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子柴迎接了医疗少年院的第二个秋天。
房间的窗户栏杆外只看得见对面大楼的牆壁,不管春夏秋冬,景色都不会改变。
但御子柴并不在意。不管季节如何变化,或是树上是否开了花,对御子柴来说全都没什么不同。令御子柴无法忍受的是日常生活上的一成不变。入院之前对少年院这个陌生环境感到恐惧又害怕,但习惯之后才发现,这里跟一般初中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劳动实习取代了数学及理化等科目。若不看犯罪前科,其实院生跟一般少年没什么不同。至于那些教官,就像是穿上了制服的教师。
空洞的内心深处不断颳着强风。刺耳的风声令人难以承受。让风停止的唯一办法,就是获得满足。当初刚杀害佐原绿时,内心因兴奋及成就感而极为充实,如今却再度变得空虚。
柿里与雷也、稻见之间的争执,虽然是心中的秘密娱乐,却不足以塡补空虚。御子柴有时会以言语怂恿雷也及次郎,但他们根本没有动手殴打教官的勇气。至于稻见与柿里,假如能发生流血衝突的话,或许多少还能塡补御子柴的心灵空虚,可惜他们虽然感情不睦,事态却不再恶化。
然而排遣空虚的要素,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稻见就是个好例子。
稻见这个人,跟御子柴过去遇过的任何教师都不相同。负责御子柴的教官共有两名,稻见管的是教育,另一名教官管的则是医疗。负责医疗的教官一天到晚探索御子柴的心理状态,稻见却从不曾干涉御子柴的内心世界。其他负责教育的教官总是会对院生不断告诫其所犯罪行的严重性,但稻见甚至不曾确认过御子柴心中是否带有悔意。
稻见不曾强行突破御子柴的心防,却也没有表现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每次向他搭话,他都会露出随和的眼神,问一句“有什么事?”刚开始的时候,稻见的相貌给人一种严苛的印象,但看久了之后,反而觉得有一点可爱。
随着互相理解,御子柴逐渐明白了稻见的好恶。有一次,御子柴曾对稻见脱口说出“我很后悔杀了人”这种话。当然,这并非发自内心的忏悔,只是想在稻见面前表现出优等生的模。
原本御子柴以为稻见听了这句话应该会有些高兴,没想到竟然弄巧成拙。稻见板起脸,瞪着御子柴说道:“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咦?”
“这种笨拙的谎话只会惹人不愉快,不仅没办法加分,而且还会扣分。所以我劝你以后别再说了。”
“我并没有说谎……”
“如果是像雷也那种早已养成说谎习惯的人,或许还不要紧。但你平常总是一副优等生的模样,所以一说谎,更容易惹人生气。”
稻见的口气并非斥责,而是训诫。
“不管是再傲慢的人,一旦做了坏事,第一句话多半都是道歉。例如‘我很后悔’、‘对受害者及家属感到抱歉’或是‘我打算花一辈子来弥补这个过错’之类。老实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对。说出这些话时,本人或许是真心诚意也不一定。但是这些话一出口后,心情就会轻松很多,误以为自己已经改过自新了。如此一来,马上就会把赎罪的念头抛到脑后。说话这种行为,就是具有如此显着的效果。”
御子柴完全没想到稻见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大部分的人说谎,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不断靠谎言来欺骗自己,下场就是丧失了更生的时机。所谓的赎罪,靠的不是言语,而是行动。你想表达忏悔之意,不应该用说的,应该用做的。”
从小,双亲总是教导御子柴一旦做了坏事就应该道歉,教师也常说应该把心里认为正确的想法说出口。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竟然要御子柴别道歉,这是过去从未听过的新概念。
“用做的……但我该做什么?写信给那个女孩的父母吗?”
“所谓的赎罪,是补偿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而不是后悔。就算你后悔几百天,写了几百封道歉信,小女孩也不会死而复活。写信虽然称不上是坏事,但那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敷衍而已。”
“不然我该怎么做?”
“既然杀了一个人,补偿的方法当然就是拯救其他承受着苦难的人。”稻见淡淡地说,“你不认为这是最合理的方式吗?”
