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妮勾住他的手臂。“如果我跟你说，”她说，“那就不是惊喜了。”

        乔丹显然松了一口气。“好、很好，”他说。他随着克里斯的目光瞄向牢房里的监视录影机。“他们不会录下我们见面，”他说。“也不会监听。这是囚犯的基本人权。”

        “你可以，”乔丹说。“监狱每星期有会客时间。”他坐下、叹了一口气。“葛丝，”他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克里斯获释、让他永远不必再回去坐牢，请你相信我。”

        他想回家。

        “我不会需要你的，”汤玛斯说，然后指爸爸的卧室。“说不定我该进去打个招呼。”

        梅兰妮开过一栋砖瓦楼房，楼房四周是高耸的铁丝网。麦克这才想起格拉夫顿郡的监狱在伍德斯维尔，而监狱刚好离法院不远。

        她瞪他瞪了好久，乔丹觉得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辨识出他心中每个念头。“我要见克里斯，”她说。

        克里斯咬咬铅笔末端。“是，”他勾选，然后在旁边写下“费因斯坦医生”。

        警察笑笑说：“是吗？”然后又拖着他向前走。

        哈特家坐在前排、辩护律师的后方，他们六点刚过就抵达法院，以防万一，葛丝说。丝搁在膝上的双手握得好紧，几乎不晓得怎样再松开，詹姆斯坐在她旁边盯着法官，法官是个和善、头发烫得不太好的中年妇女，葛丝心想，这么一个女人看了像克里斯一样的孩子之后，肯定马上制止这个错误，不会一错再错。

        “不，”乔丹说。“班布里奇警察局没有足够的设施将他收押，他会被移送到格拉夫顿郡的监狱。”

        路易又在口袋里翻找。“来个交易吧？我给你一包烟，”他把整包烟递给她。“你给我头版新闻。”

        乔丹感觉自己又硬了起来，说不定现在说再见还太早。

        法官眯起眼睛看看梅兰妮。“这位太太，”她说。“我得请你保持安静。”

        汤玛斯耸耸肩。“听些我不该听到的事情，”他说。

        珊卓拉惊讶地嘴巴大张。“你得走了？”

        梅兰妮从一九七三年就没抽烟了，此时，她伸手拿了一根。“谢谢，”她微笑说。

        助理检察官是位年轻女子，一头黑色短发，举止紧张，声音低沉沙哑，好像在刨丝机上磨擦肉桂棒一样刺耳，葛丝听了就不高兴。霍金斯法官把眼镜推上鼻梁。“下一个案件？”她问。

        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他一辈子从没这么害怕。

        “对你而言是如此，”葛丝说。“但对克里斯不是。这对他会有什么影响？如果他一个星期前想自杀……”

        “几乎什么也不能做，”乔丹坦承。“我现在进去跟克里斯谈谈，明天早上他接受审讯时，我一定第一个到场。”

        “是的，”乔丹说。“我知道。”然后跟着詹姆斯走进警察局。

        “回去法庭？”

        警长扶他下车，带他走到监狱门口。一位狱警打开沉重的铁门让他们进去，克里斯看着大门再度锁上。“乔，你又带人过来？”

        他在床单下忙着，双唇和双手顺着曲线而下，彷佛打算标示出路线。“噢，”她低声呻吟，双手探入他浓密的黑发。“噢、天啊。”

        克里斯谜起眼睛，挤出洗澡水。“你说什么？”他问。

        “好，”狱警说。“我们走吧。”

        葛丝虽然但愿凯特不要被卷入这一切，但心里也有个声音不断敦促她将凯特留在身边。你只剩下一个孩子，那个声音说，把她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吧。

        狱警带他上楼，两人来到摆满小监视器的控制中心，狱警跟值班警员交换了一些克里斯完全听不懂的消息，然后带他走向另一个小房间，大门在身后关上，克里斯不禁打了个寒颤。“你冷吗？”狱警冷淡地说，“算你好运，这里有一些多出来的衣服。”他等克里斯站起来，然后递给他一件蓝色连身衣。“来，”他说。“把这个穿上。”

        伍德斯维尔有什么好看的？

        “说不定你该滚回自己的房间，”乔丹笑着对汤玛斯说，然后一阵风似地离开家里，依稀感觉身后儿子仰慕的眼光。

        克里斯点头，他以为狱警会跟昨晚一样站在一旁等他穿上衣服，但狱警走了出去，牢门开着，那个砍下他老婆头颅的男人在走道尽头看晨间新闻。

        “你在狱中需要看医生吗？”

        克里斯浑然不顾各种声响和气味，迳自爬上昨晚睡的床铺上。他弯起身子，躺了几分钟。“我想回家，”他说，醉汉茫然瞪着克里斯。“我想回家。”

        “不，”狱警说，不耐烦地双臂交握。“等你到度假胜地再换。”

        “你不能在这里过夜，”警察解释。“他会护送你到格拉夫顿郡监狱。”

        汤玛斯看着爸爸从咖啡壶里倒了一杯摆了一天的冷咖啡。“好恶心，”他说。“但总比带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

        他站起来，走出牢房，走向一位站在铁门后面的狱警，铁门他妈的紧紧上了锁，这下他真的像只被关起来的动物。克里斯抓住铁栏杆猛力摇晃。

        “我……我好了，”克里斯对另一位狱警说，在狱警的护送下，他踱步走出这一区。

        葛丝覆述克里斯晚餐时遭到逮捕的经过，她讲述时，詹姆斯站在一旁，好像他是来参观警局大楼，而不是来解救儿子。乔丹听葛丝说话，但也仔细观察她先生。“事情就是这样，”葛丝边说边摩擦双手取暖。“你可以跟哪位有力人士谈一谈、把克里斯救出来，是吗？”

