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客厅里的桌上摊开那张海丽的照片,用绘画图钉钉住四角,照片里的人对着镜头,笑容灿烂,灰蓝色的眼睛闪着光。她往后退了几步,紧紧地盯着它。照片中的脸仍旧看着她,眼神里却充满紧张——还可以嗅到些许熟悉的“艾丽气质”。她把那段关于车祸的报道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整整三个小时,也抽了三个小时的烟,一根接一根,终于,她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她的神经随之紧绷。她听见自己脑中各种声音都达成一致。“对!”声音们叫嚷着。“对!”声音们支持自己,她感到欣慰。
“别担心,海丽,”斯玛吉轻声低语,“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然不是那样。那不是龌龊,不是报复或恶毒,那是智慧,一些全新的而且完全不同的东西,最终会使一切都回归其意义。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
她开始准备她的道具:颜料、水、用来画白色部分的涂料、画笔、镜子。她甚至找出了一些旧粉底液和颜色浮夸的眼线笔。她其实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东西混搭在一起,但是她喜欢使用它们这个想法本身。毫无疑问,批评家们肯定对她使用的材料说三道四——中世纪才会有的肤浅评价。
(“难能可贵。”一个威严的属于女人的声音从她脑袋的某个角落冒出来。)
她不禁放声大笑。批评家!哈!她现在甚至能看见那场景——人群、大奖和来自国家级媒体的记者。会有相关的展览,还会出版图书。他们甚至会用她的名字来命名一个艺术流派——“海伦派”,也许吧。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对吧?哦,对了,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别人操心吧。她已经有太多事情需要操心了,作为一个天才,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话说,历史上曾经有人想到这么绝妙的点子吗?一幅画着别人脸的自画像。真他妈的有想法!
这个点子可以成就一整个系列。《玛丽琳和我》《皇后和我》——有各种各样的可能。她可以衍生出许多可能。也许这会成为一种全新的艺术范式。
她握紧拳头,激动得颤抖起来。她脑洞大开,突然明白这一切该如何组织起来构成一个主题。一切被赋予了意义。她感觉自己在和整个世界沟通,大脑的回路就像布满灰尘的房间突然被璀璨的光线照亮,变得无比明朗。必须报复这一切。经历过伤痛,经历过这些讨厌的岁月后,她的灵魂被重塑,愈加纯净、轻盈、敏捷,被创造力、能量还有意志引领,升华到全新的高度,这一刻终于降临了。就是现在,她的机遇来了,她必须把握这个瞬间,绽放光芒。最棒的是,此时此刻,她没有丧失理智。此时此刻,她没有发疯。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和草莓酱一样实在。”女人的声音应和道。)
海丽正看着她,充满警惕。
“好了,海丽,好了。”斯玛吉说着,拍了拍她潮湿的脸。
可怜的海丽。现在她为她感到遗憾,这耗掉了她一整天的力气。她以为她会哭一会儿,但很快就过去了。
她用一只手揉了揉脸。现在该做点什么?噢,是的,音乐。她需要音乐。她跳到角落的CD播放器边上,在堆在一边的箱子里翻捡着。琼尼·米歇尔?啊,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歌手。电台司令乐队?太消沉了。涅槃?见鬼了。甲壳虫乐队、绿洲乐队,还是卡罗尔·金……她把它们扔到一边,她需要激动人心的音乐,要实力派,这样才能激发她的才华。莫扎特的《魔笛》?的确很不错,但现在不适合。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啊——过于亢奋了。另外这也不是合适的版本。是她在跳蚤市场某个卖家的后备箱里随手淘到的木琴乐队演奏的版本,拿回家她才发现。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现在终于找到可以和自己对话的人了。她把CD放进播放器,把音量调到最大。喇叭被音乐震得抖动起来——在这个夏末的傍晚,乐曲饱含的情感就像冲出乌云的光线一样一扫空气中的危险而阴郁的气息。
她回到桌边,好尽快进入状态,自顾自地点头。这让她振奋。在拉赫马尼拉诺夫的作品的巨大冲击下,她越过自我怀疑的峰顶,抵达了更高的天地。她体会到宇宙的自在、星辰的运转。她已经准备好了,已经敞开心扉,她可以适应一切。