御子柴被这么一问,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过去脑中从来没有浮现过这样的想法。
除了稻见之外,还有另一个排遣空虚的要素,那就是雷也。
随着交情愈来愈好,雷也变得对御子柴无所不谈。若是其他院生遇上这种情况,肯定会觉得心烦,但雷也的话总是虚虚实实,令御子柴忍不住专心聆听。御子柴将稻见对雷也的评价说了出来,雷也相当感兴趣。
“喔?那老伯不愧是有看人的眼力。说谎已经是我的习惯,一点也没错。”
“他还说不断欺骗自己会丧失更生的时机。”
“这句话只适用在像你这种刻意说谎的人身上。说谎对我来说就跟呼吸没两样,根本没这个问题。人家说要在社会上打滚就得学会说谎。在我看来,说实话尚、说谎话低贱的想法,实在是太幼稚了。”
雷也老气横秋地说,“说谎也是一种生活情调,比起平凡又无趣的真实,还是加油添醋的谎言更有助益。”
“靠说谎在社会上打滚,指的是你上次说的律师工作吗?”
“那当然,男人话一出口,可不能反悔。”
“你认为自己适合当律师?”
“为了委托人的利益,我可以说任何谎。打赢了官司,就可以拿到酬劳,这工作真是太适合我了。”
“但律师倒也不是一天到晚说谎吧?”
“这你就不懂了。在美国,律师跟说谎可是画上等号的。律师的英文是,骗子的英文是liar,是不是很像?”
御子柴对律师并没有好印象。遭逮捕后,御子柴曾与数名律师对谈过,但这些律师虽然面对着御子柴,眼睛却总是看着御子柴身后的某些事物,而非停留在他身上。
“就这点来说,次郎可就完全没有让稻见老伯批评的理由了。次郎连怨言也说不出口,更别提说谎了,对吧?”
雷也拍拍坐在身旁的次郎肩膀。次郎脸上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他一直在旁边听着,因此知道雷也这么说并没有恶意。
自从与雷也混熟了之后,御子柴察觉一件事,那就是次郎跟雷也总是形影不离。不知是雷也特别中意次郎,还是次郎仰慕雷也,总之口齿伶俐的雷也与高头大马的次郎,可说是相当登对的组合。
两人的房间明明相隔很远,却经常腻在一起。其他院生并没有像这样的情况。
“我们是互利共生关系,我负责出点子,他负责出劳力。”
次郎听雷也这么说,笑着比了个胜利手势。
以互利共生这句话来形容两人的关系,确实相当贴切。每当雷也与其他院生发生争执时,次郎就在站在雷也背后,摆出恫吓的姿势。相反地,每当次郎遭到嘲笑或挑爨时,雷也就会以其犀利的话术将对方骂得体无完肤。
“你看着吧,将来我一定会成为全日本最坏且最有钱的律师。到时多半会树立不少敌人,次郎就是我的保镳。”
“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这当然只是句客套话。司法考试的考生若听到蹲少年院的少年犯要当律师,多半会嗤之以鼻吧。听说考试相当难,只有极少数成绩最优秀的人才能及格。何况这些话从雷也的口中说出来,虚假的成分当然更高了;然而一旁的次郎却完全相信,听得频频点头。
虽然滑稽,却又充满了趣味。这两人与柿里之间的纷争虽称不上深仇大恨,但再加上稻见,或许会产生某种化学反应。没有必要焦急,反正有的是时间。只要耐着性子等下去,一定会愈来愈有趣的。
然而感兴趣的对象虽多,空虚感毕竟难以抚平。每次感受到心中的空虚,御子柴便极度不安。要塡补这个空虚感,就必须让自己获得满足。但是院内不可能做出那些能让自己满足的行为。一来教官或其他院生不可能乖乖就范,二来在严密监视体制下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但倘若放任这股空虚感不去理会,最后会变成什么样?自己是否会遭空虚完全呑噬,最后失去理性?御子柴每天总是蜷曲着身子熬过夜晚,仿佛恐惧着某种看不见的敌人。
就在这个时期,御子柴遇上了那个女孩。
少年院将男院生与女院生分开管理,平常没有接触的机会。唯一的例外,是每年一度的合唱大会。唯独在这场活动上,男女院生会齐聚在体育馆。
平常男院生能接触到的异性,只有少数几名女性医疗教官,因此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年一度与同年龄层异性接触的机会。拥有留头髮及自由穿着权利的高阶院生,都会在这一天费心打扮。就算是低阶院生,也会细心地剃去鬍子,并将衬衫烫平。
“礼司,你帮我看看,鼻毛有没有露出来?下巴的鬍子有没有刮干净?”
