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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失踪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吉尔和戴维·马里坐在花园边的梧桐树上。“伦敦的梧桐树就是伦敦的肺。”戴维微笑着说。他正拿着一把精美的茶壶往一只雅致的骨瓷茶杯里倒茶,“吸气,弗丽。你得不断地吸气才行。难怪你感觉不舒服。”

        弗丽顺着树干往父母身边爬去。但是太难了——太多的树叶挡住去路。浓密的、令人窒息的树叶。每一片树叶都有不同的颜色和不同的质地,如同她嘴里的味道,要么太寡淡要么是酸的要么滑滑的令人窒息。每前进一英尺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继续呼吸。”传来父亲的声音,“别低头看你自己。”

        弗丽知道他的意思。她知道自己的胃部已经肿胀起来。她不需要低头看就知道。她能感觉得到。指头一样粗的五颜六色的蠕虫正在她肠子里爬来爬去,不停地繁殖,翻腾,成长。

        “你不该吃那个的,弗丽。”头顶上妈妈在说话,“哦,弗丽,你真不该碰那块三明治。你应该说不。永远都不能相信穿着干净裤子的男人。”

        “干净的裤子?”

        “没错。我看到你和那个穿干净裤子的男人都做了些什么。”眼泪顺着弗丽的脸颊流下来,嘴里还发出一声啜泣。她已经爬上了树。只不过现在它不再是一棵树了,它变成了一架楼梯——就像是埃舍尔画作里面的楼梯,始于一栋摇摇晃晃的巴塞罗那建筑,然后扭曲着穿透屋顶,直直地伸了出来,无所依凭地指向蓝天,旁边还有云朵飘过。妈和爸就在最顶端。爸爸往下走了几级台阶,把手伸给她。开始她很高兴地伸出手去,知道只要抓住爸爸的手,自己就得救了。但是现在她哭开了,因为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会被爸爸巧妙地躲开。他只是想让她认真听他说话。

        “我告诉过你,它不是什么糖果点心。它不是什么糖果点心。”

        “什么?”

        “它不是什么糖果点心,弗丽。我得跟你说多少遍你才肯听呢?”

        她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在驳船里面。梦境的最后一幕还在无望地撞击着她的眼球,戴维的话还回响在驳船里——它不是什么糖果点心。她躺在黑暗中,心脏疯狂地跳着。月光透过船体上的两扇舷窗照进来。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西铁城表,从她爬到这里之后,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由于筋疲力尽,失血过多,她全身疼痛,头脑发晕。t恤紧紧地包扎在伤口外面:看似已经暂时止住了流血,但她已经被之前的流血伤到了元气。她的皮肤又湿又冷,时不时还会一阵心悸,就像是在注射纯肾上腺素。她已经把那根矿柱拿了下来,把它横搭在架子上面。感觉到失血过多造成的气力不支之后,她爬到矿柱和船体之间,侧着身子躺下来,伸着一只胳膊,靠着船体。

        因为有那根矿柱挡着,她才没有在半昏迷状态中滚进水里,但是它却不能帮助自己离开这里。尽管在内心深处她很清楚,光靠它上面的发条永远不可能把舱门顶开,但是她还是苦苦挣扎了几个小时。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它不是什么糖果点心,弗丽……

        她扭过头,看着通过的那扇舱门。驳船在她身后向下倾斜着,尾部船舱里的水面几乎碰到了甲板底。不是糖果点心。电石气——将那块电石扔进水里产生的气体——密度要比空气轻一些。她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观察了一下水的位置,又打量了一下布满了铁锈和蜘蛛网的甲板底,然后抬起下巴,看了看绳索柜,上面有个小洞口。如果把它打开的话,那是在浪费时间,因为通往表层的那个供绳索进出的口实在是太小了——她已经拿灯照着仔细查看过,洞口只有拳头大小。尽管这样,那个绳索柜还是让她心头一动。电石气在一个这样的容器里会上升至顶端。有可能会往船舱里泄露,但是也可能——只是可能——不会低于舱门的边缘而漏至船尾。如果她躲到船尾,在舱壁后面呆着的话。如果气体是在这儿……

        这种想法很危险,很疯狂,但如果是父亲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种想法付诸实践。她哼哼着将矿柱从横档上推下去,任其落入水中,然后放下双腿,筋疲力尽地感受着血液从大脑到躯体的流动,时缓时急的心跳,以及环绕着脑袋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静电波。她坐在原地,闭着眼睛,用一种缓慢、平稳的节奏呼吸着。驳船终于在她眼里停止了摇晃。

        等到心跳渐趋稳定之后,她伸手在背包里找到电石。就在她想要把电石从包装袋里取出来的时候,隧道里再次有声音响起。又是卵石掉进气井溅起水花发出的那种熟悉的扑通声。她坐在原地,转过头,嘴巴微张,心脏怦怦狂跳。她极为谨慎地将电石放回背包。然后,好像有人在偷偷往上爬,她听到格栅不堪重负发出的呻吟,以及有东西掉进水里发出的声音。两声。三声。

        她悄无声息地从横档上面溜进水中,一只手扶着船体一点点挪向驳船的另一侧。眩晕时不时卷土重来,每逢这个时候她就不得不停下来,艰难而又无声地用嘴巴呼吸,尽量击退那种令人恶心的头晕眼花的感觉。在距离洞眼6英寸的地方她停下来,背靠着船体,这样就能看得清外面。隧道里面没有人。月光照进来,但是从远处气井里面垂下来的那根绳子却在微微摇晃。她屏住呼吸,凝神谛听。

        一只手从洞眼里伸进来,手里还拿了只手电筒。她立马往后缩了缩身子。

        “弗丽?”

