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却是翌日。因为接踵而至的一切,印象太深刻。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一个刮大风的坏天气,冷冽的天光穿透阴霾。空气是剌骨的冰雪味,我忙着周末的杂务,备够粮食,供我享受一两天宁静的家居生活,纵使城市雪封,又何妨。
我洗衣购物。买酒买菜。打扫清洁。洗澡刮胡,穿上便装,套上拖鞋。正午刚过,我已坐稳,看报饮咖啡。
电话铃声确是最不识时务的东西。划破了暖意无限的独处,再提醒我,窗外那个凛冽的世界。
“喂?”
“小高!”史培士开口就吼。“我现在穿一条短裤头坐着,老婆嘛,正在厨房杀鸡,我呢,手里一支烟,面前一杯酒,这世界不错。阁下有什么大事?我看到你留的话。”
“你精神很好的样子,培士,”我说。
“很好?”他说。“好得很。整整得铐牢两天在家里,‘老板’钉得紧啊。你是要知道电梯的事——对吧?六楼,头一批警员到戚家时候,电梯在六楼,他们肯定没错。这又能证明什么?戚索可能就是乘电梯上去跳楼的。”
“可能,”我说。“是的。一个情绪昏乱、决定自杀的人,还肯耐心等电梯上楼,走上去不消一分钟的事,这真教人难以相信。不过我还是同意,他有可能这么做。”
“别钻牛角尖了,”培士说:“硬叫事实来合理论哪行。我知道有好多人就这么乱。记住,只能让理论来配合事实。怎么样?可有大发现?”
“两件。”
我说出在戚记纺织查到那几张益马丁的单据,戚索认可的付款单据。支票背书是姓益的。
我等候他的反应。无声。
“培士?”我问。“你在听?”
他突然抽泣起来……
“小高,”他说,“你知道你查到的什么吗?”
“知道。我查出戚索和益马丁确有关联。”
“你个混球童子军!”他居然冲着我叫骂。“你查到了证据。你有了物证。我们可以带着出庭的东西。本来那一大套全是握空。现在我们逮到了物证。天哪,之神啊!”
我倒不觉得这有多神,也许警方有一定的程序。我继续告诉培士关于我探听到戚荻贝与倪主瑞之间的暖昧关系,而且在戚索死前便已存在。
“哪儿听来的?”他好奇的问。
我略微犹豫。“一个女仆。”
他大笑。“她自己也是个‘色小姐’?”他说。“我不必问你怎么套出来;猜得到。嗯,这事可能不假。”
“这事说明戚和益之间的关系,”我说。“戚索起疑,雇马丁一探虚实。姓益的抓住了倪和荻贝私通的证据。于是戚索通知泰尔先生,要更改遗嘱。”
“嗯嗯。是的。结果来不及更改,他自己却送了命。也许这对情侣把证据毁了。照片?录音带。都有可能。总之,姓益的混混弄了好几份拷贝,想敲诈。于是,拜拜,马丁,一命呜呼。”
“姓益的一死,他太太又重蹈覆辙。”
“像那么回事,”史培士说。“要是能够想出他们用什么方法糟蹋戚索,那就更精采。还有那纸留言。不过,我们已经大有斩获。星期一,我去刨姓倪的底。”
“连同荻贝的,”我说。“拜托。”
“为什么?”
我解释戚家兄弟提到她过去在拉斯韦加斯的生活背景,而她的根则在芝加哥,那也正是姓倪的旧巢。
“有没有关联,”史培士道,“还难说。好,荻贝的我也查个明白。有事没事且看分解吧。真有你的,小高,干得不赖嘛。”
“是吗?”我意外。“我自认干得太差劲。事实上,我拨电话给你的原因之一,就是想请你提示我一条新路。到目前我还没走过的。”
一阵缄默。
“这是你的事,”他终于说。“不过换了我,大概会钉梢荻贝和姓倪的牧师一段时间。”
“为什么?”
