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芭瑞特·迪兰妮大半辈子都想淡忘自己居然是个名叫“苏”的律师。她已经好久没用这个名字签署任何文件,但不知怎么地,话总是会传开,不是某些人事部的同事想开开玩笑,就是信用卡公司从她的出生证明查到这个资料,再不然就是有人碰巧看到她的高中纪念册。有时连着好几个月,她得拼命说服自己,她之所以选择当个检察官,而不是辩护律师,原因在于热爱司法正义,而不是因为缺乏自信。
她瞄了时钟一眼,发现自己迟到了 ,她赶快跑到自助餐厅,安玛丽·玛洛已经端着两个塑胶杯坐在角落的桌前,她在探长的注视中悄悄坐下。“你的咖啡快冷了,”玛洛说。
安玛丽很早以前就认识苏·芭瑞特·迪兰妮,但从来没叫她“苏”,这是安玛丽最令人激赏的一点。她们是康克特一所女子天主教学校的同学,安玛丽后来决定从事警务,芭瑞特则决定专攻法律。
“嗯,”芭瑞特一边掀开咖啡杯盖、一边翻开档案夹,档案夹里放着警方纪录、艾蜜丽·戈德解剖报告、和安玛丽访问克里斯多弗·哈特的纪录。“所有东西都在这里?”
“这些是截至目前为止的所有文件,”安玛丽边说边喝口咖啡。“我想你有个案子了。”
“我们随时都有案子,”芭瑞特喃喃说,同时专心翻看档案。“问题在于这是不是个好案子?”她读了解剖报告的前几行,然后倾身向前,双手绞弄挂在脖子上的金十字架项链。“你知道了些什么,”她说。
“警察听到枪声来到现场,发现女孩奄奄一息,已无反应,男孩受到惊吓,头上的伤口大量流血。”
“枪在哪里?”
“在他们坐着的旋转木马场地上,现场还有一瓶加拿大威士忌,一发子弹已射出,还有一发在弹匣里,子弹弹道与枪枝吻合,我们还没拿到指纹报告,”她用餐巾纸擦擦嘴。“我跟那个男孩谈的时候……”
“你跟他谈之前,”芭瑞特插嘴,“当然先对他宣读权利……”
“嗯……”安玛丽有点不安地说。“我没有字字宣读。但是芭瑞特,我非得跟他谈不可,他刚从急诊室出来,他父母根本不想见到我。”
“然后呢?”芭瑞特催着说。她听安玛丽说完事情原委,然后沉默坐了一会。她拿起档案夹里剩下的报告,随意浏览,偶尔喃喃自语。“好,”她说。“我跟你说我怎么想。”她抬头看看她朋友。“一级谋杀案若想成立,我们必须确定嫌犯的行动是蓄意、有意、而且经过慎思。这个男孩的行为经过慎思吗?是的,不然他不会从家里拿枪过来,一般人不会像随身带着一副多余钥匙似地把枪带在身边。他计划杀害这个女孩、即使只是一时动念吗?显然是的,因为他好几小时之前就从家里把枪带来。这是蓄意之举吗?假设他从头到尾就打算杀害她,那么没错,他完成了他的计划。”
安玛丽闭紧嘴唇。“他宣称他们约好一起自杀,但轮到他的时候,他却怯场。”
“嗯,这表示他够聪明、想得够清楚,这种说词不错,但他忘了证据会说话。”
“你觉得将他以强暴罪起诉如何?”
芭瑞特翻翻探长的笔记。“我想行不通。第一,她怀孕了,这表示他们已经发生性关系:如果他们发生肉体关系已经有段时间,那么强暴的罪名很难成立。那些挣扎的证据倒是派得上用场。”她抬头瞄一眼。“我需要你再讯问他一次。”
“我敢说他八成已经请了律师。”
“尽力试试吧,”芭瑞特鼓励她。“如果他不肯谈,试试看家人和邻居。我不想没有准备就上场,我们必须知道他是否发现女孩已经怀孕,也得多了解这两个孩子的关系,比方说,他们有没有争吵、暴力相向的历史?我们也得查出艾蜜丽·戈德有没有自杀倾向。”
一直低头草草而书的安玛丽抬起头来。“我东奔西跑、忙得半死时,你有何打算呢?”
