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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两天以前,军统南京站长王汉亭突然接到了来自重庆的一份电报。报务员说这部电台他们以前从没有接触过。而电文的内容更让他震惊无比,说是重庆军统内部可能遭到了渗透,今后由这部电台来指导他们的工作。对于以前的那一部,要做到虚与委蛇,待这边查清楚了再做处理。发报者自称是华东科的科长顾知非,他特意提到了几件以前的行动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准确的。

        王汉亭不敢怠慢,立刻紧急约见了他的上司曲国才。两个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按照顾知非说的办,因为他一直是他们两个的直接领导人。

        于是他们立刻发报进行了联络。顾知非给了他们一个新的任务,立即组织精干人手赶到樊阳城西南方向三十公里的剪刀镇,截杀一个名叫高桥松的日本间谍。据可靠消息,寺尾机关已经派出一小队便衣特务前往接应。关键的一点,是要拿到并销毁高桥松手中的一块弹片。再有,就是绝不能给敌人留下截杀的力量来自清江北岸的痕迹。

        王汉亭当然知道,剪刀镇就位于清江的北岸,是湖北西部国统区和敌占区的一个交界点。从电文中不难判断,高桥松是从南岸的国统区后方逃出来的。至于后面的要求,曲国才估计很可能和“更夫”有直接的关系。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执行任务的最佳人选——此刻就潜伏在樊阳城内的霍胜,另外,还可以从军统樊阳站抽调一批能干的人手配合他行动。可是由于前一段时间霍胜他们在樊阳搞的动静太大了,因此电台到目前仍处于休眠状态中。

        思前想后,王汉亭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樊阳。反正他以前就常去那边进货,而军统樊阳站的一个联络点也是以药铺作掩护的。这样,在路上被怀疑的概率又大大降低了不少。曲国才当即就批准了他的请求。

        王汉亭回到铺子里,发现柜台前站着两个陌生人,脚边还放着一个口袋。伙计介绍说这两位是贩卖药材的商人,带了点货,看看咱们铺子能不能收了。王汉亭打开袋子,觉得货还可以,但一问价就接受不了了。那两个人也没还价,说到别家再看看,背着口袋出了店门。

        这也是常有的事,因此王汉亭并没有多想。他也绝想不到,这两个人出了门,立刻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打给了等在机关大楼里的石井幸雄。很快,石井幸雄亲自开来一辆轿车接上他俩,最后把车停在了离济世堂不远的地方。

        当王汉亭将一位常客送出店门的时候,坐在石井身边的茉莉说:“没错,这个人就是李老板。”

        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悄撒在“济世堂”的前后左右。石井幸雄是在监视工作都布置完毕后才回去向寺尾报告的。

        第二天天刚亮,王汉亭就出了门。他穿着深色的棉袍,头戴一顶呢子毡帽,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毛线围脖,手上提着一个牛皮皮包,这个打扮和南京城里大多数小商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买了最早一趟开往樊阳的火车票,看看开车的时间还早,就在车站外面找了一个小吃摊吃完了早点,之后又在站前的公共厕所方便了一下,再后来他还买了一份报纸准备带到车上去看。出于习惯,他利用上车之前的一切活动反复地观察着身边的环境,至少在火车进站的时候,他还没有闻到一丝危险的气味。

        问题出在列车开出站一个小时之后。王汉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掏出烟盒,意思是到两节列车的结合部抽一支烟。这时他发现坐在他后面两排座位上的一个乘客的手里,那份报纸仍然没有换面。

        上车不久后,他就对身边的人做了一番观察。那时,这个人的面孔就被报纸挡住了。但王汉亭记住了从自己这个角度看到的报纸上的一条粗体标题。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能看到那条标题。走到那人身边时他瞄了一眼,对方是个粗壮的汉子,手里的报纸是一份专门刊登奇闻异事的小报。这种报纸的版面小、字体大,一版看下来,无论如何也用不了一个小时。

        对于一个资深特工来说,一张面孔哪怕在一天中出现两次,都足以令其警觉。所以盯梢者尽可能地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这是这个行业中的惯例。

        王汉亭吸着烟,表面上是在欣赏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实际上他是在通过玻璃的反光观察着身后发生的一切,然而并没有一个人跟过来。抽完了烟,他慢慢腾腾地回到座位上坐下。这个时候,又有两个人被他纳入了视线。一个在他的左后方,一直趴在小桌子上睡觉。另一个和王汉亭同一排,但座位在过道左侧靠窗的位置上,这个人一直托着腮帮望着窗外。

        这三个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至少他已经记住了两个人的体貌特征:读报纸的人眉毛浓得几乎连在了一起,看风景的人右耳凸出着一颗小肉瘤。衣着是次要的,因为在精心策划的跟踪任务中,盯梢者衣服通常是双面的,可以随时翻过来穿,但重要的体貌却是无法改变的标识。

        如果事情真的很糟糕,那么在他的前面,至少还有一个人。行话管这叫“箱子”。四个人分别控制在他的前后左右,始终将他装在“箱子”中央。

        其实在第一时间里,他就意识到,可能是“茉莉”那个环节出了问题。早在那天下午,他暗自筹划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会跳舞这个缺陷并不适合做拖住茉莉的事情,但是他不敢派别人去“百思乐”夜总会。因为一旦败露,曲国才是绝饶不了他的。他不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多长时间,而曲国才是不是因为他也暴露了。以他的年纪和体力能逃出这口箱子吗?他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用了好长时间才压抑住翻腾在心中的滔天巨浪。不管怎么说,他至少要完成任务并找到一个向组织报警的办法。

