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幼儿园的时候,园门刚刚打开,外面已经等了一群来接孩子的家长。其中有和薰子关系亲密的年轻妈妈,大家便交谈了几句。她们已经知道了薰子的女儿发生的悲剧,显然都在慎重地选择着措辞。似乎觉得,在薰子面前,女儿、女孩、姐姐,统统都不要提起。
薰子倒觉得无所谓,却又不能说出来,气氛便有些尴尬。
女园长站在门边,目送孩子们放学回家。薰子低头向园长致意后,向校舍望去。走出教室的孩子们正争先恐后地在那儿换鞋。
生人也出现了。在换鞋子之前,他先向外面看了看,看到薰子,便露出了笑脸。过了一会儿,他换好鞋子,跑了过来。
“是要去看姐姐吗?”
“对呀。”
她牵着生人的手,又对园长点了点头,然后走出幼儿园。
回家做了些准备,她就钻进停在车库里的SUV,出发了。生人坐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
开了一会儿,她注意到空调温度设得太低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阳光渐渐变弱,风里也带了些秋意。大概过几天得让生人穿长袖了吧。
快两点的时候,他们到了医院。薰子把车停进停车场,拉着生人走进了医院大门。
他们径直走向电梯厅,乘电梯来到三楼。和护士台的护士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沿着走廊向里走去。倒数第二间是瑞穗的病房。
一开门,就看见了安详沉睡的瑞穗。她身上仍然缠满了管子,不论什么时候看,这幅景象都让人心酸。可她的表情又是那样安宁,毫无痛苦的神色,又让人感到了一点安慰。
“下午好。”薰子向瑞穗打招呼,她用手指抚摸着瑞穗的脸颊,轻声道,“还没醒呀。”这番话已经成了惯例。
生人靠近姐姐枕边,也说:“姐姐,下午好。”
刚开始,生人还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姐姐还在睡?”最近,他好像也察觉了什么,不再问这个问题。薰子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凄然。
薰子从随身物品中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套新睡衣。衣服上印着瑞穗喜爱的卡通人物图案。
“不好意思,我来给你换衣服哦。”说完,她开始脱瑞穗身上的睡衣。因为有管子,起初换衣服还比较麻烦,但最近也慢慢习惯了。
接着检查纸尿裤,排尿排便都已经有过了。大便略软,颜色还可以。
她细心擦拭女儿的下身,换上新纸尿裤,接着穿睡衣。或许是因为卡通人物的缘故吧,乖顺的瑞穗看上去就像一个玩累了睡着的活泼小女孩。
刚把被子整理好,姓武藤的护士就走了进来。吸痰时间到了。
“哟,小穗,你换了一身好可爱的睡衣呀!”武藤小姐先向瑞穗打招呼,然后微笑着对薰子说,“她穿着很合适呢。”
“我只想偶尔换换气氛。”
然后薰子说起换纸尿裤的事。
“这段时间,她的状态一直挺不错的。”武藤小姐一边工作一边说,“脉搏很稳定,SPO2的数值也良好。”
“我也这么觉得。她的脸色很红润呢。”
SPO2指的是血氧饱和度。可以检测血液内的氧是否与血红蛋白正常结合。通过一种叫脉搏血氧仪(pulse oximeter)的仪器,不必采集血液,就能通过屏幕进行监控。
薰子凝神注视着正在吸痰的护士的动作。和换纸尿裤一样,她觉得,这件事迟早也会由自己来做。不仅如此,注射营养素、更换姿势还有其它种种,需要记住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离发生悲剧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然出现过几次紧急状态,但瑞穗每次都挺了过来,现在状态越来越稳定。几天前,她被转移到了这间病房。
薰子的下一个目标,是把瑞穗带回广尾的家里去。不单单是住几个晚上,而是就这样在家护理。所以,她必须掌握与护士同样的技能。
武藤小姐结束了一系列工作,离开了病房。薰子把椅子放到床边,坐下来,凝视着瑞穗。
“哎,生生,今天你在幼儿园做了什么呀?”她问在地板上玩小汽车的生人。
“嗯……爬架架!”
“是爬攀登架吗?好玩吗?”
