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叩……”
听到有人在敲楼下的门,徐克祥抬腕看了看表,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六分,丁雪娥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四分钟!
不应该啊!
丁雪娥向来都很准时,既不早到,也不晚到。而且,丁雪娥每次会在敲门之后,在楼下划亮一根火柴,点上一支烟,然后迅速灭掉。
站在楼下门前的人,没有这个后续动作,就不是丁雪娥。
他本想不予理会敲门之人,但又不行,丁雪娥就快来了,出于安全的考虑,每当丁雪娥到来时,诊所门内外是不能有外人在的。
“谁呀?”
徐克祥将头探出窗外,应了敲门声,目光顺势瞄向了门口。很遗憾,他什么都看不到,可恶的屋檐挡住了他的视线!
好巧不巧地,煤气路灯亦在这一刻熄灭了!
一丝不祥之兆悄然闯入了他心间,他下意识地关上窗,拉上了窗帘。
开门走出房间前,他掏出烟盒,取出电文,塞进了门板的夹层之中,然后掏出手绢小心地擦去了指纹。他这是在预防万一,如果他遭遇不幸,这也能让丁雪娥取到电文。当然,若是虚惊一场,更好!
打开门,他走出了房间,从后腰抽出枪,打开保险,提枪缓缓地走下楼梯,边走边问,“谁呀,这大除夕夜的,也不让人消停!”
门外依旧不答腔,照例不紧不慢地敲着门。
“好了,好了,来了!”徐克祥故意使语声显出几分不耐烦,面上镇静,心中却一通乱跳,攥着枪的手指不觉间紧了紧。
楼下的大门是玻璃门,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到门外的情形——几名彪形大汉正伫立于门前,来者不善啊!
照理,遇到这样的情况,徐克祥可以一边口中虚应,一边转身就走到厨房里,打开通向后花园的那扇门,逃之夭夭。从自身的安全考虑,他可以这样做。可是,当他想到即将到来的丁雪娥,顿然心一横,上前开了门。
门一开,几名彪形大汉一拥而入,枪口都对准了徐克祥。
为首的大汉说:“徐医生,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是什么人?”
徐克祥假意面露胆怯,缓缓地向后挪动着身子。一直退到楼梯的扶手旁,他抬手就冲为首的大汉开了一枪,枪口火光闪现的瞬间,他身子向前一倾扑倒了在地。
在身子触地的瞬间,他的心亦随之镇静了下来——
这一枪算是示了警了吧。
从街头一直传到巷尾的枪声,站在徐克祥诊所对面街道上的丁雪娥听到了,也看到了徐克祥放出的危险信号。听到与看到,令她的心向下一沉,一阵绞痛自心底涌起,一直升腾到她的大脑。她一直都认为自己会比徐克祥先出事,没曾到,徐克祥倒抢在了她的前面。
“你这是何苦来着?”丁雪娥低声呢喃,哀伤在脸上蔓延开来了。
哀伤仅持续了几秒,丁雪娥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哀伤表露得不是时候,地点也不对。她连忙擦去泪水,尽量隐身于路边那排法国大梧桐阴影里,快步朝前行,走出十余步,经过一条僻静的弄堂口时,她一闪身拐了进去。
当她将身体藏在了黑暗之中,再次向诊所的方向张望时,眼泪簌簌而下,流成了河。
她看到——
几名彪形大汉拖着被反剪双手铐着的徐克祥,从诊所里出来了。
血,从徐克祥左腿不停地向外涌。因失血而面色苍白的徐克祥,始终高昂着头,绽露出奇怪的笑容,不知是蔑视,还是欣慰,这只有他本人才知道。
几名彪形大汉将徐克祥塞进停在门前的黑色三菱轿车后,转身争先恐后地冲回了楼里。片刻之后,他们抱着一大堆战利品走了出来,有电台,也有成箱的药品。诊所少不了储备着一些必要的消炎药,这些药拿到黑市上一出手,马上就能得到大把的钱,他们怎会不趁机假公济私?
