海关拿去了!她打着寒战,感到脖子一阵发紧。
“我怎么知道你会回来?”
阿米尔把手搭在安娜肩上:“相信我!”
可安娜依然不敢完全相信:她听过太多的空话、假话和伤人的话了。
“万一你回不来呢?”
“肯定会回来!”
看着阿米尔上了车,打开头灯。车子启动了,一点一点向前挪着;听着车轮压过石头的声音和引擎声,她不禁为阿米尔、也为自己、为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担忧;车子慢慢向前驶去,目前看来,一切都好。车轮离悬崖边不到一英寸!安娜屏住呼吸——渐渐地,车子从视野里消失了。
安娜不知所措:自己是该往前挪,还是原地不动?她抱住自己,站在路中央,远处传来一阵呜呜声,她伸长脖子,虽然月朗风清,却什么也看不见;呜呜声逐渐变成了嗡嗡声,安娜这才发现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她抬起头,看到几架飞机排成一列呼啸而过,航灯在夜空中闪烁。那一瞬间,安娜慌了,以为飞机是冲自己来的,接着才知道自己多虑了。不过,它们要飞去哪儿呢?
安娜全神贯注地凝望着飞机,阿米尔来了都没注意到。阿米尔拍拍安娜肩膀,把她吓了一跳。飞机飞远了,肉眼望去如几点星辰,可轰隆声依旧在空中回响。安娜指着天空:“那是什么飞机?往哪儿飞?”
阿米尔抬起头,眯着眼说:“太黑了,不好说,不过我猜是轰炸机,军用飞机。”
“轰炸机?”
“伊拉克派过来的;看样子是要去乌尔米耶,那儿靠近边境。不过也有可能是去大不里士。”
“打仗了吗?”
“伊朗和伊拉克已经开战好几个月了。”
安娜看着飞机划过长空,最终消失不见。又是战争!彼尚和帕尔文能挺过去吗?哈桑和罗娅呢?还有……夏洛?战争会让夏洛和其他人质获释吗?但愿如此!
“不过这与我们无关。”阿米尔轻快地说。
“快走,车子已经安全通过了。”
安娜这才回过神来。他们一起绕过弯道,走过去上了车。车子缓慢地从山的另一面驶了下去,又过了很多急弯窄道。一个小时以后,地势终于平缓起来。月光澄澈,映照出一片熟悉的沙漠地形;安娜摇下车窗,很快就觉得喉咙里飘进了几粒沙子。
五分钟后,阿米尔说:“到土耳其了。”
安娜透过挡风玻璃凝视了一会儿窗外,又透过侧面车窗看了看,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开怀一笑,由于太过用力,两颊的肌肉都笑僵了。
“到多乌巴亚泽特还要多久?”
“快了。”
这边的公路,笔直平坦,路中央涂着白色的分隔线:乍一看还以为是美国的双车道高速路呢!此刻安娜很想引吭高歌,开怀大笑。
阿米尔继续开了十英里左右,到一条岔路才慢了下来,然后开上一条土路,停了下来。
“怎么停下了?”
“别着急,给你个惊喜。”
安娜的兴奋劲儿陡然衰减,恐惧再次袭上心头——阿米尔根本没有想放自己走的意思!她愁眉苦脸地下了车,心想:该跑吗?能跑多远?还是就地反抗?也许自己能把他的脸抓破,或者让他伤得更厉害……可然后呢?
正在纠结之时,只见一辆小车从对面驶来,银色的车身在月光下闪烁。安娜猛抽一口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辆车也转上了这条土路,在他们跟前停了下来。一个穿制服的司机下了车,打开后车门,车里下来一位老人,拎着手提包。他一身黑色西服,系着领带,衬衫白得发亮,领口反射着月光。安娜眨眨眼:好眼熟!于是又使劲眨了眨眼——
“爸爸?”
“安娜!”
是爸爸,爸爸在土耳其!他穿越了半个地球来接我!
埃里克·施罗德下巴抽搐了一下,先和阿米尔握了握手,然后从他手里接过一样东西,也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交给阿米尔。
阿米尔对安娜父亲说:“这下我可不欠你的了。”然后对安娜说:“再见了,我亲爱的侄女。”
安娜抱住他,吻了吻他的双颊。
阿米尔钻进车里,打着火,朝父女俩挥挥手;车子开走了。
安娜转向父亲。
老施罗德清了清嗓子道:“哈桑没事;那个女孩,没记错的话应该叫罗娅吧,在照顾他。”
安娜笑了——罗娅现在还真成了护士。
“萨梅迪家的女儿被送去了伊文监狱,你婆婆彻底垮了,进了精神病院。”
“彼尚呢?”
“他留在了伊朗。”
安娜顿时眼泪喷涌而出;已经几个月没有这么哭过了。她为彼尚、为帕尔文、为拉蕾、更是为努里而流泪。父亲静静地站在一旁,似乎很理解女儿的心情。安娜就这么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止住了眼泪,终于轻轻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非要我在弗吉尼亚登记结婚了:你想保护我!你知道一旦局面失控,我还可以在美国离婚。”
父亲微微点了点头,女儿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似乎令他有些窘迫。
“可努里……你得知道……”安娜咽了下口水,说:“我们初识时,努里没那么坏,他的家人也都很好;是那个国家,那个文化出了问题,变得黑白颠倒,善恶不分了。你懂吗,爸爸?”
安娜的父亲再次清了清嗓子:“我……已经想好了你的下一步。”
你当然会替我想好!安娜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爸爸默默承受了很多,付出的艰辛远远超出自己所知。她抿紧嘴唇,很想知道爸爸的一切:他在德国的生活,与母亲的关系,尤其是他怎么跟伊朗西北部的库尔德犹太教徒打上交道的;不过不用着急,今后有的是时间去了解,于是搂住父亲的腰:“我想回家,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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