雷也将脸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御子柴的脸颊。御子柴随口说道:“没有鼻毛,鬍子也刮得很干净。不过距离—公尺以上,根本看不到吧?”
“那可难说,搞不好有接近的机会。”
“那是吗?”
虽说是齐聚一堂,但男女院生的座位分别在左右两侧,光是中间的走道就有四公尺宽。而且合唱并非男女混合,更没有跳舞时间,男女双方根本不可能近距离接触。
御子柴对同年龄层的异性丝毫不感兴趣。雷也认为这点相当“异常”,但御子柴并不在意,因为这少年院里的院生本来就没有一个是正常人。只不过是对异性没兴趣,根本不算什么?此外,御子柴对合唱大会也没兴趣。反正曲目一定是教官决定的,不可能有流行歌曲的歌词多半都是在赞美根本不存在的希望或是些空泛的励志论调,听了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唯一値得庆幸的是只要坐在椅子上就好,不必做那些累死人的爬楼梯及交互蹲跳。
正如同御子柴的预期,演唱的曲目表上全是些励志歌曲。而且唱歌的人都是些练习不足的门外汉,声音可说是荒腔走板。听这种歌声,简直可说是少年院特有的一种刑罚。不到第三首,御子柴已忍不住想要捣住耳朵。
还得煎熬将近一小时……御子柴想到这点,内心便充满无奈。就在这时,合唱队伍下了台,接着有数人将一座原本放在角落的直立式钢琴搬到中央。御子柴一看曲目表,上头写着接下来表演的是“钢琴独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热情》”。说起贝多芬,御子柴过去只听过最有名的交响曲。
御子柴没想到少年院内竟然有人会弹钢琴,心里已有些惊讶,一看见弹奏者出现在台上,更是心中错愕。
弹奏者缓步走了过来。那是一名身高可能不到一百四十公分的娇小女孩。一头短髮让五官显得更加稚嫩,看上去简直像是小学生。这样的女孩竟然会在少年院里,到底是犯了什么样的重大刑案?
在御子柴的愕然注视下,少女在钢琴前就坐。她完全无视台下的观众,脸上毫无笑容。
哼,装什么清高。御子柴心里刚这么骂完,顿时被少女手指所释放出的声音紧紧吸引住。
那并不是逼人不得不注意的尖锐声音,而是宛如沿着地面爬行的沉重低音。但音质清晰宏亮,仿佛拥有实体,揪住了御子柴的双脚。紧接着,是一阵不断重複的阴繫旋律。难以言喻的牵引力道,仿佛正在御子柴的身上缓缓收束。
御子柴感到震惊而榜徨。当然,御子柴对钢琴声并不陌生。从前读国中时,音乐课上也听过无数次现场的钢琴演奏。正因如此,御子柴原本对钢琴独奏丝毫不感兴趣。但如今,御子柴心中却涌生了一股蕴含着期待的不安感。
阴沉的旋律持续了一会之后,出现了一些御子柴也曾听过的旋律,唤醒了心中的音乐记忆。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孩,为何能弹出如此撼动人心的音乐?御子柴心里正纳闷时,女孩敲打琴键的速度登时增快了。
宛如万马奔腾般的短调旋律。紧张感仿佛拥有实体一般,在体育馆内盘绕。短调旋律不断重複着激烈的攀升与下坠,简直像是由旋律组成的暴风。感情的光明面与黑暗面互相激荡,心灵的光与影宛如化成了钢琴琴谱上的演奏强弱记号。
御子柴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透过旋律,御子柴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原来一个曾经杀害幼童的人,内心深处依然有着嗜虐衝动以外的感情。喜悦、愤怒、哀悼、安祥……这些原本沉睡的感情,全化成了五颜六色的光束,在子柴的心中互相缠绕、盘旋。