        乔丹抬头一瞥，没料到克里斯这番举动。“你不能跟我一起去法院，”他说。“警长会带你过去。”

        “嗯、我恐怕不行。在被提讯之前，克里斯得在监狱里过夜，明天早晨可能在格拉夫顿郡法院接受审讯。”

        “你患有任何疾病吗？”

        对乔丹·麦卡菲而言，再也没有比探索女人曲线更美好的事。

        “随时都会，”乔丹说。

        克里斯点头。“我爸妈呢？”

        克里斯一边刮胡子、一边等另一个人洗完澡，他眯着眼睛端详镜中的倒影，镜面像锡箔纸一样光亮，看得清清楚楚。另一个人踏出淋浴间时，克里斯点头致意，然后走了进去。

        “我没杀人，”克里斯插嘴。

        梅兰妮笑笑，笑声是如此陌生，她和麦克都愣了一下。梅兰妮随即轻快地转身，从锅子里盛起一叠松饼，她等麦克在餐桌旁的老位子坐定，然后把整叠松饼放在他面前，两人的目光始终交缠。“荞麦松饼，”她轻声说。

        乔丹知道她问克里斯晓不晓得自己得在牢里待几个月，但乔丹听到耳里，想到的却是最根本的关键：克里斯晓得吗？他心想，说不定只有克里斯晓得实情。

        “你儿子或许没有做错事，”乔丹口气缓和，“但警方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

        葛丝倾身靠向正在处理手边文件的乔丹·麦卡菲。“他什么时候会被带进来？”她问。

        “你看起来好像需要打一针。”

        “法官大人，”检方继续说，好像刚才根本没被打断。“被告被控一级谋杀罪，当然可能潜逃。”

        “你别无选择，你得待在那里等候接受审讯，而且检察官会故意安排你在监狱过夜，”他直视克里斯。“她故意让你吓破胆，她要你明天在法庭看到她时、吓得全身发抖。”

        她话还没说完，乔丹·麦卡菲就提出申辩：“法官大人，这不合情理，我的当事人是个好学生、受人尊崇的运动选手，他家人在地方上也颇有声誉，他没什么资源，不可能潜逃。”

        “我……”她说。“怎么……可能……忘记？”

        “我是《格拉夫顿郡报》的特派员。”

        詹姆斯仔细折好头版，用拇指一次又一次抚过摺痕。“如果不看报，”他淡淡地说。“我会发疯。”说完便翻阅头版新闻。

        “你的意思是，”葛丝气得发抖，“我这个根本没做错事的儿子得在监狱里过夜，甚至可能待得更久，而你却束手无策？”

        “你跟警察、收押室的警官等人讲了什么？”

        葛丝往前移一尺靠向凯特，顺顺女儿的头发。“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她说。“我走了你就把门锁上。”

        麦克咬了一口香甜松软的早餐，他得帮隔壁镇上的一只小狗打预防针、检查一下害疝气的马，还得照顾一只生病的骆马，但他已经好久没看到梅兰妮这么……这么有精神，“没问题，”他说。“让我打几个电话重新安排看诊时间。”

        “我妈带这些衣服给你？”

        他只好让领带的后端比前端短一截。

        克里斯再度全身发抖，手铐深深嵌进他肌肤中，每走一步，腰际的铁链就铿锵作响。他发现自己被带回警长在法院的办公室，副警长将监禁牢房锁上，“对不起，”克里斯对着已经掉头离开的副警长大喊。“我现在要去哪里？”

        “还好，”克里斯说，眼睛眨都不眨。

        男人笑笑。“每个人都这么说。这里是监狱，但是里面有好多人都说没有做错事。”

        葛丝惊讶地盯着先生。“在这种时候，”她说，“你还看得下报纸？”

        克里斯看看乔丹，乔丹对他点点头，“无罪，”他说，声音相当微弱。

        “你是说我会被关起来？”乔丹点头。“关多久？”

        “他凭什么自由自在，我女儿却不行？”梅兰妮大喊。

        梅兰妮用高跟鞋踩熄香烟。“法官作出判决了吗？”

        乔丹很清楚昨天晚上如何，任何一个白痴都看得出克里斯的黑眼圈，也晓得克里斯根本没睡。但乔丹等着听他客户怎么说，这将是一场漫长的硬仗，他得看看克里斯的耐力如何。

        “谋杀共犯？”乔丹摇摇头说。“你没有故意提供枪枝，也不知道克里斯会用它来杀人。”

        第一个问题就吓了克里斯一跳。“你有自杀倾向吗？”他的医生知道他没有，他的律师认为他有，他犹豫了一下，在“有”旁边划勾，然后又擦掉，勾选“没有”。

        “我不想知道你有没有杀人，”乔丹轻声说。“你有没有杀人都无所谓，我还是会为你辩护。”

        “你为什么被关进来？”

        狱警叫克里斯在桌旁坐下，再一次帮克里斯盖指印，然后递给克里斯一条毛巾、叫克里斯把手擦干净，过了一会，狱警从桌子对面推过来一张纸，克里斯低头瞄瞄这份问卷，狱警四处翻找铅笔。“把这个填好，”他说。

