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长拿出笔记簿和一枝笔。“你儿子跟你说他晚上要出去吗？”

        “还好，”詹姆斯说，其实这话只是自我安慰，而不是说给其他人听。“他会没事的。”

        詹姆斯·哈特最早到。他整个下午都在开刀，想不到却比预期的早下班。他拿起面前的筷子，取出纸套里的筷子，好像操弄开刀仪器一样摆在指间挥舞。

        他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有人猛然撕下胶带。“状况如何？”一个没听过的声音问道，女人再度开口：“很糟糕。”克里斯感觉有人在额头上刺了一下，他痛得挣扎，护士轻柔、温暖的双手制住他。“没事、没事，克里斯，”护士安抚他。他们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梅兰妮下车，随手关上车门。“现在八点，”她说。“她说不定才刚出去。”

        “我不管他妈的程序，”詹姆斯·哈特说，布帘内传来手术刀的碰撞声、和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让护士们分神，詹姆斯趁机溜进血迹斑斑的布帘内，他儿子正想挣脱套在脖子上的固定颈圈，四处都是血，克里斯的脸庞、衬衫和脖子上鲜血淋漓。“我是哈特医生，”他对匆忙跑过来的急诊室医生说。“我只想看看帮不帮得上忙，”他加了一句。他伸手紧握克里斯的手。“怎么回事？”

        “不，”詹姆斯回答。“其他人都迟到了。”

        “是的。”

        詹姆斯摇摇头。“他伤痕累累，葛丝，而且很痛，我不想逼他。”他站起来靠在门框上。“他问说他们把艾蜜丽送到哪里。”

        “麦克。”

        “葛丝负责点菜，”詹姆斯稍带歉意地说。葛丝通常最早到，而且因为有她在场，席间一切才进行顺利，其他场合也是如此。

        先前忙着处理克里斯伤势的医生转身。“两位是戈德先生、戈德太太吗？”他问。

        麦克试着眨眨眼，以前他想都不想就能眨眼睛，此时站立、呼吸、甚至发呆等举动都必须凭藉意志力来完成。“我不明白，”他说，声音远高过平日的语调。“她跟克里斯·哈特在一起。”

        他们不肯移开他眼前的灯光。水银灯悬挂在上方，强烈的白光令他退缩。他感觉最少有三个人碰他，他们大声喊叫，把手放在他身上，剪破他的衣服。他无法移动手臂或是双脚，每次想动就感到椎心刺痛，好像有人在他头上套了头箍。

        大伙忙成一团，大喊大叫。克里斯透过右边布帘的缝隙看到他爸爸，这里是医院、他爸爸工作的医院，但他爸爸没有穿着白袍，而是穿着平常的衣服，衬衫的钮扣甚至扣错了。他爸爸跟艾蜜丽的爸妈站在旁边，正试图穿过几个不让人走近的护士。

        梅兰妮一心想站着，但膝盖却不自主地发软，麦克保持立姿，动也不动。

        “为什么不需要？我可以不必戴隐形眼镜，更何况我认识一位很好的眼科医生。”

        “我不明白，”麦克又说一次，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是：如果他还活着，她怎么可能死了？

        “我非常抱歉，”医生说，一听到这短短几个字，梅兰妮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想着它们所象征的意义。她整个人垮了下来，身体弯成两截，头深深埋到颤抖的手臂中，几乎听不到医生说些什么。

        葛丝一路跑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心口紧抓着希望，每跑一步，心口就更加沉重。詹姆斯不在急诊室的大厅，刚才在伤检分类处又跟麦克擦肩而过，她原本希望克里斯只是受了一些手臂骨折、或是轻度脑震荡等轻伤，这下却感到希望落空。“你再查查看，”她喝令伤检分类处的护士。“克里斯多弗·哈特，他是詹姆斯·哈特医生的儿子。”

        “请，”医生说。“请坐。”

        “我不晓得帮得上什么忙，”葛丝说。“你想知道什么？”

        詹姆斯看了一下手表，他非常守时，葛丝却连表都不戴，简直令他抓狂。“我想她送凯特到一个朋友家过夜。”

