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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

        克里斯独享三十五平方尺的空间。

        他的牢房漆成怪异的灰色,吸走了所有光线。下铺有个枕头、一张塑胶床垫、和一条狱方发放的毯子,床铺旁边有个马桶和水槽,牢房被挤在两间牢房之间,好像一排紧密相连的牙齿。除了用餐时间之外,上了铁条的牢门白天通常开着,牢门开着时,克里斯可以站在贯穿这一区的狭窄走道上,走道尽头有个淋浴间和电话,他可以打对方付费电话回家,另一头有部电视,巧妙地架设在牢区铁条之外。

        入狱第一天,克里斯问都没问就学了不少。他发现从入狱那一刻起,过往一切就一扫而空。你待在哪种牢房,或是睡觉的床位,决定权不是操之在狱警、或是入狱之前的行为举止,而是你入狱之后的表现。“级别委员会”每星期二开会,你可以申请更换楼层,但不幸的是,今天才星期四。

        克里斯决定整个星期都不跟任何人说话,到了下星期二,他绝对可以搬出重度设防区,迁入中度设防区。

        他听说楼上的墙是黄色的。

        午餐摆在塑胶盘里送进上了锁的牢房,他刚吃完午餐,两名囚犯就来牢门边。“喂,”其中一人说,克里斯昨天跟他说过话。“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他说。“你呢?”

        “海克特,他叫达蒙。”面孔陌生、一头油腻长发的男人跟克里斯点点头。“你还没跟我说你为什么坐牢,”海克特说。

        “他们认为我谋杀了我女朋友,”克里斯喃喃说。

        海克特和达蒙看了对方一眼。“真的?”达蒙说。“我以为你贩毒被抓。”

        海克特顶着铁条搓搓背,他身穿短裤、t恤、橡胶拖鞋。“你用什么武器?”克里斯茫然地瞪着他。“刀、还是枪?”

        克里斯试图挤过两人,“我不想谈。”他用肩膀推挤达蒙,身形高大的对方却一手按在他肩上,他往下一瞥,发现海克特手持刮胡刀刀片顶着他的肋骨。“如果我想谈呢?”海克特说。

        克里斯吞口口水,退后一步,海克特把刀片藏回衬衫里。“两位,”克里斯小心地说。“我们能不能理性一点?”

        “理性,”达蒙说,“你还真是咬文嚼字。”

        海克特轻蔑地哼一声。“你听起来像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学生,”他说。“你上大学了吗?”

        “我还在读高中,”克里斯说。

        海克特听了幸灾乐祸地说:“不、大学生啊,这会儿你在坐牢。”他伸手摸摸铁条。“嗨,”他大喊。“我们这里有个天才。”他一脚跨到下铺。“大学生,你告诉我,如果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被逮到?”

        一位狱警刚好过来巡视,所以克里斯不必回答。“有人要去运动室吗?”

        他站起来,海克特和达蒙也看着牢门口,达蒙转头小声说:“小子,我们以后再说。”

        他们排成一列,走过架满监视器的走廊,几个囚犯对着彼此大叫。一天之中,囚犯们只有这个时候可以跟其他人接触。在走廊上行进时,克里斯注意到达蒙悄悄走到大家后面,走到某个角落时,达蒙伸出手肘又狠又准地敲撞另一个犯人的背,克里斯这下晓得此处在两部监视器之间,狱警们监测不到。

        快到运动室之前有两间隔离牢房,你若刻意捣乱,狱警们会把你关到这里,要不就是你坚称其他犯人加害于你,主动要求被关进去。其中一间关了人,犯人们开始大声喊叫、猛踏地板,有个犯人甚至对着牢房吐口水。

        运动室不大,设备简陋,但谁能使用哪种设备已有不成文的规定,就像狱中所有事情一样。两个高大的黑人走向运动脚踏车,海克特和达蒙拿起桌球拍,一个脸上有道刺青的男人开始做仰卧推举,没有人争先恐后,也没有人在旁等候,克里斯晓得这里有一套他不了解的次序,但话又说回来,他怎么可能了解呢?他又不属于这里。

        他皱着眉头走到外面的运动中庭,中庭只是一小块四周围着尖锐铁丝网的泥土地,犯人们自成一个个小团体、比手画脚讲话,有些人面无表情地走动,克里斯发现有个人靠在铁丝网旁,凝视远方的山丘。“那个在隔离牢房的家伙,”他开门见山地说,“他做了什么?”

        男人耸耸肩。“他把他的小宝宝摇死了,该死的畜生。”

        克里斯看着铁丝网外,心想罪犯们也有廉耻心。

        他打对方付费电话回家。

        “克里斯?”

        “妈,”他头靠着蓝色公共电话,反覆叫妈妈。

        “喔、甜心,我试着过去看你,他们有没有跟你说?”

        克里斯闭上眼睛。“没有,”他嘶哑地说。

        “我真的去了,但他们说星期六才是访客时间,我星期六一早就过去。”她深深吸口气。“你知道的,这是一个重大错误,乔丹已经拿到检察官的档案,他会想办法尽快让你出来。”

        “他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我会打电话问他,”妈妈说。“你吃得好吗?我能帮你带什么东西过去?”