少女弹奏的钢琴声虽是弱音,但每一音都清晰可辨,丝毫不拖泥带水。旋律逐渐放慢,眼前却仿佛可以看见音符的队伍。旋律由弱(piano)转为极弱(pianissimo),声音变得若有似无;然而就在下一瞬间,相同旋律再度响起(御子柴回想起来,乐理上这称为“主题”),并带有更加强烈的热情。
由御子柴所坐的位置,能看见女孩的手指。右手与左手仿佛成了完全独立的生物,负责旋律的右手在停拍的时候,负责和音的左手依然毫不止歇地在琴键上滑动。
猛然间,琴音拔髙。旋律起伏盘绕。主题宛如一波波海啸不断推来。
感伤、恐惧、脆弱与疯狂时而交迭,时而分离,下一瞬间又重新交迭。
自从听见第一道琴声后,御子柴便因受到震慑而动弹不得。声音仿佛化成了一片网子,仿佛撬开了深锁的门扉,在里头粗暴地衝击、碰撞。但奇妙的是,这非但没有造成不舒服,反而带来了一种令人陶醉的快感。
旋律的音量再度压低。少女也稍微挺起腰杆,恢复了较轻松的姿势。但根据前面的经验,御子柴心里明白这只是另一波高潮前的宁静。满心期待的御子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少女的左手与右手仿佛互相缠斗,并且逐渐往上攀升。御子柴的心跳速度,也随之增快。
更加强劲的键盘敲击,象徵着战争的肇始。
早已深深烙印在耳中的主题,在这关键时刻开始大鸣大放。
隐藏于其背后的感情,在一瞬间泉涌而出。
御子柴努力提醒自己,将忍不住想要张开的双唇紧紧闭上。一旦张开了口,进入耳内的旋律似乎会从嘴角洩出。
心跳声愈来愈激烈。视野愈来愈狭窄。五感全都集中在听觉上。琴音蓦然止歇,不再有半点声响。只留下最后一个音的余韵依然在耳畔回荡。
御子柴凝视着少女,心中早已呈现接近茫然的状态。这少女的年纪显然比自己轻,但她所弹出的音乐,却远比自己十六年来所知的一切更加丰富。
这名少女到底是谁?
然而少女并未察觉御子柴心中的迷惘,再度将手指移上了键盘。御子柴赶紧重新将注意力移回听觉上。
第二乐章以柔和的旋律开始,氛围与第一乐章完全不同。安祥的旋律,带来了精神上的宁静。右手与左手淡淡地编织出琴音。即使是对古典音乐所知不多的御子柴,也知道这曲子为长调。原本以为雀跃舞动的节奏会逐渐攀升,但结果却出乎预期,一直维持着一定音量。
增加了华丽氛围,有如绚烂耀眼的水波之光。
御子柴的脑中浮现一幅景象。
自己与某个人手牵着手,往前迈步。地点是哪里?是公园,还是河堤边?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附近必有流水。鼻中闻到水的气味,耳中听见潺潺水声。
正当御子柴陷入冥想,曲子开始转调。旋律快节奏地舞动。曲调在弹跳中流转,宛如跃上水面的水黾。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如此毫无徵兆的安祥心情,是入院以来从未有过的体验。不,应该说这辈子从不曾有过。与朋友嬉戏时,与家人相处时,甚至是看着佐原绿的尸体时,心里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御子柴这才惊觉,原来自己的体内存在着名为祥和的感情。飘飘然宛如置身在母亲的胎内,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散入了周围空间。
旋律轻巧而流畅华丽,不断往上攀升,更加变得耀眼夺目。紧接着,却又落回低音,恢复了安祥平稳。
御子柴自然而然闭上了双眼。虽然对少女的手指动作同样抱持兴趣,但此时已不想受景色、气味、触觉等任何感受所干扰,只想将全副精神投注在琴音上。
熟悉的变奏旋律持续了半晌,一弱一强的和音骤然响起,紧接着便进入了第三乐章。