芭瑞特露齿一笑。“把这个案子呈交给大陪审团。”
梅兰妮一打开门,葛丝马上伸手递进一罐去核的黑橄榄。“我再伸也伸不长,”她说。梅兰妮试图把门关上,葛丝坚持侧身挤进狭窄的门缝,然后整个人挤进来,她和梅兰妮就这么面对面站在厨房里。“拜托,”她轻声说。“我知道你很伤心,我也是,我们却不能一块伤心,这让我更难过。”
梅兰妮双臂抱得好紧,葛丝觉得她几乎快把自己挤成两半。“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僵硬地说。
“梅兰妮,我很抱歉,”葛丝说,眼中闪耀着泪光。“我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我很抱歉你这么想,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说、或是该做什么。”
“你该做的,”梅兰妮说,“就是离开。”
“梅兰妮,”葛丝边说边把手伸向她。
梅兰妮甚至哆嗦。“别碰我,”她说,声音颤抖。
葛丝大吃一惊,把手伸回来。“我……我很抱歉,我明天再来。”
“我不要你明天再来,你永远都不要再来。”梅兰妮深深吸口气。“你儿子,”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杀了我女儿。”
葛丝觉得肋骨间慢慢升起热潮,逐渐蔓延到全身。“克里斯告诉警察,他们计划一起自杀。好,就算我不晓得他们……嗯,你知道的,但如果克里斯这么说,我就相信这是真的。”
“你当然相信,”梅兰妮说。
葛丝眯起眼睛。“克里斯并不是毫发无伤,他缝了七十针,而且在精神病房住了三天,他在震惊状态下跟警方坦承发生了什么事,他根本没理由说谎。”
梅兰妮尖酸地大笑。“葛丝,你听到你讲了什么吗?他根本没理由说谎?”
“你只是不愿相信艾蜜有自杀倾向,而你却不知情,”葛丝回嘴。“特别是你说你们母女关系非常好,”
梅兰妮摇摇头。“你们母子关系就好吗?你可以接受你儿子想自杀,但是你不可能接受他是杀人犯。”
葛丝好生气,她好想回嘴,但话全都哽在喉咙,她觉得怒火会把自己活活烧死,所以她推开梅兰妮,夺门而出。她大口吸着冷风跑回家,试着想忘却梅兰妮可能将她的奔逃视为投降。
“我觉得好蠢,”克里斯说。他坐在一把小轮椅上,膝盖都顶到下巴了,但他一定得坐在轮椅上才能离开医院,于是他只好坐在这把愚蠢而无用的轮椅上,手边还有一张心理医生的名片,他每星期必须看两次心理医师。
“这是责任问题,”他妈妈解释,好像他真的在乎似地,然后跟着推轮椅的看护一起进电梯。“你再过五分钟就出院了。”
“五分钟都嫌长,”克里斯抱怨,他妈妈把手搁在他头上。
“我想啊,”她说,“你已经觉得好多了。”
他妈妈开始闲聊晚上要吃什么、谁打电话来询问他的状况、今年感恩节之前会不会下雪等等,他磨磨牙,只为了不想听她说话,他真想说:别试着装出好像没事的样子,因为事情真的发生了,而且你没办法让事情变回以前的模样。
但当她摸摸他的脸时,他只是抬头勉强一笑。
看护把他们留在大厅,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腰。“谢谢,”她对看护说,然后跟克里斯一起走向玻璃拉门。
户外空气清新,空气溜进他的肺部,闻起来比医院里的空气更新鲜、更舒畅。“我去开车,”他妈妈说,他靠在医院的砖墙上,遥望公路的另一端,瞥见层层灰色山峦,他暂时闭上眼睛,想把山景留在脑海中。
忽然有人叫他,他眼睛眨了一下,玛洛探长出现在面前,挡住了美丽的风景。“克里斯,”她重复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趟警察局?”
他并非遭到逮捕,但爸妈还是反对他去警局。“我只是告诉她实情,”克里斯跟他们保证,但妈妈还是快要昏倒,爸爸则赶快联络律师,请律师在警局跟他们碰面。玛洛探长曾说克里斯已满十七岁、有权自行决定是否需要律师,这点克里斯倒必须谢谢她。他跟她走过警局狭窄的走廊,来到一间桌上有个录音机的小会议室。
她对他宣读“米兰达警告”,他在政治课堂上曾学到这个保护人权的证语。她按下录音机说:“克里斯,麻烦请跟我说十一月七日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说得愈仔细愈好。”
克里斯双手交握,清清喉咙。“艾蜜丽和我在学校讨论了一下,最后决定我七点半去接她。”
“你自己有车?”