        她站稳身子,大口喘着气。

        普罗迪?她摸到挂在脖子上的头灯,伸手握住他的手给他推了回去,上前一步将灯光照在他脸上。他正站在及膝深的水里,对她眨着眼睛。她立刻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她热泪盈眶,伸出一根指头戳着自己的额头,“该死,保罗。我还以为你被他干掉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还没死。我来了。”

        “该死!”一滴泪珠顺着面庞滑落下来,“该死!这真是太可怕了。”她擦掉眼泪,“保罗——他们来了吗?我是说,真的,我需要尽快离开这里。我流了太多的血,都已经快要……”她停下来,“那是什么?”

        普罗迪手里拿着个很大的东西,外面用塑料布包着。

        “什么?这个吗?”

        “是的。”她颤巍巍地擦了擦鼻子,往下拉了拉头灯照着它。那东西形状很奇怪,“你拿的是什么?”

        “没什么,真的。”

        “没什么?”

        “是的。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去了趟车库。”他解开外面包着的塑料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铁链下面的岩屑堆底部。里面是一个角磨机。“我想它或许可以帮你出来。是用电池的。”

        她盯着它,“这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她将目光转向他的面孔。他大汗淋漓——这有点不对劲。长长的汗迹,像一根根指头一样,弄污了他的衬衫。她体内的毒虫又开始翻滚折腾:他报过警之后又大老远跑回家里拿了角磨机回来,而救援队还没到场?她把灯光照向他的脸。他镇定地看着她,嘴唇稍稍张开,牙齿若隐若现。

        “其他人呢?”她冷漠地喃喃低语。

        “其他人?哦——他们还在路上。”

        “他们让你一个人回来的?”

        “不可以吗?”

        她吸了吸鼻子,“保罗?”

        “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从哪眼气井里下来?总共有23眼呢。”

        “呃?”他伸出一条腿,将角磨机放在大腿上,开始往上面安装砂轮,“我从西头开始,挨个气井下去看,直到找到你为止。”

        “不对。我感觉你说得不对。”

        “嗯?”他温和地抬起头来看着她,“你说什么?”

        “不对。从那头过来总共有19眼气井。你的裤子是干净的。你刚下来的时候裤子是干净的。”

        普罗迪放下角磨机,对着她古怪地笑了笑。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好久。然后,他一言不发地继续安装砂轮,好像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有过任何交流。他拧紧了砂轮。过了几秒钟,似乎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他站起来,又对她露出微笑。

        “怎么了?”她喃喃自语,“怎么了?”

        他转身走开,身子往前,但是脑袋却怪异地往后扭着,继续盯着她的眼睛。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已经转到驳船的侧面,从她的视野中消失。隧道里面立刻陷入一片死寂。

        她关掉头灯,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之中。心脏急剧跳动着,她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漫无目的地打着转,绝望地考虑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事简直太操蛋了!普罗迪?她头大如斗,两条腿似乎也变成了软面团,很想坐下来先喘几口粗气。普罗迪?居然是——普罗迪?

        从她左边10英尺远的地方传来马达的声音。一阵哀鸣像利爪一样袭向她的脑袋。是那个角磨机。她不知所措地向旁边跨出一步,想摸个什么东西抓在手里,结果却碰得背包好一阵乱晃。角磨机的砂轮打在金属船身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通过洞眼可以看到如同瀑布般落下的火星像烟花一样照亮了隧道。

        “停下来!”她叫道,“停!”

        他没有回应。角磨机的半个砂轮已经穿透了船身,从缝隙里透进来一丝月光。它的切入点就在她和舱门中间的地方。砂轮缓缓向下移动,啃咬着船身。往下移了大概10英寸,结果碰到了某个切不动的东西。机器跳动着,发出疯狂的声音,向空中抛撒着火星。好多金属颗粒在船舱内跳动着,落进黑暗中的污水里。砂轮又恢复了活力,重新切进船身,但是机器好像出了点问题,砂轮与金属碰撞着,马达时断时续,发出阵阵呜咽之后,便没了声息。

        普罗迪在外面轻声咒骂着。他拿掉砂轮,开始修理机器,而她则凝神静气地听着他的动静。他又发动起了机器,但角磨机还是时断时续,吭哧了一阵子,突然间再次停下来。船舱内立刻飘进一股失灵的机器散发出来的像是烧焦的鱼一样刺鼻的味道。

