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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日,星期六

        奥邦农不见了,莱玛和肯尼思回来了,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的“头版头条计划”进展顺利,然后奥邦农回来了;埃勒里就像一只空水壶,在五月的艳阳下被炖得心烦意乱;为了避开新婚的小两口而缩在多德家的角落里,更令他闷闷不乐。在他眼中,莱玛就是只刚刚觅得佳偶的鸟儿,正忙着筑起新巢。她外出购物;扯下旧窗帘,换上新挂毯;圆滑地调整了福勒太太和艾西·平加恩的干活习惯;接待病人,打出病历卡,接电话;从窝棚里把自己的书统统搬了过来;用肯尼思那辆上了年纪但颇可信赖的帕卡德轿车考了个驾照;还宣布她准备单枪匹马将整座房子重新粉刷一遍,并抽空到惠特比油漆店恶补墙纸设计课程;将她丈夫的衣柜彻底翻新——说是原来那模样真够丢人的——夜里才钻进被窝,疲累而甜美地酣然人梦。而肯尼思时时吹着口哨,就连埃勒里送给他们作为新婚礼物的那台留声机歇息时也不例外。其余时间屋子里则充盈着莫扎特、海顿和巴赫——洋溢着几何美感的曲风,无时无刻不在嘲笑埃勒里那对数学无计可施的大脑。有时那些乐曲逼得他不得不扛起锄头或是杀虫剂喷雾器逃遁到花园里去,但这样一来已另谋高就的哈利·托伊费尔不免又浮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就是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那矮小的身影,于是花园里也待不下去了。

        《记事报》高声吟诵那首死亡诗篇,结果奥邦农也算是报了仇。莱特镇一片惊呼。从下村的垃圾场到山丘路的大教堂,“富翁,穷汉”融汇成一首三声部的大合唱。这东西已摇身变为莱特镇一宝,每当商业巨子们想在会议上找点乐子的时候就使出这杀手锏。弗洛伊德·莱康明专为它谱上乐曲,霍利斯乐团在一年一度的莱特镇上村五月舞会上首演,第二天便传遍全城,第二周便荣升为莱康明广播节目中的招牌菜。

        《记事报》的社论奋起还击——无视奥邦农的建议——说弹琴放歌的传统固然古已有之,然而罗马城也正因此葬身火海。看样子,无与伦比的玛尔维娜那光洁如镜的盔甲算是沾上了一个污点:一怒之下,她决意要效仿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面对全城哄笑,她以一篇《谁是那个律师》反戈一击,继续昂着高贵的头颅。甚至县法庭和律师协会的大厅也热闹起来,就连主持春季季审法庭的莱桑德·纽博尔德法官,竟也在法庭工作人员记忆中头一次讲起了俏皮话:某日清早开庭时一名辩方律师未能到场,纽博尔德法官居然调皮地来了一句“c”。

        据《记事报》称,查兰斯基检察官与达金局长一如既往地拒绝评论。但有一天艾西·平加恩叫埃勒里接电话,当他拎起听筒时,达金恨恨地说:“估计这都是你的杰作吧,奎因先生。被贴上‘下一个’标签的是哪位律师?”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我想。”埃勒里低声下气,“也许霍德菲尔德会听你的,达金。或者如果他不肯多加小心的话,就派人保护他。”

        “我可没那时间和人力物力陪你玩游戏,奎因先生,”达金一口回绝,“我还得保障这一万人口城市的治安哩。另外,霍德菲尔德早已来过了,把你对他说的话学了一遍,他还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你。奥蒂斯可没在傻笑,我也一样!”

        “好吧,很高兴你终于看出这事并不好笑了。”

        “奎因先生,我已经有了结论,现在就知会你一声。”

        “什么结论?”

        “让这什么富翁、穷汉的屁话见鬼去吧。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犯罪案件。我不会再奉陪你纠缠此事了。”达金局长粗鲁地挂断了电话。

        埃勒里慢腾腾地走开了。

        星期六下午,埃勒里独自待在候诊室里,漫无目的地翻看着前天晚上从卡内基图书馆借来的一本《鹅妈妈童谣》。肯尼思外出就诊;莱玛去洛根市场进行周末采购,这种家庭主妇的行事风格,福勒太太还不太习惯——埃勒里听见她在厨房里对着瓶瓶罐罐连声抱怨;艾西在楼上什么地方用吸尘器清理地毯。然后前门砰的一声打开,埃勒里刚抬头就看见莱玛气喘吁吁地冲进门。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