“嗯,生生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了哦!”生人把胳膊张得大大的。
“这样啊,太好了,真棒。——瑞穗,你听见了吗?生生呀,爬架子爬到最高的地方了呢。”
和生人聊聊天,偶尔也和瑞穗说说话,薰子在这里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这样度过的。虽然就算默默守着女儿也不会觉得厌倦,但那未免会忽视年幼的儿子。
对拒绝捐献器官这件事,薰子并不后悔。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自己还能这样看到瑞穗,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做出这个决定,真是太对了。
近藤医生没问她为什么改变主意。他是脑神经外科医生,其实和瑞穗的延续生命措施没什么关系,不过此后他们还是见过好几次面,在某次见面时,薰子把原因告诉了他。
她说,与和昌一起握住瑞穗的手时,感觉到她的手似乎动了动。那正好是生人呼唤姐姐的时候。
薰子觉得,那是瑞穗对弟弟的呼唤做出的反应。或许这在医学上是不可能的,但自己就是有这种感觉。
近藤听完,并没有显出多么吃惊的样子,只是平静地说:“这样啊。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薰子问他,这是否仅仅是父母的错觉?近藤摇摇头。
“关于人类的身体,我们还有不了解的地方。有时候,就算大脑没有运作,身体也会因脊髓反射等原因动起来。您知道拉撒路现象(Lazarus sign)吗?”
这个词薰子从未听说过。
“您说过,判定脑死亡的最后一项测试是移除人工呼吸器。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例子:在进行这项测试的时候,患者的胳膊突然动了起来,具体原因不明。拉撒路是新约圣经里的一个人物,病逝后,基督让他复活了。”
薰子十分惊讶。这种患者是真的脑死亡了吗?她问近藤,近藤回答说,他们都被判定为脑死亡了。
“看到拉撒路现象的时候,身为家属,实在无法相信患者已经死亡。所以,也有医生和学者说,最后一项测试最好不要让家属观看。”
近藤说,人体还有很多谜团,所以,就算瑞穗的手动了动,也算不上怪事。
“尤其是小孩子身上,会观察到在成年人身上无法发生的现象。”
只不过,近藤又加了一句。
“我不认为,她会对弟弟的呼唤有所反应。令嫒的大脑功能已经停止了——我的观点没有改变。”
只是偶然罢了——医生大概是这个意思。
薰子没有反驳,她想,还不如不知道呢。
她查过,仅在日本,就有几个孩子在长期脑死亡状态下度过了好几年。他们的家属都觉得,孩子和自己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精神联系。而且这种联系不是单向的,虽然很微弱,但他们相信,孩子也在发出信息。
薰子把这些告诉近藤,近藤说,他知道。
“这些我只用一个词概括:错觉。因为这些症状都不同。而且,‘长期脑死亡’这个词本身就很模糊不清。因为不同意捐献器官,所以就不能进行脑死亡判定。就跟这次一样,凭着来自各方的数据,只能做出‘可能脑死亡’的判断。其中或许有特例。”
而且令嫒的情况,应该是不符合的——近藤没有这么说,但他冷静的目光已经表达出了这层意思。
有没有从这种状态下获得稍许改善的病例呢?全世界难道连一例都没有吗?这是薰子的最后一个问题。
“很遗憾,我没听说过。”近藤凝视着薰子的眼睛,语气沉重,“但武断地下结论是要不得的。虽然作为脑神经外科医生,我做不了什么,不过,我会继续为令嫒做检查。并不是想证明她的脑功能已经停止,预见不到任何改善的可能,不是想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相反,我祈祷可以出现任何显示我错了的迹象。我希望能够出现奇迹。”
薰子默然点头,她想起那天和昌说过:“由近藤医生来负责,真是太好了。”现在,她也有这样的感觉。
快到六点的时候,美晴带着若叶来了。虽然不是每天都来,但她们来探望得也算频繁。若叶踏进房门,望着瑞穗说了声“下午好”,摸了摸她的头发。
谈到瑞穗身体状况平稳,美晴也显得安心了些。
“你想什么时候带她回家?”
薰子想了想。
“再观察一阵子吧。现在,那些必需的护理工作,我这个外行人也还做不来。”
“哦……”
“而且听说,必须得做气管切开手术才行。”薰子摸着自己的喉咙。
“气管?”
