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谢振华刚躺下不久,电话铃声便大作,细数铃响次数,共计三次,铃声戛然而止。仅隔几秒钟,另一部电话的铃声亦起,同样是响三声之后被挂断了。第三次,仅响一声,谢振华拿起了电话。
他道一声喂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地自电话那端传了过来,对方自称是受人之托,转告一首偈诗,“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也不管谢振华是否记住,便挂断了电话。
对方念偈诗的过程中,谢振华在心中跟着复述了一遍便记住了。机械记忆有好处,亦有坏处——不求甚解,是平常事。
当然,谢振华理解能力还是不差的,偈诗通篇只叙风花雪月,若只看表面的确风骚,正合人不风流枉少年的意境,这样理解无疑是肤浅的。换个思路去想,单就一个“偈”字,再反复咀嚼那首诗,比拟现时意境,实在是高,堪比《离骚》。
从最简单的入手,“笙歌丛里醉扶归”,这是“影子”在表明身份。那日假扮服务生,与“影子”接了头,带了枚领带夹回来。内中有个微型胶卷,苦于无暗房,个中奥妙难知,只得大叹惋惜,交由一名“信鸽”,送回重庆了。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最后这两句,应是说的是“影子”现在的处境——正受困于某处,脱身难,待援。
“金鸭香销锦绣帏”,这句便是地点所在了,一个女人的房间。到这里,谢振华如坠云里雾里,地点还是不详。此路不通,须另辟蹊径。回到诗中,推敲“金鸭香”一词,这可是大有来历的,宋人华岳的一曲《青楼赠别》,早就让“金鸭香”成了青楼的代名词。那么“影子”的遇险之地,应是一家青楼。照理所当然,这样理解无碍,若付诸行动,注定撞南墙——那等藏污纳垢之地,在上海可是数不胜数!
偈诗应指出了特定的地点,谢振华没有参悟透,那是他对上海还不是完全熟悉的原因所致。他不熟,严淑英熟!仅靠一人独自冥思苦想,远不如群策群力来得实际。鉴于“影子”的现实处境,谢振华起身穿衣,出了卧房,敲响了对面那扇门。这是他首次在凌晨时分扰严淑英的清梦,事急从紧,只要他二人还是搭档,他未来这样的举动,不会见少,只会是越来越频繁。
唯一不会变的是,对面的那扇门不会轻易打开!
隔着房门,严淑英依门而立,问,何事?
“问个事。”
“讲!”
“租界内的风月场所,除舞厅之类外,还有何处?”
听听,老杨还说此人是正人君子一个,原来也和陈谦益一样,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伪君子。深更半夜,敲女人卧房门,肆无忌惮地探问风月场所所在,这算什么事?
严淑英顿时来了气,喝骂道,“要找交际花,摸错门了吧!”
门外之人叹了口气,长且粗,并回应以重重的脚步声。严淑英开门就探出头,追骂道,“段东楼你个憨大,这深更半夜里,谁家堂子还会开门,吃错药了哉!”
谢振华扭头,反唇相讥,“吃错药,也是吃药,总比无药可吃,发臆症好!”
听话听音,严淑英随即明白过来,是她个人的喜恶先入为主了。若非要紧事,眼前人断不会冒昧地询问风月之地。
错了就错了,严淑英敢认错,认完错,又问,何事?
人家大大方方认错,做人不能太小气,时间紧急,废话少说。谢振华着即将偈诗道出,并附上个人理解,只字未提“影子”,严淑英这个“莫邪”是他的搭档没错,但知情权是有限度的。
“第一句,你理解有误。”严淑英脱口而出,“应为如入芝兰之室,这是特定的暗喻,是指路名。你仔细想一下,我曾向你介绍过一条路,是以洋泾浜英语命名的。给你一个提示:兰,是指代爱尔兰。其他,你依次类推!”
提示确实够多了,谢振华可以不假思索道出地址所在,“aug,是爱尔兰的一个省。
“这就对了,”严淑英好心地提醒道,“再给你一个提示,有个艺名叫锦绣·莫的交际花,住在那条路的242弄12号楼。”言下之意,你不用遮遮掩掩,实在无必要,我知道得比你多!