        王汉亭真希望他的判断仅仅是一个巧合。

        出了樊阳站,他步行穿过了站前大街。走了几百米,来到了一个路口。他本来已经走过了那个乞丐,仿佛忽然想起衣袋里有两个铜板,他又折回身将铜板抛进了乞丐面前的破碗里。他用余光看到,那个耳朵上长肉瘤的家伙就在他后面几米远的地方,果然,他的衣着已经和火车上不一样了。

        他的愿望落空了,这并不是一个巧合。一旦确认了这一点,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了一家药铺。老板经过提醒,想起来他是南京济世堂的王掌柜。于是他被让到了内室,他把交谈的时间设定在了二十分钟。时间一到,他就告辞出门。

        回到街上,他又坐上了另一辆黄包车,目的地又是一家药铺。在第二家,他逗留的时间仍然是二十分钟。接着是第三家、第四……每一次都是二十分钟左右。而且路上他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身后。

        等他进了第五家药铺的门,掌柜看他的眼神明显和别人不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对方顺着他的话,抱拳作揖,说了几句久仰之类的客套话后也把他请到了后面的房间。

        “您怎么来了?”掌柜的给他倒了一杯茶。

        “我是来给霍胜布置任务的,而且这一次,你们这边也要出几个能干有经验的给予协助。”王汉亭来不及喝水,他的话讲得飞快。

        “巧了,霍胜就在这里的地下室里。”

        “那太好了,立刻叫他上来见我。”

        两分钟后,霍胜从内室后面的一道小门闪身而入。见到王汉亭,他又惊又喜。很久以来,他对站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

        王汉亭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他开门见山,快速地把任务交代完毕。然后他命令霍胜重复了一遍。霍胜说得清晰而又准确,王汉亭很满意。

        “孩子,自己多保重吧。”说完这句话,他挥了挥手让霍胜退下。霍胜回到地下室后一直玩味着最后这句话,因为站长从来都是叫他大名,没有用过“孩子”这个称谓。

        王汉亭看了看手表,从进门起已经过去了十七分钟。最后他对掌柜的说道:“尽快想办法联系到南京的人,告诉他们一件事。就说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到过百思乐夜总会,为的是拖住茉莉,他们可能发现了。你现在重复一遍。”

        掌柜的也是一个老特工了,立刻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很好。”

        “王站长,这是什么意思?”

        “别问了,他们一听就会明白的。你这里有手枪吗?”

        “有一支。”

        “拿给我。”

        掌柜取出手枪,犹豫着该不该问一问,立刻被王汉亭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临出门的时候,王汉亭又说:“你这里已经暴露了,但是至少几个小时之内还是安全的,抓紧时间转移吧。”

        到了下午四点钟,王汉亭将樊阳城里足足十几家药铺都转了一个遍。他的行为无可指摘,对比价格、了解行情是商人的本分,任何一个小老板都是这样勤勤恳恳地经营生意的。

        最后,他来到了一家饭店,这里的烧鹅是樊阳城有名的地方小吃。他就着一盘烧鹅,吃完了一碗面条。然后就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敲着他奔波了一天的大腿。四点二十分,他站起身来,穿过马路,走进了街对过《南京晚报》樊阳分社的编辑部。

        编辑部里摆着七八张桌子,有人在伏案赶稿,有人在清点校样。他进去的时候,竟没有人注意到。

        在左手第三张桌子上,王汉亭看到了一个字牌,上面白底黑字写着“社会版”三个字。他二话没说,立刻走过去坐在了编辑对面的椅子上。

        “你有什么事吗?”戴着圆眼镜的编辑感觉到了他,于是从稿件中抬起头来问道。

        “出了一件大事。”王汉亭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把毛线围脖解下来放在桌上。

        “什么大事呀?”编辑打了一个哈欠,显然他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兴趣盎然。

        “有人要杀我。”

        “杀你,谁要杀你?为什么杀你?”

        “我叫王汉亭,汉朝的汉,亭子的亭。”

        “嗯。”

        “你最好把这三个字写下来。”

        “我忘不了,接着说吧。”

        “你还是记下来吧。”

        编辑苦笑着摇摇头,拽过一张便笺写下了这三个字。可等他一抬头,面前的人竟不见了。

        王汉亭出了编辑部,直奔马路对过的一根电线杆子走过去。这时,那副围脖被他折了几叠搭在了手上。随着他脚步的临近,靠在电线杆上的读报人越发显得不自在。最后,他不得不放下了报纸。王汉亭藏在围脖下面的手枪开了火,他本想击中那个人几乎连在一起的两道眉毛的中央。但因为围脖的遮挡,第一颗子弹射进了读报人的右眼。接着,他把第二颗和第三颗射进了他的胸口。

        这时身后枪响了,王汉亭也中了三枪,但是他坚持在倒下去之前,把剩下的子弹全都送到那个人的身体里。

        这条马路虽然说不上摩肩接踵,却也是樊阳城一片繁华的所在。编辑部里的人突然听到外面一片大乱,纷纷放下手头的事务,要么走到门口,要么趴在窗前。社会版的那个编辑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去。接着,他瞪着眼睛,同时嘴巴也张到了最大的程度。他的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个遍终于发现主编趴在了另一个窗口。

        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主编的胳膊:“那个人,刚才来过报社!”

        听完了他的叙述,主编略作思忖,又看了看手表,立刻冲着一个办事员大喊道:“小杜,你赶快给南京总社打电话,让他们通知印刷厂先别开印,我们这里还有一篇重要的稿子!”

        紧接着,他又对社会版编辑说:“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把这篇稿子写出来。写好了给你双份稿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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