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电视台关于顺宁矽肺工人维权被打的新闻是十六日晚上播出的,然后便迅速发酵广泛传播,顺宁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现风向不对了,于是勃然大怒了。但是怒也没用,只能忍着,你要是一线城市的话,没准还能跟上海宣传部沟通一下,哪怕用上海话来说“发发嗲”也行啊,可是顺宁不是一线城市,最多算个三线城市,你连跟人家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但是,光吃黄连也不行,你还得让别人看到你在吃黄连。顺宁的领导对此事刚刚积累了一点经验,本月初,工商局的刘枫一句“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丢工作”闹得满城风雨,网友调侃说:“昔有我爸是李刚,今有娘舅他姓曹。”还有说:“曹国舅威武!”曹副市长眼见形势越来越恶劣,只能丢车保帅,没多久,刘枫被免职了,而且还要接受调查。
新闻里的确是这么说的,实际上,调查早就停了,凡是调查必然会拔出萝卜带起泥,萝卜不可怕,泥才可怕。后来,由于郭美美、达·芬奇家具等事件吸引了媒体的注意力,舆论渐渐忘记了顺宁,调查的事则是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由于有了这样的经验,所以当看到矽肺工人的事再也包不住了,顺宁领导便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自曝其丑。
“自曝其丑。”这话是刘天豪说的,他说完之后就得意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变得睿智而清明了。
实际上,凡事都有个度,尤其自曝其丑这种事更要讲究方法策略,不能一味地说自己丑,而是表面上说自己丑,但实际上却是夸自己俊。
根据这种想法,他们拟定了一份新闻通稿,发给全市各大媒体,扼要地述了矽肺工人的维权经过,重点讲述了顺宁市政府是如何帮助工人维权的,这其中用到了“高度重视”“非常关注”“群众利益无小事”等铿锵有力的话语,还用了“立即”“马上”“火速”等形容词来加强语气。
“立即”是这么用的:顺宁市委市政府立即要求各相关部门……
“马上”是这么用的:顺宁市劳动局马上启动了援助机制……
“火速”是这么用的:顺宁市职业病防治院火速安排工人进行检查……
何旋拿到这份通稿的时候哭笑不得,她看着余榭说道:“这不是招人骂吗?”
“骂也是骂他们,就这么做吧。”
何旋无奈,看着令人头疼、厌倦、恶心的新闻通稿,问道:“我们就照着这个通稿做吗?不要加点评论采访什么的?小白不是拍了很多素材吗?”
“小白的素材可以用,”余榭说道,“但是要把握度,情绪太激烈的采访就不要用了。上面通知了,可以报道,不能炒作,不能渲染。”
“炒作这个词很难定义啊,到底什么才叫炒作,什么才叫报道呢?”
余榭无奈地笑了:“只要站在政府的立场说话就叫报道,不站在政府的立场说话就叫炒作。”
“高!哈哈,实在是高!”何旋又问道,“那什么叫渲染呢?”
“就是不站在政府的立场上,还拼命地说,就叫渲染。”
何旋最后中规中矩地做了报道,做完之后就想吐,但是她忍住了。回到家后却看到地上乱七八糟的一堆碎纸片,那是苏镜几年来荣获的各种荣誉证书,如今都撕碎了。苏镜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下午,套子向苏镜汇报了调查情况之后,本以为按照苏镜的性格会立即行动,但没想到苏镜却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回家休息吧,这几天都挺累的。”
苏镜回到家后把所有的荣誉证书拿出来一张张全撕了,然后往床上一躺。
何旋也不说话,默默地把纸片捡起来。
“不用捡,扔到垃圾桶里去。”苏镜依旧闭着眼睛。
何旋看着一向刚强的男人,微微笑了笑。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要是真不要了,早就自己扔到垃圾桶去了,现在丢到地上,主要就是表示自己受伤了,需要老婆安慰。她要是真给扔了,苏镜非哭死不可。
她没有说话,将纸片一张张摊开在桌面上,拿来透明胶带粘贴起来。
“扔了,扔了,别粘了。”他还在嘴硬呢!
“优秀警察就是优秀警察,闭着眼睛都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不是优秀警察,我是窝囊警察。”
“你是窝囊警察,我是窝囊记者好不好?”何旋故作开心地说道,“我今天又做了一回喉舌,一个器官!”
“你们本来就是器官,”苏镜说道,“你做什么了?”
“顺宁市委市政府关心关怀关爱矽肺工人的新闻通稿。”
“把黑的说成白的,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好了,你起来吧,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被窝囊了。”苏镜气鼓鼓地把来龙去脉说了。
听完之后,何旋咯咯地笑:“这么点破事,就沉不住气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待在鲁迅笔下的那个铁皮屋子里,四周一片黑暗。”
“但是,毕竟你已经醒了。”
“就是因为醒了才这么痛苦。”
“那你愿意继续睡下去吗?”
“醒了,就很难睡了。”
“所以,我们不能放弃希望,我们要向前看。”
这次是苏镜笑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啊。”
“你是说我以前愤青?”何旋说道,“这说明我比你醒得早。你知道‘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是什么意思吗?”
“你又有新发现了?”
“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并不是因为黑暗势力疯狂反扑,而是因为人们在黎明前醒来看到了黑暗。之前还睡着的时候,自然不会觉得黑暗。所以,你越是觉得力不从心的时候,你越是觉得被无力感充斥的时候,你越是觉得黑暗的时候,黎明就越是迫近你了。很多事情你觉得黑暗,是因为你知道这事了。在这之前呢?他们没被曝光的时候,你也不会觉得黑,对不对?我们还可以这样想,这种事情之所以可以曝光,可以舆论监督,恰恰说明我们的国家进步了,我们的社会在向前发展。换在几年前,这种黑暗面的新闻是根本出不了街的。你说呢?”
苏镜笑了:“娘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顿时又有活力了。”
“真的?”
“真的!”
“那赶紧起来,做饭去!”
“啊?”
……
两人吃着饭又谈起了白石冰,何旋很惊讶,问道:“你们还在怀疑他?”
“是。”
“为什么?”
“那个遇害的矿工徐虎,死的时候身上有九千八百块钱,”苏镜说道,“今天套子去银行查了,就在15号徐虎遇害那天,白石冰刚刚从柜员机里提取了一万块钱。”
“取了一万块钱也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啊。”
“是啊,所以才叫怀疑嘛。你倒是说说看,他这人怎么样?”
“愤青一个,他最有名的一句话已经在我们中间流传开了,‘正确地做新闻,做正确的新闻’。”
“这有什么玄机?”
“新闻要求事实准确,这是客观属性;但是‘正确’就是主观属性了,你可能说了一句真话,但是这句真话在政治上是不正确的,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报道。”
苏镜呵呵一笑,说道:“多几个这样的记者,我们的社会才有希望。”
“他的电脑桌面改写了海子的诗做屏保:从今天起,做一个好人,采访,报道,影响世界。”
“什么叫好人?”
“比如说像我这样的。”
“真受不了你。”
“我觉得白石冰很有正义感,他要是杀人,他也应该去杀毒龙坡煤矿的人,不该去杀维权的工人。而且他取了一万块钱,为什么徐虎身上却只有九千八百块钱呢?难道给钱也不给个整数?”
“这事怪就怪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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