“玩耍玩耍,”他说。“小高,我老婆在鬼叫,我得挂断了。她八成要派我工作。再联络。调査结果我自会奉告。”
“谢谢你来电话。”
“您老太客气了,”他假作正经,随之大笑。“拜啦,小高,”末了又附上:“周末愉快。”
饮尽冷透的咖啡,同时翻完报纸,调上一杯清淡的威士忌加水,扭低了收音机的音量,便开始重读石家项目的记录。从头开始,初见铁先生,接下案子。再看首次与石尤兰太太、石莉妮以及戴艾菲太太的晤谈纪要。我发掘一件颇为有趣的事。当时我在厨房与戴太太谈话,问答如下。
问:莉妮在做事吗?
答:不做了。做过一两年,辞职了。
问:在哪里工作?
答:大概是一家药厂的秘书之类的。
问:现在完全不做了?
答:她现在一家诊所义务帮忙,一个星期三天。
我轻轻阖上卷宗,出神的凝视着冰冷的壁炉。药厂的秘书。现在诊所帮忙。
大有可能。
可惜铁先生只给我一个星期。
我再花费几小时重温旧案,策划步骤。独自用过晚餐,赶早去买刚出炉的时报和新闻周刊。时间是八点三十分左右,雪霁,风雨也停,湿气却很重,脸上竟有冰封的感觉。我低头疾走。街道寂寂。车马冷落。到转上第十街,才见着路人。
新闻周刊有了。时报尚未运到。有十来个人耽在店里,取暖等报。我决定明早再买,便打道回府。
我那幢公寓几乎居中的路段。迎面是一盏昏黄的路灯,惨淡的灯光映着它本身一圈摇晃的光晕。
行至一半,见两个人在公寓过去几户的地方出现,朝我的方向走来。两人在人行道上分得极开,似乎握着球棒。
我自然缓下步子,思忖麻烦来了。几乎在同时,我直觉是强盗抢;攻击者往往由受害人后方欺近。我遂停步、回首。果然有第三个强人,正以前面二人同等有恃无恐,稳定的步履逼近。
我狂乱四顾。街上无人。也许我该大声呼叫,不停的叫,叫到人家开窗,伸头探看,再叫到好心人去报警。但是我没有喊叫。事情发生的刹那,我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前面的两人已近到令我看清,他们戴着滑雪面罩,只在口、眼处留几个小洞。现在,他们威吓的挥舞球棒,我顿时醒悟,这,不是普通的强盗抢。他们的目的是治人,纵然不死,也伤。
我再迅速朝后瞥一眼。单独的攻击者,仍在行进,速度不及前面的两个。他的任务似乎是堵绝后路,防止我向后窜。他两手抡棒,像煞打击者就位,准备出击。也戴面罩,虽然匆匆一瞥,我已看清一个眼洞摸黑。在面罩之下,还有一个黑眼罩。
路边泊车密密麻麻,我无法逃入街心。又不敢乱揿门铃,奢望在受攻击之前及时受援。我只按照自以为最隹的方法行事:转身,向后面的暴徒笔直猛冲。一个总比两个好对付。每冲进一步,就愈靠近灯光明亮,热闹安全的第十街。我猝然的行动,必定令他十分震惊。他止步,不太灵活的变位,球棒打横,一手握紧一端。
他可能等着我绕过他,却不料我竟撞个满怀,他立时失去重心。我的进攻既无技巧,也不好看,就是拚命。听见球棒扫过我前胸的声音,我的腿照挥,膝盖也照跳。
他弹开,朝后拐,我继续猛攻;另两名杀手的脚步声已由后迫近。这时,我的对手倒了,仰面翻倒。我把握时机,亡命的逃。
我踩过他,扎实的踩过他。管他是膝盖骨、大腿、胃、胸、还是脸。我只当是踏板,像短跑健将,开始起跑,我冲,我奔,飞一样的窜上第十街,自由了,现在,即使是魔鬼,也难奈我何。