        他想了想,但不确定狱方准许哪些东西。“钱,”他说。

        “等等,克里斯,你爸爸要跟你说话。”

        “我……不,我得挂电话了,有人要用电话,”他撒谎。

        “哦……好吧,你随时都可以打电话回家,知道吧?我们不在乎钱。”

        “好,妈。”

        电话中忽然传来一个小小的录音声音:“这通电话是从郡监狱打来的。”克里斯和妈妈沉默了一会。“甜心,我爱你,”葛丝说。

        克里斯咽口口水,挂上听筒。他靠着公共电话在原地待了一会,直到后面有人推他。

        达蒙搓揉他的脊椎,对着克里斯的脖子呼气。“教授大人,你想念妈妈啊?”他靠得更近,跨下贴上克里斯的臀部。

        他不就等着发生这种事吗?这不就是他所害怕的吗?克里斯忽然转身,身材高大的达蒙吓了一跳。“你给我滚开,”他目露凶光地说,然后走回牢房。

        即使用被单盖住头,他依然听得到达蒙大笑。

        感谢上帝,他没有同牢房的牢友。他好怕达蒙会忽然冲进来,虽然狱警们白天监控甚严,但谁知道他们晚上会不会花精神聆听动静?他假装专心看午间肥皂剧,星期三晚上还参加了戒酒会,只为了不要待在这一区。

        他填了订购单,单子让他想起去年夏天、全家到加拿大度假时,他在旅馆里填写的早餐单。一罐八盎司的咖啡:五块二十五分,一块巧克力夹心棒:六十分,拖鞋:两块钱。当天下午,狱警把东西送到他的牢房,费用从他在牢里的帐户中扣除。

        他常睡觉,即使不累也装睡,这样大家才不会过来烦他。其他人聚集在运动中庭时,克里斯总是单独站在一旁。

        乔丹很久以前就不相信所谓的真相。

        世间没有所谓的真相,最起码在他这一行没有。真相有各种不同的版本,更何况审判也不是依据真相,而是根据警方找到什么证据、以及你如何回应。一位优秀的辩护律师不会想到真相,而是专注于陪审团将听到什么。

        乔丹多年之前就不问客户什么是真相,而只是面无表情、直接了当地问道:“怎么回事?”

        他站在重度设防区的控制室里,等着值班的狱警把访客登记簿送过来,他好签名入内。审讯之后,这是他第一次造访克里斯,他带了塞琳娜·达马克斯同行,塞琳娜是个身高六尺一寸的黑人调查员,她似乎比较适合走上伸展台,而不是帮乔丹蒐证,但她已经帮乔丹工作了好几年,而且表现极为杰出。

        “他们把他关在哪里?”塞琳娜问。

        “重度设防区,”乔丹回答。“他在那里才待了两天。”

        楼上一扇重重的铁门关上,一位穿了制服的狱警走了下来。“嗨,比尔,”控制室的狱警说。“跟哈特说他的律师来了。”

        另一扇铁门应声而开,不管听过多少次,乔丹依然听不惯这个很像枪击的声音。他走进去、左转、朝着专为访谈而设的面谈室前进,他只隐约看到狱中的囚犯。

        塞琳娜像个影子般跟在他后面,走进面谈室之后,她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把椅子稍微往后一靠,瞪着天花板。“监狱真是该死的丑陋,”她说。“每次来这里,我都有这种感觉。”

        “嗯,”乔丹同意。“这里绝对不是因为装潢摆设才人满为患。”

        门被推开,克里斯走进来,目光从乔丹移到塞琳娜。“克里斯,”乔丹站起来。“这位是调查员塞琳娜·达马克斯,她会帮忙调查你的案子。”

        “听好,”克里斯开门见山说。“我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乔丹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最理想的情况就是如此,克里斯。”

        “不、你不了解,我现在就得离开。”

        克里斯的语气令乔丹抬头一看,那个先前在班布里奇警察局、一脸惊恐、几乎垂泪的男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比较强悍、能够隐藏恐惧的男子汉。

        “到底有什么问题?”

        克里斯听了马上勃然大怒。“什么问题?什么问题?我在牢里坐冷板凳,这就是问题!我今年应该毕业、上大学,但现在反而跟一群……一群犯人一起关在牢里!”

        乔丹眨都不眨眼。“我很遗憾法官不准你交保,你说的没错,你得被关在牢里,直到开庭为止,而大概得再过六到九个月才会开庭。但时间不会白白浪费,你在牢房里多待一分钟,我就想得出更好的策略让你重获自由。”

        他倾身向前,口气更加严肃,“我们把话说清楚,”他说。“我不是敌人,你不是因为我才被关起来。我是律师,你是客户,就此而已。你被控一级谋杀罪,结果可能被判无期徒刑,这表示说,克里斯,你的命运操纵在我手里。你会在牢里待一辈子、或是进哈佛上大学,完全看我能不能让你无罪开释。”他站起来,走到塞琳娜后面。“还有你我配合的程度。”

        乔丹继续说:“你跟我、塞琳娜说的事情,其他人绝对无从得知。你说什么、对谁说了什么都在我的控制之中,我需要什么,你就得告诉我什么,明白吗?”