        葛丝也不喜欢在他面前哭，这倒不是因为他叫她不要哭，而是因为他看起来不像她一样伤心，她若哭了，感觉似乎很愚蠢。她紧咬下唇，拉开病房的房门，想找个地方发泄情绪。她站到走廊上，手掌贴着冰凉的空心砖墙，试着想想昨天的光景：她去超级市场买菜，清扫楼下的浴室，克里斯把牛奶放在厨房流理台上放了一天，牛奶发酸，她还骂了他一顿。这些还只是昨天的事，昨天，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小姐，”一位绿发青少年问。“你有烟吗？”

        “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慢慢扫瞄急诊室的入口，从一排排空轮椅一直看到架在天花板上的电视。在入口角落，葛丝瞥见一方红色的布料，她走过去，慢慢看出那是一件她和梅兰妮在平价服饰店、以原价二折买到的外套。

        虽然从来没有预定座位，但星期五晚间，欣园餐厅后面角落的桌子始终保留给哈特和戈德两家。打从大伙有记忆以来，这两家就是常客，多年以前，他们带着小孩们一起来，狭窄的角落挤满了高脚椅和装尿片、奶瓶的大包包，座位挤到服务生几乎无法把热腾腾的菜肴端到桌上，现在只剩下四个大人，他们六点左右相继抵达，大伙紧紧相邻坐下，好像这样就能造成某种磁场吸力。

        “瞳孔扩张，但没有反应，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血压下降，”一个女人说。“只有七十。”

        克里斯忽然猛力扯下手臂上的静脉注射针管，他瞪麦克·戈德，开始放声尖叫，但却发不出声响，只有一波接着一波的恐惧。

        “哈特医生，我是班布里奇警局的史丹利警官，你儿子受伤，已经被送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

        他们马上同时向前。

        “没有签条？”麦克说。“你的晚餐应该免费。”

        医生带着他们走到咖啡贩卖机后面的小房间，房间里有几张蓝色沙发和难看的小塑胶桌，梅兰妮马上放松，她是解读语言和非语言符码的专家，既然医生没有拉着他们快步冲向检验室，可见危机已过，说不定艾蜜丽已被送到普通病房，或是和克里斯一样被送到放射科，说不定有人正护送她来见他们。

        他们的交集是奥葛丝塔·哈特，但葛丝还没到，所以两人有点尴尬地坐着，詹姆斯和梅兰妮晓得对方许多隐私，但他们不是直接跟对方交心，而是葛丝在床上跟詹姆斯不经意提及，或是葛丝跟梅兰妮喝咖啡的时候聊起，詹姆斯和梅兰妮想了都有点不自在。詹姆斯轻咳一声，手指绸熟地翻弄筷子。“你觉得如何？”他笑笑问梅兰妮。“我应该试试当个鼓手吗？”

        他的身躯覆盖上她，她的双臂怀抱着他，脑海中浮现他过去所有身影：五岁时，依然一头金发的他：十一岁时，愈长愈高的他：十三岁时，有着一双男人般双手的他。月亮轻移，斜挂在夜空，她吸进他肌肤的气味。“我爱你，”她说。

        “哦，”葛丝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詹姆斯把手缩回来放在大腿上。“晚上七点开始卖票？”

        新罕布夏州的班布里奇是个中上阶级群聚的小镇，居民大多是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的教授，或是当地医院的医生。小镇离大学够近，地段相当不错，但离大学依然有段距离，称得上是“乡间”。狭窄的小路穿梭在屹立至今的老牧场之间，条条小路汇集到班布里奇，班布里奇于七零年代后期展现雏型，镇上其中一条小路叫做伍德哈洛街，戈德和哈特两家就住在这条街上。

        “嗯，‘几乎是一家人’，”葛丝说。“我喜欢这个名词。应该制定一些法条……你们知道的，就像是普通法所承认的婚姻：如果你跟对方形影不离相处了一段时期，你们就等于是亲人。”她咽下最后一口木须鸡肉，站了起来。“唉，”她说。“这顿饭真是丰盛。”

        “艾克斯特中学？”

        “怎么这么久？”葛丝已经问了三次，克里斯被安排到一个私人病房，葛丝在病房的小窗户前不停踱步。“如果他真的没事，为什么他们不把他送回病房？”