东西都装上了车,几名彪形大汉重新进了屋,抬着一具耷拉着头的死尸出了门。他们将死尸丢进了三菱车后备箱,就匆忙上车,留下一屁股黑烟,走了。
枪声一起,两名红头阿三巡捕,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附近,却只敢站在远处观望,待那伙人走了之后,才假模假样地走进了诊所察看。不到片刻,俩阿三巡捕出了门,一左一右拉上了诊所的门,并贴了封条。
做完手头之事,俩阿三巡捕转身对附近那些探头探脑的居民大声恐吓几句之后,也一摇一摆地走了。
连巡捕都不敢管的人,方才的几名彪形大汉身份不难得知,应是七十六号的特务,也只有他们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在英租界为所欲为。
顷刻之间,不该出现的人,都走了!
丁雪娥无暇再等,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绕到了徐克祥诊所的后面,从厨房进了屋,她摸黑上了楼,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徐克祥藏在门板夹层之中的电文。电文到手,她并不急于离开,而是走到了窗台,点火将窗帘点燃,这才转身离开。
待她一出门,徐克祥的诊所冒出冲天的火光,在这除夕之夜显得特别地耀眼,是那样地璀璨夺目!
别克车一直在法租界内打转,每经一条弄堂,前面的别克车便会放慢速度,闪一次尾灯算作提示,然后才会加速,继续前行。绕了半天弯子,别克车至霞飞路492弄口前慢了下来。这次,别克车的尾灯未闪了,缓缓地停了下来。
谢振华见状,跟着停了车,但未熄火。
过了一会儿,一个秃顶中年人下了别克车,转过脸,就朝谢振华的座车走了过来。
秃顶走到副驾驶座旁,拉开车门,一欠身钻进了车内。
关上车门,秃顶打量了一眼谢振华,先开了口,“你好!我是席辞修,戴先生可好?”
“你好,我是段东楼,戴先生很好,”谢振华参照席辞修的句式作答时,不自觉间使用了化名。从这一刻起,在外人面前,爹娘赋予他的姓名,他是暂时不能再用了。
对从事地下工作的人而言,名字仅是个符号,要确认一个人的身份,须问代号。于是,席辞修又问道,“我的代号是‘斧子’,你的代号是?”问得是直接又干脆,一点起承转合的修饰都没有。
“‘干将’!”谢振华报了代号。
“唔……既有‘干将’,”席辞修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呵呵一笑,“那就断不可少了‘莫邪’。哈哈!”
拿干将莫邪开玩笑,谢振华不认为这是什么幽默,戴笠当面赋予他“干将”这个代号时,并没说还有个“莫邪”。起初,他认为是席辞修寻他开心,并没放在心上,然而在心中细细一品,他觉得席辞修这是话里有话。从事他们这行的人,说话隐晦是一种习惯,喜欢直来直去的人不是缺心眼,就是别有用心。
话头既是席辞修牵起,谢振华就少不得要求证,“有‘莫邪’其人?”
席辞修收起笑,很认真地说道,“有啊,你刚才已和她见过面了!”
“哦,我知道了!”谢振华悟道,“‘莫邪’,是我的搭档。”
“知道就好,出于在沦陷区地下工作的特殊需要,你们亦要成为生活上的‘干将’与‘莫邪’。”席辞修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啥!?”谢振华如受惊的兔子,身子猛然一颤。随即,他想都不想,就摇起了头,“和她做搭档可以,至于假扮夫妻,恐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你想违抗戴先生的命令?你也不掂量一下,你有几个脑袋?”席辞修变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是笑容满面,顷刻间便虎起了脸,盯视的目光之中散发着危险的光芒,其中不乏凶狠之意。
谢振华并没被吓住,坦然地迎视了上去。
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
瞬间,仅瞬间而已。
席辞修倒先笑了,“戴先生有意做月下老人,你还不领情?你要知道,由于抗战,本团体之内,尚有众多未婚情侣,想得到戴先生允许而结合,都还不成呢!”
