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幢房子的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迅速转忧为喜。与此同时大家都格外小心关注着多德医生的一举一动,哪怕他下颌微微一抽搐都会招来一阵大惊小怪。但医生似乎大有好转,不仅行动机敏,而且从早到晚都在外出诊视病人;他恢复了在诊所的各项工作,往医院跑得也很频繁,甚至还拿“肯尼思·温希普太太”以及正在恋爱中的基尔代尔医生开起了小玩笑。莱玛工作十分卖力,嘴上唧唧喳喳数落着肯尼——说每次他们难得凑到一块儿时,他总要教她开他那辆车,次次都做无用功——总是引得众人大笑。福勒太太转瞬间就变出好多饼干和馅饼。艾西·平加恩把已经打点好的行李又拿了出来。就连哈利·托伊费尔的抑郁气息也少了几分,他把花床好好松了一遍土,移植了一批幼苗,星期三这天埃勒里竟还听见他哼起了农家小调。
即便肯尼思依然疑虑未消,他也尽量避而不谈。
只是,在医生的欢声笑语以及众人回应他的欢声笑语中,多少仍有些矫揉造作。他们就像舞台上的演员,谨慎地安排着每一波的情感流露。
埃勒里在房子里来回闲逛。除了在那老旧摇晃的地板上一遍遍丈量自己的足迹以外,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但他完全找不到安定感。一头是往事,一头是那首顺口溜,它们中间则是神秘的流沙。达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没变。一个富翁死了,一个穷汉死了,一个乞丐就算没死起码也失踪了,而一个小偷毫无疑问是死掉了,还有一个医生,正奏响他那悲剧交响乐中的谐谑曲。究竟在炼狱中,是什么人在谱写什么样的乐章呢?
星期三晚上睡下时,埃勒里开始考虑他也许该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但那是星期三晚上的事。
星期四,多德医生这首曲子随着一场车祸的双倍强音而划上了休止符。
埃勒里正和温希普一起吃早餐时,莱玛急急跑来,满脸歉疚地打着哈欠:“对不起,肯尼。早上好,埃勒里!睡过头了,我是说——”
肯尼思给了她一个吻:“你和医生都是。我一直在等着吃早饭,本来早该在医院了。弗莱克医生按计划要主刀一个气管切开术,他觉得有点棘手——”
“你刚才说,”埃勒里突然问道,“你和医生?”
“什么?”
“多德医生?睡过头了?”
“对啊,他还没下来呢。”
“可他下来过了。我下楼时看了看他的房间,他已经起床离开了。”
“但福勒太太说——”肯尼思停住了。
短暂的空白。
“别傻了,”莱玛乐呵呵地说,“肯定是天没亮就来了电话,出急诊或者诸如此类的。他床头有部分机,现在我想起来啦,夜里我觉得自己听到过电话铃响,”莱玛忽然痛苦地喊道,“你们俩能不能别摆出那种眼神?”
“莱玛,你确定夜里听到他的电话响了?”
“当然说不准啊,也许是我做梦也说不定。要不然他就是起了个大早,在吃早饭前出去散步了呗。我住进这里以后他有两次都这样。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他回来啦!前门的门铃响了。他忘带钥匙啦。艾西,是多德医生回来了吗?”
“是个警察,”艾西带着鼻音的话音传来,“你不是戈奇太太的儿子多迪吗?参加了海军的那个?老天,都长这么高了。”
他们全都在大厅里,莫名其妙、茫然不知所措。福勒太太从厨房那半开的门里探出脑袋;哈利·托伊费尔嘴里塞着鸡蛋,腮帮子还鼓鼓的,把厨房门又推开了些。
“奎因先生?温希普医生?”这是名年轻的警官,高个子,神色紧张;新上任不久。埃勒里不认识他。“达金局长让我来接你们两位。”
肯尼思说:“医生出事了。”
“是的,先生,”戈奇太太的儿子多迪恭恭敬敬地答道,“我们发现他的老爷车翻倒在四百七十八号公路旁的一条阴沟里。就在刚过铁轨不远处。他在立交桥的拐弯处撞上了水泥墙,车子已经是一堆废铁了。”
“但多德医生,”肯尼思喊道,“多德医生呢!”
年轻的警官尴尬而委婉地回答:“我想,医生,他生还无望了。”
多德医生死得很彻底。轿车撞上水泥墙后,他先是脑袋向前被甩出挡风玻璃、跌落沟底;车身也紧接着不偏不倚砸在他身上。解救人员花了一小时才把尸体弄出来。一名刚当上警察的新手——也就是戈奇太太的儿子多迪——被派来通知死者家人。
在现场的有验尸官格鲁普,检察官查兰斯基,还有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和弗朗西斯·奥邦农以及《记事报》的一名摄影师。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律师那张浑圆的胖脸也出现了片刻,但和达金、查兰斯基交谈过后他就消失了。现场来了两辆救护车,一辆来自莱特镇综合医院,另一辆来自斯洛克姆的县立医院。天桥两侧的往来车辆排成了长龙,沟边上更是人头攒动。近旁的农田中,一个农夫正冲着踏过他的萝卜和莴苣赶来凑热闹的小孩们大吼大叫。阳光暖融融的,一切都那么清新美丽。
“不,医生,”在沟底,达金劝说着肯尼思,“我不打算让你看他的样子。不行。”
“可我是个医生啊!”肯尼思喝道,“给我让开!”