        但就像吃了预防性药物似地，随身携带呼叫器之后，紧急事件似乎从不上门。过去五年来，呼叫器只响过两次：一次是凯特问说地毯清洁用品放在哪里，一次是电池快没电的警讯。她从皮包最里面翻出呼叫器，按按“来电是谁”的按键，结果显示是她车上的电话，谁会在这个时候开她的车子？

        “你还得工作？”

        再过四个半小时，客户的孩子们就会拿到“重金属”乐团演唱会的好位子，她也可以回家睡觉，等她起床时，詹姆斯已经打猎回家（她想现在八成是某个狩猎季节），凯特正准备参加足球比赛，克里斯说不定才懒洋洋起床。然后葛丝会像其他没有特定计划、或是没有亲人来访的星期六一样，走过去梅兰妮家、或是请梅兰妮过来，她们会聊聊工作、青少年子女和先生等等。她有几个不错的女性朋友，但只有梅兰妮来访时，她不必担心家里乱七八糟、或是没有上妆，也只有和梅兰妮聊天时，她不必担心说错话、或是说了什么蠢话。

        “我是哈特医生，”詹姆斯更正。

        麦克拿起一个簸饼捏碎。“不可轻忽爱情的赠礼，”他大声念道。

        “我也很佩服我自己。但说不定轮子装反了，我想今天晚上还是开你的车比较保险。”

        葛丝转头看到一个高挑、黑发的女人。“我是班布里奇警局的刑事小队长安玛丽·玛洛，你是哈特太太吧？”

        “别抱太大希望，”梅兰妮说。“想穿乳环的是詹姆斯，不是我。”

        且让我们拥抱，从这一刻起，我们誓言患难与共

        “詹姆斯！”有人怯怯地叫他。他转头一看，看到梅兰妮和麦克在布帘附近徘徊，他们肯定被这么多血吓了一跳。天晓得他们怎么突破急诊室伤检分类处护士们的包围？“克里斯还好吗？”

        麦克瞪着医生，心想这个男人以为他们该去哪里？然后他才想起来：艾蜜丽的尸体。

        “我们可以走了吗？”

        一位驻院医生挂了电话。“放射科的人在等，”她说。急诊室医生朝着詹姆斯点点头。“你可以跟他一起去。”他说。“让他镇定下来。”

        “伦理规章不适用于‘几乎是一家人’。”

        麦克笑笑。“这样一来，你的医师执照恐怕会被吊销罗。”

        她点头、跟女警握握手。“是你发现他们的吗？”

        “谁下手的？”梅兰妮勉强挤出一句话，她的牙齿紧咬着这个问题，好像它是一根她想保存下来的骨头。“谁开枪射她？”

        “你们的女儿一送进医院就宣告死亡，她头部挨了一枪，当场丧命，没有受苦。”他停顿了一下。“我需要两位其中之一跟我去认尸。”

        她呆站在门口，没办法想像眼前这个憔悴的男孩，就是今天早上站起来高她一个头的健康男孩。护士跟她说话，她却一点都不想听，过了一会护士和看护就离开病房。

        “梅兰妮，”葛丝轻声打招呼，梅兰妮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跟麦克一样悲伤。“艾蜜丽也受伤了吗？”

        詹姆斯的灰色富豪轿车转进伍德哈洛街，麦克和梅兰妮分别开车跟进，上坡约半哩之后，詹姆斯在标示着三十四号的大理石石柱之处左转，麦克转进下一个车道，关掉卡车的引擎，下车站到驾驶座旁流泄出的一方光影之中，葛瑞迪和布鲁很快扑地到他胸前，他等着梅兰妮从她自己的车子下车，这两只爱尔兰雪达犬在他身边团团转。

        “你不会喜欢的，”她故作轻松地说。“你得把头发留长，还得戴个乳环之类的东西。”

        “好吧，”葛丝尽量把口气放缓，护士一转身，她马上颓然叹气。

        麦克点点头，转身往外跑。他跑过一个躺在担架上的男人，男人紧捏着胸口，年纪比艾蜜丽大四倍：他跑过一个端杯咖啡的驻院医生；他跑过葛丝，葛丝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伸向他：他加速奔跑，然后转个弯，跪下来干呕。

        “你不需要开白内障，”麦克说。

        “请问是哈特先生吗？”

