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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杜鹃啼血

        与成理君分了手,谢振华掉头就去了仁华商场,经过书店门口时,他却路过而不入,待他绕到书店后门所在的那条弄堂,赵行曼已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

        两人见面说的第一句,是谢振华说的,“请马上转移!”

        “为什么?”赵行曼问是这么问,却一点都不奇怪,“从安全上考虑吗?没那个必要!”

        “是的!”谢振华的理由很充分,“他肯定会向‘打手’报告,说你在上海!”至少在他看来,是毋庸置疑的。

        “他不会!对他,我比你了解。”赵行曼从容一笑,“借他十个胆,他也绝不敢向‘打手’吐露一个字!当年在北平他惹了事,我向他建议回南京,向‘打手’请罪,他都老老实实地照办了,以此类推,你认为他有多大的胆儿?”

        谢振华可没赵行曼那么乐观,“就算他不会,他身边的那些在暗中监视他的人呢?”

        赵行曼轻摇一下头,正色说,“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认识我的人,仅限于原特务处北平站的那些老人。这些人的去向,我大致都知道。他们中一些人殉身于抗战,活着的人或去了重庆,或留在华北继续从事地下活动。只有那么少数那么几个变节者,譬如任秋明之流,那些人才会对我的安全构成威胁!”

        一席话,非但未让谢振华释怀,反加重了谢振华的忧虑,“万一,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身为一名地下工作者,任何有碍地下工作的风险,他是不能不顾及的。

        皖南事变的硝烟还未彻底消散,国共两党之间的裂痕是越来越大,不仅军事上摩擦不断,隐蔽战线上的斗争比从前更为残酷——有时候真正的危险,不是来自外部,恰恰是内部,手足相残的惨剧,这些年来并不鲜见。

        “你放心,没有万一!”赵行曼坚持己见,“只要他不没事找事,我在这里就很安全!相反,我按照你的建议实施转移,那才叫万一呢!那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顿了顿,他问谢振华,“做地下工作的人,能不担一丁点风险吗?”

        说完全无风险,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个道理,谢振华懂,懂是一码事,坚持又是一码事,“你个人的安危,关系到我们的事业,我不能让我们的事业遭受任何损失!”

        各持己见,是畸形的平衡,赵行曼打破了平衡,问谢振华,“你了解‘打手’吗?”了解,谢振华谈不上,所以,他主动交出了话语权,让赵行曼来主导,“在摒除门户之见的前提下,我不得不承认,在搞秘密战方面,‘打手’是个天才。正因为他拥有这种与生俱来的天才,让他十分自负,自负的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当他的下属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无疑,赵行曼的话说到点子上了,谢振华马上就有了认同感——什么样的将军才带什么样的兵,他所接触到的那些军统特务,严淑英很自负、成理君很自负、夏正帆亦很自负,无一不和戴笠一个鼻孔出气!

        所以,谢振华明了了赵行曼的潜台词,“你是说,成理君一直未将和你往来的事,上报给‘打手’?”

        “一旦我的名字,以任何形式让‘打手’知晓,成理君的麻烦就大了!就成理君那种没担当的人,你觉得他敢吗?”

        确实不敢!成理君的过去,谢振华多少有所耳闻,严淑英掀起成理君的老底来,向来都是毫不留情。

        想到严淑英,谢振华这才发觉出来已久,该回去了。

        出门六个小时,就为买一本康熙字典?

        恐怕不是为了买字典那么简单吧!

        带着疑虑,严淑英做了与成理君同样的事。自从受伤以来,她的活动空间很窄,天天守在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对着四堵墙发愣,她的日子确实过得很闷,需要点外部的刺激来抒发胸中的压抑。

        字典,被她翻了不过几页,固有的洁癖,使得她如躲避瘟疫般丢开了。

        “你干什么去了?”那神态、语气,像极了一个醋劲极大的悍妻。

        谢振华嘻嘻一笑,与严淑英开起了玩笑,“我跳舞去了!”

