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茨的这个小村庄终于迎来了黎明。是冬日里那种意兴阑珊的黎明,天边并未出现红霞,只有冷清的灰白色光芒无精打采地攀上屋顶,经过社区教堂的塔楼,越过树梢,像一阵轻雾来到了巴瑟斯特地界树林深处的一小片空地上。空地上有一眼深达100英尺连接着运河的气井。在这个杂草丛生的气井里,日与夜的黑暗边界正沿着井壁慢慢往下,朝着地心退去。光线最终到达一个由两处距离并不是太远的塌方形成的隔间里。无孔不入的光线照到了隧道底部污浊的运河水,照到了绳子末端一动不动的旅行包,将它的影子投射到底部隆起的落石和废墟上。
在其中一个塌方的另一端,弗丽.马里并不知道天已破晓,她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冷和洞穴里面凝滞不动的沉寂。她躺在塌方底部一块粗糙的平台上,身子蜷成一个球,如同鹦鹉螺化石。她把脑袋扎在胸前,双手为了保暖也放到了腋窝里。她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状态,思维平缓,疲惫不堪。四周的黑暗好像手指一样按压着她的眼皮,眼前舞动着一些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奇怪影像。
现在还不能开灯。大手电筒和那只小头灯是塌方之后幸存的仅有光源。她一直没舍得打开,在她不得不求助于父亲的电石灯之前,一定要合理分配剩余电量。再说了,周围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她知道手电筒会照到什么东西:隧道顶部会因为掉下来数吨沙石而出现一个大缺口。有些地方的地面已经因为落石而升高了3英尺。隔间两端的岩屑堆又被新的落石重新覆盖了一遍,因此两端的逃生路径已经被封死。这次光靠手去挖洞显然是不够的。她累极了,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只有用风钻和推土机才有可能打通这些障碍。如果劫匪现在回来,肯定是没有办法抓到她的。但是现在这一点对她来说也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她被困在了这里。
但她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说,当你以为你已经冷到了极点不可能更冷的时候,你还是会更冷的。她还了解到就算是在凌晨时分,还是会有火车跑过切尔滕纳姆和大西部铁路联盟路线。应该是货车,她。每一刻钟就会有一列火车驶过,在黑夜中如巨龙般摇晃着大地,且从隧道顶部某些隐秘的地方摇落一些岩块。没有火车经过的时候她就睡觉,一阵一阵的,打盹,醒来,在恐惧和寒冷的双重刺激下不停地颤抖。手腕上的防水西铁城表在嘀嗒嘀嗒地计算着时间,记录着她生命的增长。
她脑海里浮现出杰克·卡弗里的样子。不是正在朝她怒吼的杰克·卡弗里,而是跟她柔声说话的杰克·卡弗里。那只曾经放在她肩头的手——隔着衬衫她都能感受到手掌的温度。他们曾经同乘一辆车,那个时候她认为他之所以碰了她是因为她正站在一扇打开的门前,准备步入一个崭新的世界。但是生活总会突然间给你来个急转弯,只有那些最强壮最能干的人才不会动辄就被摔得满地乱滚。然后她又看到了米琪·凯特森的脸,正从报纸头版上对她露出微笑。弗丽突然想到,说不定这才是主要原因:因为她和汤姆对世人隐瞒了米琪遇害的真相,所以某个更高级别的物种决定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她竟然像米琪的尸体_样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这种偿还方式不是太过讽刺了吗?