        “葛丝，”乔丹镇定地说。“他们任何人都可能遭到误控，就像你相信你儿子遭到不实指控一样。”

        “到了，”狱警边说、边把克里斯带到一间空牢房。“你睡下铺。”

        “没有，”葛丝说。“我们在等你。”乔丹本来想一起进去警局大厅，但想想还是留在原地比较好，他们最好先私下谈谈，更何况他以前是检察官，深知警局里人多嘴杂，有人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造成无谓的困扰，于是他把外套拉紧一点，请哈特夫妇告知事情的原委。

        “我在里面看到你，”年轻人边说、边伸出手。“我叫路易·伯拉德。”

        “好，”克里斯说。

        “监狱？”克里斯轻声说，他要被关入监狱？

        “我砍了我老婆的头，”男人无动于衷地说。

        “当然，”他说。“我们要去哪里？”

        车里充满咖啡味，收音机传出克里斯听不懂的对话，在那片刻之间，克里斯觉得听不懂也没关系：毕竟，他所熟知的世界已经瓦解，难怪他再也听不懂大家的话。他在座位上动了动，试图让自己不要尿湿了裤子。这是个错误，不管警察要把他带到哪里，爸爸和律师会跟他碰面，乔丹·麦卡菲会像电视上的大律师一样滔滔雄辩，警方也会知道搞错了。明天当他一觉醒来，这整件事情将是个笑话。

        一听到座椅间传来脚步声，葛丝马上转头，梅兰妮和麦克悄悄坐到葛丝对面的座椅上，梅兰妮漠然瞄了葛丝一眼，葛丝觉得胸口一紧，她了解梅兰妮的冷漠，她只是没想到对方的漠然会让自己这么难过。

        “来，”狱警抓着他的手肘、把他带向收押室，狱警不耐烦地翻找名牌、递了一张给克里斯、叫他贴着墙站好。“微笑，”狱警嘟囔一声，拍照时闪光灯一闪。

        “我的职责不是相不相信你儿子，”乔丹说。“而是让他出狱。”他直视葛丝的眼睛。“这点我办得到，”他轻声说。

        她愈来愈大声，几乎令人不自在，他轻抚她的腹部，“嘘，”他贴着她的大腿轻声说。“小声一点，记得吗？”

        “检方同意交保吗？”

        “没错，”他笑笑。“我想你一定读过我那些被挤到第十八页、气象报告图旁边的报导。”

        “你不会，”珊卓拉和颜悦色地说，说完就赤裸裸从床上跳起来，消失在浴室门后，把门锁上。

        一名法警走向克里斯，把他带出法庭。“等等，”克里斯边说边回头看妈妈和律师。“我现在要去哪里？”

        “好，”乔丹冷淡地说。“明天检察官会提出不准交保，一级谋杀罪很严重，所以她很可能会这么说。”

        “我知道，”梅兰妮说，她继续拨弄他的头发，过了一会才往后退。“你需要糖浆，”她说。

        坐在后方的梅兰妮轻蔑地说：“哪门子无罪？”

        “不行，最重要的是，你别跟任何人说半句话。再过一会，警长会把你移送到格拉夫顿郡的监狱，你会被收押。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乖乖照办，你只会在那里待几小时，你明天早上起来，我就会在那里，然后我们一起去法庭，你将接受审讯。”

        克里斯湿淋淋的头发几乎垂到肩上，凭着这一点，克里斯才分辨得出服刑的囚犯、和等着接受审讯的羁押犯：囚犯的头发剪得跟军人一样短，黑眼男子就是如此。“我不应该在这里，”克里斯说。“他们弄错了。”

        “警长？”克里斯问，忽然又全身发抖。“为什么？”

        “如果我愿意等呢？”她问。

        乔丹不置一词，只是拍拍克里斯的肩膀、点头赞许他的整体外表。乔丹随即走出面谈室，留下克里斯盯着敞开的门、通往监狱的走廊、以及站在门口的狱警。

        不要跟克里斯一样，她们母女不约而同这么想，两人顿时感到惭愧。趁着忍不住大声说出来、或是承认自己竟然这么想之前，两人就赶紧说再见。

        他瞄了詹姆斯一眼，詹姆斯站在一旁瞪着葛丝，埋身在他自己的恐惧之中。乔丹看过那种表情，詹姆斯并非无动于衷，而是焦虑戒慎，他深怕一流露出任何感情，冷静自持的面具将随之破裂，整个人也将崩溃。“对不起，”詹姆斯低声说，然后快步走出餐厅。

        他穿上白衬衫、灰绒裤、皮鞋，他把领带套到衣领上，试着打领带，但却打不好，他习惯站在镜子前打领带，但收押室里没有镜子。

        他在警察拿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从公事包里拿出拍纸簿。“你说了什么吗？”他猝然问道。

        詹姆斯转过身。“我们能做什么吗？”葛丝轻声说。

        “你有爱滋病吗？”

        “他妈的，”他咒骂一声，从她身上滚下来。他摇头瞪了这个野艳疯狂的女人一眼，热情全都消退。他通常对这类事情颇具判断力，今天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揉揉发痛的手掌，心想今后绝对不再跟助理的朋友约会，就算一起出去，他也绝对不会喝太多酒、邀请对方到自己家里。“喂，”他尽力做出和蔼的笑容。“我跟你说过……”