“没错,警察来到现场时……车子也在那里。那是一部绿色的吉普车。”
玛洛探长点头,“请继续。”
“我们带了东西过来喝……”
“什么东西?”
“酒。”
“我们?”
“我带来的。”
“为什么?”
克里斯动了动,说不定他不该回答这些问题,玛洛探长似乎察觉逼得太紧,所以提出其他问题。“这么说,你知道艾蜜丽想自杀?”
“没错,”克里斯说。“她已经计划好了。”
“请跟我说说这个计划,”玛洛探长逼问。“是不是类似罗密欧与茱丽叶?”
“不是,”克里斯说。“艾蜜丽只想自杀。”
“她想自杀?”
“没错,”克里斯回答。
“然后怎样?”
“然后,”他说。“我也一起自杀。”
“你什么时候去接她?”
“七点半,”克里斯回答。“我已经说过了。”
“没错。艾蜜丽有没有告诉其他人说她想自杀?”
克里斯耸耸肩。“我想没有。”
“你呢?”
“没有。”
探长跷起二郎腿。“为什么没有?”
克里斯凝视他的大腿。“艾蜜丽晓得就好,我不在乎其他人知不知道。”
“她跟你说了什么?”
他开始用大拇指指甲在桌面上画图。“她一直说她想让事情保持原状、她但愿事情不要改变等等,她一讲到未来就好紧张,有次她告诉我,她看得到现在的她,也看得到她未来想过的生活,比方说孩子、先生、郊区房子等等,但她想不出怎样从A点走到B点。”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有时候,”克里斯轻声说。“特别是当我想到她死的时候。”他咬咬下唇。“某件事情伤害到艾蜜丽,”他说,“某件她甚至不能告诉我的事。有时候当我们……当我们……”他喉咙紧缩,望向他处。“我们可以暂停一会吗?”
探长漠然地关掉录音机。过了一会,克里斯红着双眼点点头,她才再度按下按键。“你试着劝阻她吗?”
“是的,”克里斯说。“好多次了。”
“那天晚上?”
“还有之前。”
“那天晚上你们去哪里?”
“旧商场旁边、现在是儿童公园的游乐场,我以前在那里工作。”
“你选了那个地方?”
“艾蜜丽选的。”
“你们什么时候到那里?”
“大约八点,”克里斯说。
“一起吃了晚餐之后?”
“我们没有一起吃晚餐,”克里斯说。“我们各自在家吃过了。”
“然后呢?”
克里斯慢慢吸口气。“我下车,帮艾蜜开门,我们带着那瓶加拿大威士忌走到游乐场,然后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那天晚上你跟艾蜜丽有发生关系吗?”
克里斯闭上眼睛。“我想你无权过问。”
“所有的一切,”玛洛探长说。“我都有权过问。你们有吗?”
克里斯点点头,探长指指录音机。“有,”他轻声说。
“这是两厢情愿?”
“没错,”克里斯大声说,下颚紧蹦。
“你确定?”
克里斯把手掌贴在桌面上。“我人在现场,”他说。
“你在发生关系之前、还是之后把枪拿给她看?”
“我不记得,大概之后吧。”
“但她晓得你带来了枪?”
“那是她的点子,”克里斯说。
探长点点头。“你为什么把艾蜜丽带到游乐场、让她在那里自杀?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克里斯皱眉说:“艾蜜丽要去那里。”
“那是艾蜜丽的选择?”
“没错,”克里斯回答。“我们反覆讨论了好多次,最后才同意。”
“为什么是游乐场?”
“艾蜜丽始终都很喜欢那里,”克里斯说。“我想我也是。”
“嗯,”安玛丽说。“你们坐在游乐场里、喝酒、观赏日落、发生关系……”
克里斯犹豫了一会,伸手关掉录音机。“太阳已经下山了,那时是八点,”他轻声说。“我跟你说过了。”他直视探长的双眼。“你不相信我跟你说的吗?”