谢振华装傻,“你怎知道就一定是她?”
严淑英毫不留情地奚落道,“我建议,你有空就看一看,不学无术不可取!”轻松地就扳回了一城。
要斗嘴,不趁这个时候,谢振华拒不应战。
斗嘴只会徒靡时间,不耻下问最省事。
谢振华:你这样说的依据是?
严淑英:当然有依据,去了那里,一看便知。
谢振华:直接揭开谜底为好,已无时间空耗,有人处于危难境地,若一再延宕,你我将成罪人。
严淑英:她家的门牌上,刻有那首偈诗。
正待解释她是如何与锦绣·莫相识的,谢振华人踪已无。
这什么人啊!
谢振华的不辞而别,激起了严淑英的愤慨,她返身回到卧房,换了衣服,也跟着出了门。
车,谢振华开走了一辆,她还有备份的,呵!
上车,打火,驱车而动,开不了几步,她便停了车。
下车一看,轮胎全蔫了气,不用猜,她也知道是谁所为,顿时痛骂出声,“段东楼,你个死憨大!臭瘪三!小赤佬!……”语声不乏怨怒、尖利、蛮横,在寂静而空旷的弄堂里,显得极其刺耳。
叉腰骂过人,严淑英悻悻归了家,刚进客厅,她就开了灯。
在客厅灯火辉煌的瞬间,她发现地毯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她疾步上前揭开地毯,撬开那块活动的地板一看,霎时间傻了眼——那个杀千刀的段东楼,居然把她藏在地板下的那枚英制M36手雷拿走了!
她花重金一共购置了两枚手雷,“甜瓜”手雷是作自杀之用,M36手雷是为执行暗杀任务准备的。现在好了,自己没用上,倒便宜了段东楼那家伙。
那家伙到底要去干什么?
想打电话招来出租车,再追过去吧,她又觉得这个念头很愚蠢。只怕到地头之际,那边厢正打得闹热。可以想象,在子弹乱飞的情况下,要有多危险,就有多危险,她凑那个热闹干什么?
不去了!
坚决不去了!
凌晨四点左右,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之后,两个身影并肩自康脑脱路242弄12号楼而出,匆匆跑向一辆引擎作响的顺风牌汽车,一左一右拉开虚掩的车门,钻了进去。
门未关,车先行,顺风牌,转眼间便消失在晨雾之中。
喘息稍定,夏正帆命开车的谢振华,转方向,目的地——闸北火车站。
谢振华依命行事,猛打方向盘,调过头,向北疾驰。
每近目的地一分,夏正帆面上就愈加凝重。
一俟四行仓库在望之际,车被迫停了下来——英租界通往闸北的新垃圾桥上设有哨卡,每日七时才会允许通行。夏正帆这才方知漏算了一着,夜间,有天色掩护,由小径出英租界围墙,暗渡苏州河进入闸北即可。此时,天色已渐亮,只能望河兴叹了。
看时间五点四十五分,就算步行,六点之前赶到闸北火车站,已是不可能之事了。
误事了!
误大事了!
夏正帆猛一跺脚,发了狠,“掉头直扑嘉兴,一定要在半道上,把他们给拦下来。”
追着火车走?
谢振华质疑这样做的必要性,汽车跟火车比速度,汽车肯定是输家。沿途有日本人的关卡要过,就那么分分秒秒耽搁,都不得了。
能截住火车的方法,很多,比如……
于是,谢振华说道,“大可不必如此劳师动众,这事,我们找铁路上的扳道工就可解决。让他通知前方,就说发往杭州的一列火车误了点,后面的车是辆快车,却是准点而发,要发生追尾事故云云,故要略作停靠几个小时,等候错车。这样,完全可以在列车到达嘉兴之前,在某个小站,将列车截停下来。”
“你说的,算是个方案吧。但你想过没有?现在火车沿线的工作人员多为日本人,你想让他们做这样的事,行得通吗?”夏正帆一针见血。
谢振华面色赧然一红,“这……我考虑确实欠周!”他对上海的情况还不是很熟悉,有些想当然了。他想,要是严淑英在此就好了。不过,他只能这样想想而已,夏正帆的真实身份只能是他一人知道,这是铁的纪律!
