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斯博,38岁,房仲人员,咖啡店常客
找上我干吗?我能有什么线索?阿布叫你来问我?我算是阿布咖啡的常客吧,是VIP有包厢固定座位可坐。这里常客多,苍蝇多,过路客也不少,听起来好像生意很夯,不过一到晚上,就清淡很多,后来开始卖起啤酒跟下酒菜,才有起色。晚班会有个叫阿夏的调酒师过来,阿夏是天菜,看来就是阿布的小狼狗,反正晚上就会有些熊啊猴啊的年轻人聚集,我笑说这里是小红楼,大家就开始喊我小红楼。你不知道红楼是什么啊,西门町小熊村啊,也不知道政府哪来的点子把老古迹改成老屁股,哈,不是啦,就是屁了一区。你看我满嘴屁的,真是老不羞。老建筑整修小区再造,搞了展览馆、艺文中心、文创商店,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快倒店的样子。后来商店街进驻,起初都是什么卖红茶啦、豆花、爆米花、服装店,有阵子还开起九十九元快炒店,都快混不下去,不知哪个天兵,开起了小熊村酒吧,gay bar,生意可好了,然后就一家一家开下去。那个露天座位区,越夜越美丽,到了深夜,简直是放大版的Funky。我知道你也不懂什么叫Funky,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妈祖庙天后宫,要像我这种快四十岁的老屁股才知道这种老地方的趣味跟重要性。不管啦,总之阿布咖啡白天主打正妹蛋糕,晚上就是天菜调酒,走的也是怪奇路线,这种店啊如果开在城里,不早就成了排队名店吗,可阿布偏偏选在这种乡下地方,跟外界全然不搭,不过过个桥就到啊,也是吸引不少人来朝圣。房租便宜,空间又大,生意爱做不做,想改就改。阿布在城里那家夜店做起来就辛苦多了,开销重,业绩压力大得很。
我是常客啊,又是个包打听,什么事都多少知道一点。像我们这种跑业务的,耳聪目明,手脚灵活,“目色好”,情报就是我们的资源,所以要泡小区咖啡店。我这一年主打就是这三栋摩天楼,整个人就该浸泡在这里感受周遭的气息,把每一条巷子摸熟,认识每一个店家,分析住户结构,生态作息,我卖房子靠的就是这点诀窍。有些客人买房子,对于周遭环境很讲究,主要就是想建立安全感吧,有时是跨区、跨城来买。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圈,你如果可以马上帮她建立起方便简洁的生活圈,最好介绍她认识几个在地的朋友、店家,那距离成交就不远啦。这种客人多半是女人,男人不管这些,反正开了车就去城里上班,也不买菜、洗头、吃甜点。阿布咖啡附近有家精品服饰店,你才该去跑跑呢,那个女老板小绿,二十五岁,简直是这一区的里长,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一带所有稍有财力的女人、老板娘、董娘、情妇、女强人、酒店小姐,都吃她那一套。你知道她多厉害?开服饰店,后面还辟一个小间做美容spa,不知哪里找来一个也是天菜级的按摩师,男的按摩师耶,好像是她男人,谁晓得啦,总之,就是哪种衣服随你试,咖啡蛋糕任你吃,幸好蛋糕是跟阿布咖啡叫的,不然真会被她弄到倒店。店里有个休息区,豪华大沙发,搁脚椅,小绿还会帮你修指甲,桌上水果随你吃,吃吃喝喝看杂志扯八卦谈心事,感情顾问、婚姻咨询,什么话题她都应付得了。小绿又是个嘴甜记性好手脚利落、超会看人脸色的女孩,富太太熟悉了,就预约到后面小间做spa,然后再卖卖美容护肤产品,削翻!我曾听一个太太神秘兮兮说,男师傅按摩有偏方,用道具,我再问她就捂着嘴笑,说“你自己去试试啦”。