        “哦，”克里斯说，颓然坐回椅子上。

        他手指轻刮过坚实的墙面，耐心等候。

        克里斯进食、用昨晚在收押室取得的牙刷刷牙、拿起一把狱警放在他牢房里的轻便刮胡刀，他犹豫地踏出牢房，沿着走道走向淋浴间和水槽。

        “噢，”葛丝忽然大喊。“你是说诸如强暴十二岁小女孩、抢劫射杀加油站老板之类的家伙，或是其他今天早上接受审讯的‘好市民’？”

        “没错、几个月，”乔丹回答，眼睛眨也不眨。“我不打算提出尽速开庭的申诉，他在监狱里待多久，我就有多少时间准备辩护。”

        克里斯甩掉头发上的水珠，关掉水龙头。“你为什么被关？”

        “关于哪方面？”克里斯回答。

        忽然有人大声喊叫，声音贯穿铁栏杆和空旷的走道。“禁闭时间，”声声回荡在空中，然后克里斯听到犯人们慢慢走回牢房。

        詹姆斯再度上楼，爬回床上用枕头盖住脸。几小时之后、葛丝悄悄上床时，他假装自己感觉不到她的哀伤，哀伤像个小孩一样躺在两人中间，好沉重、好真实，令他无法伸手过去摸摸她。

        “乖乖听话。”

        “没错，”警长说。“他们像跳蚤一样来个不停。”

        他护送克里斯穿过走廊，进入重度设防区。克里斯每吸一口气，肺部就得更使劲，这是他的想像，还是监狱里的空气比较稀薄？狱警打开一扇厚重的门，带着克里斯走上一个狭长、灰色的走道，走道两旁有一间间牢房，牢房的铁门开着，走道尽头的牢房门外有部电视，电视里正播放晚间新闻。

        “好，”乔丹轻声说。“我送你出去吧？”

        葛丝点头说：“好。”

        这个名叫珊卓拉的女子翻身到他上方，献上热吻，然后她稍微抽身，伸出手指轻抚下唇。“我喜欢味道尝起来跟我一样的男人，”她说。

        警长看都不看克里斯就走了，克里斯孤单单跟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在一起，而这两人甚至比警长更陌生，他又开始发抖。“双手朝两侧伸开，”一位狱警说，然后站到克里斯面前，伸出双手从克里斯的脖子一直拍到腰部和大腿，另一位狱警记下克里斯有哪些私人物品。

        克里斯先看看盘中那团令人倒胃口的食物，然后看看走道，黑眼男子从另一个牢房里瞪了他好一会，然后慢慢走开，消失在浴帘后面。

        “几个月？”葛丝轻声说。

        狱警走进牢房收回轻便刮胡刀。“你的律师来了，”狱警说。“他帮你带了衣服，赶快准备好，我们带你到楼上换衣服，”

        他瞄了一眼蜷曲在床上的女子。“你……你不必等我。”

        乔丹不高兴地对他说：“你应该赶快去睡觉，明天还得上学。”

        法警打开法庭右后方的门，把克里斯带进来。他双手被铐在前面，手铐与一条铁链相连，他目光始终朝下，乔丹马上站起来，帮克里斯在他旁边坐下。

        葛丝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双膝。“我得去看他，我一定要看看他。”

        他挂掉电话，有如雄狮般优雅地一跃而起，不急不徐穿上扔在浴室门口的长裤。“对不起，”乔丹边拉上拉链边说。“但我得走了。”

        乔丹勉强挤出笑容。“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今天的程序？”

        他往后一仰，伸手遮住她的嘴，她却一把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身上，她以为这是个游戏，甚至咬了他一口。

        “我不能不管，”乔丹边说边滚离她，在地上摸索。“我是麦卡菲，”他对着听筒说。他静静聆听，马上提高警戒，不经思索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纸笔，写下对方说的话。“别担心，”他镇定地说。“我会处理，没错，我跟你在那里碰面。”

        葛丝的哭相向来不佳，哭起来就像她平日行事一样激动而不知节制。她居然有办法忍到现在，这才是最让詹姆斯吃惊的一点。

        乔丹瞪了他一眼。“你小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电话铃响，珊卓拉一把推开床头柜上的电话，乔丹边诅咒边爬过去抓住听筒，她握住他的手腕。“别管它，”她轻声说。

        梅兰妮有点吃惊，深深吸口气。“跑法院的？”

        麦克暗自猜想她要带他去哪里。不可能是艾蜜丽的坟墓，梅兰妮绝对不会高高兴兴地去上坟：当然也不可能上馆子，不过他们确实驶过满是餐厅的市中心：现在还早，所以不可能上超市买东西：也不是去图书馆，因为他们正朝着与图书馆相反的方向前进。

        詹姆斯清清喉咙，终于开口说话：“你相信吗？”

        凯特点点头，警察架走了哥哥，她依然吓得无法言语。詹姆斯、葛丝和律师试图理出头绪时，她得坐在车里等候，这虽然不是最好的方案，但却没有其他选择，凯特才十二岁，不能一个人晚上待在家里，而葛丝能打电话找谁帮忙呢？她爸妈住在弗罗里达州，詹姆斯的爸妈若听到这桩丑闻，肯定心脏病发作，而她唯一的好友梅兰妮、也就是她唯一可以临时打电话拜托照顾小孩的挚友，却认为克里斯谋杀了亲生女儿。

        如他所料，詹姆斯听了把头转开，葛丝则勃然大怒。“哼，”她轻蔑地说，“如果你不相信他，那么我们只好另请高明，”