        迎接谢振华的,是那本厚重的字典。严淑英抓着什么东西趁手,就丢什么。明知谢振华在与她开玩笑,她还是忍不住动了气,嗔骂道,“那你还回来干什么?继续跳你的舞啊!?”

        开玩笑要适时而可,那才叫开玩笑,谢振华笑容一收,正色说,“就是买字典去了!”

        “真的?”严淑英不信。

        “那还有假!”谢振华君子坦荡荡。

        “好吧,权且当你是去买字典了!那你说,你怎么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呢?”打破沙锅问到底,并非男人的陋习,女人也未能免俗。

        “宵禁了,我不得不绕道而行,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这倒是!”想了一阵后,严淑英又觉得不对劲了,“就算绕道,你也花不了那么多时间吧?”

        “碰到成理君了!所以……”层层抖包袱,直至抖出个成理君,非谢振华所愿,但他不能不如此。是谁让严淑英还肩负着对他的监视之责呢?所以,在时间问题上,他不会容许自己犯错。况且,以他对严淑英的了解,严淑英绝不会向成理君求证,因为严淑英很反感成理君。就算严淑英去问成理君,他也不怕,成理君敢说旁的么?

        如谢振华所愿,一提成理君,严淑英马上就安静了。

        成理君其人,严淑英比谢振华了解得多,那整一个话痨,一件很小的事,都会做出一篇又臭又长的八股文,举凡八股文所有的套路,诸如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在成理君八股文里,一样都不会少。

        谁若被成理君给缠上了,那可就真是不幸了!

        “别再提他,提他我就来气。”严淑英不掩自己对成理君的厌恶之情,着即转了话题,“最近,他有没有给我们分派新的任务?”他,是指“影子”。

        谢振华不假思索地作了答,“没!”语气肯定,言简意赅。

        “不对吧?”严淑英不信,“那你怎么最近老是向外跑啊?”

        “我不出门,怎么给你买药?”谢振华没好气地说,“若不是你受伤,我至于天天在家,陪你大眼瞪小眼吗?”

        后一句,谢振华表露出抱怨之意,表意的感情色彩本不是很强,然听到严淑英耳里,却似指责意味颇浓。在严淑英想来,谢振华这般指责她,那可就没道理了,一气之下,她发作了,“你当我愿意呐!还不是因你而起。”严淑英一语中的,直奔问题核心。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此事了,而是第好几次。

        很有那么一小会,谢振华的心被强烈的负疚感,填得满满的,沉重如十字架,逼得他有些窒息。这种压抑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他抛在了脑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问道,“那个人是谁?”

        “谁?”严淑英愣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谢振华意所指,“这你就别问了……”言而不尽——她突然意识到,这样回答,很容易引起歧义——不答就对了。

        果然,谢振华又问,“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没有为什么!”严淑英口气很冲,“不该你知道的,你就别问。”

        “那我现在就不问。”谢振华并不那么坚持。严淑英浑身上下都是秘密,就算他知道了眼下这个秘密又怎样,一个秘密总会牵扯出另一个秘密,知道得太多,其实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也有秘密,不是吗?

        “以后也别问。”严淑英生硬地转了话题,“外面是不是出大事了?”

        “呵,足不出户,就能知天下事,了不起!你的消息好灵通啊!”谢振华不知是揶揄,还是真心赞赏。

        “不要这样夹枪带棍,”严淑英强烈地反弹,手一指墙角的那台十六管的收音机,“我又不是聋子,呶,这房间里不是有个话匣子吗?”

        “哦,既然你都听过话匣子了,那你还问我?多此一举。”谢振华反诘。

        “你……”严淑英猛地收回打算伸出去的手指,气恼地说,“你心里头拱火儿,别冲我撒气,我可不是你的出气筒!要吵架,姑奶奶我可不怕你!”