“现在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从嘴里插进去的吗?但这样会有松脱的可能。一旦松脱,除非是医生,才能将它恢复原位。那是有技术难度的,外行人不能乱碰。所以,最好还是切开气管,直接把管子连接到那里。这样的话,嘴巴也能舒服一些。”
“这样啊。”美晴看着床上的瑞穗,“嗯,看来是会好些。是要切开喉咙吗?总觉得好可怜啊。”
“是啊。”薰子喃喃道。
她看过长期处于脑死亡状态的患者的照片,他们无一例外都切开了气管。考虑到护理方面,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这似乎是抱着放弃某种事物的觉悟,所迈出的重要一步,她总想能回避就回避。
她看看生人,那孩子正拉着若叶一起玩耍。两人摆弄着小汽车和人偶,用孩子们才懂的语言交谈着,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此情此景,无法不让她想起健康时的瑞穗。薰子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姐姐,时间差不多了吧?”美晴问。
薰子看看手机,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了。
“嗯,该走了。不好意思哦,美晴。”
“这有什么,偶尔把节奏放慢一点儿也好呀。——生生,和妈妈说再见。”
生人迷惑地抬头看着薰子:“妈妈,你要去哪儿?”
“去见个朋友。所以,生生,你先待在美妈妈和小叶那里。”
“美妈妈”就是美晴。还是瑞穗先这么叫起来的。
生人很喜欢美晴,和若叶关系也很好,所以薰子很放心。她告诉美晴,今晚自己要去见个学生时代的朋友。
以前每逢这种场合,薰子都把孩子们放在父母家。今天她本来也想这么做,但父亲茂彦说,还是不要了。
“你妈说,她实在是没有自信带孩子了。总觉得一旦不看着,生人就会出什么事,所以厕所也不能上,家务也不能做。这些都先不提,她光想想生人要放在这里的事,心就跳得厉害。”
听了这话,薰子只好作罢。一想到千鹤子还在为瑞穗的事自责,她就一阵心痛。
“那么,妈妈就走了哦。明天再来。”她对瑞穗说。接着又对美晴道:“拜托你了。”
“慢走。”
生人、美晴和若叶目送薰子离开病房。
薰子走出医院,先回了一趟广尾的家。她换好衣服,化了妆,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银座。
她掏出手机,打开榎田博贵发来的信息。在今天的店名、地址之后,他写道:“很久没见你了,在期待的同时,又有些紧张呢。”
薰子把手机放回包里,叹了口气。
她对美晴说了谎。今晚她去见的并不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不过,敏感的妹妹或许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知道姐姐和姐夫快要分手了,和昌离家之后,薰子就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她。
“分什么居啊,赶紧离婚不好吗?要上一大笔分手费,再和他说好,抚养费也要他出。”美晴不耐烦地说,“姐姐一定能很快找到更好的。”
不用妹妹说,薰子自己也想过,大概最后是逃不过这一步的吧。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那种不易放下的性格,也有阴暗的一面。就算表面上原谅和昌,也绝忘不了他曾经的背叛。就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流着怨恨的脓。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有些郁郁不乐。
可她怎么都无法迈出离婚那一步。
薰子明白,不管索要多少分手费和抚养费,一个女人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也绝非易事。就算她有翻译这项特长,也保证不了稳定的收入。
孩子也让人担心。父亲突然离家,她的解释是:“爸爸工作太忙,很少回来。”偶然见面时,也会扮演一对模范父母。但这种状况是不可能持续下去的。
薰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焦虑。半夜里也会忽然哭醒过来,泪水怎么都揩不尽。
这时,她遇见了榎田博贵。他是一名私人医师,薰子请他给自己开点安眠药。
“开药倒没什么,但最好还是能找出根本原因,加以解决。您知不知道失眠的原因呢?”第一次去看病的时候,榎田温和地说。
薰子只说是家庭问题。榎田没有深究,只问:“您能自己解决吗?”
不知道,薰子回答。榎田只是点了点头。
开的药不管用,薰子又去了诊所。榎田建议试试另一种药,然后问:“您的家庭问题怎么样了?有没有向好的方面发展?”
薰子摇摇头。在医生面前死撑着要面子是没有意义的。
榎田依然没有深究,他沉稳地笑了笑,说:“总之,请好好睡一觉吧。”
这是个有着不可思议的气场和魅力的人,不会为任何事动摇。薰子觉得,不管自己言行多么粗鲁,对方都能温和地接受下来。在第三次见面时,薰子告诉他,自己和丈夫分居了,正在考虑离婚。
和预料中的一样,榎田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认真地凝视着薰子,说:“这可是件大事啊。很抱歉,您要怎么做才好,我无法回答。这件事只能由您自己来做决定。我只说一句:持续的烦恼是有着某种含义的,烦恼的形式也必然会发生变化。”
薰子不明白什么是“烦恼的形式”。
“就算每天都为同样的事情而烦恼,那件事的本质也会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有个人被公司裁员了,他开始烦恼:为什么碰上这种事的人是我?但接着,烦恼就成了:下一份工作该做些什么?再比如那些孩子成绩不好,替他们前途担忧的父母,他们的烦恼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孩子会不会学坏啊?会不会被不良少年、不良少女勾引啊?”