        警察抓着手铐拉他起来，粗鲁地把他拖向警局，他从后门进去，警察把枪收进一个盒子里，对着对讲机说话，然后门哔的一声打开，克里斯发现自己来到收押处，有个睡眼惺忪的警官坐在一旁，他们问他姓名、年龄、地址等问题，他乖乖坐下，尽可能有礼貌地回答，说不定行为良好会留下好印象。那位带他进来的警察叫他靠墙站着，还叫他像电视影集里一样高举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号码和日期。他脸先朝右、再朝左，照相机闪了又闪。

        葛丝听着梅兰妮的高跟鞋卡嗒卡嗒一路走远。

        “好吧，”乔丹站起来。“我一有消息就打电话给你。”

        “我儿子，”葛丝说，“将跟犯人们一起关好几个月？”

        詹姆斯半夜忽然惊醒。迷糊之中，他回想起多年以前，有时突然听到小婴儿凯特大声哭喊，或是克里斯做了恶梦、一双小脚扑扑地爬到爸妈的床上寻求安慰。但现在四下一片沉寂，他慢慢适应黑暗，这才发现床上另一边、葛丝平常睡的地方空空荡荡。

        “没错，”乔丹说。“这套行头不错，很有学院风格、很高尚、能帮你在法官心目中树立出一个好形象。”

        她从炉子上端来一个小锅子，热腾腾的糖浆咕咕响，她把糖浆均匀地倒在麦克的松饼上。“我们早上开车出去兜兜风吧。”

        透过浴帘和淋浴间墙面的缝隙，克里斯看到黑眼男子靠着水槽。“你怎么在这里？”

        “我打不好，”克里斯说。“那里没有镜子。”

        “其实，”詹姆斯小心翼翼地说。“那是我的枪。”他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是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说警察晓得那把手枪是从我的枪柜里拿的。”乔丹皱起眉头。“这么说来，”詹姆斯说。“我算是共犯吗？”

        “我没杀人，”克里斯重复。

        克里斯忽然感到膝盖一软，他觉得自己站不稳，赶紧靠在淋浴间的塑胶墙上。他拼命告诉自己：他身边站的不是郡监狱里的重刑犯，他也不会被控谋杀。他麻木地把毛巾围在腰际、一把扯下衣服、跌跌撞撞走回牢房，他颓然坐到床上、把头埋到两膝之间，这样才不会大吐特吐。

        法官盯着克里斯说：“哈特先生，你如何答辩？”

        “我们可以要求让精神科医生到牢里探视，”乔丹说。

        “你想叫我起来吃早餐吧？”

        谁会在乎到前来证实？

        现在他却穿上这套衣服接受审讯。

        “基本而言，检察官会对克里斯提出告诉，我们则提出无罪的抗辩，我会试图让他保释出狱，但检察官提出的罪名相当重大，我想获得保释可能很困难。”

        法官出言制止时，葛丝没看梅兰妮，书记官宣读大陪审团的判决时，她的头愈来愈低，“一级谋杀案”只会出现在法律小说、或是电视影集里，真实人生里没这回事，更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他的行为良好，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被移送到中度设防区。他不会跟服刑的犯人在一起，而是跟其他等着开庭的羁押犯在一起。”

        “我不要进监狱，”克里斯说，脸色逐渐发白。

        过了不久，梅兰妮驶离市区，他们开过光秃秃的田野和农场，开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最后终于看到一个小小的绿色招牌：伍德斯维尔离此十哩。

        乔丹看看克里斯的父母：葛丝几乎快要痴坐在人行道上，詹姆斯则极难为情、不自在。他决定跟他们实话实说：“克里斯说他们相约自杀，这听起来……很凑巧。”

        “我小时候一不小心就把尿喷到浴室墙上，我想我现在这个年纪讨喜多了。”

        “你说够了吗？”乔丹说。“我是不应该，好吗？你没错，我这样做不对。”

        在像新罕布夏州一样比较乡野的州里，重刑犯相当罕见，每隔几星期才有重刑犯的审讯。这些案件比单纯的不法行为来得刺激有趣，所以吸引了不少喜欢到法庭看热闹的民众、地方媒体、以及法律系学生。

        然后，克里斯站起来：他双眼干涩、走过自己的牢房、朝向走道尽头的电视前进，他在留着山羊胡的黑眼男子后面坐下，没有人跟他说话，大家甚至一副不晓得他刚才发飙的模样。电视上正播放“Sally Jessy Raphael”脱口秀，克里斯双眼大张、猛盯着萤光幕，一直瞪到眼前一片空白。

        “你得回去，”副警长说。

        监狱四周围着高高的铁栏杆，还有一排排铁丝网，克里斯闭上眼睛，像个顽固的小孩一样想着，如果紧闭双眼，说不定就能把这个恶梦排除在脑海之外，眼前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首先，”乔丹说。“法律就是这样规定。除此之外，过几个月再开庭对克里斯比较有利。”

        警车忽然左转，他看到车窗旁灯光一闪一闪，他完全不知道现在几点、或是自己在哪里，但他想大概已经到了班布里奇警察局。“来、下车，”比较高的警察边说边打开车门，克里斯慢慢移到车门口，双手被铐在背后，他得试图保持平衡，他一脚踏出车门，一不注意却摔出车外，整个人跌个狗吃屎。

        没什么大不了的，克里斯告诉自己。他在学校更衣室里、当着一群男孩子的面换了几千次衣服，现在面前只有一位狱警，而且他身上还穿着短裤，根本不算什么。但等他把连身衣的拉链拉到喉头时，双手抖得厉害，他不得不把手藏到背后。