此路不通,那就另辟蹊径!
谢振华沉吟了片刻,提议道,“那我们找老成帮忙,如何?他手下的人发展的下线,渗透到了各行各业,我想,像铁路这种重要的行业,他们不可能不见缝插针的!”方案是换汤不换药的方案,只是执行者换了人而已。
“哪个老成?”即便知道谢振华所指何人,夏正帆也故意装糊涂,面容上配合地露出迷惘之色以示无辜。
“是军统上海区区长。”谢振华如实相告,他怎会不知夏正帆在装糊涂,他不但不能拆穿,还得成全夏正帆。按规定,夏正帆不能与成理君发生任何联系,明的暗的都不行,只能是他作为夏正帆的影子,替夏正帆出面与成理君联系或交涉,无论是何事都必须要让夏正帆置身事外,功不能代领,过却要代受!
“哦!老成啊!”夏正帆撇了撇嘴,露出不屑之意,他对那个名字不太感冒。若要说起两人之间的一些龌龊,那就要追溯到很久之前了,那是很长的一段故事,长到夏正帆至今想忘都忘不了!
但这不妨碍夏正帆借助成理君的能量行事!
“这事可以找他!”夏正帆笑了,不是开心的那种,而是很阴沉的那种。
开往杭州的列车刚进松江县地界,就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了下来。
扳道工登车告诉列车司机,后面有辆运兵专列,是快车,要先过。火车司机不疑有他,又转而告诉列车长。列车长是个负伤退役的老鬼子,一听有运兵专列要过,不先通知乘客停车原因,倒先通知了随车而行的乐队,让他们携带乐器,下车到站台摆开水陆道场——
一俟运兵专列通过时,就敲锣打鼓以示欢送。
等了约一个小时,期待中的运兵专列还未到,鬼子列车长起了疑心,一把抓住陪站的扳道工衣领,问,“车呢?”
扳道工手一摊,“前面的通知上是这样说的,或许是还未发车吧!”
鬼子列车长一听,觉得有道理,想想从前,大部队调动时,部队要集结、辎重物资要装车,再加之谨守逢八才会行事的迷信,晚点是常有的事了。鬼子列车长在心头找到合理的解释后,倒也不急了,扭转身安慰那些吃饱了风站得比标杆还直的乐队队员去了。
坚持,坚持,再坚持!
扳道工背过身就笑,笑毕,就回值班室,坐下,守在电话机旁,不再出门了。
七点四十一分,一辆三菱军车开进了站,车上一队鬼子宪兵,不待车停稳,就跳车将站台团团围了起来。鬼子列车长见状,心想,宪兵都出动了,看来运兵专列必过此地无疑,顿时来了精神,双手举过头,嘴中高喊几句口号,就让乐队开奏。
《君之代》才奏响,就被宪兵领队给喝止了,上前就是一通保密教育,批得鬼子列车长唯唯诺诺,连连鞠躬认错。
训完人,宪兵领队,领着几名宪兵上了车。
顷刻之后,他们便押着二男一女下了车。
七点五十分,一列闷罐车,呼啸而过,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七点五十五分,开往杭州的列车缓缓离开了小站。
七点五十八分,宪兵领队给了扳道工十袋暹罗米,而不是几耳光,就带着一队宪兵,押着两男一女上了三菱军车,走了。
八点十分,先头开过的闷罐车开了回来,司机从扳道工那里拿了八袋大米,一拉汽笛也走了。
三菱军车一出小站,沿着铁路旁的公路,开了一段距离,遇到一条岔路口,转而向金山卫的方向,开了过去。车至金山卫海滩,宪兵领队推搡着被五花大绑的两男一女下了车。他们几人一下车,三菱军车便开走了。
宪兵领队推着两男一女向东南方向走了一段路,他们就看到了一辆黑色的罗孚车,正停靠在海滩长堤一处涵洞之中。
待他们一靠近,夏正帆从罗孚车上走了下来。
一照面,夏正帆替被绑的三人松了绑,对他们点了点头,转身,领着三人走上了长堤。
长堤之外,就是赫赫有名的金山卫,八一三抗战后期,日军就是从这里登陆,从背后打了国军一个措手不及,之后国军就一败涂地了。这段公案,上堤的四人都知道,心情自然沉重。放眼看向海面,有一艘渔船,正随海浪起伏不定,这里暗礁多,适宜小型木船来往,小鬼子的汽艇吃水过重,轻易不会到这一带转悠,故这里从理论上来说,还是安全的。
夏正帆对两男一女指了指渔船,言,“去吧!”
