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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

        当直升机撞毁大楼,爆炸引起大火时,连接两座高楼的透明天梯玻璃屋顶炸碎了,烈火沿着风管蹿烧,从外观看,那两座102层楼的玻璃之塔脆弱得像要被拦腰折断。

        李锦福突然站起身来,感觉恐慌。

        电视台播放的一部韩国电影,描述摩天楼遭遇火灾的剧情太过逼真,引发了也住在摩天楼的李锦福心悸、胸闷,他慌忙走到橱柜拿了抗焦虑剂温开水服下。

        “不该离开地面的。”李锦福想着,“不该把三楼的老公寓让给女儿跟女婿,不该收起水煎包摊子过什么退休生活,住在这里,十三楼,人悬在半空中,周身不宁。”

        他腿脚不好,万一停电,叫他怎么爬十三层楼下去?

        但也就是因这腿脚不好,女儿说服他搬到电梯大楼,说这里什么都便利,楼下就有商场,出入有管理,屋子每星期派阿姨来打扫,要回家的话也是五分钟路程就到。

        “我们会常去看你。”女儿说,都是骗术。

        这个女儿养大嫁人,心就都向着丈夫去了。没聘金不说,男方连场像样的婚礼也没办,公证结婚,两人的结婚照竟然是去照相馆拍的,一组三张,比他自己结婚时还阳春。女儿上班五年后买这小套房,还有一百万贷款没还,两人结婚那男人竟就理所当然搬进来了,现在男人怎么这么厚脸皮,没个住处也敢娶老婆?孩子出生后,女儿就怂恿着要跟他换屋,说带着孩子住套房晚上一吵就睡不好,何况他们还有条狗,狗跟婴儿同睡一床不好吧。她理由多,老父亲也说了,不然看孩子或狗择一带到他这儿养吧,这不就解决了。半年过去,也不过因为他摔跤伤了脚,倒还不至于不能行走,老婆死后这十年他自己烧饭洗衣还顾着摊子,不也都过去了,可没指望过女儿照顾,哪知人腿脚一不好,心就软弱了,见不得女儿失望,怕她再不回来探顾,主要也是舍不得那金孙,多漂亮一个女娃子,像极女儿小时候。

        于是就这么半推半就,把公寓让给了女儿一家住,他搬到这个小套房来。

        荒唐。

        人老了就难免荒唐事上身,但怎么看一个老人单身住到这栋楼就是个不对劲。

        连个阳台也没有,洗完衣服晾哪啊?女儿说,中庭有洗衣间,烘衣机好用得很!他活七十年了,还没听过衣服用机器烘干比晒太阳好的。还有没事花钱雇那些保安,做啥,过滤访客?他一个访客也没,能不能不缴钱?

        这楼住起来不踏实,隔壁住着谁,都不知道哇。每天电梯上上下下,闹耳鸣,再说这个气密窗户一关,真是与世隔绝了,外头半点声音听不到,这不是自闭了吗?他老穿错衣服,不是太冷就太热,一下楼才发现下雨。楼上瞧着安静,一下楼,马路人车机械轰隆隆,把他闹得都心悸了。血压也高得不像话,头晕,脖子紧,而且人一住进这种楼,就懒得下楼啦,说什么便利,根本是关禁闭。套房隔成一房一厅,有个功能齐全的流理台,大同电饭锅上头蒸鱼蒸蛋下头煮饭,一锅到底,瓦斯炉不给用,女儿买了什么黑晶炉,不见火只发热,平底锅煎蛋、炒青菜还可以,也没个排油烟机,反正他年纪大了,大多时候就是蒸个馒头,吃点酱菜,蘸点豆瓣酱,也就一天。

        唯一可喜就是每周到中庭的视听室看电影,免费,所有免费事物他都爱。后来发现一年大节日都有免费吃喝聚会,中秋烤肉,元宵猜灯谜,中元普渡,圣诞节派对。看医生也方便,署立医院有接驳车每日两趟经过,他爱吃的山东馒头,每周一、三在楼下就有车送来,那可成了他的访友时间。以前老战友,眷村街坊那批老弟兄,时间一到就来搬馒头,他也不改习性,一次买十二颗,冷冻库塞满满。

        “你好福气。”阿满姨这么说,“大楼多气派,也不怕刮风下雨的,连走廊都有人给你打扫。”这个阿满常来他这楼捡回收,当然说大楼的好话。

        习惯就好,他这么对自己说,看女儿女婿把旧屋子整理得那么漂亮,连小娃娃都有自己的房间,也该为他们开心,他这老爸也没啥留下给她,就一个三十年破房子,他住这大楼,顶多也二十年吧,说不定过几年他就搬去东部的赡养院,逍遥自在了。要习惯这楼不容易,只是忍耐罢了。

        没想一日他去中庭洗衣房在花园空地遇见了林爱娇。

        六十几岁也算老太婆了,可人家一点老气也没有,在那儿神清气爽打八段锦,脸蛋身材保持得丰腴娇美,真是爱娇。以前在后面新村住的时候,林爱娇开了间水饺店,二十年老店,他是常客了。他们俩是同乡,可以谈点依稀的往事,她老公是个湖北佬,凶得什么似的。那时早晨大伙常在小区公园打太极,他们俩就是有话聊。当时他还有老婆,心里啥也不敢想,只是每天见着就开心,有说不出的默契,后来突然不见林爱娇出现,原来是搬走啦,这不见就是五年。李锦福搬到大楼来,一个月就让他碰上林爱娇,她好像变得更娇美了。