        他故意弄出声响，让她以为他刚刚才进厨房。梅兰妮转身，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啊，太好了，”她说。“我正想叫你起床。”

        克里斯全身发抖，手铐随之嘎嘎作响。听到这番话、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牵连在内，他又兴起一股大笑的冲动，就像前几天在艾蜜的追思会上一样。他想起费因斯坦医生说某些强烈的情感相互影响，他不禁怀疑这股冲动是否反映出内心的惊慌。

        填好问卷之后，他像检查考卷一样从头到尾仔细把答案看过一遍，如果有人撒谎呢？如果他们真的有自杀倾向、或是患了爱滋病，但却回答说没有呢？

        狱警关紧克里斯的牢门，灯光变暗，但没有完全关掉。监狱慢慢静了下来，只听见犯人们的呼吸声。

        打一针，没错，她确实需要，但她需要的不是毒品，而是一剂强心针。

        “囚犯，”克里斯轻声重复，他试图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但声音却发抖。“我能回家了吗？”

        他去过那里一次，有户人家的马摔断腿、请他过去帮它安乐死。但就算他曾开车经过镇上最热闹的地区，他也记不得小镇的模样。

        “祝你好运，”黑眼男子大喊，两眼却仍盯着电视萤光幕。

        “戈德，”路易说。“你一定是死者的母亲。”

        收押室有套衣服等着他，克里斯认得这件他跟妈妈在波士顿买的“Brooks Brothers”西装外套，他们母子为了大学甄试，特别上街选购面试穿的衣服。

        乔丹把咖啡壶放回煮咖啡器，拉紧领带。“刚刚有个客户打电话来，我得出去。”他急忙穿上披在椅子上的夹克，转身看看儿子。“你需要我的话，别打呼叫器，我会把它设定在震动功能，可能听不到。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我会随时查查有没有留言。”

        乔丹耸耸肩说：“工作就是这样，总得有人出面处理。”

        “嗨，”他笑笑说。“我叫麦克，你是哪位？”梅兰妮对他微微一笑，麦克想都不想就伸手把梅兰妮揽向他，头紧贴着她的腹部。他感觉她的手轻轻抚弄他的头发。“我好想你，”他喃喃说道。

        在法院小小的餐厅里，葛丝怒斥乔丹·麦卡菲。“你连一句话也没说，”她愤愤地说。“你甚至没有替他争取保释。”

        他甩掉睡意，走出卧室，凯特好梦方酣，克里斯……他的床铺得整整齐齐，詹姆斯忽然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胸口彷佛被人打了一拳，痛得几乎站不稳。他蹒跚下楼，依稀听到有些声响，洗衣间里传出一丝灯光，他悄悄走过厨房，走到离洗衣间几尺的地方才停步。

        克里斯摇摇头。“我只说你会来，”他说。

        副警长摇头。“回去监狱。”

        詹姆斯慢慢吐口气。“我的意思不是说克里斯用它来杀人，”他澄清。

        她靠着砖墙等候审讯告一段落，结束之后，麦克会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闭上双眼、头微微后仰，有人推开法庭的门，一个穿着麂皮布夹克的年轻人走向她、在离她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年轻人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她。

        乔丹挥挥手说：“当然，你是中上阶级白人、学生运动选手、循规蹈矩的好男孩。”他紧盯着克里斯。“绝对不是一个没出息、低人一等的谋杀犯。”他敲敲面前的拍纸簿，拍纸簿记了几笔信手涂鸦。审讯时，辩护律师必须保持冷静，你得像一只准备接球的小猫，无论球怎么扔向你，你都得冷静拾起。虽然你已经知道客户被冠上什么罪名，但你得等到审讯之后、拿到了所有档案，你才知道检察官打什么主意。“你得照着我的话做。如果我要你做什么，我会写在拍纸簿上，但今天的程序不会太复杂。”

        “我们可以做些安排。”

        乔丹转身背对她。“你可能得等好久，”他说。他把手插到口袋里，最后再看她一眼。“我会打电话给你，”他说。

        清晨五点四十五分，牢门嘎啦地打开，克里斯早就醒了，他觉得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不管他揉得再用力，感觉还是不对劲。连身衣的拉链陷进肉里，而且他好饿。“早，”狱警边说边把盘子推进牢房里。

        “他的课业怎么办？”

        “我会在那里等你，”乔丹犹豫地加了一句。“你爸妈也会。”

        “好了、好了，”法官双手揉揉太阳穴，闭上眼睛。“你们等到开庭再吵。这是一级谋杀案，被告不准交保。”葛丝深深吸口气，但似乎依然喘不过气，她感觉詹姆斯的手悄悄滑到她膝上，紧握住她的手。

        “不准交保。”

        克里斯坐在警车后座，全身发抖，车里暖气已经调到最高，他不得不侧身而坐，手铐才不会陷进他的背，但无论他怎么调整坐姿，他还是抖个不停。“你还好吗？”坐在前座的警察问。克里斯说还好，短短回覆，声音却像被敲裂的瓜果一样粗嘎。

        “现在不行，换班的时候才可以，但是还有好几小时才换班。你想跟他说什么，我可以帮你传话，”乔丹帮她开门，她的怒气弥漫在空中，他正要跟着进去，詹姆斯却叫住他。“我能请问一件事吗？”乔丹点头。“你会帮我保密？”乔丹点头，但略显犹豫。

        葛丝瞪着桌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说了几句话，但声音是如此轻柔，乔丹听了以为是自己的想像，但他还是转身，葛丝盯着他说：“克里斯晓得吗？”