两男一女下堤前,夏正帆要回了通行证。
目送三人上了船,夏正帆转身下了堤,对宪兵领队招了招手,待对方靠近之后,两人并肩而行,向罗孚车走了过去。
一上车,谢振华便摘下了帽子,脱去穿在身上的宪兵服,弯腰收入了一个提箱之中,立起身,问夏正帆,“她没什么问题吧?”
夏正帆回答,“不好说!丁雪娥身上疑点颇多。”
要怀疑一个人,很容易。
容易到可以不在与这个人接触多久,只要愿意先入为主,辅之人云亦云,怀疑就可以成立了。有了怀疑,围绕着怀疑,为怀疑而怀疑,牵强附会也就来了。最终结果,冤案占绝大多数,死有余辜的仅是零头。
夏正帆怀疑丁雪娥时,使用了正式句,谢振华使用了疑问句。
要慎重啊!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一点。
谢振华:老夏,今晨你遇险之时,丁雪娥离开了没有?
夏正帆:已经走了,我让她先走的。然后,我从10号楼出来,走回到12号楼,正待出门时,就与那帮人遭遇上了,后面的事,你都看到了。
谢振华:可惜,我那会儿光顾救你,下手过重,一颗手雷下去,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不然,我们就可知道,他们究竟奉何人之命行事。
夏正帆:他们是中统的人。
谢振华:……
夏正帆:你不相信?
谢振华:不,我只是不懂,他们为何要……
夏正帆:要找我的麻烦是吗?呵,以后我会告诉你。不过,他们今天唱这一出戏,我大概知道,他们在替谁办事了。
谢振华:谁?
问一出口,谢振华就意识到自己僭越了。
夏正帆避而不答,也未出声呵斥,而是问,“你听过那个女人的声音,那么你比照丁雪娥的声音,觉得有几分相似?”夏正帆认为,既然认定丁雪娥有疑点,那就先要确认是谁向谢振华示的警——是陷阱,还是其他,只要弄清楚了,才能相机策应。否则,他和谢振华二人,随时可能成为俎案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不一样!”这点上,谢振华可以肯定,任何人的声音,只要过一次他的耳,他就很难忘记了。
夏正帆追问,“你确定?”
“人的声音,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确实可以改变。不过,就算其人掩饰得再好,方言习惯改不了,丁雪娥说话,南方口音很重。打电话那人,儿化音很多,似北平一带的人。”谢振华在北平待过几年,对北平一带的方言,还算熟悉。
“那你说她会是嘛(什么)人?”
夏正帆一口流利的“卫嘴子”(天津方言),先前的湖南腔一点都没有了!