        “他们说什么？”梅兰妮已经问了十次。“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没有，”詹姆斯沉重地咽了一口口水。“当时我甚至想都没想，你知道的，事发之时他们居然在一起。”

        曾经坠入情网的人，哪个不是一见钟情？

        “没有，”葛丝说。“但他十七岁了，而且向来非常有责任感。”她瞄了一眼病床的门。“最起码直到今晚之前，”她加了一句。

        “唉，更别提他们关闭这个窗口，我得从头再排一次。”

        “甜心，”麦克边说、边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我们什么都不晓得。”但当开车经过哈特家时，他看到屋里一片沉静，窗户黑漆漆，感觉平静安详，似乎一切如常，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强烈的忌妒。为什么是我们？他想，却没注意到伍德哈洛街尾有另一部车，煞车灯一闪一闪，已经朝着镇上驶去。

        “嗨，”梅兰妮·戈德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我想我来早了。”

        “噢、感谢老天爷……”

        “真糟糕，”梅兰妮屏息说。

        詹姆斯大笑。“真是天才。”

        她听到臀部附近嗡嗡响，她移动一下身子，心想那对热情如火的情侣八成靠得太近。但嗡嗡声没有停止，她伸手一探，这才想到那是呼叫器。自从创办“别人的时间”之后，她就在皮包里摆个呼叫器。詹姆斯坚持要她这么做，不然如果他得赶回医院、孩子们需要帮忙时，那该怎么办？

        “没错，我跟一位法克斯席尔先生有约，结果他竟然是个荷包满满的三年级学生，他要雇人替他罚坐。”

        对方暂不作声。“不，先生，”警官说。

        玛洛探长眉头一皱，葛丝看了才知道自己居然大声说出心中的困惑。“治安不好的坏区？”探长问。

        詹姆斯推开她，走到立式暖炉前面，暖炉噗噗发出热气。“他们怎么想要开车经过治安不好的坏区？”

        “他有跟你说他要去哪里吗？”

        “你可以多算钱，”麦克说。

        汤玛斯、奥特韦，

        “校长当然不同意，我解释说我跟他一样不晓得这个小孩子的计划，但他还是长篇大论地教训说大人应该懂得负责等等，浪费我不少时间。然后我赶去足球场接凯特，车子的轮胎却没气了，等我换上备胎、开到足球场，她已经找到人送她去苏珊家。”

        “什么坏区？”葛丝一听马上紧接着问。“救护车从哪里把他们送进医院？”

        “詹姆斯在那里工作，”梅兰妮轻声说，喃喃有如祷词。“他会知道我们该找谁谈、或是该怎么办。”

        “詹姆斯不能帮你开刀，”葛丝微笑着说。“帮自家人开刀不是违反了某些伦理规章吗？”

        他抬头看看。“他们说艾蜜丽受伤、被送到医院。”他的手在发抖，但他讶异自己还能做些该做的事，比方说把梅兰妮推向门口、找到车钥匙、想出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等等。

        “感觉年轻，人就年轻，”詹姆斯看看自己的签饼后念道。“就我的年纪而言，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葛丝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跟克里斯手臂上的点滴声相互回应，镇定剂令他双眼昏沉，恐惧也令他难以集中精神。葛丝在病床边坐下，把他抱在怀里。“嘘，”她轻声说，他贴着她的毛衣开始哭，刚开始只掉眼泪，后来放声大哭。“没事、没事。”

        奥葛丝塔·哈特匆匆踏进餐厅，好像听到她先生的召唤似地。“天啊，我迟到了，”她边说、边用一只手解开外套钮扣。“你们绝对想像不到我今天怎么过的。”其他三人倾身向前，等着听她讲述一些糟糕的事，但葛丝反而挥手叫服务生过来。“老样子，”她说，随即灿烂一笑。

        “艾蜜，”梅兰妮插嘴。“死了。”

        过了几分钟，克里斯慢慢镇定下来，闭上双眼。尽管他高大的身躯从她手臂中滑下来，葛丝依然试着抱住他，她瞄了；眼詹姆斯，他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好像一名严肃僵立的侍卫：他想哭却不哭出来，他从七岁之后就没哭过。