        看那小脸儿气得煞白,身子摇摇欲坠了,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似随时都可能晕过去,谢振华不禁心一软,放柔和声音,“不吵架……好吧,你想听些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不听了!”严淑英赌气地举双手捂住耳,转脸侧身,再不看谢振华一眼了。

        “最近,上海区的同志……”谢振华笃信,严淑英的注意力肯定会被他将要说的事所吸引。

        严淑英的手轻轻地自耳畔滑落,身子也悄然转了转,一双忽闪着光芒的大眼,直勾勾地看向了谢振华,一点都不掩饰发自内心中的热切。她没兴趣去听早已知道的消息,她只有兴趣看人——谢振华只有在对她说这些时,才会放柔和目光——那像磁铁一样深深地吸引着她——这或许就是爱情,单恋也叫爱情。

        她知道,就这么一个她几近完全陌生的男人,她对他连最起码的了解都没有,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并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乃至于她的生命,这实在是太过荒唐,太过荒缪了。可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永远都毫无理性可言。

        “我们把它弄成真的如何?”她说,用露骨而火辣的眼神直视谢振华。

        那热情得快把人融化掉的目光,令谢振华很是不安。他何尝不知道,那目光中包含着什么,但他只能佯装不解风情。他这个巴掌,不去拍响她那个巴掌,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就永远不会被捅破。

        可又如何能捅得开呢?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多日,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冷冰冰的公事,似乎成了维系他二人之间关系的唯一纽带。除此之外,他们就几乎无话可说——其他还能说什么,爱情吗?不,爱情从来不属于他们这种人。是战争,把他带入了现在的世界,拥有了现在的职业——这是世界上最残酷、最抑制人性的职业。每一个清晨,他都在心里祈祷能看到下一个清晨,他所出的每一次任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任务。在未知且神秘莫测的命运面前,他能去奢想拥有最能予人希望的爱情吗?

        不能,只有理智,除了理智,还是理智——爱情,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奢侈品,他消受不起——如果有来生,他或许会不顾一切地把它揽入怀中,用最热切的情感去占有它,用最真挚的感情去守护它——但今世,这样的可能或许很渺茫,他永远没办法预知自己下一秒是生是死。

        就算是没有战争,他与严淑英今世也不可能捅开那层窗户纸——自他在镰刀斧头前许下那个庄严的誓言开始,他就注定今世和严淑英无缘——他是个戴着面具的人,给严淑英看到的面具,以及给很多严淑英一样身份的人所看的那个面具,是经过精心修饰,层层叠加的。而掩藏在面具之下的,就是他的真面目,他不能轻易示人——在他同类人面前是可以的,但严淑英不是他的同类人,假以时日,他们是敌人——也许,现在就是了,又或者,将来是。

        未来之事,不要去想,更不要来测。

        “对不起,”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避开严淑英的眼睛,说,“我们不能把它弄成真的。”

        有那么一会,他很后悔刚才说出那样的话,平心而论,除去笼罩在严淑英身上那层神秘的色彩,单就严淑英这个人,他是爱的,而且爱得不比严淑英爱他少。但他不能,理智超越了一切。

        “哦,”严淑英淡淡地说,显得很平静,这样的结果,她预料到了,强扭的瓜不甜,那她就不强求,“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那你早点安睡。”

        谢振华退出了门外。

        门关上那一瞬间,严淑英的泪水悄然而下,刚才给谢振华看的坚强,竟是那么的假,只有她的眼泪是真的,眼泪滑过脸颊,滴到嘴唇上,她这才发现,原来眼泪是咸的,还有些苦苦的、涩涩的味道。

