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帮克里斯雇一位律师,”詹姆斯星期六吃晚饭时宣布。这话像打嗝一样脱口而出,他说完还拿起餐巾擦擦嘴,好像能把话收回来、讲得更委宛似地。
律师!葛丝手中、离餐桌仅几寸的餐盘铿地一声滑落到桌面。“你说你要怎样?”
“我私下跟葛瑞·摩尔豪斯谈到此事,你记得在同学会上碰过他吗?他建议我这么做。”
“但是克里斯没犯罪,心情沮丧又不犯法。”
凯特一脸怀疑地转身看着爸爸。“你是说他们认为克里斯杀了艾蜜丽?”
“绝对不是,”葛丝说,她双臂交握,忽然全身发抖。“克里斯不需要律师,没错,他确实得看心理医生,但律师……”
詹姆斯点头。“克里斯告诉玛洛探长这是一桩双重自杀,而且只有他和艾蜜丽牵涉在内,葛瑞说这样一来,克里斯等于自己承认是嫌犯。”
“这是哪门子疯话,”葛丝说。
“葛丝,我不是说克里斯犯了他们所说的罪行,”詹姆斯轻声说。“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有所准备。”
“你不能这么做,”葛丝说,声音发颤。“你不能为了一桩根本没发生的案子聘请律师。”
“葛丝……”
“你不能,詹姆斯,我不会让你这么做。”她把自己抱得更紧,两只手臂几乎在背后相碰。“如果他们发现我们聘了律师,他们会以为克里斯有所隐瞒。”
“他们已经认为如此,他们正对艾蜜丽进行解剖,还把枪送去检验,你我都知道发生什么事,克里斯也知道,我们难道不该让一位专业人士告诉警方真相吗?”
“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葛丝大喊,然后忽然转身面对厨房。“什么都没发生,”她重复道,但她的良知却说,你敢跟梅兰妮这么说吗?
她忽然记起有天克里斯醒来、伸出手臂抱住她的脖子,在那一刻,她发现克里斯闻起来不再像是小宝宝。他的气味普通,不再充满甜美的奶香,她不自觉地抽身,好像他不是因为吃了固体食物起了变化,而是从此之后,这个摇摇学步的小男孩已有能力隐瞒过错。
葛丝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朝着餐桌转过身来,凯特垂头丧气看着盘子,洁白的盘中聚积点点泪珠,没人碰餐盘上的餐点,詹姆斯的椅子已经空荡荡。
凯特不自在地站在哥哥病房门口,一只手握着门把,以防哥哥忽然发狂,变成像那个一头油腻金发的疯小孩,她刚才跟妈妈穿过走廊时看到那个疯小孩,小孩一脸阴沉躲在轮床后面。其实她根本不想来探病,克里斯星期二就回家,更何况医生说他现在需要有一群关心他的人在身边,但凯特认为其中不包括她。过去一年来,她和哥哥的互动大多充满敌意,两人为了谁在浴室待比较久、谁先没敲门就进来、或是她刚好逮到他把手伸到艾蜜丽的毛衣里而争吵。
一想到克里斯被关在整间都覆盖着橡胶软垫的房间里,她就深感惊恐,唉,说不定不是那种房间,但情况也好不到哪里。他看起来不太一样,双眼都有黑眼圈,脸上带着失神的表情,好像大家都跟他过不去,绝对不是那个去年缔造蝶式纪录的游泳明星。凯特心中一阵刺痛,暗自发誓从今以后一定让克里斯先用浴室。她这一阵子老跟他大喊“去死吧”,想不到他竟然真的差点进了鬼门关。
“嗨,”凯特说,她声音有点发抖,自己听了都不好意思。她往旁边一瞥,却很惊讶地发现妈妈不见踪影。“你感觉如何?”
克里斯耸耸肩说:“他妈的糟透了。”
凯特咬咬嘴唇,试图记得妈妈先前提醒她的话:逗他开心、别提到艾蜜丽、聊些小事。“我们……我们的足球队赢了。”
克里斯双眼无神地看看她,他什么都没说,但也没必要明说。艾蜜丽死了,凯特,他轻蔑地哼气,你想我会在乎你那些愚蠢的足球赛吗?