我刷过街角,纽约时报大卡车在那里,正卸下成捆成扎的时报,小贩、店家、顾客,全围着闹哄哄乱成一团。可爱的一团,我抢入中间,努力调匀呼吸。我惊奇的发现,非但毫发未损,连新闻周刊都还好端端的夹在腋下。
我等着全部的时报分批配完。买下一份,再等着另外两名同路的客人买妥报纸以后,才东张西望的,紧跟着他上路。哪里还有暴徒的踪影。
到了寓所前,门匙早已取出。上石阶,启大门,奔跑上楼,摸索进房间,反锁扣牢了房门。亮开所有的灯,捜遍屋里每个角落。连壁橱都不放过。明知很蠢,仍旧照做。我抖得厉害。
为自己斟一杯浓烈的白兰地,却忘了喝。只是和衣坐着,瞠视着壁炉里零星的余烬。滑雪面罩下的黑眼罩盘住了我。
纽约戴黑眼罩的人多得是,与卡敏街“搭篷者之家”的那个年轻、体型身高雷同的人也多得是。但是……
戚荻贝显然将我们俩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倪主瑞。她可能会说,我向她提起益马丁此人。也可能说,我向她提出许多清查财物以外的、刺探性的问题。
因此,他们非下决心除掉我不可。至少,是警告。
事实如此吗?
无可否认,这套理论令我十分的不舒坦。若是我知道益马丁,我的老板必然也知道,那么,把我送进医院并不能制止彻查付款单据的事实。至于我提的“刺探性的问题”,无一不可解做出于同情的好奇。
我不明白倪主瑞何以出此下策。但这必然是他主使。我很痛心。因为我敬爱他。
看手表,十点刚过。假使我赶至卡敏街,目睹那三名小流氓进出倪牧师的会社,便能证实我的猜疑。
顾不得此举多么鲁莽愚蠢,我毅然成行。关了灯,拉起帽兜,盖住鸭舌帽,戴上手套,再度步入黑暗。
当我在卡敏街与第七街口时,才发觉钱包内所剩无几,忘了补充。付车资,小费足够,余下的仅十元零票和几个零角,恰巧能应付过回程车费。
我在街东,低着头,手摆入衣袋,自会社反方向的位置,走近,窥探。
初看时全黑。稍后,透过涂漆的窗户,窥见一丝模糊的光影。社里面可能没人,牧师外出,我在浪费时间。
可是赵若苛说过,定点守望需要持久的耐心,我遂继续向前走,转回头,来回数着脚步,不下十余次。
最后我选定一家洗衣店门口的暗处立足,不正对“搭篷者之家”,却能瞧见进口。
我继续熬足了一个小时,不时来回走动,视线始终围着倪的会社。街上人不多。谁都不曾对我的举动好奇,但是我却装模作样,跟在人群后面,行行止止,有心希望被人视做晚宴迟归的一份子。
“搭篷者之家”的窗玻璃后,灯光乍现。我加倍退入洗衣店门口的暗中。候着。终于前门大开。微黄的灯光泄了一地。
倪主端走出来。是他,没错;他转身锁门时,我清楚看见他的面貌,尤其那嘴黑胡子。他穿黑大衣,没戴帽,衣领竖着。
他试了试门,钥匙收进裤袋,开始往东,向第六街走去。步伐轻快。我在街对面,尽量靠着墙角门口的阴影跟踪。
过第六街,他停立在街沿,脸朝南。招呼出租车。我急忙向南,走在倪的下首。过街。
矮身坐进驶过来的第一辆空车。
“到哪里?”司机说。
“就停在这儿,表照跳,”我说。“我约摸有十块钱。等欠到八块的时候,就告诉我,我付十块。下车。行吗?”
“当然行,”他欣然同意。“怎么,老婆的问题?”