        “明白,”克里斯瞪着他说。

        “好,我先解释我们的状况。跟你商讨之后,我会针对这个案子做出许多决定,但有三件事情,只有你能做主。第一,你希望接受审判、还是认罪协议?第二,案子若进入审判,你希望在陪审团、或是在法官面前进行?第三,如果进入审判,你要不要出庭作证?我会尽量给你足够的资讯,让你做出合理的决定,但在整个过程中,你必须准备做出选择,听得懂吗?”

        克里斯点头。

        “好。接下来,我很快就会收到检察官办公室的文件,收到之后,我会再来一趟,我们一起讨论细节。”

        “什么时候?”

        “大概两星期之内,”乔丹说。“然后再过五星期,会有一场预审听证会。”他扬起眉毛。“目前为止有任何问题吗?”

        “有。我可以见见费因斯坦医生吗?”

        乔丹稍微眯起眼睛。“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克里斯相当惊讶。“他是精神科医生见”

        “他也可能被传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保密协定并不是永远有效,特别在谋杀案件中。你跟任何人谈到跟案件有关的事,最后都可能对我们不利。这倒提醒了我:你在牢里别跟任何人谈论案件。”

        克里斯轻蔑地哼一声。“我在牢里会交到很多朋友吗?”

        乔丹假装没听到他说话。“牢里有些家伙因为贩毒入狱,刑期可能高达七年,但他们如果能从你口中套出消息、用这些消息来减低刑期,他们绝对不会犹豫。警方为了蒐集证据,甚至可能在牢里布设一个烟毒犯。”

        “如果我和费因斯坦医生不谈……不谈那件事呢?”

        “那你们要谈些什么?”

        “杂事,”克里斯轻声说。

        乔丹走到克里斯旁边,靠向桌旁。“你如果想找人分享心事,”他说。“那个人就得是我。”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还有其他问题吗?”

        “有,”克里斯说。“你有小孩吗?”

        乔丹愣了一下。“我有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了。”

        “我不觉得这跟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确实没有,”克里斯承认。“我只是觉得你如果想在案子结束之前、彻底了解我,我也应该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乔丹听到塞琳娜窃笑。“我有一个儿子,”他说。“他十三岁。好,如果自我介绍告一段落,我就要讲正经事。我们今天来访的目的是蒐集资讯,请你签这份同意书,我们才可以调阅你的医疗纪录。你住过院吗?有什么是我们该知道的?你有没有生理、或是心理的障碍,让你没办法扣下板机?”

        “那天晚上是我唯一一次住院,因为我昏倒的时候撞到头、头上有个伤口,”克里斯咬咬嘴唇。“我从八岁就开始打猎。”

        “那天晚上你从哪里拿到枪?”塞琳娜问。

        “那是我爸的枪。它跟其他猎枪、手枪一起放在枪柜里。”

        “你对枪枝很熟罗”

        “当然,”克里斯说。

        “谁帮手枪上子弹?”

        “我。”

        “离开家里之前吗?”

        “不。”克里斯瞪着自己的手。

        乔丹伸手顺顺头发。“你能告诉我几个名字、让我跟他们谈谈你跟艾蜜丽的关系吗?”

        “我爸妈,”克里斯说,“她爸妈,我想还有学校的每个人吧。”

        塞琳娜笔记记到一半、抬头一望。“这些人会告诉我什么?”

        克里斯耸耸肩。“艾蜜丽跟我……你知道的,我们是一对。”

        “这些人也可能注意到艾蜜丽想自杀吗?”塞琳娜问。

        “我不知道,”克里斯说。“她把这事藏在心里。”

        “我们也得让陪审团知道那晚你计划自杀。你跟辅导老师谈过吗?心理谘商人员呢?”

        “我就想跟你说这一点,”克里斯舔舔干燥的嘴唇说。“不会有人跟你说我想自杀。”

        “说不定你在日记里提过?”塞琳娜探问。“或是你写给艾蜜丽的纸条?”

        克里斯摇头。“其实,”他清清喉陇。“我……嗯……我不想自杀。”

        乔丹显然不想听克里斯告白。“我们以后再谈这点,”他说,心中暗暗叫苦。就乔丹而言,客户犯下的罪,他没必要知道得太多,这样一来,他才可以安心进行辩护,而不必顾虑伦理问题。但一旦客户跟他讲了,他若出庭,就非得照着讲不可。

        克里斯颇感困惑,他先看看乔丹,再看看塞琳娜。“等等,”他说。“你不要听听发生了什么事吗?”

        乔丹猛然把拍纸簿翻到新的一页。“说真的,”他说。“我不要。”

        那天下午,克里斯多了个牢友。

        快吃晚餐之前,他卷曲在床铺上,悄悄想心事。狱警忽然带了一个男人进来,他跟其他人一样穿着连身衣和球鞋,但感觉有点不同,带着一丝冷漠和不在乎。他对克里斯点点头,爬到上铺。

        海克特来到牢门口。“小子,看自己的脸看烦了吗?”