“我踢进三分,”她结巴地说。说不定她最好不要面向他……她转身面对窗户,从窗户看出去是个吐出浓烟的焚化炉。“老天爷啊,”她吸了口气说。“我可不想让一个想自杀的人看到这番光景。”
克里斯发出声音,凯特赫然转身,用手遮住嘴巴。“噢,我不应该这么说……”她喃喃自语,然后发现克里斯在笑,她让他笑了。
“他们叫你跟我说什么?”克里斯问。
凯特坐在床缘。“什么能让你开心,就说什么,”她坦承。
“你告诉我什么时候举行葬礼,”他说,“我就开心。”
“星期一,”凯特说,她用手肘撑住身子,享受短暂的互信。“但我百分之百、确确实实不该告诉你。”
克里斯慢慢露出苦笑。“别担心,”他说。“我不会记恨的。”
星期一早上,葛丝和詹姆斯走进病房时,克里斯已经坐在床边,身穿一件不合身的蓝色休闲裤、和上星期五晚上穿的衬衫,虽然已经洗去血迹,但布料上的污点仍像鬼影一样挥之不去,在日光灯下变成了粉红色。眉毛上的小绷带取代了原本绕在头上的纱布,他的头发依然潮湿,梳理得很整齐。“好,”他边说边站起来。“我们走吧。”
葛丝停步。“走去哪里?”
“去参加葬礼,”克里斯说。“你们不会打算把我留在这里吧?”
葛丝和詹姆斯互看一眼,他们正有此意,青少年精神病房的心理医生衡量情况之后,建议最好不要让他去,虽然参加葬礼可以减轻悲伤,但却会让他想到艾蜜丽已经不在人世,他说不定会因而丧失求生意志。葛丝清清喉咙:“艾蜜的葬礼不是今天。”
克里斯看着她一身黑衣、以及爸爸的正式服装。“我猜你们不是要去跳舞吧,”他说、他走向他们,行动迟缓而不协调。“凯特跟我说了,”他解释。“而且我要去。”
“甜心,”葛丝边说、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医生们觉得你不要去比较好。”
“去他的医生,妈,”他嘶哑地说,一把甩掉她的手。“我要看看她,我要在跟她相会之前看看她。”
“克里斯,”詹姆斯说。“艾蜜丽过世了,你最好不要多想,专心疗养,”
“就这样吗?”克里斯说,声音更加高亢。“这么说来,如果妈死了,葬礼那天,你被困在医院,医生跟你说你病得太重、不能出去,你就翻身继续睡吗?”
“这是两回事,”詹姆斯说。“你的情况可不像摔断了腿。”
克里斯对着他们大喊:“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明说?你们以为我看到艾蜜下葬之后会跳崖自杀?”
“你出院那一天,我们可以去墓园,”葛丝保证。
“你们不能限制我出去,”克里斯边说边蹒跚走到门口,詹姆斯跳起来捉住他的肩膀,他猛然挣脱爸爸的控制。“放开我,”他喘着气大喊。
“克里斯,”詹姆斯挣扎地说。“别这样。”
“我可以自己签名出院。”
“他们不会让你出院,”葛丝。“他们知道今天是葬礼。”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克里斯边说边猛然推开詹姆斯,还伸出手臂在詹姆斯的下巴上敲了一记,詹姆斯摇摆退后,一只手遮住嘴,克里斯已经冲出门外。
葛丝跟着冲出去。“拦住他,”她对办公区的护士大喊。她听到身后一片混乱,但她无法将视线从克里斯身上移开。她看着他拼命用力,却依然拉不开紧锁的层层大门:她看着看护们把他的手臂扭到背后,朝他的二头肌上打了一针:她看着他颓然倒在地上,双眼传达出控诉,嘴中喃喃念着“艾蜜丽”:从头到尾,葛丝始终看着儿子。
葬礼之后为女儿守丧是麦克的主意。梅兰妮拒绝参与任何准备工作,所以麦克得自己订购贝果、熏鲑鱼、拉沙、咖啡和饼干,等到大伙从墓园返回家中之时,有些邻居(但不包括葛丝)已经把食物摆放在饭厅餐桌上。
梅兰妮带瓶镇定剂直接上楼,麦克坐在客厅沙发上,接受牙医、兽医诊所同事、亲友、以及艾蜜丽朋友们的吊唁。
艾蜜丽的朋友们成群结伴走过来,队伍乱七八糟,看起来好像随时会解散,女儿说不定会从队伍中冒出来。“戈德先生,”有个女孩说,麦克不确定她叫海瑟或是海蒂,女孩淡蓝的双眼充满悲伤。“我们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她碰碰他的手,她的手心白皙柔软,手跟艾蜜丽的手一般大小。
“我也没料到,”麦克回答,第一次发现这话的确属实。从表面上看来,艾蜜过得充实愉快,是个活泼美丽的少女。他对于眼中所见的她感到满意,所以从来没想过深入观察。他怕看得太深会发现性、药物等问题,也会看出一些他还不愿艾蜜打算做出的成人抉择。