        她脑子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样一句话:我曾经见到一个女孩子从挡风玻璃上撞飞,面部着地滑了足足20英尺。这是普罗迪在对她进行酒精测试的那天晚上说过的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他说这句话的方式竟然如此令人毛骨悚然。语气里带了点幸灾乐祸。普罗迪?普罗迪?普罗迪?一名重案组侦探?那个经常肩膀上挎着健身设备从健身房出来的家伙?她想起他俩在酒吧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对他的看法,当时自己居然还幻想着和他或许能够发生点什么。

        外面突然静了下来。她抬起头,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向洞外。什么都没有。然后在大约20码远的地方传来蹬水的声音。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以为角磨机的尖叫声会再次响起。但是他的脚步声却渐渐消失——像是正在往隔间另一端的塌方走去。

        她笨拙地擦了擦嘴巴,咽下苦涩和酸楚。为了避免头晕,她动作异常缓慢,小心地跪在横档上,抓住右舷窗停稳了身子,透过检查孔向外看去。

        从驳船的这一侧是可以看到通往另外一个塌方的那一段隧道的。月光直接从气井里照射进来,运河水发出昏暗的光。外面的墙壁歪歪扭扭,看得她头晕恶心。虽然几乎是完全处于黑暗之中,她却能够清楚地看到20英尺之外的普罗迪。集中精力,她疲惫的大脑命令道,看仔细了——他正在做某个很重要的事情。

        他在隔间的另一端——年深日久,有一个地方的水已经退去,露出大约一码宽的地面——就在运河的河道上,是周二那天她和威拉德走过的地方。普罗迪侧面对着她,衬衫沾染了运河的脏水,污迹斑斑。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可以看出来他正在细细查看手中的某个东西。玛莎的鞋子。他把鞋子放进衣兜里,还按上了摁扣,然后以一种丑陋的姿势蹲下身子,端详着地面。弗丽紧紧抓住孔眼边缘,将面颊紧紧贴在上面,张开嘴巴呼吸着,极尽目力向外张望。

        普罗迪用双手兜着枯叶和淤泥,像条狗似的把它们扒到身后堆成一堆,在前面挖出一个洞来。几分钟之后,他不再往后搂土,而是蹲着身子往前挪了挪,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扒拉。那块地面很软——跟塌方一样,大部分是硅藻土,里面夹杂着一两块岩石——但是弗丽感觉他并不是在清理一块岩石。那东西形状太过规则,看上去特像一块波纹钢。她只觉得一阵虚弱传遍全身,几乎要窒息了,头皮也阵阵发麻。那是一个坑。她之前没有注意到——根本不会注意到——因为他用土掩盖得很好,但是她仅凭直觉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一座坟墓。普罗迪在运河河床上面挖了个洞。这应该就是玛莎的葬身之地。

        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打量着眼前的东西。之后,似乎对看到的结果很满意,他又把土堆了回去。弗丽回过神来,闪身进到水里,往她丢掉矿柱的地方走去,胳膊在污水中往前伸展摸索着。她可以把矿柱带进后船舱里面,把它插进什么地方顶住关闭的舱门。这样能够为她争取一点时间,但是不会太长。她直起身,眼睛四处打量。绳索柜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它不是什么糖果点心,弗丽…

        她悄悄将手伸进背包,绕过那块含盐的坚硬电石,去摸索其他东西。凿子,活动岩楔,还有一截她走到哪带到哪的绿色降落伞绳,因为父亲曾经对它起过誓。永远都不要低估降落伞绳能够为你解决的问题,弗丽。她的指头碰触到一个小塑料物品——打火机。这也是父亲的必备物品。她通常会带两个——不,今天带了三个:背包底部还多出来一个。她咬紧牙关,又将目光投向上面的绳索柜。

        她听到外面一阵水响,要比她想象的离驳船近一些。又是一声响,更近了。再来一声。这时她才意识到普罗迪正向自己跑过来。他冲向船身的时候,整艘驳船可怕地摇晃着,颤抖着。她听到他从船身上弹开,落入水中,水花飞溅。她缩回身子,蜷成一团。洞口有一道光线闪过,之后又是一片沉寂无声。

        极度恐惧之下,她急剧喘息着,根本无法停止。她看向身后的舱壁——在狭长通道的另一端,距离自己似有数英里之遥。墙壁正在左摇右晃。什么都不像是真的,都像是她梦里的东西。

        又是一阵水花飞溅的声音。这次是从后面传过来的。她紧张地往前缩了缩身子。普罗迪就落在她所站地方的后方。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加在船体上的重量,感觉那冲撞像音爆一样在自己的肌肉和器官里回荡,仿佛普罗迪想要把驳船震出水面。

        “嘿!”他用力敲打着船身。一连串尖锐的敲击声,“醒来!快点醒来!”

        她麻木地摸到那块横档,坐了上去,双手捧着脑袋,试图阻止大脑里的血液外流。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臂不停颤抖。

        上帝!上帝!上帝啊!这就是死亡。这就是她的死亡方式。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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