        夜似乎越来越短,还未入睡,天就放亮了。

        严淑英不知这是第几日彻夜不眠了,明显地,她消瘦了。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宽。

        孩提时代念过的诗,突然间浮现于脑海,她懂了——

        呵,折磨人的爱情。

        苦涩地笑过,她坐起身,下床,赤着脚走到窗前,拉开洁白的窗帘,推开窗,迎着清晨的凉风,猛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的确很清新,她的肺却消受不了,伤心的感觉似乎还没过去。

        转身,她走到梳妆台前,对镜端详自己,自怜自爱抚上了浮肿的脸颊,“吴音娇软带儿痴,无限闲愁总未知。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薄命佳人》)……焚罢了宝香深深拜,女儿家心热口难开。兰闺虚度十八载,空对团圞玉镜台()……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题红楼梦》)……”

        泪无声而下,渐渐转了呜咽之声,再后来是泣不成声。

        楼上的人在哭,楼下的人在叹气。

        此时,谢振华情愿做个耳钝之人,那样多好啊,他可以听不到那哭声,更不用内疚,但他那比猫头鹰还好的听力,让他想躲都躲不了。

        有几次,他站在了那扇门外,很有推门而入的冲动,却终究未那么做,他不确定这一推下去,他会面临着什么,理智总在紧要关头,左右了他全部的行为。

        最后,他只能选择离开。

        他离开了住处。

        在街上兜了一阵后,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很是招惹在街头巡逻的日本宪兵关注,接连截停他好几次,每次都先盘问他一阵,然后就是检查他的证件,再不就是像一群捕食猎物的狼瞪眼反复地打量他。

        烦,上街溜达一下都不得安宁,他想。

        左右这闲逛是不能继续下去了,他也绝了这个念头,往回走了。

        刚进门,负责看家的曹妈就对他打着手势比画道,楼上那位小姐,打了个电话后,就出去了。

        “走多久了?”谢振华不用打手势,曹妈只是没有舌头(给割去了,据说是日本人干的),听力却好得不像话,即使他有时候走路比猫还轻,她都能听见。

        “不久。”曹妈比画。

        “不久是多久?”谢振华急迫地问,就在刚刚,一丝不好的感觉,从他的心头一闪而过,让他浑身上下直发颤,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感应。

        “你出门后。”曹妈的手势就这么多了,再多的,她就比画不出来了。

        “朝哪走的,左还是右?”谢振华一指大门。

        曹妈摇头,显然她没留心。

        再问下去,也是白问。

        谢振华撇下曹妈,径直往楼上走。他想,严淑英应留有字条,这是他们之间业已培养出来的默契,无论是谁单独出门,都会将去向告知对方,无论是口头上,还是文字上,而另一个人总能掌握对方的行踪,概不例外。

        总有例外,这一次,严淑英没留下字条,什么都没留下。

        纠正一下,若视觉上不出意外的话,或者说鼻子的嗅觉没出毛病的话,严淑英的房间里还是留下了点东西。烟灰缸里有一张被烧掉的纸条,通风不太流畅的房间,阻碍了纸条进一步燃烧,小部分被烧掉,剩余的部分,正在被微弱的火星侵袭着,从他如风一般冲进房间开始,即将变成死灰的火星,又有复燃的趋势,而且越来越明显,他赶紧上前,拿起纸条,用手掐灭掉火星,上面有只言片语。

        是很不连贯的。

        “3□2□、7□1□、□□□□、2936、8397。”

        五组数字,有两组未被烧掉,那又有什么用,后面的数字代表着饭店,谢振华不用查密码本就知道,密码本就在他脑中。前三组数字一个都不全,这就是天书。哪怕有一组完整都好,起码他还能大致判断出严淑英的去向,名字为五个字的饭店在上海多如牛毛,什么费加罗饭店、什么伏尔加饭店、什么新亚大饭店,大的大,小的小,出名的,不出名的,一个个去找,那要找到何时去。