“不是……”谢振华想解释一下原因,突然间却有口难开,他的身世是说不得的秘密,秘密就是秘密,只能自己知道。但不开口作一下解释,也是不行的,他想到了一个相对比较委婉的托词,“我不近女色!”
“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席辞修眨了眨眼,嗤笑道,“老弟,孔夫子都说,‘食色者性也’!你能免俗?”
“……”
能不能免俗,谢振华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想再就这个话题作延伸,说多了会坏事。
前思后想了一阵,谢振华轻声叹息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席辞修人如其代号,干脆利落地回答。
既如此,谢振华只有认命,从来小胳膊都拧不过大腿。
在内心,他有了计较:这下车伊始,戴笠就硬塞给他一个媳妇儿,那接下来戴笠还会有什么惊人之举呢?难道那个女人是……罢了,在暂且摸不清戴笠的真实意图之前,还是静观待变吧。现在,最紧要之事,还是得弄清楚以后该在谁的节制下行事。有一点,他完全可以肯定,未来领导他的人,绝非是眼前的这位“斧子”——这人城府不深,藏不住心事,这样的人,戴笠是决计不会委以重任的。
于是,谢振华不与之纠缠不清,直接发了问,“我的上线是谁?”
席辞修再次收笑,神色渐趋凝重,“这,我不清楚!我只负责转告你两件事,一是关于‘莫邪’。二是关于电台,在这辆车上有台收发报机,是戴先生命我替你准备的。戴先生命你,到约定的联络时间,务必要发报与他联系!另,你初至上海,老哥我没别的东西可送你,就送你一些钱财傍身吧!”席辞修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了座位上。
席辞修开了门,并不急于下车,暧昧一笑,“你知道怎么联络‘莫邪’吗?”
闻言,谢振华尴尬地一笑,十分诚实地回答,“不知道。”他刚抵上海,生地不熟,如何会知道“莫邪”的联络方式?
“呶,这是她的联络方式,”席辞修将一张带有香味的名片塞进谢振华手中,旋即抬手轻轻一拍谢振华的肩,“老弟,人不风流枉少年,美色在前,望好好把握!哈哈!”笑毕,席辞修面色凛然一肃,“假戏真做,玩玩可以,可别动什么真感情,干我们这行的人,一旦有了真感情,只会误事!望你们好自为之!”
假戏就是假戏,何来之真做?
谢振华愣怔之际,席辞修已经走了!
上线口头传达了更上一级的命令,严淑英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
她不干!
“你不要这么任性,行不行?”上线像长辈般劝慰着严淑英,“我刚才都说了,并不是让你与他结为真夫妻,你们仅是因地下工作的需要而假扮成夫妻,你怎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呸,你就是说破大天来,你也休想姑奶奶我会同意这事,你忘记了上次的那个陈谦益吗?”严淑英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愤怒,“也是你们命我与他假扮夫妻,结果如何?那个王八蛋,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背地里居然胆敢往茶水里给姑奶奶我下迷药,要不是被姑奶奶我识破,姑奶奶我这一世清白早给那个畜生给毁了……”
“打住!”
上线最怕严淑英提陈谦益,为了那个人渣,严淑英愣是让他吃了两个重重的耳刮,至今他的两颊还隐隐作疼呢!这个严淑英啊,一旦激动起来,就会“手舞足蹈”,那不是优雅作态,而是在践踏优雅。他很难想象,严淑英好歹也是出身于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怎会粗野如土匪窝里长大的野丫头。
严淑英抱臂嘲讽一笑,“呵,你还怕我提这事吗?”