        探长猛然阖上笔记簿，朝着病房前进。“我想跟克里斯谈谈，”她说。

        真难想像有这种青少年，特别是她有个像克里斯一样的青少年儿子，相较于眼前这些小孩，克里斯似乎是完全不同的生物。说不定这些头发翘得跟刺渭一样、身穿皮背心的孩子只有下课才是这副德行，他们跟爸妈在一起时，马上变回衣着整齐、中规中矩的青少年。这太荒谬了，她跟自己说，克里斯根本不可能是两面人，再说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可能不晓得他有哪些重大改变？

        “现在还不行，”葛丝坚持，同时挡住探长的路。“他睡了，他需要休息，况且他还不晓得艾蜜丽的状况，我们不能告诉他，最起码目前不行，他爱她。”

        詹姆斯喉头一紧，想说的话全都纠结在一起。“他……他出了车祸吗？”

        葛丝是个“专业等候者”（Professional aiter），这可不是在餐厅送上菜肴的“侍者”，而是牺牲自己时间、好让别人不必浪费时间的“等待者”。葛丝的公司叫做“别人家的时间”（Otime），忙碌的新英格兰民众若不想在汽车监理处排队、或是花一整天等修理第四台的技工上门，就会寻求她的服务。她伸手顺顺卷曲的红发。“今天一早啊，”她说，嘴里还咬着一条橡皮筋。“我在监理处待了一早上，就算一切顺利，监理处也不是个好地方。”她努力想扎个马尾辫，发丝却像电流一样四散纷飞。她抬起头来继续说：“等了半天，总算快排到我了，我站在那个小窗口前面，但是柜台职员忽然心脏病发作！我发誓这是真的，他倒在地上死了。”

        “怎么会？”詹姆斯皱皱眉头。“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阿拉斯加游轮碰到的那个诺贝尔奖得主吗？他的眉毛上就有个勾环，”

        他跟着梅兰妮从侧门走进厨房，她把薄薄的一叠书摆到桌上。“今天晚上谁轮值？”她问。

        “真的吗？”她脱下外套，把它卷成一团放在旁边。“我还希望我早到呢，我不记得我早到过。”

        “看起来艾蜜还没到家，”他说。

        詹姆斯走到轮床旁，但没放开儿子的手。急诊室人员推着轮床快速经过戈德夫妇，詹姆斯跟着小跑步，“艾蜜丽还好吧？”他记得自己问道，但还没听到回答就走远了。

        麦克伸伸懒腰。“我不知道，但不是我。我想是威斯顿兽医院的李察。”他走到门口叫两只小狗，小狗瞪了他一眼，但显然不愿意停止追逐风中的落叶。

        警察？

        梅兰妮叹口气。“我也要开白内障。我没办法想像一觉醒来、看得清清楚楚的感觉。”

        艾蜜丽仰躺在一张桌子上，麦克向前一步，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她的额头光滑，尚有暖意。医生错了，肯定是如此；她没死，她不可能死，她……他的手动一动，她的头缓缓滑向他，他看到她右耳上方的枪孔，枪孔跟银币一样大，周围参差不齐，沾满了乾枯的血迹，但没有再流出鲜血。

        克里斯多弗，马罗，《希罗与李延达》

        大伙瞪着她。“拜托喔，梅兰妮，”葛丝说。“你不必喊得这么大声。”梅兰妮听了脸红，葛丝马上放缓口气。“其实我不晓得他怎么了，”她招认。“救护车把他带走了。”她捞了一把面条到盘子里。“对了，今天我在州政府大楼看到艾蜜的画。”

        “不、不是我，但他们叫我过去现场，我得请教你几个问题。”

        “你们点菜了吗？”麦克问。

        梅兰妮瞪了她好久。“不，”她慢慢说。“艾蜜丽没有受伤。”

        她忽然兴起一股使命感。“我回去急诊室问问看，”她说。“他们一定有某种纪录。”她果断地大步走向门口，但她正想开门，有人就从外面把门推开，一位男看护推着克里斯进来，他的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白纱布。

        “救护车把他和一个女孩子送到这里，”医生轻声说。“根据我们的判断，他的头皮撕裂，我们正要把他送到放射科，检查看看有没有颈椎骨骼裂痕，如果一切正常，我们会帮他安排做电脑断层扫描。”

        然后，枪声一响。

        他曾假想如果半夜接到电话、电话另一端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时，他会怎么办？他以为他会急得发狂，但此时他却小心倒车，稳稳握住方向盘，只有脸颊稍微抽动，透露出心中的慌张。