        爱娇住在A栋十九楼之七,跟儿子媳妇一起,老头子死后,他们把旧房子卖了,到这里买公寓,林爱娇倒是没半点抱怨,组了个八段锦班,还开读书会,假日时去附近登山步道,日子充实快乐。

        “老头子死了我就重生啦!自由自在。”爱娇说,“时间都不够用啊!”林老师早上练功,下午在康乐室给几个老人气功治疗,他每天报到,像混杂其中多少个好色老头是冲着爱娇而来,现在他单身,爱娇没伴,老交情还在。

        怎么开始?谁先开始?老到这地步,还可以爱吗?人生还有机会找个老伴,做点什么令人感到快乐的事吗?他一直犹豫不决,反倒是林爱娇起了头,约他星期日阳明山健走。那段时间,大楼发生了命案,人心惶惶,爱娇却对他说:“命案发生之后,我突然觉得想做的事都要敞开心来,尽情去做,你说好端端地在屋里都有人可以闯进来杀死你,人生还有什么可以保证?但生命越是无常,我越是要把握生命。”他们在餐厅里吃土鸡、野菜,聊着旁人的生死,一点不忌讳。他对爱娇说了住高楼不踏实的心情,爱娇笑他:“什么踏不踏实?踏实的人住哪都踏实。拐个弯想,脚上踏的就是地,安定下来就是家,住几楼有什么差别,我们都是逃过难的,吃过多少苦,现在可以有这样的高楼看夜景,有人帮你收垃圾,楼梯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跟住饭店一样,操什么心?”爱娇几句话,惊醒梦中人。

        第二次,爱娇说得到几张乌来泡汤券,他心里有底了,只是,怕得不得了,羞啊。

        他心中沉积几十年的热情,突然被点燃,不就像那把摩天楼之火吗?除了往上蹿升,把所有一切都熔化,没有消弭的可能。他惊讶地想到逃难的日子,想到多年前第一次回大陆探亲,想到妻子的死去,自己的鳏寡孤独,过去的人生好像并非是他亲自走过的,太多剧痛,突如其来的转折,太多电视电影才会搬演的曲折剧情,却又在中年后突然陷入完全的平淡,日子重复又重复。起初还能靠着工作麻木,后来,他走进这座楼,真像是坐牢似的,断绝了一切希望,他居住在一个跟自己全然不相称的屋子,有点惧高的他往窗玻璃外看,会觉得恍惚,人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却连安稳地站在地面上,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都做不到吗?但为什么爱娇活得那么好?为什么一样住摩天楼,他浑身不自在,爱娇却像重获新生?他不知道,但仅仅是换好干净的衣裳,搭电梯下楼,在大厅等待爱娇出现,他衰老的身体突然也硬朗起来。其实他一向身体好,膝盖老毛病也没太困扰他,这段日子打太极也有点效果,他从电梯走出来,第一次感到完全不晕眩,甚至觉得这么快速很顺畅,柜台管理员对他点头,他也微笑响应。傻了吧,他想,都看得出来他在恋爱,枯木逢春,羞死人,可他没脸红,没尴尬,直挺腰杆往前走。爱娇已经在门口等待,她一身轻便,身材还是那么丰美,站在门口,像春风似的对他笑。

        就这样吧,活到这岁数,还怕什么,等着他的,除了死亡,也可能还有点盼想,胡思乱想也没关系,老人嘛,他突然想通了似的,就该跟这栋楼一样,不变应万变,什么都容纳。

        第一次各自泡汤,第二次就两人共浴,出浴后在一旁的床铺共度云雨。他激动得像个青年,身上的玩意十多年没用,还行啊。重点也不是那,爱娇软玉温香,抱在怀里人生像是从头来过了。他们俩在日式汤屋里,天南地北从老家聊到新家,从故乡谈到台北,谈什么都自然,快乐、感伤,无论什么时光,都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而这辈子他们俩的生活才要开始。

        “你搬过来跟我住吧。”李锦福说,爱娇把头靠在他肩膀,好像要睡着了。

        “屋子虽然小,也还能煮点菜。”他说,“人老了,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他说。

        爱娇还是不说话,他搂紧了她,感觉时光开始回走。

        “小孩子不知道怎么看呢!”爱娇说,“管他们看法,我们都这么老啦,该活点自己的日子。”他说着突然胸中涨满勇气,明天就要开始去游泳、慢跑,他以前可是运动健将啊。爱娇点点头,他突然很感谢女儿把他骗到这栋楼来住,人生至此,没啥可求的了,他只企求胸前这窝靠着的女人,如此温香,如此解人,他认定这座楼了,突然觉得那小套房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不用再死命爬楼梯,让他这一生结束在这栋高楼里,如果还有这女人为伴。他闭上眼,想起电影里那摩天楼之火,感觉自己体内也有火,熊熊地,把生命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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