事实证明,谢振华作了个武断的结论,于此,他无话可说。
“算了,就我们两人在此瞎猜,也不是个办法。这事,还是让老沈去伤脑筋吧,希望他那里可尽快落实结论。不然,我们这可就被动了。”
“……”谢振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重庆,这是个除了冬天就是夏天的地方。
春天的短暂,仿佛就在人的眨眼之间。
春节刚过,沈正醇就体会到这点,头几日还在穿棉袄,几日后,连呢制中山服穿在身上都觉得热了。早晨,倒不甚觉得。中午一到,大雾一消,太阳一照,炙热的阳光,烤得人汗流浃背,狼狈不堪。
就像这天,他本不会受这个罪。谁料,一大早,刚到湖广会馆,戴笠就命他换便装到朝天门码头等待一艘从下江(下游,非地名)开过来的轮船,以迎接三名从沦陷区返渝述职的地下人员。
接人这种事不归他管,但戴笠却神神秘秘地跟他咬起了耳朵,说,这三人中有一人是变节投敌者,需要进行特别甄别,老兄是敌后行动设计委员会主任,保证其他敌后工作人员的安全,是老兄义不容辞的责任,怎可推卸。
就冲戴笠这顶轻易不给人戴的高帽子,以及“变节投敌”这四个字,确实引起了他的高度关注。关注之余,自然义不容辞地受命了。
从望龙门湖广会馆走到码头,这段距离实在是太短,施施然一路步行,他还是早到了,早到了就要受罪。
下午一点,丰都开往重庆的轮船,靠岸了。
下船的乘客,比之前几年,少了很多,难民内迁的高峰期早已过去了。
丁雪娥、老杨,以及金勇志,三人混在人群中,缓缓向前而行,隔着老远,他们就看到了那块写着“西厢话剧社”的接站牌。这是戴笠给他三人的电文中,特意提及的,原以为另有意思,却不曾想,这么有文艺气息的话剧社名,竟是块接站牌。
踩着梯坎,爬上坡,三人与沈正醇碰了面。点头示意之后,连接头暗语都可省了,这是在大后方,不是沦陷区,到地头,就安全了!
为了方便其他三人口头称呼自己,沈正醇做了自我介绍,姓胡名言濧,军统有规定,在被内部审查的人面前,审查者不得以真名示人,他这是谨守团体纪律。其他三人,没人会把沈正醇的自我介绍当真,干这行就是这样,名字只是个方便交谈的称谓,说明不了什么。
军统罗家湾总部,三个回来述职的人,暂时去不了,必须在外住上一段时间,观察一段时间,审查一段时间,前后不下小半年时间,别想完事。
这套程序,丁雪娥年轻,又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不免多了句嘴,张口就问去向,被沈正醇刀一样的眸子狠狠地盯了几眼,自觉地闭了嘴,再不问东问西了。
其他两个半老头子,自打上了车,喝了几口酒,话就多了起来。给沈正醇散了“红锡包”烟,又开小瓶装的洋酒,这些在沦陷区常见,在大后方却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一轮糖衣炮弹猛攻,沈正醇也架不住他们的热情,喝了点小酒,又抽了几支烟,话自然在不觉间也多了起来。
互相一谈,就熟络了。
一熟,话匣子就打开了,敏感性的话题,一个字都不提,只谈吃喝玩乐与风花雪月。
一席话下来,三人相互之间有了了解,原来都是独领风骚的人物。老杨好吃,金勇志嗜酒,老胡,即沈正醇,自称喜欢玩。问他喜欢玩什么,他说喜欢玩牌。一提到玩牌,丁雪娥就能插上话了,从手袋里掏出一副扑克,提议玩“沙蟹”。
打“沙蟹”不可不带点彩头,几人商定,大赌伤感情,小赌怡情即可,太小又没劲。各自把身上那点家当掏出来比了比,老胡最穷,穷得只剩下钞票了,还是一百元一张的,老杨、金勇志、丁雪娥都是拿私带的俏货下注。
反正要去的地方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几个人就头凑在一起玩起了“沙蟹”。
开赌半个多小时,老杨和金勇志就不干了,当面揭老胡和丁雪娥在串通舞弊,将他二人所带的私货都诳了去,这样玩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不玩就不玩,丁雪娥是女人,小气是天性,丢开扑克牌,就把赢来的东西收了包。
老胡可不学丁雪娥,赢来的东西都原样发还,还特别强调,玩乐,玩乐,图的就是个乐趣,不可当真。
老胡不当真,丁雪娥也不好意思当真了,赶紧学了老胡,有样画样。
愿赌服输,老杨和金勇志可没这么高尚的牌品,东西发还之时,连声谢都不说,收入行李中,就宝贝起来了。
完事后,两人十分暧昧地咬起了耳朵,刚才输牌,定是丁雪娥与老胡在演双簧,要不,他们眉来眼去干什么?