薰子问他,是不是一切烦恼都会被时间解决?
“这算不上正确答案,不过也有人会这么解释。”榎田慎重地说。
每次见面时,薰子都会对他倾诉自己的烦恼。而倾诉的内容的确如他所说,正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她逐渐觉得,丈夫出轨引发夫妻关系恶化,也是没办法的事;而孩子们呢,她也想开了,顺其自然就好。让她惊讶的是,榎田其实并没有给他什么建议,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倾听罢了。
结果到了最后,自己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罢了——薰子想。不过她又发现,这想法只对了一半:如果对方不是榎田,自己应该不会就此敞开心扉。
分居半年后,薰子与和昌见了个面,商谈今后的打算。她心意已决,等瑞穗入学考试告一段落之后就离婚。和昌也没有异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露出放弃似的表情。
把一切安排妥当,心里轻松了不少。更不可思议的是,不用服药也能睡得着了。她把这事向榎田报告,榎田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说,那真是太好了。
“您的心病好了。恭喜。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呢?”
然后,他开口邀请薰子,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吃顿饭。
“您可以拒绝的,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约女病人吃饭哦,您是头一个。”
或许他的确是头一次约女病人,不过,女病人约他恐怕不是头一次吧。薰子看着他。端正的容貌,极富包容力的氛围,擅长倾听。在心中烦恼的女性看来,确实魅力十足。
第一次用餐,是在赤坂的一家意大利餐厅里吃午饭。走出诊所,榎田的高雅气质更加明显。不过,他的话比在诊所里略少,这更增加了薰子的亲切感。
“下次出来吃晚饭吧。”走出餐厅时,榎田说。
“嗯,一定。”薰子微笑着回答。
没过多久,这个约定就成真了。自此之后,两人每个月总要出来吃一两次饭,上次见面是在上个月。那是瑞穗出事前,榎田第一次邀请薰子到自己家去。
如果当时去了,现在会怎样?薰子望着车窗外的银座夜景,思考着。
他们约好的地点是一家专门吃螃蟹的餐厅,位于大厦四楼。薰子在电梯里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用右手轻轻拍拍脸,确认自己的表情并不僵硬。
电梯门开了,旁边就是餐厅入口。身着和服的女服务员笑脸相迎。“欢迎光临。”
“应该有个姓榎田的人预约过了。”薰子说。
“您的同伴已经到了,正在等候。”服务员低头行礼。
薰子被带到一个包间,身穿西服的榎田正在里面啜饮着日本茶。看见薰子,他放下茶杯,露出爽朗的笑容。
“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没有,我刚到。”
女服务员悄悄退下,等薰子坐定,才重又送上热毛巾,问他们要喝点什么。
“喝什么呢?”榎田看看薰子。
“什么都行。”
“那么,为了庆祝久别重逢,就喝香槟吧,怎么样?”
“嗯,”薰子笑着点头,“好啊。”
服务员离开后,榎田重新打量了一番薰子。“你还好吗?”
“嗯,还行吧。”
“令嫒的情况怎么样了?”
“嗯……”薰子用毛巾擦擦手,“好很多了。让您担心了,真对不起。”
“哎呀,道什么歉啊。好转了就好。今晚你出来没关系吗?”
“嗯,我让妹妹帮我照看着。”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榎田说得很自然。
瑞穗出事,薰子没有通知榎田。与其说是不想告诉他,不如说是没时间。事故发生几天后,榎田发来邮件,她在回信中只说女儿身体不好,暂时无法见面了。榎田回信说:“既然如此,那我尽量不打扰你了,请好好照顾令嫒。你也要注意身体。不用回复。”
薰子是在三天前发邮件给榎田的。“好久不见,很想听听老师的声音,便写下了这封信。您还好吗?”榎田马上回了信,约定今晚一起吃饭。
香槟上来了。榎田点好菜,端起杯子与薰子干杯。薰子下杯中泛着无数细碎泡沫的液体,忽然想到,这是瑞穗出事那天之后,自己第一次喝酒。就是那天,她与和昌一边喝酒,一边谈着器官捐献的话题。
“是感冒了吗?”榎田问。
“啊?”