他还握着海瑟的手,她椭圆形指甲小巧细致,好像一枚枚收藏在口袋里的贝壳。麦克抓着女孩的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搓揉。
女孩后退一步,猛然抽回手,她十指紧握,双颊泛红,转身离开,马上消失在她的朋友群中。
麦克清清喉陇,他想说几句话,但说些什么呢?你让我想到她,我好希望你是我女儿?说什么似乎都不对。他起身,穿过一群请他节哀、泪眼汪汪的亲戚,迳自走到玄关。“对不起,”他说,语气坚定决然。等到每双眼睛都转向他,他才继续说:“梅兰妮和我谢谢大家的光临,我们……我们谢谢你们的关怀与支持,你们想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然后,在五十位亲朋好友不可置信的注视下,麦克·戈德走出了自己的家。
警卫森严的精神病房有两次探病时间:一次是早上九点半,一次是下午三点。葛丝不但两次都来,而且还说动护士让她待到探病时间结束之后,因此,当克里斯跟心理医生会谈结束、或是洗完澡之后,他通常发现妈妈依然在病房里等候。
但艾蜜丽下葬那天,克里斯被强打一针、昏昏沉沉醒来之后,妈妈却不在身旁。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还没三点,或是医生有鉴于先前的喧闹而禁止妈妈来访,说不定妈妈觉得不该对他做出这种事,所以不敢来见他。他慢慢起身,伸手摸摸脸,他的嘴乾得像砂纸,头晕目眩,好像脑子里有只苍蝇四处飞舞。
一位护士小心翼翼推开门。“噢、好,”她说,“你醒了,你有访客。”
如果是妈妈来跟他说关于葬礼的事,那么他不想见她。他想知道所有细节:棺木斜角的设计、颂赞艾蜜的祷词、她下葬之处的泥土摸起来感觉如何,妈妈不可能记得这些细节,与其听她编出一些话东拼西凑,还不如干脆别听。
护士让到一旁,艾蜜丽的爸爸走了进来。“克里斯,”他在离病床一尺之处停下来,显得相当不自在。
克里斯觉得胃部一阵翻腾。
“或许我不该来,”麦克说。他脱下外套,搁在双手上扭绞。“其实我知道我不该来。”他把外套放在椅子上,双手插到长裤口袋里。“你知道的,艾蜜丽今天下葬。”
“我听说了,”克里斯说,暗自庆幸自己听起来平稳。“我想去。”
麦克点点头。“她也会希望你来。”
“他们不让我去,”克里斯说,声音变得嘶哑。他试着低下头,这样一来,麦克才看不到他的眼泪。他直觉以为艾蜜丽的爸爸跟自己的爸爸一样,认为弱者才会哭。
“我不确定参加葬礼有多重要,”麦克慢慢说。“你在最重要的时刻陪伴了艾蜜丽。”他盯着克里斯,一直盯到克里斯移开视线。“告诉我,”麦克轻声说。“告诉我星期五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克里斯瞪着麦克,心中一惊,倒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是因为他在麦克脸上看到了艾蜜丽的容颜,他们父女都有一对湛蓝的双眼,下巴流露出同样的坚毅,克里斯从麦克的嘴角看到了艾蜜丽的微笑,他不难想像提出问题的是艾蜜丽,而不是麦克。告诉我,她哀求,双唇依然因他的亲吻而湿润,鲜血从太阳穴流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缓缓移开目光。“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麦克说。他捏住克里斯的下巴,青少年散发出的热气如此炽热,令他几乎马上松手。他试了五分钟要让克里斯再开口,他想让克里斯说出某些话语或是细节,他好将之摆在胸前口袋里,彷佛人们藏下情书或是幸运符。但当麦克离开病房时,他唯一确定的是,克里斯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安玛丽·玛洛关上办公室的门,踢掉鞋子坐下来,眼前是艾蜜丽·戈德的解剖报告。她在椅子上盘起双脚,闭上眼睛,刻意让脑中净空,这样她才可以客观阅读这份报告。她顺顺头发、瞪着报告,直到字句开始在纸上跳动。
伤者是十七岁的白人女性,头上挨了一枪之后被送进医院,已无意识。入院几分钟之后,伤者的血压降到五零/七零,十一点三十一分宣告不治。