御子柴蓦然从冥想中惊醒。从一开始,便是强劲有力的琴音。那是一种挑动不安、令胸口纠结的音色。伴随着琴音,身体内侧仿佛有大量岩浆正不断向外喷发。那是一种足以将所有接触事物烧成焦炭的感情。充塞在胸中,温度不断攀升。
爱与恨、激昂与冷静、解脱与束缚,各种矛盾的感情互相纠缠、盘绕。悲伤与愤怒化成了尖锐的长矛,刺入灵魂的最深处。
阻挡感情的堤防仿佛随时会崩溃,御子柴不由得全身颤抖。然而身体不听使唤,甚至没办法将耳朵塞住。不断钻入耳中的激烈琴音,以及随时会自胸口喷发而出的情感,让御子柴只能任凭摆弄。
旋律忽放慢了脚步,但那只是为了增加变化的短暂歇憩。少女的右手依然不停猛击,左手依然不停爱抚。
乐曲进入后半,出现了新的旋律,速度也开始提升。盲目的热情宛如狂风一般排山倒海而来,撞飞沿路上碰触的一切。没有人能够使其停止。
加速……加速……加速……蓦然间,速度又放慢了,反而让御子柴更加紧张。这显然只是最后一场狂风暴雨前的宁静。
半晌之后,和缓的旋律猛然弹跳了三次。节奏再度加速,牵引着御子柴的灵魂奔向终点。
少女整个人往前倾,手指的速度快得看不清楚。御子柴感到呼吸困难。不知不觉,竟连呼吸也遭旋律束缚了。
够了,别再弹了……!不!继续弹下去!
两种感受互相衝撞下,曲子酝酿出了最后的激情。那娇小的身躯,为何能蕴藏如此惊人的能量?少女以骇人的气势敲打着琴键,仿佛要将钢琴摧毁才甘心。
几乎令人昏厥的充奋感如波涛般涌来。和音连打下,激情彻底喷发,乐曲终于结束。
御子柴回过神来,深深吐了一口气。下一秒,才想起要拍手。赞赏或感叹之类的意识还没浮上心头,双手已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御子柴相信,下一瞬间全场一定会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然而事实并不如御子柴的预期。全场并没有疯狂鼓譟,只有称不上敷衍但也不算热烈的掌声。御子柴急忙左右张望,却看不到一张亢奋的表情。院生们全都神色呆滞,就跟上一场聆听门外汉合唱时并无不同,有些人甚至还偷偷打着呵欠。
不可能吧?这些人难道都没有耳朵?
对御子柴来说,那是一场撼动魂魄的演奏。过去沉睡在心中,不,应该说是压抑在心中的一切情感,都获得了解放。
御子柴转头望向演奏者,以为她一定会因听众反应冷淡而露出不满神情。没想到那少女竟然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态度就跟登台时毫无不同。她匆匆转身下台,甚至没有对着台下行礼。但这种对听众视而不见的态度,看在御子柴眼里反而多了三分洒脱之美。
除了音乐的表现力之外,这名少女的体内似乎还蕴藏着宛如钢铁般强韧的灵魂。不可思议的是,全场仿佛只有自己才看出了这一点。
难道她所演奏的音乐,在本质上与自己有某种程度的共通点?正因如此,所以产生了共鸣?
场上的掌声早已止歇,唯独御子柴依然拍个不停。
合唱大会结束后,御子柴立即向稻见询问那名少女的事情。
“噢,你说那个钢琴弹得不错的女孩?”
以“弹得不错”来形容,实在是太眨低她了。御子柴忍不住想要如此驳斥。
“她是去年进来的,负责的医疗教官御前崎认为音乐有助于感化教育,因此将钢琴课排进了她的课表里。她每天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弹钢琴。像这样的课程安排,在我们院里是第一次嚐试,因此吸引了不少目光。你怎么突然问起她的事?”
“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再让我听一次她的钢琴?”
“你想听她弹琴?唔,你有这么高尚的兴趣是好事,但她住在女生宿舍,你想见她可不容易。如果你真的想听钢琴演奏,我可以替你淮备唱片或录音带,如何?”