她动了动,把冻僵的双手从腋窝里抽出来,拿出放在潜水服防水口袋里的手机看了看。没信号。仍然没有机会。她从运河图纸上大概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方位。她把此地的大致坐标以速射的速度编辑成短信,然后把它发给她所能想到的每一个人。但是所有的短信都呆在发件箱里没有发出去,上面闪烁着“发送失败”的图标。最后,担心电池没电,她将手机关机重新放回塑料包装里。11点,这是她跟普罗迪约好的时间。那已经是七个小时之前的事了。肯定出问题了。他没有收到留言。如果他没收到留言,那么她面对的残酷事实将会是:崩落线处在隧道入口,而她将汽车停在了村庄草坪边上,这里的坍塌是无法触及到那里的。等到有人注意到汽车或者这里的坍塌然后再分析出她所在的位置,估计得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她痛苦地舒展开身子,动了动,两只脚叉开一些,顺着塌方滑下最后几英寸。靴子一下子踏进了水里,在这间密室里激起了回声。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她知道水面上漂着垃圾。那都是些顺着气井掉进来的垃圾,在塌方把这个隔间封死之前,被风吹到了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她摘掉手套,弯下身子,用冰冷皲裂的手掬起一捧水闻了闻,水里没有油。一股泥土的气息,夹杂着植物根茎枝叶以及阳光照射下的林间空地的气息。她又伸出舌头尝了尝,水里稍微有点金属味。
突然间她眼角余光捕捉到旁边一个物体。她洒掉手中的水,僵硬地转向左边。
大约10英尺远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锥形体,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光。她扭转身子倒向落石,摸到背包,从里面掏出照明灯,然后捂住眼睛开了灯。洞里面呼的一下亮起来,所有东西都在这嘶嘶作响的蓝幽幽的灯光里现出原形:体积庞大,棱角分明。她把手放下,看向灯光照着的地方。是那艘废弃的驳船的船体。
她关了灯,继续盯着船壳,视网膜上投射的物体形状和光斑慢慢减退,瞳孔慢慢放大。这次不会错了。光线透过驳船从塌方的另一侧照过来。
她重新打开灯把它插在土堆里,让它照着塌方的边缘,开始收拾东西。她戴上手套,将背包甩到背上,蹚着水来到驳船跟前,蹲下身子,将灯伸到里面,四处仔细查看。驳船在塌方下面向前延伸着,船头露在有气井的那一段隧道里。这艘船怎么也得有100多年的历史了——船体和甲板是用铆钉铆在一起的钢板做成的。真是好工程师,那些维多利亚时期的人,她心里嘀咕着,看了看甲板的底层:船身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居然没有弯曲,而是被砸进了下面的淤泥里,稍稍向后翘起,也就是说,在塌方另一端的船头要更高一些。从船尾看,船体内的积水水面距离上面的甲板不足1英尺——但是由于整个船身是倾斜的,船头翘起,所以越往船体里面走,空间就会越大。
往里大约8英尺的地方,灯柱照到了一面舱壁,挡住了通往船头的道路。她把灯光照向船体其他地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出口。灯光下,无论铆钉还是从甲板上垂下来的蛛网都变成了轮廓清晰的浮雕。灯光所及之处,都是些漂在水面上的零零碎碎的垃圾:购物袋,可乐罐。还有个看上去毛茸茸的东西。大概是一只泡肿了的老鼠。但是没有发现舱门或者出口。她关了灯,这次眼睛没用太长时间就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变化。她立刻发现了那一丝天光的来源:在舱壁上面有个长方形轮廓。她松了口气,“你他妈的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
舱壁上开了扇舱门,有半扇门浸泡在水里。或许是为了在不同的船舱之间运煤方便。这扇门绝对没有理由是锁上的。之前劫匪还没有出现在对面的隧道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还没有出现。然而,她的选择一目了然——要么穿过驳船去面对他,要么在这边一直困到死。
她从背包里摸出那把自己用惯的瑞士军刀,还有她那天晚上找到的那根道钉,把它们一起塞进系在手腕上的一个小防水袋里。
她将头灯套在头上,跪在淤泥里,慢慢下沉,直到水面没过胸口,然后爬进船舱,双手在水中向前伸着,清扫前方一切障碍;脑袋拂过落满铁锈的蜘蛛网,抬着下巴,将嘴巴保持在水面以上。如果劫匪真的在对面,她倒是不担心他会看到自己摇摇晃晃的灯光,因为塌方对面肯定要亮得多,这点灯光根本不会引起注意。她担心的是他很有可能会听到她的动静。她将道钉放在指头能碰到的地方,确保随时可以拿起它来进行战斗。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用嘴巴呼吸。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苦涩的呼吸会再回到鼻端——那是经过一整夜的担惊受怕、挨饿受冻之后的气息,夹杂着船舱里面的煤炭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焦油味。
她终于来到舱壁跟前,发现至少有两英尺的舱门是泡在水里的。她透过手套可以触摸到大部分舱门。手摸不到的地方只能靠穿着靴子的麻木笨拙的脚趾来感受。顺着接缝往下一半的地方她摸到了门闩:没上锁。舱门之所以呈闭合状态,据她猜测,应该是由于这么多年以来门已经被锈住。门两侧的水流没有什么压力。只要她将这一边清理干净,门就不可能打不开——只要尽量放慢开门的速度就可以了。
她咬着舌尖儿,将瑞士军刀的刀刃插到门和舱壁相连的地方,轻轻撬掉铁锈,然后又用脚清理了船舱底部的淤泥。她不敢摘掉手套——她把指头插进舱门边缘的时候它们已经疼得不听使唤。她抬起一只沉重的脚——这样就有了力量来对抗那扇门——把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在指尖,咬紧牙关拼命拉。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雾状的铁锈屑纷纷落在她身上,一股较为温暖的水通过舱门流进来,包围住了她。
舱门打开时发出的响声让她感觉耳朵上仿佛挨了一记重拳。太响了,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变得胆小起来,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她就那样呆在原地,蹲伏着,半截身子没在水里,瞪着两只眼睛,等着舱门外面响起对此做出回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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