“差不多,”我说。
“我们怎么全一样?”他感怀的说。随即沉默。
司机登记证上的姓名是冯阿汉。是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油腻的便帽底下是多皱纹的额,嘴角的直纹拉到下巴,活像牵线的木偶。
“我抽烟不介意吧?”他问。
乘客座位两边都贴着请勿吸烟,司机禁止吸烟之类的标示。
“这些标签是干嘛的?”说。
“那是给白天的司机,”他说。“我是晩上的司机。”
我在后座,透过湿蒙蒙的挡风玻璃钉牢倪牧师。他还未叫到车。三分钟后,终于来了一辆空车,在他跟前煞住。
“好,”我说。“现在开始上路。向北。”
“没问题,”冯先生点燃了雪茄,心平气和的说。
倪走的是第六街朝北的方向。我们也朝北,两车隔一条街的距雏。到十四街,倪的车左转。
“左转,”我说。
“我们跟踪前面的车?”他问。
“是的。”
“你怎么不早说?我这辈子就在等有人上车说,‘跟着那辆车!’就像电影电视里的——你明白?这是大机会,风光啊。就是这家伙跟你的女人胡搞吗?”
“就是这个。”
“我绝不会跟丢的,”他保证。“到八块钱为止,我绝不会跟丢。”
倪的车左弯右转,一会儿北,一会儿西,我们保持一条街距,偶尔为了避红灯,司机会加速靠紧一些。最后上十一街,笔直向北驶。
“你是纽泽西来的?”冯先生问。
“不。怎么?”
“看样子他要上华盛顿大桥和纽泽西。八块钱到不了那么远。”
“不会,”我说,“我看他不会上纽泽西去。”
“说不定你跟你的相好会团圆,”冯先生说。“老歌唱得好,‘来一点温柔试试’。”
“忠言,”我边说,边趴向前,留心前车的尾灯。
现在我们已抵西区路,仍旧朝北。
“他在减速,”冯先生说,“停了。”
我瞥向路标。六十六街。
“请你向前,驶过他,”我说。“我就下车。”
“没问题。”
我缩头,经过了倪的车,停在隔一小段距离的北边。
“六块,”司机说。“随你的意思。要等吗?”
“不了,”我说,“谢谢。我在这儿下。”
我付他九元,盘算着搭公交车或地下铁回家。
“祝你好运,”冯先生说。
“谢谢,你很客气。”
“应该的,”说着,车已驶远。
我置身于西区路的东边,树列成荫的一条街上,邻接着的是一大片住宅公寓区。林立的高楼,宽阔的草地,浓密的树丛。白天必定很怡人。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却显得阴森荒凉和隐约的不祥。
我未下车时,倪正待举步过街。现在我快步赶回他原来停车之处。
我向南疾走,望见他在西区路西首。向着灯光辉耀的公共地下停车场行进。停车场位在近河边一幢大厦的底层。门口好大的标志,注着按时、天、星期及月计的停车费用。
我伫立在停车场的对街,一棵大梧桐树影之中。看着倪牧师迅捷步向进口处。走近守卫亭时,有一名女子自暗中出现,她与倪略做拥抱。随后守门员向前,对倪说了一会。牧师递与他一样东西。守门员转身离去。倪与女子站原地,他环着她的肩,状至亲密的交谈着。
她穿的大约是貂皮大衣,中庸的长度。很宽,有帽儿,兜着头,掩匿了她的脸。
终于,一辆长型房车驶入明亮的车库门口。是黑色朋驰,光洁、坚实、气派。守门员下了驾驶座,交一样东西给倪。牧师又再给了守门员一些什么。
倪牧师拉开客座的边门。扶持女士就座,才绕回驾驶座,砰上车门——砰门声清晰可闻——随后缓缓、谨慎的驶上西区路,向北扬长而去。我眼看着车尾灯逐渐黯淡消失。
我不在乎他驶向何方。我在乎不了那许多。我太吃惊。
因为,他搀扶那位女子上车时,她除去了帽儿。在那一刹,她的脸暴露在明晃的灯光下。我看得仔细。
不是戚荻贝。是石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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