        端端正正地摆在梳妆台那叠纸,曾一度让他心里燃起了希望之火,那确实让他激动了一小会——他期待严淑英在记录数字时,把这叠纸放在了下面——用钢笔书写时,或轻或重会在垫在下方的纸上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迹。而他只需在厨房里找一根炭条,往上轻轻一抹,就可以让天书显形了。

        可是,当他逐一去验这些一尘不染的纸张时,希望之火在一点点地熄灭。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张——他做了一件很徒劳的事。

        将那张纸条放回烟灰缸,擦燃火柴点燃,直至纸条彻底化为灰烬,他才挪开了视线,望向了房间别处。这是他第一次在严淑英不在时进入她的房间。女性的房间,总是少不了脂粉味,很香,也很醉人。他并不反感、排斥那种味道,一如严淑英还在这个房间里一样。令人感到亲切而熟悉。

        然而,香残留,人踪失,这……

        带着一种失落而复杂的心情,谢振华出了严淑英的房间,下楼进入客厅,发起了呆。

        现在,他只有等,他希望他的感觉是错误的,错觉经常有,他从前很不喜欢错觉,而现在他竟然喜欢错觉,奇怪吧?

        就是这么奇怪。

        约半个小时后,他走进厨房,找到了正在择菜的曹妈。

        “你还听到些什么?”谢振华寄希望于曹妈那不可思议的听力。

        “听到什么?”曹妈打手势反问。

        “比如说,她在电话中说了什么?”谢振华说。

        曹妈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表示没听太清楚。

        见鬼!她怎会没听见?

        “哦……”他失望得更彻底,可是,就在眨眼间,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曹妈,那怪怪的表情,像藏着什么事。

        “你究竟听到了什么?”他突然有了动粗的念头,虽然像曹妈这样的老胳膊老腿,甚至经受不住他轻轻一推,但他还是付诸了行动。

        当谢振华的身影出现在百乐门饭店外时,严淑英颇感意外,她立即从座位上起了身——按规定,在未与联络人接上头前,她只能坐在她该坐的地方,但她就这么做了。

        谢振华推开门,走进饭店,环顾了一眼大厅,并不费力地就看到了严淑英,他向她微微一笑,径直向她而来。于此,她只能表情木然地跌坐回原处,迅速将手边的咖啡杯拿开,将夹子与小勺一左一右呈八字摆放在了杯碟上——她希望他立即转身离开,一刻都不要多逗留。

        再没有人会比严淑英更清楚饭店大厅内的情况:东侧,两个身着短打的大汉,各执同一份报纸一角,肩并肩在那里装模作样;西侧,四名孔武有力的大汉,虽身着西装,但脚上却是日军制式大头皮鞋;在大厅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那个身形瘦小干枯的男子,正放肆地用直勾勾的眼神打量着她,一点遮掩都没有。

        ——这就意味着,她今日是走不出百乐门饭店了。

        饭店外,三三两两散站着神色异常的男子,眼神游移不定,虽然他们像小贩一样在吆喝着招徕顾客,但他们绝不是在街头做营生的人。

        里外都是埋伏,这里已然是陷阱。她大意掉入陷阱,从而被监视——她不希望谢振华也掉入这个陷阱——她爱他胜过一切,不愿他受到任何伤害,一点都不行。

        而谢振华并未体会到她的良苦用心,依旧对直朝她走来。

        憨大,别过来!她的心跳突然慢了几拍。

        心声毕竟是心声,谢振华哪会知道?

        眼看谢振华距她还有三米多远时,她那慢了好几拍的心跳,旋即恢复正常的跳动: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突然进入她的视野,背对着她走向谢振华,跟着谢振华随背影走了,头也不回地走掉的。

        抬腕看表,是该联络人到来的时候了。

        说联络人,联络人就到,但联络人未能走进饭店,就在门外被人按翻在地,那为方便接头时识别而提在手上的蛋糕,也随他倒地的瞬间,滚落在了地上,被蜂拥而至的人,你一脚我一脚踩了个稀烂。灰扑扑的街面上,顿时有了很多被洁白的奶油印出的脚印,凌乱而不失美观,在阴暗的天气里,像极了一幅画家在随心所欲之下作出的山水写意画。

        那个瘦小枯干的男子从角落里显了身:形容委琐、面色焦黄、眼小无神,病态十足。同时,东西两侧的那几个人立即从两边向她包抄了过来。

        近了,再近一点!