上线脸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尴尬,好半晌才一本正经说道,“好端端的,你提那人干什么?那人与现在的命令毫不相干啊!我告诉你,这可是戴先生亲自交代下来的命令!”上线神神秘秘地凑近严淑英耳畔,“戴先生还命令你,一定要紧密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凡他对团体有任何不轨之举,你就……”说话间,上线举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是吗?”严淑英将信将疑,反诘道,“既然戴先生认为此人有问题,那还把他派到上海来干什么?这不是拿我们的安全当儿戏吗?”说话间,严淑英突然摇了摇头,“不对啊!我怎么感觉像是你在拿戴先生的名头压我、算计我?”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怎么压你?算计你了?我这么说吧,是戴先生说的,这个人一不爱钱,二不好色,洁身自好,几近完人,有些像那边的人!”上线说得活灵活现,就像他亲耳听到戴笠这样说一般。实质上,他不过是个二传手,他也是听他的上线这么说的。这就像上海市民之间流行的蚂蚁传,你传我,我传他,不过片刻的工夫,一件本来屁大的事,过了几个人的耳,出了几个人的口,传变了味。
“哪边的人?”严淑英听糊涂了,贪财固然是人之本性,女人也有好财的,这不足为怪。但好色的男人,满世界都是,若不然,“六零六”和“九一四”(三四十年代治疗性病的特效药)广告怎会铺天盖地都是?
“还能是哪边的人!”上线手指伸进水杯,蘸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共”字。
“你是说共产党……”严淑英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量,“那你们还让我去贴身监视他,不怕他把我也给赤化了吗?”
说者是无心而言,性质却非一般地严重,吓得上线一阵手忙脚乱地紧张,“我的姑奶奶,这些话,您可千万别乱说,要杀头的!”
杀头?
就为了一句话,不至于吧?
严淑英歪了歪头,看了上线一眼,瞧那紧张之态不似做作,是真害怕!一句话都会招致杀头,那抗命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心中拎得清了,在内心中作了认真地盘算后,她爽性地答应道,“好吧!不过,我有个条件!”接受命令是无可抗拒的事,但就这么无条件地接受,实在太亏!
“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条件,你掂量着提吧。”上线不敢把话说太满,严淑英讲条件是出奇的刁。于此,他是深有体会。
“那好,我就一个条件,他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听从我的指挥!”严淑英重重地打了个响指,“否则,你另请高明!”
“这恐怕由不得你,若你够聪明,你最好什么条件都不要提。”一声幽幽的叹息,自上线的身后传出。
严淑英一听这声音,那种久违的凉飕飕感,又从后背慢慢地传遍了全身。
那个身影自上线的背后走出来,严淑英的眼睛遽然睁大,讶然异常,说道,“我没见鬼吧?丁雪娥,还真是你!”
丁雪娥轻轻点了点头,淡淡一笑,“就是我!”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擅自进行横线联系有违团体纪律吗?”严淑英自认为揪住了丁雪娥的小辫子,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哦,你该问问老杨,他或许是忘记告诉你了。上边还有个命令,那就是——你若是不愿无条件听命,从现在起,你便是我的下线了!”
闻言,严淑英一把揪住上线的衣领,问:“老杨,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老杨被点了名,显得很是无奈,两手一摊,说道,“可不是真的吗?上面就是这么命令的。”
这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最令人头疼的选择,也莫过于此了。严淑英在认真地思索对策,权衡着利弊。但她所能想到的对策,就是无条件接受任务,她是绝然不愿与丁雪娥相处的,别说十天半月,分分钟都不成!
“我无条件地接受戴先生赋予的任务!”
严淑英高调地宣布了她的最后决定。
“算你识相!”丁雪娥笑了。
严淑英气鼓鼓地跺脚:我走了!
丁雪娥似笑非笑地挥手:不送!
将严淑英送走之后,老杨折返了回来。
刚与丁雪娥一照面,老杨面挂严霜,张口对其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你、我从前是上下线关系,现在可不是了!今天你背着你的上线,私下来这里找我,让重庆总部知道了,那还得了!你也是老地下了,怎会这么分不清轻重?你以为团体的纪律是儿戏吗?”
“老杨,若非是事关紧急,我是不会轻易上你这来的。就在今晚,我的上线与下线都被捕了!”丁雪娥辩解了几句,从手袋中拿出徐克祥接收的那份电文,递给老杨,“这是我的下线在被捕之前抄收的电文,起头的电码为5026,你从前不是说,若遇到这样的电文,让我直接转交给你吗?所以,我不能不来找你!”