安玛丽猛然抽出录音带,双眼依然盯着克里斯。“我应该相信吗?”她问。
星期二下午,尽管每个人都反对,梅兰妮依然回去上班。那是“讲故事时间”,所以图书馆里挤满了忙着帮小孩穿上各式各样冬衣的年轻妈妈,但当梅兰妮走进来时,她们都悄悄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让她走向图书馆后方的职员办公室。她挂上外套时不禁猜想,难道艾蜜丽的死讯真的传得这么快?还是自己散发出某种气味、或是某种奇怪的电流,激起了其他妈妈们的母性直觉:这就是那个没办法保护她小孩安全的妈妈?
“梅兰妮,”有人惊呼一声,她转头看到同事萝丝站在她身后。“大家都以为你不会来上班。”
“我上班上了十七年,”梅兰妮小声说。“我在这里感觉最自在。”
“嗯、没错。”萝丝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甜心,你还好吗?”
梅兰妮稍微退后。“我来上班了,”她说。“不是吗?”
她走到前方、在组长的座位上坐下,感到有点惶恐:万一这些也忽然间变得陌生呢?但是,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椅子好端端地贴着她的臀部,一小块突出的金属顶着她的右边大腿,感觉有点烦人。她双手摊平在桌面上等候。
只要有一位读者过来问问题,她就会好起来,也会再度觉得自己有用。
她对两个看来像是学生的年轻人淡淡一笑,对方点点头,继续朝期刊室前进。她脱下高跟鞋,穿着丝袜的双脚摩擦旋转椅的冰冷椅脚,然后再穿上鞋子。她键入查寻关键字,纯粹只是练习:沙林女巫审判、孔雀石、伊丽莎白女王。
“对不起。”
梅兰妮猛然抬头,看到一位跟她同样岁数的女人站在服务台的另一边。“我能为您服务吗?”
“天啊,但愿如此。”女人轻轻出声。“我想找‘雅特兰大’(Atalanta)的资料,”她犹豫了一会说:“那个希腊的长跑女将,而不是乔治亚州的‘亚特兰大市’。”
梅兰妮笑笑。“我知道。”她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股类似吸进尼古丁的快感贯穿全身。“雅特兰大在希腊神话区,索书号是……”
梅兰妮马上晓得索书号是二九二,但她还没开口,女人就松了一口气地说:“谢天谢地,我女儿正在写社会学报告,我们在牛津图书馆找不到资料,城市图监有三本,但雅特兰大……”
我女儿,梅兰妮看看出现在电脑萤幕上、不远之处就找得到的一列书名,她想开口告诉女人,但却听到自己说:“请查查非文学类,”这怎么可能是她自己的声音?“索书号是六四一·五。”
那里陈列着各类食谱。
女人千谢万谢,然后走向错误的分类区。
梅兰妮顿时感到一阵舒畅,积压在心头的郁闷逐渐奔散,慢慢改变了她的心性。她双臂环抱自己,试图保住这股刻薄与漠然。一个男人过来请她推荐一本最近出版的小说,他说他喜欢汤姆·克兰西、克莱夫,卡斯勒、和麦克·克莱顿,但想试试其他侦探作家的作品。“当然,”梅兰妮告诉他,“你不妨读读罗伯·J·华勒的新作。”
她把大学生送往童书区,指示历史学者到心理励志区,租借录影带的民众则被指引到旅游书籍区。一位年轻人问她洗手间怎么去,她把他指引到存放过期书刊的书柜。她从头到尾面带微笑,心中暗想宣泄挫折和愤怒、远比传递资讯更令人满足。
葛瑞·摩尔豪斯推荐的辩护律师乔丹·麦卡菲坐在哈特家的餐桌前,右边是一脸阴沉的克里斯,葛丝站在后面。他从健身房直接过来,身上还穿着短裤和皱皱的运动衫,两颊发红,汗珠从鬓角滴下。
詹姆斯认为第一印象非常重要,没错,现在是晚上八点……不过嘛,这家伙没穿西装,头发潮湿,而且满头大汗。乔丹·麦卡菲说不定只是觉得很热,但詹姆斯觉得他似乎神情紧张,詹姆斯很难想像此人解救得了谁,更别提把儿子的命运交付给他。
“嗯,”乔丹·麦卡菲说。“克里斯已经告诉我他跟玛洛探长说了什么。他出于自愿,而且她也对他宣读了‘米兰达警告’,所以他说的都可能是不利于他的证据。但是,事情如果发展到那个地步,我会尽力争取撤销他们在医院的谈话,”他抬头看看詹姆斯。“我确定你有些问题。我们何不从你开始?”