        麦克微笑。“你说这些画有一天会变成退休基金，所以我们才笑你。”

        葛丝点点头，服务生上菜时她笑笑说：“我得去买摇滚乐团‘重金属’的票。”

        葛丝躺在人行道上，一边是三个满头绿发青少年，另一边是一对情侣，情侣耳鬓厮磨，几乎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爱做的事。如果克里斯敢把头发弄成这副德行，她想，我们会……会怎样？她从来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在葛丝的记忆中，克里斯一直剪个稍微长一点的小平头。至于右边那对罗密欧与茱丽叶，她想都不想也知道克里斯不会这么做。克里斯和艾蜜丽从一懂事就开始约会，也正合乎大家的预期。

        “开刀解决了，”詹姆斯说。“她的视力将恢复正常。”

        詹姆斯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头埋在双手间，他已经看了电脑断层扫描片，他好担心会看出颅内挫伤、硬脑膜上出血等迹象，看片子从来没有看得这么害怕。但克里斯的脑部没有受损，只是一些外伤，他们把他送回急诊室，医生将进行缝合手术，他得接受彻夜观察，隔天再做另一些测试。

        “他心跳过快，给我两条大口径的静脉注射、十四或是十六号口径。拜托给他一般生理食盐水，先由一公升开始。我还得抽血……测试一下白血球指数、血小板指数、凝血因子浓度、血清、尿酸、以及毒物余检，把他的血型通知血库。”

        但地上没有签条，盘子里、或是葛丝外套上也没有。她有点难过地摇摇头，举起茶杯说：“为我的好运乾杯。”说完就一口把茶喝光，匆匆离开。

        詹姆斯转身面向她。“我不知道，”他说。“我只是假设、”

        葛丝马上感到眼中充满泪水，她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眼泪。“认识，”她说。“艾蜜……就像我自己的女儿。”

        对方忽然一问，口气急速直接，葛丝刚开始被这个厚脸皮的问题吓一跳。没有，她想说，我没有烟，你也不该抽烟。然后她看到他拿支香烟在她眼前晃动（最起码她希望那只是支香烟），“对不起，我没有，”她摇摇头说。

        再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在州政府大楼做什么？”詹姆斯问。

        葛丝走过来抱住詹姆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全身僵硬，他不习惯在公众场合拥抱，虽然儿子与死神擦身而过，他还是改变不了习惯。“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脸颊靠在他背上。“我刚刚看到梅兰妮，我一直在想我也可能失去孩子。”

        詹姆斯感觉克里斯捏得好紧，他的结婚戒指都掐到肉里。当然正常，他想，他力气这么大，肯定没事。“艾蜜丽，”克里斯沙哑地轻轻喊叫。“他们把艾蜜丽送到哪里？”

        “你自己换轮胎？”詹姆斯说，好像没听到梅兰妮说话似地。“真让我敬佩。”

        葛丝拿起盘中剩下的几个签饼之一，把它扳开。“你们看看，”她说。“我拿到，个空心的签饼。”

        一秒钟之后，她管也不管睡袋，拔腿往前跑。

        “这正是我的意思，”麦克说。“你不需要一纸证书，也可以用骂人的脏话写诗，但医生可不一样。”他抖开餐巾摊放在膝上。“葛丝在哪儿？”

        “对不起。”

        “嗯，”葛丝不禁脸红。“我们都知道这事跟枪有关。”

        他跟着医生走回急诊室，护士们的眼光真的不一样吗？或者只是他的想像？他走过一个个小隔间，里面的人呻吟、受伤，但还活着，最后他停在一个布帘之前，里面没有声响、没有一团慌乱、没有任何动静，医生等着麦克点头，然后拉开布帘。

        “他有些明显的颅脑外伤，打电话给放射科，请他们准备做脊椎电脑断层检查。”

        “早上七点！”葛丝说。“睡袋已经在车子里。”她打了个呵欠。“我想我得改行做些比较没有压力的工作……比方说机场塔台管制、或是以色列的总理。”她夹了一些木须鸡肉、卷了几卷分送给大家。“葛林柏莱特太太的白内障还好吧？”她心不在焉地问。