        乔丹可不太确定。他从汤玛斯四岁大就独立抚养这孩子，汤玛斯四岁时，他的亲生母亲黛柏拉觉得自己不适合当妈妈，也不喜欢当个律师太太，于是她抱着汤玛斯、离婚协议书和一张飞往尼泊尔的单程机票走进乔丹的办公室，两人的婚姻自此画上句点。乔丹最近听说她和一个年纪比她大两倍的画家住在巴黎左岸。

        警察居然关心是否舒适，令克里斯甚感讶异。他抬头对警察眨眨眼，他不饿，但其他所有一切都令他非常不舒服。他摇摇头，试图甩去牢房铿锵关上的声音：他等着警察走开，他想站起来小解，他想跟那个拘提他、把他带到这里的警察说：他没有谋杀艾蜜丽·戈德。但爸爸叫他保持沉默，警告言犹在耳，像把小刀一样划破层层围绕住他的恐惧。

        他们似乎觉得这话很好笑，两人笑了一会。警长递过去一个塑胶袋，克里斯认得里面的东西：他的皮夹、汽车钥匙、以及一些零钱。另一位狱警接过塑胶袋。“你得填写文件吗？你把他交给我们就行了。”

        葛丝弯进去车子后座，帮凯特把外套扣好。“你够暖吗？”她问。

        法庭书记官念道：“新罕布夏州控告克里斯多弗·哈特。五三二七号大陪审团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七日提出一级谋杀案，克里斯多弗·哈特被控蓄意、刻意、审慎射杀艾蜜丽·戈德，故意造成她的死亡。”

        “审讯时会怎样？”

        梅兰妮松了一口气。“哇，”她轻声说，忽然升起腾云驾雾之感。“我想我还要一根烟，”她说。

        “在法院等我们。”

        梅兰妮点点头。“所以我才在这里。”

        “住嘴！”葛丝猛然站起来，力道猛得撞倒她自己的椅子。“你看看那些人，你瞧瞧他们跟克里斯相较之下的德行——”

        他想到妈妈烤的生日蛋糕，蜡烛肯定已经滴到糖霜上，他盘中依然摆着没吃完的蛋糕，草莓夹心宛如鲜血般艳红。

        葛丝脸色惨白，静默不语，詹姆斯稍微前倾，双手交握。“我们一定可以打电话给某人，”他说。“一定可以找人帮忙。这个决定不公平，他是无辜的，却得在监狱里待到开庭。”

        助理检察官起身。“法官大人，”芭瑞特·迪兰妮说。“基于罪情重大，检方要求不准交保。”

        “我知道，”凯特说。

        “好，”克里斯边说边站起来，他甩甩腿、好像准备参加赛跑。“我们走吧，”他说。

        克里斯听从指示掏空口袋，伸出双手按指纹，他分别按了二十一次指纹，一组给地方警局，一组给州警局，一组给联邦调查局。警察随后用湿纸巾擦擦他的双手，拿走他的鞋子、外套和皮带，对着对讲机要求打开三号牢房。“警长这就过来，”他告诉克里斯。

        克里斯转身在胸前抹上肥皂。

        “你看不看我都无所谓，反正我不会走开，”男人说。

        “法官大人，”乔丹辩驳。“检方误以为罪名会成立。”

        克里斯这一区关了另外三个人，一个身材矮小、黑眼、留着山羊胡的男人走进克里斯隔壁的牢房，在床上坐下，走道尽头的电视萤幕一片漆黑。

        乔丹，麦卡菲在面谈室等候。“谢谢，”他边对狱警说、边示意克里斯在他对面坐下。等到狱警关上门，乔丹率先开口：“早，昨天晚上如何？”

        他停步，跟在旁边的警察只好也停下来。“我哪儿也不去，”他说。“我的律师会来这里。”

        克里斯停下来，转头轻声说：“谢谢。”

        乔丹把拍纸簿放回公事包，他看看克里斯、显然对他客户的领带不满意。“过来一下，”他说，克里斯站起来，他调整一下领结、让前后长度看起来刚好。

        他想推开半掩的门、跪在太太面前、抱住她、带她上楼，他举起手轻抚门面，打算说几句话安慰她，但他自己都不晓得如何面对一切，怎么可能提出忠告？

        法警把梅兰妮带到离法庭大门几尺之处，她在庭中出丑，被赶了出来，但她却不在意。她压根没打算大声喊叫，但充满报复意味的话语却脱口而出，就像“妥瑞氏症”患者一样。刚开口时，她感到胸口一震，好像一只发条上得太紧的旧手表忽然松开：再次发言时，她觉得一股正义感贯穿全身，那种感觉好像刚生完小孩的几分钟，整个人疲倦不堪，却又觉得自己有力气搬动山岳。她看到克里斯坐在法庭里，心里甚至一点也不难过。她盯着他手腕上的手铐，手铐在他光裸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红印，太好了，她心中暗想。

        梅兰妮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麦克伸出一只手，她也悄悄把手伸过去。“太好了，”她说。

        那些孩子故意放火烧房子、拿刀刺杀仇家、或是强暴年轻女孩，她实在无法想像他们的母亲作何感想。你怎么晓得在你肚子里长大的孩子做得出这种事？你如果没有生下他，世上说不定少了一个横行的恶魔，思及至此，你情何以堪？