        他火急火燎去拿外套和帽子的同时,莱玛边喘着气边把她知道的情况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她在洛根市场肉类柜台前排队时听到街上传来尖叫,随即人们从格朗容大楼的每个角落穿街过巷蜂拥而来。人群围拢之前,她恰好瞄到有什么东西四仰八叉躺在沃尔多兄弟裁缝店前的人行道上。

        “有个出租车司机说那是霍德菲尔德律师……从窗子里跌了出来……”

        埃勒里发现华盛顿街与斯洛克姆街交会路口的东南角被绳索隔开了。星期六下午正是一星期里上村最热闹的时候,几百号人紧紧贴在警方设置的隔离线外头。线内的商店橱窗中也垒了好些煞白的人脸,埃勒里在其中瞥见了沃尔多双胞胎。一名警察从格朗容大楼四楼一排标着“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执业律师”的窗子里探出身子,他正下方的人行道上,达金局长、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弗朗西斯·奥邦农,还有几名身着制服的人围着一堆被报纸覆盖的东西。

        埃勒里大叫了两声,达金发现他后招呼了几句,于是一名警察让他进来了。

        埃勒里掀起报纸一角。霍德菲尔德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姿势躺着,像一位关节极灵巧的杂技演员。他没穿外套,那特别定做的裤子再也不是一尘不染了,丝质衬衫则浸在一片油污、尘土和鲜血的混合物之中。

        位于米尼金路和林肯街上的志愿消防队派来一辆急救车,背靠隔离线,停在离尸体几步远的地方。

        人群静静地旁观着。

        埃勒里起身时,达金局长说:“是个律师,奎因先生。”不乏敌意。

        “不仅仅是一名律师,达金。是霍德菲尔德律师。”

        “不错。”

        “嗯,事已至此,达金,无可挽回了。”

        “不错。”

        埃勒里望着他只觉那股敌意甚是刺骨,“听起来你好像在责怪我,达金。”他开心地说。

        “别说什么责怪不责怪的,可有时候……你先把一个念头种进某人的头脑,他就将其付诸实践了。”

        “哦,明白。”埃勒里应道。

        达金突然说:“他们会照顾他的。到楼上来,查兰斯基在那儿指挥我的手下。”

        书桌上摊着几本法律书籍;根据一张黄色便条纸上霍德菲尔德的手写记录来看,他正在写一份案情摘要,查兰斯基说该案原定于下周开庭。霍德菲尔德那漂亮的休闲西装搭在椅背上,价值二十美元的帽子则栖息于衣橱顶上。

        “两点三十分左右霍德菲尔德把他的秘书弗洛丝·布什米尔打发走了,”检察官说,“星期六她通常一点钟下班,但今天要处理的信件太多。霍德菲尔德和她一起下楼,两人步行到科尔顿烤肉店随便吃了点午餐。他们在店门外分手,弗洛丝目送他走回格朗容大楼,布兹·康格里斯用电梯送他上楼,他单独一人。”

        “布兹说霍德菲尔德当时情绪不太稳定,”达金局长接过话头,“与平日志得意满的做派大不相同。弗洛丝·布什米尔也有同感。”

        “布兹瞅着他开了办公室的门走进去,这是最后一次有人看见活着的霍德菲尔德。”

        “杀他的凶手除外。”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说。

        “还没有任何证据,普伦蒂斯小姐,”查兰斯基温和地反驳,“霍德菲尔德工作一阵后从桌旁走到窗前。对了,当时窗子是敞开的。五月的天气相当热,他很可能是想透透气。然后他失足跌落——”

        “或者是自己跳下来。”达金插嘴道,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埃勒里。

        可检察官连连摇头:“只怕未必,达金。霍德菲尔德今天早上口述的几封信中提及了星期一的预约等,而且他正在写的这份摘要简洁明晰,绝不像出自某个脑子里盘算着自杀的家伙。不,”查兰斯基道,“这是一起意外。大热天里一个人走到窗前,忽然一阵眩晕,接着不慎坠楼,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

        “没准儿是有人把他推下去的。”普伦蒂斯小姐笑容可掬。

        检察官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扭头走到窗边去了。

        埃勒里忽然问道:“你们和大楼里其他租户谈过了没?”