“男客他也接吗?”我大惊,太太没回答,我去问小绿,小绿摇摇手说:“听她乱讲。”可是我觉得有玄机,那个男师傅阿龙我看就是圈内人,要是叫我帮那些婆妈按摩我真的做不到。话说五年前我刚上台北,那时姿色还很好,被朋友拉去应征牛郎店,我真的幻想说妈的咬着牙闭着眼睛跟那些大妈尬,赶快存到一百万赎身费,就可以回去跟阿国双宿双飞。没想到一进公司先交五万治装费,妈的根本是一套八千的西装,材质有够差,然后学跳舞再交一万五,老娘不干了,我有这么多钱还当牛郎干吗,后来听说是诈骗集团。等我自己当中介,富太太也认识不少,还真的陪去过林森北路牛郎店,跳舞喝酒喊拳,我也做得到啦,可是,我已经没那兴致了,卖屁股跟卖房子,我老实卖房子比较长久。
我曾有个心愿是在大楼里开一家gay的按摩院,这个在台中超红的,我自己每次出差都要去。当然有做S啦,我都觉得小绿的养生美容那个帅哥也有做S,至少调个情爱抚一下也有,不然价钱拉那么高。不过这边的gay市场,唉,我不乐观,卖卖衣服可能还行吧,前几年这里可是知名的趴场,每周末都开趴,那时候的趴主是圈子里的红牌K姨,经营得有声有色,后来K姨中风挂了,警察又抄得凶,这一带的gay市场就没落了。
不然我还卖什么房子,真是卖到都神经麻痹了。
言归正传。
我一星期有三四天会来这里,离公司有点近又不会太近,客人喜欢这里,我就约这里。咖啡便宜,蛋糕好吃,店长漂亮,音乐好听,你说还有什么不满足。无线上网、看漫画、翻杂志,肚子饿了有简餐,咖啡第二杯起半价,可惜不能抽烟,不过也可以到外头去抽,檐下宽敞,还装置了电风扇,烟灰缸总是清理得好干净。
一天花不到三百元,咖啡馆就是我的办公室。
我不是为了正妹店长而来,我对女人不感兴趣,如果要说对店长有什么兴趣的话,我真希望像她这么媚,有这么多男人哈我,知道满屋子的男人都为自己变得硬邦邦的,那感觉不知有多爽。所以周五晚上有时我会来一下,感受一下店里gay味弥漫的气氛。在那种灯光底下,也有人来跟我搭讪,妈的,都是老头子。
拍谢,我这人讲话就这样,嘴巴犯贱。说实话我现在也就靠张嘴了,以前老娘叱咤风云的时候,钟美宝跟阿夏还在流鼻涕呢!
我是八岁出道,就是网络有名的小妖精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可是好女要是不卖当年骚,还有什么可以聊。
我高中就出道了,混公园,跑三温暖,然后就是gay bar。我还是喜欢三温暖,直接,干脆,爽。那时年轻啊,多抢手。我现在脸还可以,身材走样了,不能脱,一脱就现形。五花肉,水桶腰,肥油肚,只有两条腿还是瘦巴巴。
想我二十岁出头时,皮肤白嫩嫩,屁股翘高高,不用练也有胸肌。三温暖吃到饱,真是玩疯了。想收山的时候,遇到阿国,也是眉清目秀,在百货公司男装站柜,活生生就是个CK男孩。那时他多少,二十六?我也二十六,三温暖也有春天,我们真的恋爱了。不像后来啊,那些三温暖什么玩法都有。前阵子网友约我去看KY秀,浴缸里放满KY,天龙三温暖老板跟他BF真人性交秀啊,什么都敢玩。