平常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御子柴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令稻见有些惊讶。他特地以感化教育为名义,借来了录放音机及收录了钢琴演奏的录音带。
或许古典音乐能令自己改头换面……御子柴抱着这样的期待按下播放键,结果却是以失望收场。
从那小小的喇叭中传出的音乐,在御子柴耳里只是单纯的声音集合体。明明同样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热情》,此时却化成了一堆杂音。
果然还是得由那女孩演奏才行。御子柴不断垦求稻见,然而稻见却以不符院内规定为由,迟迟不敢答应。
好想再听一次那女孩的演奏。
录音带无法取代她的演奏,换成了其他演奏者多半也是相同结果。
那女孩的音乐能够改变自己。
御子柴不厌其烦地对稻见苦苦哀求。过去御子柴对任何事都是冷眼旁观,或是摆出优等生的姿态,如今却对一件事情如此执着,令稻见也感到相当错愕。稻见与医疗教官商量后,又过了一阵子,终于成功安排让御子柴每星期到体育馆听女孩演奏钢琴一次。
“御前崎教官说,弹钢琴时旁边有听众,或许更能发挥感化效果。换句话说,这叫各取所需。”
稻见说得轻描淡写,但御子柴明白这样的做法违反了数条院内规定,肯定是稻见不断向高层决策者垦求的结果。
“谢谢教官!”御子柴发自内心,真诚地大声道谢。稻见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接着羞赧地挥了挥手。
就这样,御子柴获得了每星期一次的幸福时间。形式上,每星期六的下午一点至两点,院生可以牺牲看电视的时间,到体育馆聆听钢琴演奏。由于占用的是看电视的时间,任何院生都可以自由前往,但其他院生顶多只去一、两次而已,唯独御子柴每星期从不缺席。
每次御子柴坐在特等席上,心里总是有一半对其他人不懂欣赏的愤愤不平,以及一半仿佛演奏会专为自己举办的优越感。据稻见告知,少女是从去年才开始学琴,会弹的曲目还不多。在那一小时里,她弹的总是贝多芬的《热情》《悲怆》《月光》这三大奏鸣曲。许久之后,才加入了萧邦的曲子。但对御子柴来说,这已完全足够。不,应该说曲目极少,反而是件好事。
或许是第一印象太过强烈,少女弹奏的《热情》总是会深深撼动御子柴的内心。听的次数越多,不但没有失去兴趣,反而更增强了还想再听一次的欲望。御子柴虽然没吸过毒,但心里暗自想像,或许吸毒就像这么回事吧。其实少女并非钢琴天才,听久了之后,御子柴发现少女的演奏有时会出现节奏紊乱或弹错键的状况。或许在熟悉古典音乐的人听来,这样的演奏水淮实在不足一哂,但这并没有削减少女的钢琴声在御子柴心中的魅力。御子柴深深觉得,自己与少女之间仿佛有股无形的磁力,将两人拉拢在一起。
某一天,负责监视少女的女性教官因临时有事而暂离,御子柴于是鼓起勇气向少女攀谈。
“抱……抱歉……”
“咦?”少女正要开始弹奏第二首曲子,突然被御子柴打断,脸色有些不悦。
“对不起,我只想表达谢意,谢谢你经常让我听见美好的音乐。”
“……不客气。”少女脸上不假辞色,仿佛诉说着“我并非为你而弹。”
“我叫御子柴礼司,你呢?”
“岛津小百合。”
“本名吗?”
“不,是进来才取的名字,不过我很喜欢,出去后还是会继续用。”
“听说你是去年才开始学琴?真是太厉害了。”
“谢……谢谢……”
御子柴一称赞,小百合微微低下了头。看来她并不习惯受到称赞,这一点也令御子柴感到意外。
“听说你一整天都在弹琴?”
“嗯,御前崎教官说这对我最有帮助。”
“感化教育的一环?”
因教官的指示才弹琴,这听起来颇有讽刺意味,但小百合似乎并不在意,点头说道:“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只要继续弹下去,似乎就能发生什么好事。”
“发生好事?”
“我曾经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御子柴心想,若不是做了坏事,也不会被关进少年院并被迫改名。
“我现在知道那不是正常人应该做的事,我不想再这么下去。假如我能弹出令大家都感动的音乐,或许就会改变吧。”
“改变?改变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或许是我现在的一切,以及我的将来吧。”
小百合说得语无伦次,但御子柴能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但御子柴听了这句话,反而心生捉弄的念头,于是说道:“这么简单就能改变一个人?”
