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丝·科斯特洛有个姐姐,家住切本哈姆附近。卡弗里下午就去了那里。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只能看到挂在村舍外面的篮子、一间酒吧、一家邮局,还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2004年保存最完整的威尔特郡村庄。等他到达目的地——一处茅草屋顶石头房,再加上有竖框的窗户——尼克出现在低矮的房门口。她穿了件柔软的淡紫色女装,脚上的高跟靴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绿松石色的中国风拖鞋,肯定是从主人那里借来的。她不停地把手指放在嘴边提醒他小声说话。詹妮丝的妈妈和姐姐都在楼上卧室里,克瑞出去了,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詹妮丝呢?”
尼克苦着脸,“你最好到后面来。”壁炉里燃着诱人的火,两条拉布拉多犬正躺在旁边睡觉。她带着他穿过这间低矮的小屋,来到寒冷的后阳台上。草坪斜斜地延伸至一处低矮的篱笆旁,篱笆南边就是科茨沃尔德南边的鱼卵石大平原。铅灰色的天空下,犁过的耕地结了一层白霜。
“她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和别人说过话。”小玫瑰园的尽头摆了条长凳,尼克指着坐在长凳上的一个人说。那人背对着房屋,肩上裹了床羽绒被,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脸上,目光越过田野盯着绵延至天际的秋树。“甚至都不跟她母亲说话。”
卡弗里扣上大衣扣子,双手插入衣兜,沿着那条窄窄的、两旁种满了紫杉的小道走向尽头的草坪。当他走到詹妮丝面前站住脚时,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浑身开始颤抖。她没有化妆,鼻子和下巴冻得通红,放在领口处抓住羽绒被的双手已经冻得发灰,膝盖上还放着艾米丽的玩具兔子。
“怎么?”她说道,“怎么回事?你找到她了?求求你告诉我,无论发生了什么——说吧。”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
“上帝。”她身子沉下去,一只手捂在额头上,“上帝!上帝!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只要我们一有消息,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
“无论是好是坏?你保证无论是好是坏,我都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无论是好是坏。我保证。我能坐下吗?我需要和你谈一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把尼克叫过来。”
“为什么?她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是不是?没有人改变得了。是吗?”
“是的。”
他在她身边的长凳上坐下,伸开腿,两只脚踝交叉着,抱着胳膊耸着肩膀来抵御严寒。詹妮丝脚边的地面上放着一杯没有动过的茶,还有一本精装版的《追忆逝水年华》,外面套着图书馆的塑料防尘套。“这本书挺难读的吧?”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普鲁斯特写的?”
“是我姐姐找到的。某家周刊做了个身陷危机时应该读的书的调查,这本进了前十。要么是这个,要么是卡里·纪伯伦的书。”
“我敢说不论哪一本,你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她低下头,摸着鼻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几乎一分钟,似乎在集中精力,“我当然读不下去。”她拿开手摇了摇,好像手已经被污染了,“我得先等脑袋里的尖叫声停止再说。”
“那些医务人员都疯了。你不能这样放任自己。你看起来还好,比我预期的要好得多。”
“不,不是的。这只是表面现象。”
他耸了耸肩,“我必须得向你道歉,詹妮丝,让你失望了。”
“是的,我失望了。是我让我自己失望了,让艾米丽失望了。”
“我代表警察局替普罗迪先生道歉。他本应该表现得更好一些。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留在那里。他的行为完全是不适宜的。”
“不,”她露出痛苦、讽刺的微笑,“保罗的行为并没有一丁点儿不适宜的地方。不适宜的是你们处理这件事情的方式。另外,我丈夫和保罗的妻子正在搞婚外恋,这才是不适宜的。这才真他妈的不适宜。”
“你说什——?”
“是的。”她突然间冷冷地笑起来,“哦——你还不知道吗?我的好老公和克莱尔·普罗迪上了床。”
卡弗里转过头,仰望着天空。他真想骂人。“这个……”他清了清喉咙,“……很难办。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说——都很难接受。”
“只这样你们就很难接受了?想想看我女儿可是失踪了!再想想看自从女儿不见了老公就他妈的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这些,”她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他妈的才叫很难接受呢。老公再也不和我说话,甚至再也没有提起艾米丽的名字。他已经忘了如何叫她的名字。”她放下手,盯着膝盖,然后又举起那只玩具兔,紧紧地抵在前额上。
医院登记人员说,在她的嘴巴和喉咙里都没有发现水泡,这很奇怪,因为长水泡是受到毒气攻击之后的必然症状。他们还没有查明摩恩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控制了一家人。房间里留下了几团浸着松节油的破布——当初公寓里烟雾缭绕主要是因为这玩意儿,而不是氯仿。但是松节油是不可能把每个人都熏晕的。
“对不起,”她擦了擦眼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你的错。”她把玩具兔放在鼻端,嗅着它的气味。然后她解开毛衣领子,把玩具兔塞进去,好像它是个需要体温的活物。她一只手伸进毛衣,想在衣服里面给兔子找个合适的地方,直到最后把它放在腋窝下才算满意。卡弗里打量着这个花园,紫铜色的落叶被扫成了堆,堆放在尖桩篱笆与农田交界的一个角落里。微风吹起,带来田间粪肥的气味,一个蛛网在风中微微颤抖。卡弗里看着蛛网,想象着清晨蛛网上面白露为霜的样子。他想起了床单里的头骨,想起了浸透了布料的那种毛茸茸的黄褐色物质。
“詹妮丝,我曾想和克瑞谈一谈,可他不肯接我的电话。但是我有些问题必须要问。你能来回答我吗?”