        “滚开,海克特,”男人叹气说,头也没转过来。

        “别叫我滚开,你……”

        “喂,”一位狱警大喊。

        监禁时间到了,海克特走回自己的牢房,男人在上铺坐直身子,跳下来拿餐盘。克里斯发现男人没地方坐,他如果爬回上铺,就得躺着吃东西。“你……嗯……你可以坐在这里,”他指指下铺的另一边说。

        “谢谢,”男人掀开餐盘,盘子中间摆了一团三种颜色、引不起食欲的东西。“我叫史提夫·费南。”

        “克里斯·哈特。”

        史提夫点点头,开始吃饭,克里斯注意到史提夫没比他大多少,而且似乎跟他一样不想跟其他人牵扯。

        “喂,哈特,”海克特从牢房里大喊。“你今晚最好睁着眼睛睡,小孩子在他身旁可不安全。”

        克里斯看看史提夫,对方依然慢慢吃饭。他就是那个杀了小婴孩的家伙!

        克里斯强迫自己盯着餐盘,拼命提醒自己:直到被证明有罪之前,任何人都是清白的。他自己就是最佳例证。

        尽管如此,他依然记得大伙经过隔离牢房时,海克特说的话:这小子半夜把小孩抱起来,发了失心疯,拼命摇小宝宝、叫小孩不要哭,结果把小孩脖子摇断了。谁晓得什么事会惹这种人生气?

        克里斯顿时全身发软,他放下餐盘,朝着牢门口移动,走廊尽头有个洗手间,他想去那里上厕所,但监禁时间最起码还有半小时才结束,而且从他入狱以来,他头一次不是单独待在牢房里。他盯着离史提夫只有几寸的抽水马桶,一张脸不好意思地通红。他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尽量不想自己在做什么:他双臂交叉在腹部,眼睛瞪着地板。

        小解之后,他站起来,发现史提夫又回到上铺,吃剩一半的餐盘搁在下铺。史提夫的脸背对马桶、面向光秃秃的墙壁、尽可能给克里斯一点尊严。

        麦克正准备出门应诊,就有人打电话来。“哈罗?”他不耐烦地说,身上那件厚重的夹克已经让他开始出汗。

        “啊、麦基,”来电的是他在加州的表妹菲比,全世界只有她叫他“麦基”。“我只是打电话来跟你说,我真的、真的好抱歉。”

        他向来不喜欢菲比。她是他阿姨的小孩,八成是他妈妈告诉她的,因为葬礼之后,麦克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亲戚告知艾蜜丽的死讯。菲比扎着一条嬉皮式的长辫子,专门捏制一些故意歪一边的陶器,麦克只在少数家族聚会的场合见过她,每次见到她,他就想起他们四岁时,有次他尿裤子,她却在一旁窃笑。

        “菲比,”他说。“谢谢你打电话来。”

        “你妈妈告诉我了,”她说。麦克听了觉得可笑:他妈妈怎么可以把他还不能接受的消息告诉别人?“我想你说不定需要跟人谈谈。”

        跟你吗?麦克几乎问道。稍后回过神来,他才想起菲比的先生两年前上吊自杀,“我知道那种感觉,”菲比继续说。“忽然间,你发现了老早就应该注意到的事情。你知道的,他们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快乐的地方,这也是他们所愿。但你和我却被抛弃在后,而且还得面对一些他们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麦克保持沉默,这么说来,虽然事隔两年,她依然悼念她先生?菲比是不是暗示她和他毕竟有些共同点?他闭上眼睛,虽然穿着厚重的夹克,他依然起了寒颤。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他不认识菲比的先生,但菲比对先生的了解,绝对比不上他对艾蜜丽的了解。

        我真的非常了解她,麦克心想,所以她的自杀才显得这么突然吗?

        他胸口一痛,罪恶感顿时从四方涌来。他怎么没看出女儿不快乐?即使是现在,他依然只想着自己是不是好父亲,而不是艾蜜丽出了什么问题。他怎能如此自私?

        “我能怎么办?”他喃喃自语。听到菲比回答,他才晓得自己真的说出口。

        “你会活下去,”她说。“你会做到他们办不到的事。”菲比在电话另一端叹气。“你知道的,麦克,以前我整天思索,拼命想解释他为什么自杀,好像我如果想得够久,我就能找出答案,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后来我猜想………大卫生前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她清清喉咙、“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我也痛恨他这么做,但最起码我多少了解他想些什么。”

        麦克想像艾蜜丽的胃部跟他的一样纠结,思绪也跟他一样紊乱,他好希望自己看得出来、让她不要那么痛苦,过去几天里,他已经想了上百万次。

        他喃喃跟菲比道谢,挂掉电话,然后穿着外套冲到空荡荡的楼上,他走进艾蜜丽的房间,四肢大张躺在她床上,依序瞪着镜子、教科书、和她脱下的衣服,试图透过女儿的眼睛看看周遭。

        法兰西斯·卡塞维特被判刑六个月,但他只有周末到监狱报到。那些有工作、对社会有贡献的民众通常受到这种惩戒,法官勒令他们星期五入狱、星期天出狱,让他们在周间照常工作。这些周末服刑的犯人在狱中有如皇亲贵族,他们经常接受其他犯人的贿赂,偷偷带进来香烟、针头、止痛药等物品,只要出得起钱,他们什么都能走私进来。

        法兰西斯走进重度设防区,双手托住海克特的脸颊。“我是不是你朋友啊?”说完一手推开海克特,走向洗手间。

        过了一会,法兰西斯手里握着某样东西走回来。“你欠我双倍,海克特,这些他妈的东西让我流血。”

        克里斯看着海克特的手擦过法兰西斯的手,一管小小、白色的东西随之易手。他转身走回牢房。

        史提夫在正在阅读的杂志上折个角。“法兰西斯又帮他带烟?”