你赢过多少案子?詹姆斯想问,我怎么晓得你救得了我儿子?但他反而咽下怀疑,摩尔豪斯说麦卡菲是法界之星,不但曾担任哈佛大学法学评论的主编,而且密西西比州以东每家事务所都想网罗他,但他却决定加入新罕布夏州检察官办公室。十年之后,他跳槽担任辩护律师,大家都知道他很迷人、聪慧、反应敏捷,脾气也同样暴躁。詹姆斯猜想麦卡菲不知道有没有小孩。
“这个案子进入审判程序的机率多大?”
麦卡菲抓抓下巴。“克里斯还没有正式被视为嫌犯,但他已经被讯问了两次。这种性质的刑案自然会被视为谋杀案,克里斯的说辞虽然站得住脚,但检察官若觉得有足够的证据,他们还是会提出告诉。”他直视詹姆斯的双眼说:“我认为机率相当大。”
葛丝喘了口气。“然后会怎样?他十七岁了、”
“妈……”
“他将被当作成人、在新罕布夏州受审。”
“这是什么意思?”詹姆斯问。
“如果他被收押,法院将在二十小时之内传讯他,我们会提出申诉,如果有必要的话,提交保释金。然后法院会设定开庭日期。”
“你是说他会被关在牢里一夜?”
“很有可能,”麦卡菲说。
“但这太不公平!”葛丝大喊。“就因为检察官说这是谋杀,我们就得遵照着他的游戏规则吗?这不是谋杀,而是自杀,克里斯不会因为自杀去坐牢。”
“哈特太太,曾经有好多案例,”麦卡菲说。“检方主动投入,到后来才发现案件不成立。只有克里斯和艾蜜丽说得出真正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艾蜜丽没办法提出她的说辞,检察官却没理由相信你儿子,他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少女死了、和一发射出的子弹。他们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过去、两人的关系以及精神状况等等,老实说,这个案子必须由感情层面下手才有胜算。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检察官会提出解剖报告,而且从各方面仔细解读。我也可以跟你说检方会强调克里斯的指纹在枪上,至于检方觉得还握有哪些证据……嗯,我必须跟克里斯好好谈谈。”
葛丝拉了一张椅子过来。
“单独谈谈,”麦卡菲强调,然后勉强笑笑说:“付钱的或许是你们,但他是我的客户。”
“恭喜,哈特医生,”星期三早晨、医院的接待小姐说。
詹姆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他究竟有什么好恭喜的?今天早上离家时,克里斯依然坐在詹姆斯昨晚把他留在那里的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同一个西班牙文电视频道。葛丝在厨房里做早餐,但詹姆斯大可告诉她克里斯不会吃。在他的生命中,目前真的没什么好庆祝的。
他走向办公室,有个同事拍拍他的背。“我始终晓得这事会发生在我们其中一人身上,”他笑笑说,然后走开。
詹姆斯走进办公室,趁任何人说出某些更奇怪的话之前把门关上。他桌上摆了一叠从上星期五就没空拆封的信件,信件上有本摊开的《新英格兰医学期刊》,期刊上连着好几页列出每个专科的最佳医生,在眼科外科之下,有人用红笔把詹姆斯的名字圈了出来。
“天啊,”他说,他心中一喜,快乐之情逐渐盈满心头。他打电话回家,想跟葛丝分享好消息,但没人接电话。他瞄了一眼他的哈佛文凭,心想这个奖状加框之后不晓得看起来如何。
詹姆斯心情大振,他把外套挂好,走过长廊探视他第一个病人。职员们就算知道克里斯上个周末住院,也没有人提起此事,说不定《新英格兰医学期刊》的荣誉取代了那个比较不光彩的谣言。他走到检验室,抽出档案,翻阅伊达娜·尼丽太太的病历。
“尼丽太太,”他推门而入。“你好吗?”
“差不多,不然我干么来看医生?”老太太说。
“我们看看能够怎样改进,”他说。“你记得我上星期提到黄斑点退化吗?”