詹妮丝叹了口气,拢了拢头发,在脖子后面打了个结,然后双手搓了搓脸,“开始吧。”
“詹妮丝,你家里有没有进过贼?”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簿,在膝盖上摁出圆珠笔芯,在本子上写下日期和时间。这个本子只是个道具。他现在是不会在上面写东西的——等以后再补上。手里拿着本子有助于他集中精力,“在你家里?没有发生过入室盗窃?”
“什么?”
“我是说,你家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入室盗窃案件,是不是?”
“没有,”她盯着他的小本子,“干吗?”
“你们家安装了警报系统,是不是?”
“是的。”
“你回娘家的时候,系统是开着的,是不是?”
“一直都是开着的。干吗?”
她的眼睛依然盯在小本子上。突然间他明白过来,立刻感觉自己就是个天字号第一大傻瓜。这本子让他看起来很没经验,像个实习生。他合上本子,把它放回口袋,“你姐姐说你们对房子做了些改造,是从那个时候才装上了警报系统。”
“那是好几个月之前。”
“房屋改造的时候,你们在你姐姐家住了一段时间,是不是?当时家里没有人。”
“是的。”詹妮丝的眼睛还在盯着装本子的口袋,“但是这跟这个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普罗迪警探给你看了泰德·摩恩的照片,是不是?”
“我不认识他。克瑞也不认识。”
“你确定他不是在你家干活的人中的一个?进行房屋改造的?”
“我并没有见到他们所有的人。总是有很多人进进出出——转包商啊什么的。我们解雇了一批建筑工人,又换了另一批。我已经记不清见了多少张脸——为他们倒过多少杯茶。但是我确定——几乎肯定——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等克瑞回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拿到那些工人的详细资料,还有被你们解雇了的那一批建筑工人的姓名。我想尽快安排和他们的谈话。你家里有没有专门放这些东西的文件夹?所有详细资料?或者你还记得他们吗?”
她半张着嘴巴呆坐在那里,盯着卡弗里,然后将肺部的空气呼出,低下脑袋,用指关节敲着额头。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很用力:皮肤都被她敲红了。好像她是想把脑子里的某些想法敲出来。如果她再继续敲下去,他可能会去抓她的手。但是就像她突然开始的时候一样,她突然间停止了敲击。她定了定神——闭上双眼,两只手合在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你是说他一直在监视艾米丽。”她没有睁开眼睛,语速也很快,就像是要赶在自已忘记之前,集中精力把每一个字都说出来,“你是说他一直在……跟踪她?他去过我们家?”
“今天我们在布雷德利家里发现了几个摄像头。所以我们就去了梅尔——检查了你们家的房子,也发现了同样的东西。”
“摄像头?”
“抱歉。泰德·摩恩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你家安装闭路电视系统。”
“我们家没有什么摄像头。”
“有的。你永远都不会见到——但是它们就在那里。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很久它们就在那里了,因为从你离开之后家里并没有入室盗窃的迹象。”
“你的意思是,他是趁着我们住在我姐姐家的时候安装了那些东西?”
“很有可能。”
“这么说他一直在监视她?一直在监视艾米丽?”
“很有可能。”
“哦,上帝!哦,上帝!”她双手捂住脸,“我受不了了。我承受不住了。我不行了。”
卡弗里转过脸坐在原地,假装欣赏远方的地平线。他还在想着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假设、他忽视的那些线索。自己是多么愚蠢啊,之前竟然一点没有看到这些。摩恩第一次没有得手,却并未就此罢休,竟然又回来掳走了艾米丽——他早就应该想到的,摩恩应该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选中了她。她并不是一个随机受害者。但是卡弗里想得最多的却是,自己是多么感激这么久以来上帝一直让他过着这种没有孩子没有爱情的孤单生活。有句话说得真对:你拥有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966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wap.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