        “我猜是吧,”克里斯说。

        史提夫摇摇头。“海克特应该叫法兰西斯带尼古丁戒烟贴片,”他喃喃说。“说不定比较容易走私进来。”

        “他怎样把这些东西带进来?”克里斯好奇地问。

        “我听说他以前把东西藏在嘴里,被逮了几次,现在他利用其他‘洞口’,”克里斯依然不解地瞪着他,史提夫摇摇头。“你身上有哪些洞口?”他明说。

        克里斯满脸通红,史提夫翻身、继续阅读杂志。“该死的克里斯喔,”他喃喃说。“你怎么会沦落到这里?”

        会客室摆着布满刻痕的长桌,挤满了一群群囚犯和亲人,克里斯一走进去就看到妈妈。他一走到她身边,她就一把抱住他。“克里斯,”她叹口气,顺顺他的头发,好像他还是小男孩似地。“你还好吗?”

        狱警轻拍葛丝的肩膀。“太太,”他说。“请放手。”葛丝讶异地放开儿子,坐了下来,克里斯在她对面坐下,他们之间没有塑胶玻璃窗,但这并不表示两人之间没有隔阂。

        他大可告诉妈妈,跟字典一样厚的典狱长规则手册规定,探访之初和结束时,犯人和亲属可以短暂拥抱、或是亲吻,但是不能嘴对嘴。手册中亦规定狱中不准抽烟、不准骂脏话、不准推挤另一个犯人,这些在外面世界的小过失,在监狱中皆是重大过错,结果可能增加刑期。

        葛丝伸手握住克里斯的手,克里斯这时才注意到爸爸也来了。詹姆斯把椅子稍微往后推,彷佛不敢碰到桌子,结果几乎碰到一个左颊有个蜘蛛网刺青的犯人。

        “好高兴看到你,”妈妈说。

        克里斯点头,然后低下头。他好想说他要回家、他这辈子从未觉得妈妈这么漂亮等等,但如果说出口,他肯定热泪盈眶,他承担不了哭泣的后果,天知道谁在偷听、偷看、或是将来谁会用这点跟他作对?

        “我们带了一些钱给你,”葛丝边说、边拿出一个塞满钞票的信封。“你如果需要更多,打电话给我们。”她把信封交给克里斯,克里斯马上知会狱警把钱存进他的监狱户头。

        “怎么样?”妈妈说。

        “什么怎么样?”

        她低头看着大腿,他几乎感到怜悯。真的没什么好说,他在郡监狱的重度设防区被关了整整一星期,而爸妈却认为此事不值得一谈。

        “你下星期可能转到中度设防区,是吗?”

        詹姆斯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是的,”克里斯说。“我必须对级别委员会提出申请。”

        大家陷入沉默。“游泳队昨天赢了,”葛丝说。

        “喔,”克里斯试图装出在乎的样子。“谁代替我上场?”

        “我不太确定,罗柏·李……李什么的。”

        “李察逊,”克里斯的球鞋擦过地板。“说不定老大不情愿。”

        他聆听妈妈告诉他凯特有哪些历史作业、还得打扮成殖民地时代的女人等等,他聆听妈妈谈起戏院上映哪些电影、她到“美国汽车协会”查出从班布里奇开车到格拉夫顿的最短路线等等,他明了未来九个月里,他们在会客时间就得用类似话题打发时间,他们不会讨论他不想让爸妈知道的恐惧,他只能聆听妈妈描述他所远离的外面世界。

        妈妈清清喉咙,让他回过神来。“你交了什么朋友吗?”她说。

        克里斯轻蔑地说:“这又不是圣诞节聚会。”话一出口马上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妈妈满脸通红地低下头。他忽然发现自己是多么孤单:因为他的过去,所以他没办法跟其他犯人打成一片;因为他的现况,所以他也无法融入爸妈的生活。

        詹姆斯瞄了儿子一眼。“跟你妈道歉,”他愤愤地说。“这事让你妈很不好过。”

        “如果我不想道歉呢?”克里斯回嘴。“你打算拿我怎么办?把我关到牢里吗?”

        “克里斯多弗!”詹姆斯警告,但葛丝握住他手臂、打断他的话。“没关系,”她打圆场。“他生气了。”说完便伸手握握克里斯的手。

        就这样,他想起摇摇学步的童年:她跟他说他们在停车场、或是繁忙的大街上,说完便伸手握住他的小手,他记得柏油路的味道、以及汽车开过的隆隆声,但只要妈妈握着他的手,他就觉得好安全。“妈,”克里斯声音嘶哑。“别这样。”他趁自己哭出声之前站起来,挥手招来狱警。

        “等等,”葛丝惊呼。“我们还有二十分钟!”