        她展颜笑了,笑靥宛若这个时节满世界里盛开的蔷薇,灿烂夺人目、美丽动人心,可欣赏之却摘不得——蔷薇也是带刺的——她的手伸入手袋之中,暗中拔去甜瓜手雷的保险销——只待他们靠近,手袋落地——花开时,总是最美丽的;凋谢时,亦会是最美丽的。

        望向他离去的方向,早没了他的身影——

        别了,我爱的人,若有来生,我还是会爱你!

        手腕被人一左一右地抓住了,轻微的痛感,让她的手很自然地松开了手袋,手袋触地,心中开始数秒:一、二……

        四秒后,热气灼人的气浪在巨大的声响之后,铺天盖地袭向了大厅内的每一个人。

        ……

        夏正帆不得不再三再四放慢脚步,心情沉重的谢振华不会走得太快。他们离开百乐门饭店还不到十分钟,就听到了身后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俩谁都不能回头,尤其是谢振华。若谢振华执意要如此,他只有予以制止——谢振华正淌着泪,是滂沱的,回头是万万不可以的——那会让严淑英付出的牺牲,变得无意义。

        经过一条僻静的弄堂时,夏正帆想都没想,就拐了进去,当然,少不得要拉一把失魂落魄的谢振华,以免后者走岔了路。

        走到狭长的弄堂尽头,夏正帆推着谢振华上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

        司机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但实际岁数并不大,这听他说话就知道了,“坐好了,要开车了。”脆生生的,很年轻。

        发动引擎后,司机问,“老夏,你不去?”

        “我就不去了。”夏正帆问司机。“该去何地,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哩,你尽管放心,我保证把人安全送到地头!”

        司机挂挡发车之际,夏正帆关上了车门。

        车门碰响,谢振华回过了神,将头探出车窗外,问夏正帆,“为何要送我走?”

        “你还能留在这里吗?”夏正帆反问。

        “她……”谢振华突然有种无力感,嗓子眼似被堵住,哑然失声。

        “你……还是忘记这个人吧!”夏正帆宽谢振华的心。

        “……”谢振华默然。

        尾音很快就消失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之中。

        目送卡车消失在尽头,夏正帆一把抹去伪装,连同身上那件碍事的长袍,一齐丢入了一辆过路的垃圾车。返身走进弄堂,去了弄堂那端。

        藏身于弄堂口的阴影里,他看到了被俘的联络人,打得鼻青脸肿的钱维民——表面身份七十六号机要处处长,被罗之江手下的人,推搡着上了一辆猪笼车——不知这钱维民是愚笨,还是自恃艺高人胆大,居然会跟罗之江玩逆向思维,把接头的地点约在沪西——这里是沦陷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只有白痴才会套用在地下工作上。

        然后,几具血肉模糊的尸身,被人从饭店里抬了出来,夏正帆数了数,一共是五具尸体。之后,一前一后两副担架出来了,胸膛起伏不定,前者身负重伤,气息奄奄,有入的气无出的气,看样子离死不远了;后者是罗之江,应该毫发无损,却是昏迷不醒,不知是给震晕了,还是给吓晕了。

        再然后,没有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一名收尸工随后推着一辆车到来了,他提着空瘪瘪的麻布口袋进了饭店,出来时,扛着的口袋却是胀鼓鼓的,浸透了鲜血。收尸工将口袋搬上车,推车走了人。

        好刚烈的女子!

        夏正帆心下叹息一声,放眼环顾四周,随即尾随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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