        梅兰妮不禁脸红，她一感到难为情就会脸红。她长年坐在参考服务台后面，桌面几乎像是呼拉裙一样绕在腰际，实际的问题对她不成问题，轻描淡写的玩笑话则不然。如果詹姆斯问她：“衣索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目前有多少人口？”或是“你能不能跟我说相片定影剂的化学成分？”她绝对不会脸红，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绝不会冒犯到詹姆斯。但鼓手的问题就棘手了：他究竟要她怎么回答呢？

        医生摇摇头。“戈德太太，我不知道。我相信在案发现场的警察很快就会过来跟你们谈谈。”

        老样子！梅兰妮、麦克和詹姆斯看看对方，就这么简单吗？

        “真是滑稽，”梅兰妮说。“一个兽医居然叫不动自己的狗。”

        詹姆斯的心纠成一团，“谢谢，”他边说边挂了电话，虽然他实在不晓得为什么要跟一个传达坏消息的人道谢。一挂好听筒，他马上想到上千个问题。克里斯哪里受伤？伤势重不重？艾蜜丽在他身边吗？发生了什么事？詹姆斯换上已经丢到洗衣篮的那套衣服，几分钟之内就冲下楼。他知道他十七分钟就能到达医院，他沿着伍德哈洛街加速行驶，拿起车上的电话，打给葛丝。

        “她跟你儿子是什么关系？”

        “她是他的女朋友。”葛丝这下更感到困惑，艾蜜丽牵扯上哪些违法、或是危险的事情吗？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克里斯才开车经过治安不好的坏区？

        “戈德先生？”医生说。

        “我得知道你们为什么讨论乳环吗？”麦克·戈德边说边走到桌旁，他弯下来摸摸太太的肩膀，结婚了多年之后，这个举动可算是拥抱了。

        “葛丝，”梅兰妮说。“那个职员怎么了？”

        葛丝慢慢转身。“你没有告诉他？”她说。

        “这种状况可不行，”葛丝说。“我两点钟还得赶去‘艾克斯特’。”

        玛洛探长笑笑，葛丝马上发现她整个人变得好漂亮。“你帮我忙，我就帮你忙，”探长说。

        “检查看看地板，葛丝，你肯定把签条掉在地上。谁听过幸运签饼里面没有签条？”梅兰妮说。

        詹姆斯开她的车从餐厅回家！她爬出睡袋，穿越马路到最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电话亭上布满扭曲歪斜的涂鸦，詹姆斯！接起电话，她马上听到车轮驶过路面的声音。

        “那个职员到底怎么了？”梅兰妮逼问。

        玛洛探长瞪着葛丝。“或许吧，”她说。“但他也可能射杀了她。”

        两家的土地加起来是个方形，也就是两块三角形的土地，中间有个共同的斜边。哈特家的车道处最窄，然后由此处扩展，戈德家刚好颠倒，两家之间隔仅约一英亩。两栋房子中间有片小树林，但不至于完全挡住视野，隔着树林依然看得到对方家。

        她耸耸肩。“去看艾蜜的画，”她说。“画看起来……嗯，似乎好专业，画框亮晶晶，下面还挂了一条长长的蓝色缎带。以前我把她和克里斯画的蜡笔画收起来，你们还笑我。”

        他吻她，轻柔得让她怀疑这是不是她自己的想像。她稍微抽身，凝视他的双眼。

        每个人都转头看着梅兰妮，但她低头念念小纸片上的字句，然后收进口袋里。她相信如果大声念出来，好运就不会成真。

        “哈特太太，你认识艾蜜丽·戈德吗？”

        “嗯、你知道吗？”詹姆斯想了想说。“我想你说得没错。”

        护士点点头。“他刚才在这里，”她说。“我只是不晓得他们把他送往何处。”她一脸同情地抬头看看。“让我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多一点消息。”

        “没错，”医生说。“他们同时被送进医院。”

        梅兰妮走到门口吹口哨，麦克退到一旁，小狗冲过他身旁，带进一股清冽的夜晚气息。“它们是艾蜜丽的狗，”他说。“这可有所差别。”

        “两位请跟我到外面，好吗？”

        麦克拉上牛仔裤拉链，穿上网球运动鞋。他想到自己没穿袜子，唉，太迟了，去他的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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