        “做什么呢?”克里斯轻声说。“坐在这里、却希望我们不在这里?”他倾身越过桌面,不自在地抱抱她。

        “克里斯,打电话给我们,”葛丝小声说。“我下星期二晚上再来看你。”

        那是重度设防区的访客时间。“星期二,”克里斯重复一次,然后转身面对爸爸。“但是……我不要你来。”

        那天下午,气温降到零度。运动中庭空无一人,寒冷的天气令大家却步,克里斯走到外面,呼出的气息在眼前画出一条小径,他在中庭走了一圈,看到史提夫靠在砖墙上。

        “去年两个家伙翻过那里,”史提夫朝着一个高耸的角落点点头。“狱警过去关上运动室的门,蹦的一声,他们就不见了。”

        “他们逃成了吗?”

        史提夫摇头说:“两小时之后就在十号公路被逮到。”

        克里斯笑笑,这两个人笨到越狱之后还在主要干道附近逗留,被逮到了也算活该。“想过吗?”克里斯问。“跳过铁丝网?”

        史提夫呼气,呼出一朵白云。“没有。”

        “从来没有?”

        “外面没什么等着我,”他说。

        克里斯四下观望。“你怎么被关到隔离牢房?”

        “我不想跟其他家伙在一起。”

        “你真的是因为把自己的小孩摇死而入狱的吗?”

        史提夫稍微眯起眼睛,但仍直直盯着克里斯。“你真的是因为杀了你女朋友而被关起来的吗?”他平静地说。

        克里斯马上想到乔丹·麦卡菲的警告:监狱里充满告密者。他看向他处、猛踩地面、对着双手吐气暖手。“好冷,”他说。

        “你要进去吗?”史提夫摇摇头,克里斯也靠着砖墙,感觉到身旁这个男人的热气。“我也不想进去,”他说。

        晚餐之后有个大搜索。

        在典狱长令下,每个月都会进行一次大搜索。狱警们彻底搜查牢房,床垫和枕头四散纷飞,狱警们还仔细检查多余的衣物和弃置的鞋子,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犯罪物品。克里斯和史提夫站在牢门口,看着小小的私人空间遭到侵犯。

        一个肥胖的狱警忽然站起来,手里抓着某样东西。狱警们进来的时候,克里斯正光着脚睡觉,狱警指指地上的运动鞋说:“这是谁的?”

        “我的,”克里斯说。“怎么了?”

        狱警一只只地摊开肥胖的手指,手掌中赫然出现一支白白的香烟。

        “那不是我的,”克里斯说,显然非常惊讶。

        狱警的目光从克里斯移到史提夫。“省省吧,你去跟级别委员会说明,”他说。

        狱警们离开之后,克里斯扶正床垫,爬回下铺。“喂,”史提夫说。“我没有栽赃。”

        “滚开。”

        “我只是跟你说。”

        克里斯把头埋在枕头里,但在那之前,他瞥见海克特邪邪一笑走过牢房。

        在牢房里被搜出香烟、以及召开惩戒会议之间的十八个小时中,克里斯拼凑出事情的大概。海克特此举可说是“一石二鸟”,所以他愿意放弃得来不易的违禁品。他不但可以藉此考验菜鸟克里斯的忠诚度,而且给婴儿杀手史提夫一点颜色瞧瞧。如果克里斯供出香烟是海克特的,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得好过,但如果克里斯说香烟是史提夫的,他等于自承和海克特一伙,不但如此,史提夫是克里斯的牢友、最有机会把香烟塞到克里斯的球鞋里,若说香烟是史提夫的,大家必然采信。

        一名狱警把克里斯带到副典狱长的小办公室,那个搜查克里斯牢房的狱警和副典狱长都在里面,副典狱长身材粗壮,看起来比较像是足球队教练,而不像在监狱里处理文件的行政官员。副典狱长对着克里斯宣读罪状、以及他的权利,克里斯站得笔直,动也不动。“哈特先生,”副典狱长说。“你要说什么为自己辩护吗?”

        “是的。叫我抽一下香烟。”

        副典狱长扬起眉毛。“这下岂不是正合你意?”

        “我不会抽烟,”克里斯说。“我能证明给你看。”

        “不,你能证明你会假装咳嗽,”副典狱长说。“我可不相信你。好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克里斯想到海克特和那把小刀,也想到暂时与他休战的史提夫;他想起其他人曾提到违反监狱规则的下场:他如果被判刑,这支香烟可能为他再加上三到七年刑期。

        但话又说回来,那不过是“如果”。“没有,”克里斯小声说。

        “没有?”

        他直视副典狱长的双眼,重复一次:“没有。”

        狱警们互看一眼,耸了耸肩。“你知道吧?”副典狱长说,“如果你觉得我们不晓得实情,你可以建议我们跟另一个犯人谈谈。”

        “我晓得,”克里斯说。“但没有必要。”

        副典狱长嘴唇紧闭。“好吧,哈特先生,根据这件证物,你违反狱中不得吸烟的规定,未来五天中,你每天只准外出一小时去洗澡,其余二十三小时都得待在隔离牢房。”

        副典狱长对狱警们点点头,狱警们随之把克里斯带出办公室。他安静走过重度设防区,收拾东西,没跟半个人说话,直到被带到隔离牢房,他才想起他得在这里待到星期四,而妈妈将在星期二来访,级别委员会也将在星期二把他移送到中度设防区,这下全都太迟了。