老杨一听,一把夺过了电文,快速浏览了一遍,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支钢笔,也不拿出什么电码表进行对译,略作思索状片刻,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跟着,他把电文推到了丁雪娥面前。
老杨就写了四个字,“事变,速离!”
一大段电码转译之后,怎会就这四个字,丁雪娥向老杨发出了质疑的目光。老杨会意,当面提笔在电文上画出七组电码,翻转笔,用笔帽轻轻敲了敲。
有些东西是说不得的。
丁雪娥顺着老杨的提示,埋头仔细地端详了片刻电码,猛地抬头瞬间,已然是恍然大悟,低呼道:“电文说,‘影子’系日伪……”
嘘!
老杨将手指头放置唇边,提示丁雪娥不要继续往下说!
老杨手指一离开唇边,唇动了,“不是早就提醒过你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嘛!”而他的神态一扫在严淑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和气,顷刻间,跟变了一个人样,眼神之中泛着难以言喻的恶毒,“是他……”
七组电码,丁雪娥只看到了部分,其他的,她仅是猜测,当猜测被证实,她彻底惊呆了,“他怎么敢?!”
老杨撇了撇嘴,说道:“他怎么敢?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好了,电文的内容,你我还是烂在肚子里吧,这不是你我该管的!当然了,真不让你管,你又放心不下。那我就给你透点实情吧,让你心稍安一点,另有人正在调查他的事!”
“那该发给别人的电文,怎会发到了我们这条线?这不应该啊!”丁雪娥质疑道。或许是老杨透露的内幕有些突然,丁雪娥的思路一时间有些跟不上趟,陷入了电文该发给谁的纠结之中。
老杨没好气地指了指电文上的第一组电码5026,说道:“你可瞧仔细了,还能是给谁的啊,这是给我们上海特别行动组全体成员的。这封电文一到,从今晚起,我们上海特别行动组的使命,就算是结束了!”
老杨一波接一波地向外吐内幕,丁雪娥有些应接不暇了,老杨说过的话,她就抠住了“结束了”这三个字眼,神经质地在嘴中反复念叨。她的脑中就想着一件事:抗战不是还没取得胜利么,何来的结束?
情不自禁间,丁雪娥左摇了头,又右摇了头。
老杨见状,知道丁雪娥这晚有些心不在焉,与平日的机灵活变相去甚远。他心中颇有些不满,略带嫌弃地皱了皱眉,“是的,都结束了,你会下象棋吗?”
这次,丁雪娥总算集中起了精神,应了老杨的话,“会一点,但不是很精,可这和下象棋有什么关系?”
老杨笑了,笑得很诡异,“弈棋者在下棋时,往往会出于棋局的需要,主动牺牲掉一些棋子。如你所知那样,已有人被牺牲掉了。而你我至今还安然无恙,这难道不值得庆幸么,庆幸我们不是被人抛弃的棋子。上面的人体恤我们,让我们奉命撤离沦陷区,这不就是结束了么?难道,现在这种睡觉都要睁着眼的生活,你还不觉得累吗?是时候了,回大后方去睡个囫囵觉吧!”
丁雪娥无言以对,她确实累了。
不仅累,还有些心灰意冷!
居家过日子,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无一可缺,无论是谁当家,都无法回避这些极其挠头的琐事。
既是挠头事,谢振华不愿意干,严淑英更不乐意干。
然而,都名义上成了家了,又不能不做得像那么回事,人家玩过家家的小孩子都知道什么叫像模像样,两个成人,总不能连小孩都不如吧?
相互间,推辞过来,推诿过去。
一件本不大的事,倒成了诱发他们吵架的导火索。
热火朝天地大吵了一阵,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可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
合不来,散伙!
散伙,两人巴不得如此,不过,这事他们说了不算,戴笠说了算。
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两人终究还是得坐下来磋商。
可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磋商亦是无果而终。
久拖无决的情况下,严淑英提议,猜拳!一拳定输赢!