        “无人可谈,”达金说,“除了霍德菲尔德,最后一个离开大楼的是三楼的温德尔·维勒律师,约了人去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球,他四点十五分动身时已经迟到了。布兹·康格里斯送他下楼,布兹自己五点钟到家,和他正常的星期六下班时间一致;再也没有上夜班或是加班到很晚的租户步行下楼来。我们询问了沿街店面的店主们——”

        “沃尔多兄弟也在其中吗?”埃勒里自言自语。

        “当然包括沃尔多兄弟,”达金甚为不快,“他们又不是什么特权人士。不过所有人都没看到有任何人在五点后进入或离开大楼。”

        “而且即便有人进出,”弗朗西斯·奥邦农指出,“店主们真的会注意到么?难道说一周内最忙碌的一个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他们会集体在人行道上晒太阳?”

        “说得好,斯派克,”他的老板赞许道,“先生们,现在的情形是这极可能是一起谋杀,你们心里都清楚。杀害霍德菲尔德的凶手要么是从朝华盛顿街开的那扇门,或者格朗容后面那条小巷的后面潜入的,要么就是从斯洛克姆街或莱特街溜进来的。然后原路遁逃。”

        查兰斯基转过身,“我更乐意在证据的基础上探讨具体问题,普伦蒂斯小姐。”

        “那就读读《记事报》吧,”她针锋相对,“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律师——”

        “印第安酋长,”检察官笑眯眯地替她念完。“达金,咱们莱特镇有红皮肤的人吗?因为在普伦蒂斯小姐——以及奎因先生——看来,隐形杀手的下一个目标将是一位名叫席亚瓦沙的印第安人。”

        “莱特镇有印第安人吗?”埃勒里问道。

        “才没有!”达金大吼。

        “未必是身缠土著腰布头戴火鸡羽毛的人,”埃勒里说,“沾点边的就行。比如说,某个承袭了——抱歉——印第安酋长血统的人。”

        “据我所知,奎因先生,”达金还没来得及爆发,查兰斯基便正色答道,“城里没有人符合这个条件。不过你也许可以去问问图书馆的德洛丽丝·艾金,她手头就有莱特镇的家族谱系。”

        “记下来,斯派克。”女出版商吩咐。

        “我上周就问过艾金了,”奥邦农答道,“没有印第安酋长。”

        “这顺口溜究竟和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有什么关系?”局长咆哮着,“喂,你们告诉我!查兰斯基先生,我要走了!如果你也要一起走的话——”

        “稍等片刻,”埃勒里说,“关于霍德菲尔德之死,先生们,无论你们这些北方佬再怎么大呼小叫,也绕不开以下事实:童谣里下一个是律师,而现实中下一个死掉的确确实实是个律师。而且死的不仅仅是个律师,还是个在麦卡比-哈特-安德森-雅卡尔-多德这一系列事件中处处显摆他那白胖酒窝的律师。你们不能否认这一点,更不能一笑置之……不错,霍德菲尔德有可能是失足坠楼——事故。不错,他有可能是冲动之下纵身一跃——自杀。但他也有可能是被某个在完全不会被人发现的时段进人大楼的人推下去的。这三种理论中,谋杀论有我们那首未卜先知的童谣作为支撑。别让我解释,我就是因为无法解释才会在莱特镇滞留多时。查兰斯基先生,我也不指望你们的验尸审讯会作出意外死亡之外的判决。法律这架磨盘从来就与此等异想天开的谷物格格不入。但我要请你——还有你,达金——以非官方的身份敞开思路,尽可能让大脑门户洞开,去迎接那最后一种可能。”

        “什么最后一种可能?”达金怒吼道。

        “既然莱特镇没有印第安人,那么童谣就只能导向另一条路线了。”

        “还有更多?”查兰斯基大惊。

        “那个版本没了。不过这童谣也好,诗歌或者游戏也罢,偏巧就有两个版本。”没完没了的二元论,埃勒里心想,“版本之一是: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律师,印第安酋长。而另一个版本则是: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律师——”

        “大商人。”奥邦农接口道。

        “没错。”

        达金绝望地长叹一声,查兰斯基则无可奈何地高举双手。

        “恕我直言,”埃勒里道,“如果我在此地的买卖生意兴隆——特别是如果在本行业内无人可比的话——今晚肯定睡不好觉。最后这一环波及甚广,因为在截至目前的任何一起死亡中,都没有哪个‘大商人’牵涉其中。我们不仅无力阻止最后一起死亡的发生,甚至都无法赌一赌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也许,普伦蒂斯小姐,”在静悄悄的办公室里,埃勒里扭头面对这一身银装的女人,“为稳定莱特镇的人心,你不会介意将这一事实刊登在报纸上的。”