说真话,我早就落魄,从骨子里苍老了。结束跟阿国七年感情,也是为了钱,我在嘉义当了六年的老板娘啊,最终我们还是得分开,服饰店收掉,各自背了一百万的债。我们两三年后就没性生活啦,可是还是夫妻情分啊,有个人同床共枕,同甘共苦,总比每天换床伴要强。当然我年轻的时候不会这样想啦,才会玩得那么野,把身体都搞坏了,其实我心里是良家妇女,死心眼一个,所以才会全年无休没日没夜跟阿国蹲在乡下地方开女装店,真是要把命都卖掉了。阿国他爸妈都喜欢我,夸我利落、精明,但如果我说给你们家当媳妇呢,他们俩会变脸吧。说到底,阿国还是会娶老婆,我想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把债都扛下,叫我到台北来发展。
有什么好发展?一开始,跟其他上班族分租一个公寓,下班窝在小房间里看电视上网,一早就骑着摩托车到处跑,换了几种工作逼得没办法才进房仲界,就图头三个月有保障底薪。可是没成交,没成交啊比死还惨,贴纸条、发传单、钉广告牌,什么我都做了。卖房子有诀窍,刚入行就是靠运气,我是熬到第四个月,才成交第一个套房,在古亭捷运站。我永远不会忘记,真是要放鞭炮了,往后就是地狱经验轮回,成交了就开心,没成交就担忧,担心到快死了,就会成交。勉强度过两个月,第一年真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吃也吃不好,骑摩托车弯来绕去,夏天每天中暑,冬天冷得感冒,最可怕就是下雨天,我鼻子不好,鼻涕都垂到下巴了。可是怎么办?我有什么专长。以前在圈子里卖骚干炮,老想嫁个有钱人,我还做过同志广播电台,那时有点理想吧,跟人家搞运动,我也还相信那一套,消灭歧视,改善处境,人人出头天。后来我没搞那些了,生活磨死人,真的,扛债以后,我都不买衣服了,以前我没有名牌不穿的,后来一套衬衫西装裤穿一年,皮鞋都买夜市两百九。阿国说不要我扛债,可是我想干干净净做人,互不相欠,而且我听说他日子不好,后来真的娶了老婆,孩子也生了。我还到五十万,他就不再收我钱了,可能想一刀两断吧,我也没再见过他,人生幻梦一场,我真的爱过他,他也爱过我,够了啦!
算命的说我三十五岁才会转运,我现在三十八了,转个屁。进房仲业两年半,总算熬出个头,业绩稳定,可是卖那些大安区信义区的房子,会气到吐血。我天生懂女人,成交两户五千万豪宅,够我一年闲散,但是那只会让我更觉得自己悲惨,平平是人,人家住豪宅,我住他妈烂“国宅”,什么道理。我才调到双和城来,我自己租了个两房电梯公寓,屋主有装潢,住起来还有点像人,房租也是一万五啊,贵森森。现在中永和房子也都碰不得了,妈的一间二十坪老公寓叫价一千两百万,以前我们在嘉义那栋透天店面才三百万,什么世界啊,我不知道啦,怨天尤人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卖卖中古屋,每月省吃俭用,想攒点头期款,看能不能找到个稳定的伴。我债都还完了,买个靠公园的两房两厅,过点像样的生活,我就这点奢求。
难过的时候,我想起的不是阿国,不是以前每天换伴的那些男人,我想起的是第一次把我破处的男生。那是在高中的理科教室,放学后校园都暗了,学长把我约到教室去,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也一直期待着,没想到他那么粗暴,根本不是真心爱我,随便抹点口水,就把我破了,事后就再也不跟我说话,全当没这回事。那天夜里,我在教室里冷得发抖,想过一死了之,我走出教室外,天上星星大得吓人,好像整个宇宙都醒来看着我的悲剧,一个瘦小的男孩,屁眼痛死了,心已破碎,星星那么亮,像把人内在最不堪的东西都照亮了。我需要爱,我想要被爱,我大声喊着学长的名字,校工跑出来追我,我一边跑一边喊,爱我啊李永汉,我爱你啊李永汉!我爱你到死啊!