        那段期间,克里斯大多在睡觉。他常作梦,他梦见艾蜜丽,他在梦中碰她、吻她,他把舌头深深伸进她嘴里,她把某样东西推到他口中,东西小小、硬硬的,像颗薄荷糖。但当他把它吐到手中时,他发现那不是薄荷糖,而是真相。

        他做了好多下仰卧起坐,牢房狭小,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运动。洗澡的时候,他拼命擦洗身子,把皮肤搓得发红,这样他才可以在外面待满一小时。他不断回想游泳比赛、讲课内容、以及跟艾蜜丽在一起的夜晚,想着想着,牢房里充满令人伤心的回忆,这时他才明了犯人们为什么根本不想他们抛下了什么。

        他当然没办法打电话给妈妈,他心想,妈妈大老远来探监,结果却发现儿子被关进隔离牢房,不知作何感想?他也猜想谁会被移送到中度设防区,史提夫已打算向级别委员会提出申请。

        星期四早上,他一吃完早餐就用力敲铁栏杆,告诉狱警他要回去自己的牢房。“你会的,”狱警说。“我们一有空就让你出来。”

        狱警们直到下午四点才有空。一位狱警推开牢门,把他带到先前待了一星期的重度设防区。

        “欢迎回家,哈特,”他说。

        克里斯把少数私人物品扔到下铺,有个人从上铺现身,把他吓了一跳。“嗨,”史提夫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

        史提夫笑笑说:“我本来打算出去喝一杯,但找不到车钥匙。”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已经搬到楼上了。”

        他们同时看看天花板,好像能够看到黄色砖墙、备有休闲室以及宽阔淋浴室的中度设防区。史提夫耸耸肩,没有说出克里斯早已明白的事实:被搜出香烟之后,虽然克里斯选择保持缄默,但狱中每个人依然把箭头指向史提夫。“我改变主意了,”他说。“楼上空间比较大,但牢房里也多了三个家伙。”

        “三个人?”

        史提夫点点头。“我想等到我认识的人上楼了,我再跟着去。”

        克里斯躺回床上,闭上双眼。经过五天之后,他真喜欢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另一个人的想法。“下星期二很快就到了,”他说。

        他听到史提夫叹口气。“没错,”史提夫回答。“说不定我们一起去。”

        可笑的是,克里斯成了英雄。他大可供出香烟是海克特的,但他没有,地位因而大幅提升。他成了愿意为别人顶罪、值得尊敬的囚犯,不管那人值不值得顶罪都无所谓。

        海克特现在叫他“我的小老弟”。下午四到五点,克里斯可以选择他要看哪一台,他在运动室也可以使用举重设备。

        有天他从运动室走出来,海克特在楼梯转角处把他拦下,录影监视器看不到这个角落。“洗澡,”海克特小声说。“十点十五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克里斯想了一天,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揍得鼻青脸肿,或是海克特另有花招,他等到十点、抓起毛巾走向小淋浴间。

        那里没人。克里斯有点莫名其妙,他脱衣服、扭开热水,他刚开始抹肥皂,海克特就探头进来。“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克里斯眨眼挤出眼睛里的水。“你叫我来这里,”他说。

        “我没叫你洗澡,”海克特说。

        其实他有,但克里斯没说。克里斯把水关掉,海克特却伸手进来扭开水龙头。“别管它,”他说。“这样才看不到烟雾。”他从连身衣里抽出一支烧成烟斗状的原子笔,打开一个折成四方形的小纸块,把某样珍贵物品抖进克难烟斗里,他很快掏出另一样违禁物品打火机。“来,吸一 口,”他说,随即深深吸一口。

        克里斯没有笨到婉拒海克特好意的地步,他低下头、避开直泄而下的热水,深深吸一口,马上猛烈咳嗽,没错,这的确不是香烟,但也不像大麻。“这是什么?”他问。

        “香蕉皮,”海克特说、“达蒙和我把香蕉皮烧成灰。”他拿回烟斗,轻敲几下。“你给我一罐咖啡,我就帮你做一袋。”

        克里斯感觉水已变凉,滑下他的颈背。“再说吧,”他边说、边接过海克特递过来的烟斗。

        “你知道吗?大学生,”海克特说。“我看错你了。”

        克里斯没回答,双唇紧贴上烟斗,深深吸一口,这次自然而然就吸了进去,他倒也没有太讶异。

        星期六早上,克里斯是第一批被带到会客室的囚犯之一。妈妈跟上次不一样,她站得非常直,浑身散发出有如电流般的怒意和紧张,克里斯老远就感受得到,她伸出双臂抱住克里斯,在那段短暂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又成了比妈妈弱小的小宝宝。

        “怎么回事?”她紧张地说。“我星期二过来,却发现你被关禁闭,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只跟我说你被关在某个……某个牢房,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准出来。”

        “二十三小时,”克里斯说。“我有一小时的洗澡时间。”

        葛丝靠向他,嘴唇发白。“你做了什么?”她耳语。

        “有人陷害我,”克里斯喃喃说。“有个犯人想让我惹上麻烦。”

        “他……他想怎样?”葛丝大为惊慌,颓然坐回椅子上。“你……你就随他摆布?”