        当晚埃勒里漫步来到上科林街,发现在他要找的那座建筑门外,黑沉沉的新枝嫩叶下,破损的人行道上,聚集了一群上村居民,有男有女,其中几名男子还在喝酒。他既讨厌灯影下那些斑驳的面庞,也不喜欢他们的沉默寡言,于是谨慎地从人群中间穿行而过。

        这是一座需要油漆的小楼,与莱特镇的众多老屋一样面貌沧桑,内部也是既狭窄又破旧。走进灯光昏暗的前厅,埃勒里思索着,如果事情是另一种样子,他本该摆脱这里的;但现在,是它摆脱了他。

        他发现达金正在客厅里检查一个旧书架,哈利·托伊费尔在一边旁观。托伊费尔似乎很怕冷,穿了件破破烂烂的灰色毛衣,在盘根虬结的颈部扣住。埃勒里能望见他的双眼。

        “检查一下霍德菲尔德的私人物品,”警长低声说,“看样子奥蒂斯之死将令城里的许多人悲痛欲绝。除了一屁股债,没留下什么东西。”

        “哦?”埃勒里应了一句,见托伊费尔转身,忙说,“先别走,托伊费尔,我是来找你的。”

        托伊费尔停住脚。

        “这房子已经进行了二次按揭,他们还要收走他的轿车,而如果这屋里的东西还能值个两百块的话,我就拌上蜂蜜把它们吃了。他的账户上还剩一百六十四美元,没有其他存款,没有股票或债券,也没有保险。虽然还有些应进账的款项未到,是为多德代理法律事务的费用,但要还清他那些账单起码也得好几个月。全部结清之后,剩下的连给他立个墓碑都不够了。他还欠沃尔多兄弟一千多美元的制衣费呢。”

        “虚无缥缈,万事皆空,呃,托伊费尔?”埃勒里说。

        “生时愚不可及,死时两手空空。”哈利·托伊费尔应道,“生时两手空空,死时愚不可及。到头来莫不如是。财富在你我身边,人人皆可伸手取之。”

        “尼可·雅卡尔也这么想,”达金冷冷地说,“而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也有他自己的方式。那么哈利,你真的想不出霍德菲尔德说过或者做过些什么,能解释他死去的方式?”

        托伊费尔一咧嘴,埃勒里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在笑,“和其他人一样。”

        “什么其他人?”达金检视着文件。

        “多德医生。尼可·雅卡尔。汤姆·安德森。哈特先生。麦卡比先生。”

        “哦,你也觉得他们都联系在一起。”

        “也许吧。”

        “怎么联系的呢?”

        “不知道,”托伊费尔说,“也许是经由我。”

        “你!”达金霍然立起,“什么意思?”

        托伊费尔耸耸肩:“雇用我的每个人或者和我有些来往的人都死了。他们说我是个灾星。如果这是在崇尚私刑的国度,我多半会被囚禁在铁笼里隔离起来的。”他略一沉吟,但下颌仍在蠕动,“恐怕我要再找个工作就没那么容易了。”

        达金沉思良久,最终毅然决然地合上书架的柜门,“我会让他们尽量别来纠缠你的,哈利。当然,你得从这儿搬出去。今晚或者明天县治安官办公室应该会派人过来。”

        “有地方可去吗,托伊费尔?”埃勒里问道。

        “总会找到的。”

        “我今晚正是为此而来。安德森的窝棚还可以容身。莱玛让我再告诉你一次,那地方尽管去住就是了。”

        “多谢莱玛的好意,这回也许我不得不接受了。”

        他送他们到前门口。

        “最好锁上门,哈利。”达金说。

        “不必了,长官。”

        “外头那群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达金先生。好不到哪儿去也坏不到哪儿去。我既不逃离,也无意苟延残喘于一把门锁之后。”

        门还没关上,他就拖着步子返回黯淡的前厅去了。

        达金对一个手下吩咐了几句,几分钟后,房前的那群人便散了。

        两名警员驻守在门廊淡紫色的阴影之中,街上空空荡荡。他们身后的房子里灯光熄灭了。

        “真是个看不透的人。”达金最后嘀咕了一句。

        “像托马斯·潘恩,”埃勒里说,“不,谢了,达金,我走路就可以。晚安。”

        “晚安。”达金的声音有点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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