“医生先生,”她说,“我来这里是因为眼睛有问题,而不是老人痴呆。”
“当然,”詹姆斯好声好气地回答。“好、我们现在就做血管造影片。”他请尼丽太太到一部大照相机前坐下,然后拿出皮下萤光染色剂,注射到尼丽太太的手臂里。“你的手臂说不定会感到灼热,我们要看看染色剂,它会从血管流到心脏、经过全身、最后流到眼睛里。染色剂会停留在正常血管里,同时显示出不正常的部分,也就是造成黄斑点退化的地方。我们先找出确切位置,然后加以治疗。”
詹姆斯知道染色剂从手臂流经心脏到眼睛需要十二秒。眼睛后方的灯光显示出萤光染色剂,尼丽太太视网膜健康的血管像河流支流一样扩散蔓延,不健康的血管则如同点点炫目的小火光,逐渐融入白色的染色中。
十分钟之后、所有染色剂消失之后,詹姆斯关掉照相机。“好,尼丽太太,”他边说边蹲到她旁边。“这下我们知道怎样进行雷射治疗、”
“那对我有何帮助?”
“我们希望能够稳定住受损的视网膜。老年性黄斑点退化症是个严重的问题,虽然你的视力或许不会跟以前一样好,但我们有机会保存部分视力。”
“我不会变瞎?”
“不会,”他保证。“你不会变瞎。你说不定会失去一部分看书、或是开车的中央视觉,但你还是可以走动、洗澡、作菜。”
他等了一会,然后尼丽太太对他微微一笑。“哈特医生,我听到他们在候诊室提到你,他们说你是最好的医生之一。”她拍拍他的手。“你会照顾我的。”
詹姆斯直视她那瞳孔放大、扭曲的眼睛,他点点头,先前的喜悦忽然消失殆尽。病人的称许并非荣幸,而是个错误,因为詹姆斯晓得尼丽太太有天晚上坐下来时,她将发现大门跟几分钟前的形状不一样,报纸的字体不太清楚,世界也跟她记忆中的不同。《英格兰医学期刊》的评审们若发现、他那个有自杀倾向的儿子将因谋杀受审,他们一定会把奖撤回,你当然没办法表扬一个无法预见这种事情的眼科专家吧。
“你答应的,”克里斯愤愤地说。“你说我一出院就去,而我已经出院一天了。”
葛丝叹气。“我知道我说过,我只是不晓得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克里斯从厨房椅子上跳起来。“你上次已经阻止我去看她。”他说。“妈,难不成你冰箱里有镇定剂吗?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再度阻止我。”他站得好近,字字句句几乎吐在她脸颊上。“我比你有力气,”他轻声说。“如果我要的话,你也阻止不了我,就算我得自己走过去,我也愿意。”
葛丝闭上眼睛说:“唉,好吧。”
“好吧?”
“我带你去。”
他们一路沉默开车到墓园。其实从学校走得到墓园,葛丝记得克里斯曾告诉她,有些孩子下课时间会到这里做功课、看书。克里斯下车,葛丝起先移开视线,假装看着塞在乘客座椅上的口香糖包装纸,但后来她还是忍不住,她看着克里斯跪到长方形的墓地旁,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她看着他用手指轻抚冰冷的玫瑰花瓣、以及弯曲的兰花花颈。
他忽然很快站起来走回车旁,速度快得超乎她的想像,他走到车窗旁,敲敲窗户请她摇下车窗。“怎么没有墓碑?”他问。
葛丝看着新翻的泥土说:“时间来不及,而且我想犹太人的习俗不太一样。大概要等六个月左右。”
克里斯点头,把手插到外套口袋里。“哪边是头?”他问。
葛丝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头部,”他解释。“艾蜜丽的头在哪一边?”
葛丝大感震慑,惊慌地环顾墓园,墓地的排列不太工整,有点乱七八糟,但大部分的墓碑都面朝某个方向。“我想朝着远远的那一边吧,”她说。“我不太确定。”
克里斯又走过去跪在墓地旁,葛丝心想,唉,他当然想跟她说说话。但出乎她意料之外地,克里斯两腿张开站到墓地上,然后整个人躺下来,手臂紧贴着被他压扁的盆花,他从头到脚足足六尺,脸庞贴上泥土地。过了一会,他站起来,一脸漠然走回车旁。葛丝发动引擎,继续沿着墓园行驶,她强迫自己不要看儿子,整个人却不禁颤抖:儿子唇际沾了泥土,好像一抹令人永志难忘的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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