初步检验显示右太阳穴伤口周围有灼伤痕迹。子弹没有直接穿越脑部,而是穿过颞叶和枕叶,擦伤小脑,然后从后脑壳中央穿出。枕叶部位有个口径点四五手枪的子弹碎片,伤口显示子弹直接从头壳射入脑中。
整体而言,诚如克里斯多弗·哈特所言,病人死于自杀。
安玛丽阅读第二页报告时,却兴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外伤检验显示病人右手手腕瘀青,法医在艾蜜丽的指甲里发现皮肤碎屑。
这些都是挣扎的迹象。
她站起来,想到克里斯多弗·哈特。她还没收到枪枝检验报告,但这也没关系,他从家里拿了这把口径点四五柯特转轮手枪(Colt Pistol),枪上肯定布满他的指纹,至于艾蜜丽的指纹是否也在枪上,则有待进一步监验。
她觉得不太对劲,于是翻回报告的第一页。法医仅粗略检验子弹入口和出口的伤痕,但安玛丽已经看出问题。她举起右手、比出一把枪的手势、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她弯弯大拇指,假装开枪,按照常理而言,子弹应该从左耳附近出来,但子弹却从艾蜜丽的后脑壳、离右耳几寸之处穿出。
安玛丽扭动手腕,好让假想中的枪射出类似的轨迹。她得抬高手肘、把手肘弯到一个奇怪的角度,枪才会几乎跟太阳穴平行,一个人若打算从头部开枪自杀,这种姿势未免太不自然了。
但如果开枪的人站在你正前方,那么子弹轨迹就说得通了。
但是为什么呢?
她翻到解剖报告最后一页,读读胆囊、消化器官和生殖系统等整体检验,忽然间,她深深吸口气,套上鞋子,拿起听筒,打电话到检察官办公室。
“戈德太太,”玛洛探长在电话中说,“我拿到你女儿的解剖报告,你们什么时候方便,我想把报告拿给你们。”
梅兰妮在脑中反覆咀嚼这些字句,玛洛的请求听起来不太对劲,她左思右想,试图解析究竟哪里不对,她从不同的角度思索,彷佛大脑是个万花筒,说不定探长的语调太客气,听起来跟前几次见面时大不相同;说不定仅是因为解剖和你女儿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听了就令人不高兴。
梅兰妮和麦克坐在沙发上,两人双眼大张,好像难民一样紧抓着对方的手。玛洛探长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艾蜜丽尸体传达出的事实摊放在咖啡桌上,这些是她所能给予的最后讯息。
“我就直说吧,”探长说。“我相信你们女儿的死因不是自杀。”
梅兰妮觉得整个人像阳光下的奶油一样软化。这不就她所希望听到的答案吗?眼前这位权威的执法人员正告诉她:这不是你的错;你没看出你女儿想自杀,因为你女儿根本无意自杀。
“检察官认为我们有足够的证据把此案提报给大陪审团,而且将嫌犯以谋杀罪起诉,”探长说。“两位是艾蜜丽的父母,不管你们决定要不要参与,我们依然会进行,但我希望两位能提供检察官所需的证据。”
“我不明白,”麦克说,“你的意思是……”
“你女儿遭人谋杀,”玛洛探长坚定地说。“而且嫌犯可能是克里斯多弗·哈特。”
麦克摇摇头。“但他说艾蜜丽射杀了自己,他们也计划一起自杀。”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探长放缓口气。“但你女儿的解剖报告却呈现出不同说法。”她翻到报告第一页,上面布满陌生的图表和数字。“简而言之,法医证实艾蜜丽确实死于头部中枪,但是……”她指指同一页的下方,“证据显示艾蜜丽曾经挣扎。”
梅兰妮听不进去,她双手交握在膝上,假装克里斯多弗·哈特是个藏身在她双手间的袖珍人型,她合起手掌,紧紧压平,压到他完全不能呼吸。
“等等,”麦克边摇头边说。“我不相信克里斯·哈特杀了艾蜜丽。他全身上下没有半个不良细胞,老天爷啊,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闭嘴,麦克,”梅兰妮咬紧牙根说。
他转身对她说:“你知道我说的没错。”
“闭嘴。”
麦克又瞪着探长。“我看过电视上的法律节目,我知道执法人员可能犯错,你们在解剖报告中提到的证据一定另有合理的解释,而且跟谋杀无关。”他慢慢吸口气。“我了解克里斯,”他轻声说。“如果他说他和艾蜜丽打算一起自杀,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也非常震惊,但我相信他们真的有此打算。他不可能说出令人这么伤心的谎言。”