“不,先生,我想这不合适。”达金寸步不让。莱玛拉着肯尼思的胳膊,把他拽到一块大石头旁边,两人坐了下来,莱玛紧握着他的手。
达金冲埃勒里点点头。
于是埃勒里见到了多德医生;确切说来,是因为他对多德医生非常熟悉,才能辨认出那就是多德医生;但多德此刻的形貌实在令他没法不觉得反胃。不过他还是定了定神,让他们将尸体翻转过来。他低头瞧了一眼本该是多德医生后脑的那个部位,便转身跌跌撞撞击和正与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交谈的验尸官和检察官会合了。弗朗西斯·奥邦农站在普伦蒂斯身侧,捧着他的笔记本随时待命。
“他的后脑勺,格鲁普医生——”埃勒里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我知道,”格鲁普不悦地说,“要是换了你,撞碎挡风玻璃飞出去,从二十五英尺高处坠落到棱角尖利的岩石上,然后一辆轿车再砸下来,你的脑袋瓜子又能好到哪儿去?”
“奎因先生,普伦蒂斯小姐的工资表上也有你的大名吗?”查兰斯基检察官微笑着问道,“她对他的后脑勺也很感兴趣。”
“难道你没兴趣吗,查兰斯基?”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质问道。她突然一扭头,那花哨的眼镜猛一反光,逼得查兰斯基不由将重心挪到另一条腿上。“我看,各位似乎都迫不及待地要将此事当做一起普通的高速公路事故处理掉啊。”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检察官的笑容不见了。
“验尸官先生不是说过,在你看来他五点左右就死了吗?”
“只是初步判断而已,完全非正式的。”
“他是个医生,”一个干巴巴的声音插了进来,“而且他这一生中从未拒绝过哪怕一个求诊的电话。”是达金局长,“他还随身带着药箱呢,普伦蒂斯小姐。”
“也罢,那么打电话的是谁?你可曾找出那位神秘的病人?这应该不难吧,即便是对一名莱特镇的警察而言。”
达金冷漠的双眼光芒闪烁,但语气依旧温和,“你总得给我们些时间吧,普伦蒂斯小姐。毕竟事发突然。”
“何况即便你们找到了某个人又怎样呢?多德医生会不会被人跟踪了?他会不会在天桥附近被人拦了下来?会不会有人狠狠敲了他后脑勺一下?他的车会不会是在驾驶者失去意识的情况下撞上那堵墙的?”
“那样的话我不得不说有人进行了完美犯罪,”查兰斯基又露出笑脸,“普伦蒂斯小姐,你再怎么天马行空也都得有些实据做基础吧。是否有人拦下了他的车——从路面上看不出任何迹象;是否有人重击他的脑袋——有这种可能但格鲁普验尸官也承认目前还无法查明——我们并未发现凶器,也许它就藏在那堆血淋淋的废铁中,永远辨认不出来了;我们还无法判断多德的轿车是不是被人操纵着高速撞下阴沟,因为现场的轮胎痕迹与多德自己不慎冲出马路的普通事故可能造成的痕迹相吻合。换句话说,普伦蒂斯小姐,眼下我们掌握的信息都指出这是一起事故,就像我们的公路上每年数以千计的类似事故一样。我保证,如果我们获得了支持相反结论的信息,你将第一个接到通知,普伦蒂斯小姐。”
“哦,走吧,查兰斯基。”格鲁普巡官说。检察官勿勿跟在他身后,而达金也紧随二人离去。
事实还是一片空白,埃勒里心想。又一次。两种可能,又一次摆在眼前。非此即彼。事故或者谋杀。天意作弄或人力为之。硬币的正面或者反面。
富翁死了,穷汉死了,乞丐死了,小偷死了。现在医生也死了。
“什么?”埃勒里说,“抱歉,普伦蒂斯小姐,刚才我怕是没在听。”
“我是说,”女出版人冷冷地望着他,“你还等什么呢,奎因先生,天降神启?他们是在候着查理·邓肯的运尸车来把遗体送走,但这工作不归你管,对吧?”
“恐怕——”
弗兰西斯·奥邦农劝道:“都是这几起死亡捣的鬼,奎因先生。麦卡比,哈特,安德森,雅卡尔,现在又轮到多德。我们也很困惑——”
“但角度不同,斯派克,角度不同,”他的老板朗声说道,“关键是大侦探先生在我们这镇上待了多久了?——而且你待得越久,奎因先生,死的人就越多。你什么时候才会用大段推理再书历史新篇呢?你的侦探工作什么时候才会启动呢?”
埃勒里寻思着,那边多德医生还尸骨未寒,连汽车的残骸都还留有几分热气,如果我现在就对她说:普伦蒂斯小姐,想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吗?因为我可以告诉你,普伦蒂斯小姐。你定会一笑了之,而我不得不嘲笑你一番。因为我们本该知情却都蒙在鼓里。我们应当看个一清二楚,却当了睁眼瞎。我们早该有所行动,却像没头苍蝇一样原地打转。
“告诉我,”她又开口了,“既然你好像无心回答这些基本问题——那就直接告诉我,奎因先生,你也认为这是单纯的事故吗?”
“我不知道。”埃勒里说。
那女人笑了,笑得热力四射。埃勒里心想:哦,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罗莎琳德·拉塞尔啦?他望着她转向奥邦农,浑身上下光芒闪动,“把这条新闻归到‘谋杀’一栏里,加个问号,斯派克。把多德和其他人联系起来。麦卡比,哈特,安德森,雅卡尔,多德。这背后藏着什么?谁在莱特镇搞人口灭绝?为什么?下一个是谁?咱们就用这个标题,斯派克:下一个是谁?普拉特!”她冲她带来的摄影师喊道,“你给奎因拍照了没?啊,为什么不拍?——快过来!‘名侦探驾临疑似犯罪现场?’”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笑嘻嘻地对埃勒里说:“我们已经把你拖下水了,埃勒里。”
红头发的弗朗西斯·奥邦农一脸认真,全情投入地写啊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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