我觉得阿国也是我的李永汉,我这样半阴阳的男人注定不会幸福,但我现在只期待卖出手上这户房子,每天穿着白刷刷的衬衫来这里喝咖啡。我这张脸还像二十八岁那么细白,每个星期敷两次面膜,现在我也上得起美容沙龙,又可以穿CK了。名牌衬衫西装裤,名牌手表,尤其是名牌皮鞋球鞋,这几样细节不注意,你就只能跟些喜欢看房子压根买不起的客人打交道。客户眼睛尖得很,业务员啊,她也看你行头。我是对衣服保养鞋子珠宝都有点兴趣,女客户成交得多,尤其是投资客,那些妈的有钱没处花,买房子像买菜一样投资眼光精准的死八婆,我当然得遮掩我的美貌以免她们心生妒恨。还有要戴上黑框眼镜增加我的稳重感,讲话声音压低,才有点型男魅力。想不到我到中年了还在扮装,扮死异性恋雅痞兼听心事新好男人,就是这样才能卖掉这种动辄两三千万的房子,培养一些积极炒作的小公司董娘。唉,现在就是锁定这几栋楼,尤其是南势角景安站那几栋捷运共构,当初我的客人都发了。不过我还是偏爱这栋楼,很台吧,粉红色摩天楼,去哪都找不到,这栋大楼是我第一次拉K的地方,我曾经暗恋过一个短暂外派的LA BOY,就住在二十三楼。我也有过短暂一夜情两次,在不同楼层,跟不同男人。我这忙碌而无趣的房仲员生活,这栋大楼不但给我生意做,还给我炮打。这几年有过短暂的恋爱幻梦,虽然都破灭了,人去楼空,但我对这栋怪异的大楼有感情,我对这家风格乱的咖啡店也有感情,我跟店老板阿布有过一点小暧昧,但我们撞号,始终成不了事,就是个互相照应,他有心事,我有麻烦,会约来咖啡店小聊一下。这两年过去,人生如梦,什么都发生了,也像什么都没发生,正妹店长钟美宝死了,死得那么离奇,那么惨,都还没破案啊,休息半个月,阿布还不是继续开店,我也继续来喝咖啡,电视新闻效应,客人好像变多了,都是些凑热闹的,以前的阿布咖啡已经死了。我不知道那些喜欢美宝的苍蝇感觉有没有一样,但我没差,我看世事如浮云,我内心已经是个老查某了。
像我跟阿国这样的人,再怎么学怎么装,还是台妹啦,骨子里就是有一股土味,可是我喜欢,即使不像我来台北之后认识的那些有钱gay,他们是空少、教授、工程师、牙医,若不是自己事业有成,就是家有恒产。我们俩都是乡下孩子,爸妈都没读多少书,不可能懂得什么同志不同志。我们俩都是五专毕业,不爱读书,也没什么专长,只能做服务业。都是从中南部上来的,背景相似,有点惺惺相惜吧。我当初因为跟学长同居,被我爸轰出家门,就没打算再回去了,后来我爸挂掉,我有回去看我妈,她都跟我大哥大嫂住,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了,悲。算了,这样无牵无挂也好,我的父母缘夫妻宫更是凄惨,好像田宅宫不错,可是算命的又说我的子女宫也很好,哪来的子女啊,说实话在这个大城市里求生,靠的就是自己。钟美宝好像也是乡下来的苦命女,阿布也是,这就是命运交织啊。美宝死了以后,我心里更是虚无了,算了啦,人生啊,还活着就好,如果不幸挂掉,但愿我了无遗憾。
大哥,我们就聊到这吧,我等的客人来了,你看这个假贵妇扭得跟什么似的,等会儿我们就会上楼,去看B栋那户四十六坪公寓,开价两千三百五十万,这娘们以为自己就是豪门了,随她去。哀哉钟美宝,你瞧别人这么个假货也能嫁给有钱人,真正的美人钟美宝却成了刀下冤魂,真的红颜薄命啊,我们都是如此。
你要我讲实话,我觉得钟美宝没有外表单纯,她命带桃花,朵朵都不是正果。我看过她的正牌男友,我也看过她的地下男友,很奇怪吧我就是看过。那个自称她弟弟的男人,帅到没人性,除非他是gay,但他不是,我的雷达最准。我看过那个帅哥拉着美宝的手,一脸神魂颠倒的样子,我就是知道,他们俩关系不单纯。你想破案,先去找那个天菜出来看看,问问他,有没有摸上过美宝的床?不要说我粗俗,这种事,靠直觉,我敢打包票那个天菜哈死钟美宝,说不定就是她那个宅男男友发现地下奸情一怒之下动手杀人,别说我乱讲,你再去查查看就知道。杀人案啊,不是为了爱,就是为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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