“令嫒。她不是身体不好,必须要你看护嘛。”
“哦……是的。好像是感冒,没什么精神。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她边说,边感到心中生出一股沉重。那是悲哀,是空虚。薰子拼命不让这些情绪表露出来,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这样啊,热感冒要是加深了也很麻烦的。”榎田说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凝视着薰子,“那么,你怎么样?”
“……我?”
“你的身体。你刚一进来,我就觉得你瘦了,是不是?”
薰子坐直身子。
“最近没有称过体重,不是很清楚呢。不过您这么说,我倒安心了。我总觉得自己胖,还去健身呢。”
“可别把身子给搞坏了。”
“不会的,放心吧。”
“嗯,那就好。”榎田点头道。
菜上来了。首先是用蟹黄和蟹味噌制作的前菜。菜单上说,接着还有刺身、毛蟹甲罗蒸、涮松叶蟹。
和往常一样,榎田高谈阔论,薰子也听得入神。谈话内容虽然多种多样,不过大多围绕的都是家庭和育儿。薰子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屡屡被榎田提问,不得不编出谎话掩盖过去,这让她越发觉得空虚。
于是,她尝试把话题扯到和家事无关的地方去。
“对了,最近您有没有看什么电影?如果有已经制成了DVD的电影可以推荐,倒要请您告诉我呢。”
“电影啊,是想带孩子去看吗?”
“不,我自己去。”
榎田便举出了几部片子,并一一解说其优劣。他讲解得很风趣,不过薰子觉得,等走出餐厅的时候,自己恐怕连一半都记不住。她只是单纯地想让榎田说话而已。
菜一道一道地上,榎田又点了冷酒。薰子一边抿着酒,一边动着筷子。美味佳肴当前,她却食之无味,只是机械地将饭菜送进胃里。肚子很快就饱了,最后一道寿司几乎没怎么动。
“接下来为您上甜点。”女服务员的话让薰子烦躁起来。居然还有菜啊?
“你比平时吃得少了。”榎田说。
“是吗……怎么说呢,肚子一下子就饱了。”
“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哪有。”薰子连连摇手,“很好吃,真的。”
榎田轻轻点头,端起刚续满的茶杯,却没有喝。
“在这间屋子里等你的时候,我呆呆地想了很多。”他望着茶杯,说道,“揣测着,你发来的邮件是不是别有含义。当然,如果只是单纯想见面,那也罢了,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其实,今晚我也有话想对你说。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但总是没有机会。不,或许应该说,你不给我机会。”
薰子在膝头握紧了双手。“您想说的是什么?”
榎田舔了舔嘴唇,凝视着薰子。
“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的孩子们?我想见见小穗和生人君。”
薰子被他认真的表情所震慑,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不过,”他接着说,“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不给我机会。一开始,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后来我感到并非如此。你在完完全全地回避着孩子的话题。对不对?”
榎田的语气很温柔,却像一把利剑,刺进了薰子的胸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播磨太太。”他叫她。等她回过神来,又重新唤了一遍她的名字:“薰子小姐。”薰子吃了一惊,不由抬起头来。
“就算不是今天也没关系。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联系我。我会听你倾诉的。话是这么说,可就像上次那样,或许我什么都帮不上。”
榎田的话在薰子心里急速膨胀起来,虽然那么温暖,却让她感到无比苦涩。
悲伤如海浪般涌来,薰子已无力抵抗,心灵的防波堤轰然崩塌。她望着榎田,泪如雨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脸颊,坠落在地。
榎田瞪大了眼睛。薰子不知道他有多吃惊,也无心去揣度。她甚至没办法抬手擦去泪水。
这时,随着一声“打扰了”,纸门拉开,女服务员用托盘端着两碟甜点出现在门口。
薰子眼角余光瞟见那女服务员瞬间僵住了,不敢作声。或许是发现女客正在哭泣吧。
“甜点就不必了。”榎田的声音很沉着,“请结账吧,尽快。”
“啊,是……”女服务员目不斜视地合上了拉门。
走吧,榎田说。
“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去别的地方?我知道有几家很安静的小店,比较方便说话。”
薰子的身体终于可以动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包里取出手绢,按了按眼角。“不,我不想去什么店。”
“这样啊。那我替你叫车吧。去广尾可以吗?”
不要,薰子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去您家里……若是您方便。”
“我家?”