不打牌,不聊天,就睡觉。
一路颠簸,至天色向晚,车抵北碚缙云山下,司机停了车,不再向前走了。司机扭头说,上山之路太过崎岖,夜间行车,安全有虞,建议诸位步行上山。
安全第一!
沈正醇等人下了车,沿着上山之路,摸黑继续向山中进发。
磕磕绊绊行至半山,他们与一巡逻队相遇了。
借着手电光,沈正醇看见了熟人,是带队的小头目,立刻对小头目使了个眼色,随即打了个哈哈,主动上前握住李建筠的手,口中称,建筠老弟,多日不见,叫老胡我好想啊!
李建筠是个人精,哪有不懂沈正醇用意的,满脸堆笑与沈正醇握住手,“是啊,多日不见,胡老兄,他们是?”李建筠偏头看向沈正醇身后的三人。
“咳,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要到山中别墅中歇一宿。这不,天黑又不熟路,在山中兜了半天圈子。现在既然碰上了,老弟做个顺水人情,替我们引引路如何?”沈正醇握住李建筠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最后不握了。
李建筠会意,“呀,老兄说得恁个客气干啥子,小事一桩!”
李建筠打了个手势,吩咐手下人,“替客人拿行李,搀扶着客人走。”
另三人讲起了客气,连忙推辞不受,却因李建筠一句“路途还远,负重而行极为不便,反会拖累行程”,即刻放弃矜持,笑而接受了好意。
于是三人都在各被两人搀扶,一人提行李的随后,跟随李建筠和沈正醇,继续向目的地进发。
李建筠还真没说错,从前山绕到后山,路途还不是一般地遥远。中途,手电电池就耗费殆尽了。好在缙云山中多的是易燃的松枝,就地取材,作为照明之用,才得以继续行路。
至晚上十点多钟,困顿不堪的众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附近。
眼看加紧几步,就可停步歇脚时,沈正醇却停了下来,他停步,别人也跟着停下了脚步,都以为沈正醇累了,他们何尝不是累了?
沈正醇立定身,转头看了身后的三人,突然暴喝出声,“拿下!”
命令一下,埋伏在四周的人听令而行,如狼似虎地扑向了那三人。而双手由被搀扶变被反剪,就在眨眼间的工夫。上手铐,打脚镣,亦在同时完成。
刚才还受到贵宾般的服侍,转眼间沦为了阶下囚。
惊惶不安,顿时充斥了三人神色之间,身体会瑟瑟发抖,话是一句都不会说了。
丁雪娥到底是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还是有的,破口大骂,老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为哪般。
被点到名的老胡,不,沈正醇。摇头苦笑,拒绝作答。
丁雪娥天真地认为,这是沈正醇心中有愧所致,而她问心无愧,故她要宜将剩勇追穷寇,扭住此事不放,问个究竟,辩个是非。
遇上这样纠缠不清的人,沈正醇不是没办法,手一挥,大喝下令——
掌嘴!