音乐越来越澎湃,一个个音符小溪般流淌,她拧开粉底液的盖子,在纸页上涂抹起来。褐色的液体滴了出来,而透明的液体拉成丝,粉底液在过去的几星期里一直躺在走廊里,粉和油脂已经分离了。她伸出手,将它涂在纸上,在手指下流淌的感觉像触摸丝绸一样,终于海丽那张虚弱的脸显出了大致的模糊的轮廓。搞定了!她用眼线笔勾勒出了面部的轮廓。她把她隐藏在妆容之下的特征也突显出来了,画出了颧骨的斜面和颧骨下的凹陷,眼睛也画小了些,为了更上镜,海丽的化妆团队颇有技巧地把眼睛画大了许多。
音乐辉煌极了,就在她画文身时,仿佛有明朗的光线流淌在她的脑海之中。为了画好对技巧要求最高最麻烦的这部分,她在浴室仅剩的那片镜子碎片前,研究了很久她太阳穴附近的文字。关键是找到合适的角度。似乎可以打破规则,把两个字全印上去,这样无论谁看这幅画,都能倒着把这个词念出来。但从前面看,只能看到“怪”字。如果她想要创作一幅写实的绘画,她必须解决这个问题。这幅画的主题正是真实。
她选了一罐靛蓝色颜料,往制冰块盒子似的托盘里挤了一点蠕虫脑袋般大小的颜料。音乐包围着它,各种各样的形状就像纸牌屋似的一股脑儿涌来,而她只是画着,沉醉其中,全然忘我。
一开始她以为那雷鸣般的声音是第三乐章愤怒的高潮,但当喧闹的交响逐渐退去,只剩下意犹未尽的钢琴演奏主旋律时,雷鸣般的声音还在,甚至更加坚决、更加急迫。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事?是养罗特韦尔犬的邻居家的声音吗?还是楼上新搬来的那一家?交响乐队的伴奏再次如潮水般涌来,钢琴声迎来乐曲的压轴高潮,雷鸣声也随之淹没。她耸了耸肩,注意力重新回到画上。“一幅自私的自画像”,她考虑是否应该叫这个名字。这是一个不错的标题,标题逐渐确定下来——这意味着这幅画可以被谈论,将产生意义了。
“艾丽?”走廊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紧张起来。她感到恐惧,脑袋里像弹珠一样蹦出许多念头:是社工服务吗?尊敬的先生来吹嘘他的功劳,帮她解决了房租问题?还是警察?还是孩子们在外面放爆竹啦?还是贝立夫来了?不,他们不会这么称呼艾丽。究竟是谁呢?
嘭嘭声重新响起,听起来信箱也在抖个不停。音乐进入尾声,她贴着墙走到起居室的门廊处,窥了一眼黑魆魆的走廊。透过前门的猫眼,可以看见一个昏暗的身影,不过轮廓已经扭曲,就像打量万花筒里的花纹。
接着影子消失了。但邮箱被打开了。
“艾丽?”终于看清说话的那张嘴了,那张嘴属于某个男人,那男人的脸很光滑,刚刚刮过。
很快那张嘴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她三步并作两步跳回起居室,音乐戛然而止。
“艾丽?”那张嘴又开始叫喊了,“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听见音乐声了。我能看见你的影子。你能开一下门吗?”
斯玛吉低下头,发现桌子上方光秃秃的灯泡将她黑色的轮廓投影在走廊上。她的动作太慢了,没法像折一张纸把自己藏起来。她蹲下来,抱住膝盖,仿佛音乐消失之后,自己就会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人前。寂静中,就连呼吸声都显得嘶哑刺耳。
(“枉费心机。”女人说道。)
“嘘。”斯玛吉说。
她听见信箱另一边传来叹息。“听着,艾丽,你不认识我,但我是海伦的丈夫尼克。”那张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很为难,但现在我有话和你说。事情很重要。请你开一下门,好吗?”
他还在说着什么,但她根本听不见。因为从屋顶到被大火烧得残缺不堪的油毡地毯,屋子里的一切都再次沉浸在拉赫马尼拉诺夫的音符之中,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空气中的音符不断回荡着,直到她的脑中也开始回荡起隆隆的响声和无尽的琴弦的叹息。她突然站起来,犹如恒星爆炸般的巨响不断靠近,冲击着她,她不得不发出一声高亢响亮的尖叫,而墙壁和窗户则用更尖锐的声音回应她。
她冲到桌前。还是那一幅画。现在,这幅画愚蠢,用笔拙劣,就像魔鬼的作品,像在嘲笑她。完成的时候,她还胜券在握——她以为这一次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但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海丽仍旧阴魂不散。甚至现在她已经去了鬼门关,仍旧不让自己消停一会儿。她瞄准画中人的眼睛,抓了过去,她瞎了,接着是嘴巴,于是笑容也消失了,画纸扯破了,多了一道伤口。她撕扯个不停,直到手开始疼,手掌被指甲抓破了,开始流血,至于画的是什么,已经分辨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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