“嗯。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吧。”薰子低着头。
榎田有一会没说话,似乎在思考。接着说,那好吧。
“那就这么办吧。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什么的,我刚好把房间收拾过了。”
薰子知道这个请求一定震惊到了榎田,但她没时间缓和自己的表情。
榎田的公寓位于东日本桥,两室两厅,一个人住有点太宽敞了。客厅与餐厅是相通的,怎么看都有二十叠以上。就像他说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中央的桌子上随意放着基本杂志,看上去十分洒脱。
在榎田的催促下,薰子在沙发上坐下。
“要不要喝点什么?酒有很多种,不过,我想还是先来杯矿泉水比较好吧?”
好,薰子回答。她的确想要杯矿泉水。
在她喝水的时候,榎田一直没说话,也没有看她。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走出房门,他想必也不会有二话吧,薰子想。
“您愿意听我讲讲吗?”薰子放下玻璃杯,说。
“好。”榎田一脸真挚。
该说什么,怎么说——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交错。结果,她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女儿……瑞穗,或许要死了。”
榎田眼皮一跳。他难得出现了动摇的神态。
“为什么说是‘或许’?”
“她溺水了。在游泳池里。心脏有一段时间曾经停止了跳动。之后,虽然心跳恢复了,却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生说,恐怕她已经处于脑死亡状态了。”
薰子将那场噩梦缓缓道出。突如其来的悲剧;夫妻俩彻夜谈论器官捐献;第二天去医院打算同意捐献;最后变卦;以及如今自己每天去照顾昏睡不醒的女儿,如此种种。讲述起来条理分明,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榎田带着悲伤的神情缓缓摇着头,低声说,真是难以置信。
“令嫒已经很不幸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的坚强。今晚,你是把这么大的一件事藏在心里,来和我吃饭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薰子从包里掏出手绢,按了按眼角。“我想见您最后一面。”
“最后?”
“这是最后一次见您了。所以,仅仅这一个晚上,我想忘掉那些苦难。就像以前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您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这就是我决定扮演的角色。”
可我做不到,她又说。
榎田皱着眉,直视着薰子的双眼。
“你为什么不想再见我了?”
“因为……我不和丈夫分手了。”薰子攥紧了手绢,“我想尽力为瑞穗做点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她毕竟是我和丈夫所生的孩子。当非要接受她的死亡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但在此之前,我会一直照看她。但那需要很多很多钱。我必须照顾瑞穗,就不能去工作。虽然就算离了婚,丈夫也会给我一些帮助,可我还是觉得很不安。所以,离婚问题就束之高阁了。我和丈夫谈过了,他也表示理解。”
榎田抱起胳膊。
“既然不离婚,就不能在外面和别的男人见面,是这个意思吗?”
“也有这个原因,但我主要是害怕败给自己的心。”
“败?”
“继续和您见面,我一定会想和丈夫分手,想离婚的。但有瑞穗在,我不能这么做。这样的话,心态或许会向奇怪的方向发展的吧。”
“也就是说……”榎田似乎察觉了薰子的心思,没有说下去。
“是的,”她说,“还不如让瑞穗早点咽气呢——我也许甚至会这么想。”
榎田摇头道:“你不会变成这样的。”
“那就好了,可……”
“当然,我无意怂恿你。既然你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也好。只不过,作为一名医生,我很担心你。如果有什么烦恼,还请像往常一样来找我吧。就算不方便在外面见面,在诊所总归没问题吧?”
榎田温柔的声音在薰子心中回荡,她简直想扑进他的怀里。但若是那样,接下来的事情就危险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新看了看四周。“房间布置得真漂亮。”
榎田有些意外,说了声“谢谢”。他肯定不明白薰子为什么突然开始夸奖屋子。
“其实我想过,如果今晚您约我回家,我大可应允。我想忘掉一切辛酸,什么都不再顾忌,只是单纯地变回一个女人。”薰子对榎田露出一个微笑,“明明女儿都那样了。我真是个坏妈妈啊。又坏,又蠢。”
医生心平气和地笑着,耸了耸肩。
“全都说清楚了,真好。如果和你共度良宵之后,你才把实情告诉我,恐怕我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在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重新抬起头来吧。”
“对不起……”
“你要是平静下来了就和我说,我送你去搭出租车的地方。”
谢谢,薰子说着,又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矿泉水。奇怪的是,她觉得这杯水比今晚吃过的所有菜肴都要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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