        克里斯顿时满脸通红。“他把一支香烟摆在我球鞋里,狱警们搜查牢房时找到香烟,没错,我就随他摆布,因为单独被关五天,总比被这个家伙拿刮胡刀刀片刺一刀来得好。”

        葛丝握紧拳头、紧贴着嘴,克里斯心想,她不晓得想说什么,“我可以找谁谈谈?”她终于说。“今天离开这里以前,我会找典狱长谈谈。监狱哪是这种管理方式,而且……”

        “你哪知道?”克里斯摇摇头。“别帮我干架,”他担心地说。

        “你不像其他囚犯,”葛丝说。“你只是个孩子。”

        克里斯猛然抬头。“不、妈,我不是孩子,我已经大到可以跟大人一样受审,也可以在成人监狱服刑。”他凝视她的身后。“别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不是我的人,”他说,话语有如摊开的纸牌似地洒落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星期六晚上下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雨,连监狱厚实的砖墙似乎都快被吹垮了。周末的监闭时间比较晚,清晨两点才关闭牢门,大部分犯人也比平时喧哗,克里斯还没有修练到其他犯人骚动吵闹时、依然可以倒头大睡的地步,他躺在床上拿枕头蒙住头,心想是否真能听到雨水渗过砖墙、敲打屋顶的声音。

        稍早有些犯人为了收看哪个节目打了一架,结果狱警关闭两间牢房,犯人们隔着铁栏杆高声互骂。史提夫看了一会电视,然后走回牢房爬到上铺,克里斯装睡,但他听到史提夫撕开前几天买来的巧克力棒。

        他也帮克里斯买了一些东西:M&M''s巧克力糖、咖啡、一块奶油馅小蛋糕。因为克里斯被关禁闭,所以错过了填写订购单,他想史提夫八成藉着替他买东西,谢谢他没有出卖牢友。

        过了一会,上铺没有再传出沙沙声,克里斯晓得史提夫睡了,他静候狱警们宣布禁闭时间,听着橡胶拖鞋拍打地面,某处依稀传来犯人对着马桶撒尿的声音,然后四下逐渐趋于平静。

        关灯了。

        其实灯光从未完全熄灭,只是调得很暗,但话又说回来,重度设防的监狱是如此阴暗,白天花不了多少时间适应了光线,晚上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就习惯置身阴影中。克里斯聆听风声,想像置身在一片辽阔到看不见边际的田野中,雨水流过全身,他仰头迎接雨水,放眼望去只见一片天空。

        有人偷偷啜泣。

        克里斯伸手顶顶上铺,以前史提夫打呼时,克里斯曾试过一、两次,但这次史提夫没有翻过身继续睡,反而偷偷猛哭。

        他下床站起来,史提夫在上铺翻滚,哭得胸部痉挛,克里斯看了吓得不敢动,呆站了一会儿,史提夫眼睛闭着,呼吸急促,他显然非常生气,但也显然还没醒过来。

        哭声再起时,克里斯伸手按住史提夫的肩膀,他稍微用力摇了摇,在监狱昏暗的灯光中,他看到史提夫慢慢睁开双眼,史提夫甩开克里斯的手,克里斯不禁满脸通红,监狱中最基本的规矩是,除非获得对方的准许,否则你不能碰触另一个人,这时他却打破了禁忌。

        “对不起,”他喃喃说。“你在做恶梦。”

        史提夫听了眨眨眼说:“真的吗?”

        “你哭了,”克里斯犹豫地说。“我想你应该不想吵醒大家。”

        史提夫跳下床绕过克里斯,坐到抽水马桶上,把脸埋在双手中。“他妈的,”他说。

        克里斯坐回床上,依然听得见远处的风声。“你回去睡吧。”

        史提夫抬头说:“你知道你有时候半夜也会大叫吗?”

        “我哪会,”克里斯马上辩驳。

        “你会,”史提夫说。“我听到了,”

        克里斯耸耸肩。“随便你讲,”他低头剥剥指甲。

        “你看到她了吗?艾蜜?”

        “你怎么知道艾蜜?”克里斯问。

        “你半夜叫的就是这个名字,”史提夫边说边站起来,背顶着牢房的铁栏杆。“我只是猜想你是不是看见她,就像我看到看到他。”

        克里斯想到乔丹曾警告,为了套出供词,警察会安排告密者跟你同一个牢房,况且他若问问题,史提夫会问得更多。他不确定要不要跟对方分享心事,但他却不由自主地说:“怎么回事?”

        “我一个人跟他在家里,”史提夫小声说。“丽莎和我大吵了一架,她气冲冲跑去她上班的美容院,出门的时候甚至没跟我说一声,只叫我照顾宝宝。我非常生气,冰箱里剩下什么,我就拿起来喝,后来他醒了,哭的好大声,我头好痛。”史提夫转身,额头紧贴在铁栏杆上。“我试着喂他、帮他换尿布,但他一直尖叫,所以我抱起他,他却依然在我耳边哭喊,我的头都快裂开了,我边摇他、边叫他不要哭,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我又一直摇他,希望他再哭两声。”

        史提夫忽然转过身来,双眼阴沉而发亮。“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怀里……怀里抱着这个小小人……之后……之后你抱着他,心里却很清楚你应该保护他?”

        克里斯喉头一紧。“他叫什么名字?”

        “班杰明,”史提夫说。“班杰明·泰勒·费南。”

        “艾蜜,”克里斯轻声回答。“她叫艾蜜丽·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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