“教官说,有些人会改,有些人不会改。”
“喔?到底差别在哪里?”
“教官说,只要拥有足以杀死过去的自己的坚强,就能够改变。其实我也不太懂。”
杀死过去的自己?御子柴正要询问这句话的意涵,却遭到了阻挠。
“你们两个不淮再说话!这一个小时只能弹奏跟欣赏钢琴,这是规定!”
教官一面击掌一面走到两人之间。两人的对话到此结束,钢琴演奏重新开始。
御子柴一如过去沉醉在琴音旋律中。
然而小百合最后那句话,却在御子柴的耳内盘旋不去。
区区一曲钢琴演奏,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吗?
御子柴找不到任何认同或反对的证据。站在客观角度来看,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虚幻且不着边际。
但若说这首乐曲带来了契机,唤醒沉睡在心中的感情,这听起来就合理得多。御子柴决定姑且一信。
以现实面来看,御子柴在接触小百合的钢琴音乐后,心境确实产生了变化。原本磨耗殆尽的诸般感情,逐渐重获生机。
举例来说,御子柴在看到柿里欺负雷也或次郎时,内心开始会感到愤怒。原本抱持旁观心态的御子柴,心中没有任何同情或共鸣,如今却完全变了样,胸口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
除此之外,与雷也交谈时,御子柴开始在意这个人心中到底隐瞒了什么样的事实,与次郎相处时,也变得将全部心神集中在理解那无法言语的双唇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此外,御子柴的心情变得容易受生活上的填事所影响。伊如在园艺劳动上接触各种时令花卉,御子柴开始会在意花瓣的颜色、触感及香气。那种感觉就像是取下了一块原本覆盖着五官的厚纱,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亮。对御子柴而言,仿佛是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原来这个世界充塞着如此丰盈的色彩、香气及声音,比鲜血更加艳丽动人,比尸臭更加芳香扑鼻,亦比临死前的惨叫声更加悦耳动听。
原本佔据内心世界的空虚感,如今已被这些自外界流入的清新事物塡满。
自那天起,御子柴与小百合不再有机会交谈,但每星期一次的钢琴演奏会,御子柴从不曾缺席。小百合同样态度冷漠,但随着演奏次数增加,其指下所弹奏出的音乐变得愈趋缜密且更具说服力。御子柴甚至感觉,演奏者与聆听者的意识已合而为一。
从这个时期开始,御子柴每天都活在自责之中。
为什么要轻易夺走他人的性命?
何况对方还是个如此年幼不经世事的小女孩。佐原绿在遭到杀害之前,一直以为御子柴是个温柔体贴的大哥哥。如果她还活着,接下来的人生不知还能体验多少快乐及美好的事物。
夺走他人生命的快感,以及将刀子插入肉体时的美妙触感,如今都已失去了魅力。为何自己当初会如此沉迷于那种野生动物的本能欲望之中?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及指尖,不是应该用来体验更有价値的事物吗?
直到如今,御子柴才恐惧起自己犯下的罪行有多么重大。
自己铸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自己夺走了一名少女原本应该感受到的喜悦、温柔、悲哀、同情、感伤与疼惜之情。
小绿再也没有办法吃下任何东西,自己却是过着三餐温饱的日子;小绿再也没办法拥有任何感受,自己却是每天活在数不尽的感受之中。
最重要的是,小绿再也没办法聆听音乐,没办法体会贝多芬的激情、萧邦的华丽及莫札特的流畅曼妙。
御子柴晚上做梦,开始会梦见小绿,在梦里,小绿不断逼问御子柴:“为什么下那种毒手?为什么是我?”
御子柴无言以对,只好转身奔逃。但不管逃得多远,小绿总是紧跟在后。那是一个没有出口的世界。御子柴被逼进死巷,想要转身求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身体动弹不得,无法移开视线。小绿那对翻着白眼的双眸,就在自己的眼前。
御子柴在三更半夜吓醒,紧握棉被的掌心早已汗水湾湾,喉咙宛如沙漠般干涸,心脏跳动速度快得仿佛随时会炸裂。不敢继续入眠,只好苦苦等待,直到晨_射入窗内。相同的下场,每天都在上演。
就在这个时期,发生了那起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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