        葛丝坐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背部紧贴乾衣机，她故意启动乾衣机，藉此掩盖哭声，她的脸一片潮红，不停流鼻涕，肩膀垮了下来，看起来像个疲惫的老女人。

        克里斯爬到下铺，逐渐适应黯淡的光线之后，他辨识出牢门外狱警的身影，也看到狱警脸上闪过一丝奸笑。

        他翻身到另一边，这样一来，他只看得见将他禁闭在此的砖墙。他把连身衣的一角塞进嘴里遮掩声音，然后放声哭泣。

        他拉上浴帘，但透过缝隙，他看见黑眼男子站在水槽前往脸上涂抹肥皂，男子把毛巾垂挂在腰际，仔细绕着山羊胡刮脸。克里斯宽衣、把衣服披在浴帘挂勾杆上、扭开水龙头、在全身抹上肥皂，他闭上眼睛，试图说服自己他刚参加四百公尺蝶式比赛、成绩好得不得了、洗完澡就准备回家。

        乔丹伸出双手，试图安抚她。“一级谋杀罪的审讯过程通常就是这样，我无法多做什么，罪名一旦成立，他可能终身监禁，检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克里斯会自行潜逃，或是你们会帮他逃跑。”他犹豫了一会之后又说：“法官的决定跟克里斯无关，她只是不准被控谋杀的犯人交保。”

        克里斯的口气忽然让乔丹心头一震，乔丹稍微侧过头，克里斯惊慌的表情赫然有了不同意义，他似乎看到小小的汤玛斯抬头问他、什么时候才会再看到妈妈，男孩子一旦领悟到无法事事如愿，等待的时间也可能相当漫长，讲起话来语气都相同。“该关多久，就关多久，”他说。

        克里斯在监狱的收押室换回连身衣，狱警把他带回昨晚睡觉的那一区，电视依然开着，而且多了两个新面孔，一个看起来醉得厉害，另一个对着克里斯牢房的水槽猛吐。

        葛丝呆板地摇摇头。“我要在这里再待一会，”她说，顶着椅脚前后晃动。

        汤玛斯笑得好开心。“真的吗？我们要录音纪录这个历史性的一刻吗？”

        他套上外套、走向在旁等候的狱警、填写了一些文件，然后两人沉默地走向一间克里斯没看过的房间，狱警帮他开门。

        “你饿不饿？”警察问。“渴不渴？”

        席间传来尖刻的苦笑，一时之间，克里斯以为自己真的控制不住，让笑声从紧闭的齿间溜了出来。但当他跟其他人一样四下观望时，他才发现艾蜜丽的妈妈依然冷笑不已。

        隔天早上麦克下楼到厨房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梅兰妮站在炉子前，一只手握着锅铲，另一只手拿着隔热垫。他看着她把松饼翻面、随手将一簇发丝塞到耳后，心中不禁暗想：唉、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娶的女人。

        一听到脚步声，克里斯马上站起来，把脸贴在牢房小小的塑胶窗上。“律师来了，”警察说，乔丹·麦卡菲忽然出现在铁栏杆的另一边。

        乔丹摇头，悄悄走进厨房，四处翻找白纸，忽然间，厨房灯光大作，他十三岁的儿子出现在眼前。“你起来做什么？”

        葛丝知道法庭里还有其他母亲；她们或许不像她一样穿著名家设计的套装、佩戴钻石耳环，但她们的儿子也会跟克里斯一样被带到法官面前、被控犯下可怕得令人难以想像的重罪，其中有些孩子说不定真的犯了罪，就这点而言，她想自己还算幸运。

        今天是格拉夫顿郡法院的重刑犯日。

        他吃完早餐，走到办公室里打电话。打完电话之后，他看见梅兰妮站在玄关的镜子前、在嘴唇上涂上一层淡淡的口红。她抿抿嘴、看着麦克在镜中的倒影。“准备好了吗？”她问。

        “詹姆斯，”乔丹边说边握手致意。“葛丝，你好。”他朝警局大门瞄了一眼。“你们进去过了吗？”

        乔丹已经帮不少富裕的客户辩护过，他们个个外表温文，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罪犯。他想到富少杀人犯、约翰·杜邦和谋杀亲生父母的曼耐德兹兄弟，这些嫌犯家财万贯，看起来相当迷人。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时间会过得比你想像得快。”

        詹姆斯转向坐在她旁边的男人。“这是《纽约时报》吗？”男人递过来已看完的报纸，詹姆斯微笑道谢。

        牢房在警察局地下室，面积大约六乘五尺。其实克里斯来过这里，幼童军时，他曾到班布里奇警察局参观。牢房里有张床，不锈钢的水槽和马桶连在一起，牢房的门是实心钢管，里面架设着监视录影机。警察把床垫翻过来检查，然后松开克里斯的手铐，把他推进牢房。

        “他得在警局的牢房里过夜？”

        狱警瞪着他，其他囚犯不管他，几个犯人哼了一声。克里斯一次又一次猛摇，直到抓着栏杆的手发痛：他颓然跪倒在地，在原地跪了好久。

        “我有形象吗？”克里斯问。

        他太太把车停在法院的停车场。“这里有个案子，”她不急不徐地说。“我想你得看看。”

        “现在才八点半，”汤玛斯抗议，乔丹更加不悦，真的才八点半吗？他晚餐喝了多少酒？“你出来透透气吗？”汤玛斯咧嘴笑笑说。

        法官敲敲法槌。“法警，请护送这位女士出去。”

        克里斯点头、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你被控一级谋杀罪，”乔丹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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