别说男人不打女人,有人上了前,左右开弓,直打得丁雪娥是头晕目眩,辨不清东南西北。
感觉差不多了,沈正醇叫停了掌嘴,命人将三人送进别墅之内,分房关押。
人送走了,沈正醇在李建筠的陪同下,走向别墅旁那排平房中的一间,在那里,戴笠早就等候多时了。
黑脸,沈正醇唱过了,就该换戴笠上场唱红脸了,这是戴笠内定好的章程。临到实施时,戴笠又变卦了,对沈正醇说,红脸,还是劳老兄不辞辛劳,继续接着往下唱。
反复无常如戴笠,沈正醇是见惯不惊了,心内虽不太情愿,但面上还是要拿出欣然受命的态度。言辞上也少不得略表些修饰:钧座如此器重,定当不辱使命。
客套一了,就该见真章了。
沈正醇前面抬脚要迈出门槛,戴笠就跟了上来,与沈正醇并肩而行。
“你一向不赞同打女人,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大动肝火?”戴笠一针见血,但凡他看到沈正醇反常之处,总是喜欢刺刀见红,直来直去。
戴笠提起丁雪娥,沈正醇的神色顿时严峻,沉痛地说道,“子不教父之过,丁雪娥的父母亲已不在了,我是她亲舅父,现在教她学点规矩,是为了让她将来少犯错。”
丁雪娥,是沈正醇的外甥女。
沈正醇不提,戴笠倒还差点忘了二人还有这层关系。这下戴笠犯了难,他曾给军统局定下的规定,审查人与被审查人如有亲缘关系,要避嫌的。按这个章程一套,再让沈正醇继续担任审查人,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可是,不合适也得合适了,除了沈正醇,暂时,戴笠想不到还有谁可完成这次审查。
既认定沈正醇无人可替代,那就是他对沈正醇的肯定。
不过,这沈正醇也真是的,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在把人打了之后,才说?解释得通的是,沈正醇是故意如此的吧,这说明沈正醇不想做这个审查人,甚至有些抵触。不然,打人又是为何。唯一说得通的理由,是这对舅甥在演双簧,目的就是为了让沈正醇尽早脱身,即便是丁雪娥真有什么事,表面上置身事外的沈正醇,就能设法替其开脱吧!
哼,若果真是如此,就偏不遂这二人的意!
心念转动了几轮,戴笠绝口不提审查一事,只就沈正醇教训丁雪娥一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小孩子不懂事,你这个当舅父的,应当谨奉‘言教重于身教’的古训,对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味地采取打骂的办法。长此以往,产生了逆反心,凡事与你对着干,不就有违你的本意么?”
“钧座所言极是!”沈正醇附和出声,稍作停顿之后,才继续说道,“我情不自禁下,未能保持克制,有失偏颇,惭愧!”
“好啦,这事就此打住。你要认真对待审查,他们三人当中,必有一人,贪生怕死,背叛党国,甘心附逆,其行可鄙,其心可诛,其人可……”“杀”字,戴笠未说出口,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了,他相信,以沈正醇的老成稳重,应能领会。正如他冷不丁地问沈正醇,“如果,我是说如果,丁雪娥……你会怎么做?”
“大义灭亲!”沈正醇斩钉截铁地回答。
戴笠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双手轻拍沈正醇的双肩,“很好!我希望你,言必信,行必果!”
一席话终了,戴笠带着满腹期望先走了,独留沈正醇呆怔而立。
夜里山风很大,沈正醇却后背汗意涔涔。
沈正醇不能不承认,戴笠确实不是个一般人,极善于利用人心理,一轮孙子兵法上的奇正之术交替运用,便令他这里是方寸大乱。
这怎一个心乱如麻,就能道出他此时心情。
自家外甥女会做出贪生怕死、变节投敌之事吗?
这点上,沈正醇可以断然排除这种可能性。丁雪娥的父母,皆死于日机轰炸,一个怀有国仇家恨的人,怎会忘了切肤之痛,于情不合,于理相悖!
那就是戴笠使的疑兵之计,借丁雪娥等三人审查一事,对他进行的一次试探。
若事情真这样,那么他就需要自我检讨了,最近有什么事,做得不够细致,露出了破绽,而引起戴笠的怀疑呢?回忆自身近日的言谈举止,并无任何令人怀疑的地方。就是日常的人际交往,他都是小心了又小心,不敢逾越雷池一步。他都如此安分守己了,戴笠应该不会怀疑他才是!
换个思路,这样想,会不会是因为方才命人出手教训丁雪娥,才导致了戴笠的猜忌,先入为主认定他与丁雪娥正在演一出苦肉计。进而戴笠会理所当然地得出结论,认为他这是在设法为丁雪娥开脱。而开脱的理由则是,舅父护外甥,天性使然。
若真是那样,一件本来很简单的事,倒给他弄复杂了!假他人之手教训丁雪娥,仅是为了教训而已,要说当中有什么私心,那是有的,但绝非戴笠所想那般罢了。
可是,这事不能解释,越描越黑的前车之鉴,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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