“如果这关系到他自己的性命,”安玛丽说。“他或许会。”
“玛洛探长,”麦克回答,“我无意冒犯,但你三天前才跟这两个孩子碰面,我已经认识他们一辈子了。”
麦克强烈感觉安玛丽·玛洛正评量他的为人,哪种父亲会跟可能谋杀自己女儿的男孩站在同一边?“你的意思是,你相当了解克里斯多弗·哈特?”她说。
“跟了解自己的女儿一样。”
探长点点头。“这么说来,”她不急不徐地说,同时翻到报告的最后一页。“如果我跟你说艾蜜丽怀孕了,你应该不会太吃惊吧?”
“十一周,”梅兰妮迟钝地说。“她知道自己怀孕已经两个月了,我应该晓得的,她很久都没叫我买卫生棉。”她绞弄双手间的床单。“我甚至不晓得他们已经发生关系、”
麦克也不知道。玛洛探长离开之后,他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他想的倒不是艾蜜丽肚子里的小生命,而是她怎么会怀孕。层层剖析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女儿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女人,他不想接受也没办法。
“他们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事吵架,”梅兰妮喃喃说。
麦克翻身面对太太,她的脸贴着枕头翻来覆去,他几乎看不清。“谁在吵架?”
“克里斯和艾蜜,”梅兰妮说。“他会叫她把孩子拿掉。”
麦克瞪着她。“你不会吗?再过一年她就要上大学了。”
梅兰妮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会尊重她的决定,”
“你在说谎,”麦克说。“因为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所以你才这么说。”他用手肘撑起身子,“你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克里斯、”
梅兰妮从床上坐起。“你到底怎么回事?”她哼了一声。“你女儿死了,警方相信克里斯杀了她,你却一直为他辩护。”
麦克望向他处。他们身下的床单皱巴巴,时间在夫妻睡床所留下的皱褶,正如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他试图抚平床单,却徒劳无功。“你在殡仪馆里说,最好的一切也不能让艾蜜死而复生,诋毁克里斯也不能。就我看来,艾蜜留下的只有克里斯,我不想看他也被毁了,”
梅兰妮瞪着他。“我不了解你,”她说,然后拿起枕头,走出卧室。
星期二早上、太阳刚露脸,詹姆斯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他站在前廊,手里握着一叠黄色的告示,呼出的鼻息形成一个个小圆圈。猎鹿季节虽然已近尾声,但詹姆斯已下定决心。他终于找到一些多年前购买、却一直搁在阁楼里的告示,他把铁鎚勾在皮带的扣环上,朝着里附近前进,口袋里的铁钉叮当响。
他走到车道旁的一棵树旁边,松开铁鎚,在树上钉下第一个告示。然后他前进到几尺之外的另一棵树旁边,钉下第二个告示。安全区域,告示上写道。这种告示传达出比一般牌子更慎重的警告,猎人们看了就知道三百尺之内有住家,流弹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詹姆斯前进到第三、第四棵树。他上次钉下告示是克里斯小时候,那时他每隔二十尺左右钉一个,这时他却在每棵树上钉下告示。成百张告示在微风中摇摆,黄色的告示映着漆黑的树干,耀目中带着一丝阴沉。
詹姆斯站到路旁看看自己的杰作,他盯着张张告示,想起人们随身携带的护身符、阻挡恶魔的红巾、以及犹太人把羔羊的血涂抹在门柱上,他不禁猜想自己究竟打算阻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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