剪刀、石头、布,这般小孩子的游戏,两个成年人也不以为忤,倒觉得这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案。
出石头的谢振华,愿赌服输,做了当家;出布的严淑英,当起了甩手掌柜。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这是老人言,说的是,男女成家之后,吃、穿、住、行,这些花费不小的事,是男人应尽的义务。到谢振华这里,就颠覆过来了,他不用花一分钱去养戴笠硬塞给他的媳妇儿,媳妇儿养他还差不多。
吃,这是人活在世上最基本的权利。吃饱饭和吃得讲究,完全是两回事。前者要求低,后者要求高。严淑英吃得讲究,吃得精致,到吃饭时间,就打电话到饭馆叫包饭,这自然少不得谢振华那份。吃完了,抹嘴结账时,掏钱的人是谁?
严淑英!
真要谢振华付账,就凭他每月领到手的薪水和经费加在一块,都付不了一次的账。
住,严淑英解决,严淑英叔父逃往大后方前,将手下的十几处房产,都托付给严淑英代管。严淑英叔父特地嘱咐自家侄女,不指望能放赁出租,赚什么家用钱,只盼能将房产保个周全则可。十多处住宅,两人就是三天两天轮换着搬家,一个月也未必能认全门。
衣,租赁严淑英家在英法租界内铺面的商家,多为做裁缝生意的。要穿衣,上裁缝铺子去量下身量就是,衣料、工费等款项,一律从铺面租金之中折扣。即便偶有超支,那些做裁缝生意的,也承受得起。战时,租界内的消费不衰反荣,有一批借战争发财的新贵捧场,裁缝生意好得不得了,严淑英定做服装超支的那几个折耗,商家很容易就赚回来了。所以,商家并不介意这位大小姐的任性,再加之这位大小姐的身量极好,任何衣服穿在她身上,那是窈窕玲珑,光彩照人。这就是个活广告,有了这样现成的口碑,何愁生意不好?
行,就更不用谢振华操心了,打严淑英加入军统起,便有模有样做起了二手汽车买卖的生意。一些欧洲侨民,出于对中日战争以及欧战前景的忧虑,在欧洲不能回的境况下,纷纷选择了举家迁往南美一带。从前用过的汽车,带是带不走的,就地丢弃,又觉得可惜。遇到严淑英主动上门收购,出价又合理,自是乐意至极,立马收钱,奉上钥匙,让严淑英开车走人。收购来的汽车,面相好的,严淑英便命人把好的配件,拆下来,换上次一点的同型号配件,再将车内装潢整饰一新,转手就高价卖给那些因战争陡然阔起来的新贵,大赚其钱。而那些好一点的配件,她则命人装到了那些面相差的汽车上,并对这些车进行技术改装,留作执行任务时的专用车。严淑英就靠这样零敲碎打,居然也攒了几十辆性能不错的改装车,她将这些车分散藏匿,一旦执行任务需用车,她就将这些车派上大用场。
衣、食、住、行,谢振华都不用费心,当这样的家,其实并不难。
但成家,还是得要有个“家”,哪怕是形式上的,经过一番仔细的挑选,他们最后敲定,将英租界哈同路34弄14号洋楼定为他们的“家”。
上海的房子,多为石库门房子,即花园洋楼,洋楼前是花园,楼后还是花园,洋楼以三上三下或三上二下的构造居多。而他们选作“家”的洋楼,就显得寒酸了点,是二上二下构造的,楼下是厨房、餐厅、客厅,楼上是两套卧房,之所以说是套,就是一套起居室,书房、睡房、卫生间,都包含在其中。
说是寒酸,面积却不小,据谢振华目测,少说也有两百多平米。这样的房子比之前他亲手烧掉的家,面积是小了许多,但比之他在重庆住过的蜗居,那又不知大了多少去了。
家,是很温馨的字眼,离谢振华很近,又很远。近的是,他将和一个还是完全陌生的女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远的是,他找不到家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这里的过客,找不到家的归属感。
有了形式上的家,接下来要讨论的事,就令两人觉得尴尬了。按照他们个人的想法,既是名义上的夫妻,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同床而眠,这种真夫妻之间才该有的事,超出了二人承受的底线!故,上面的人,不体恤下情,乱点鸳鸯谱,硬要将两人送作一堆,这想想就是不太靠谱的事,也就没必要太过认真了。因此,二楼的两套卧房正好派上了用场,二人各住一套,分室而居,这事就算解决了!
家是私密的地方,卧房更是最私密的地方,关起门来的事,谁知道?
然而,他们认为私密,未必真私密。
正月初五(一月三十一日)的那天早晨,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进出的第五天,他们从广播中,收听到了这样的明码播报:
“[中央社讯]据塔斯社30日报,美国化工联盟宣称,部分输往赤俄的化工原料价格即将调整,对应涨价化工原料价格前后分别为:硫酸,前0096,后0102……”
这所谓的前后,要分开记录,前是一组后是一组。而原文报价的顺序,是作过调整的。
让他们听出这是明码播报的原因是:塔斯社是苏联的著名通讯社,是绝不会称自己的国家为赤俄的。
这样的广播内容,稍纵即逝,绝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这是给专人的——“干将”与“莫邪”。
谢振华不是边听边记,他是听完之后才默写出来。
严淑英是边听边记,她的记录是备份之用的。
校对电码之后,一层加密,谢振华负责解译;二层加密,掌握密电码本的严淑英负责解译。
不久,他们译出了电文:
“闻(段)东楼弟新娶佳妇,甚感欣慰。然,近日悉,弟与妇不和,致分居,何故?盼二人和好如初,否,家法难容!兄(余)淦昌。”
二人一看内容,顿时目瞪口呆,止不住后背一阵发冷,好半天都无语。
段东楼是谢振华的化名。电文的内容不难理解,问题不在理解与否。而是远在重庆的戴笠不用出门,都能知道他们分室而居的事,那他们还有什么私密可言。
令人恼火万分的是,这暗中窥视的眼睛,又在何处?
特别是最后那句“家法难容”,警告意味颇浓,若两人不依令行事,必将遭受家法的制裁。
“姑奶奶我不干了!”严淑英恨恨地说道。
谢振华不惊不奇,仿佛早料到她会有这么一说般,淡淡地问,“你不干能行吗?”
闻言,严淑英愣了一下,感觉像是踩空了一脚,心里一下乱得不知说什么好。不管她承认不承认,眼前的这个男人说了句大实话。在她加入军统之初,有人就给她特别强调过:“立着进门,横着出门,生是团体的人,死是团体的鬼。”那些话,现在都还犹在耳边回荡。
上贼船易,下贼船难啊!
气话在嘴上随便说说可以,真不干,那是万万不行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样的勇气,严淑英还真没有。
所以,只能想一个周全的办法——
办法,是她想?是他想?还是他、她都想?
指望他,好像是靠不住的。就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受了那么重的申斥,不仅满不在乎,还慢条斯理地从火柴盒中抽出一根火柴,不作点烟之用,却是伸入烟灰缸中,不住地搅拌了又搅拌。这人着实令人可恼,但凡一有什么心事,就是这个习惯性的动作!
当她是个透明人吗?
她突然感觉胸口有些闷,不是都说,天塌下来男人扛么。可这一到关键时刻,正盼着他有所表现之时,不料想,他却摆出那些温吞水男人才有的作态,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气恼之下,她做出了个连自己都感觉奇怪的举动,伸手去夺他手上的那根火柴,却未如愿拿到手中,给他灵活地避开了。
两人不发一言,为了一根微不足道的火柴较上了劲。如此你攻我守反复几次之后,他作出了让步,将那根火柴递到她手边,她却不领情,一把拍开他的手,气鼓鼓地说道,“离我远一点!”
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他将火柴梗丢进烟灰缸,走到小客厅的沙发旁,侧身而倒,一躺进沙发,便一动不动了。
独留她一人坐在大客厅的沙发里,唉声叹气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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