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克劳德停了下来,望着她的听众。拜佐尔的眼神晦涩难解。莫里斯·索贝尔抿紧嘴唇,手里把弄着桌上的自来水笔。
福伊尔探长的表情则是所谓“困惑茫然”的生动例子。
安颤抖着双手又取出一支香烟。拜佐尔再次拿火柴为她点烟。她往后一靠,吐出一口气。“现在要说的部分是我最难以启齿的,”她的声音略有动摇,“你们原先不肯相信的部分。”她盯着索贝尔,“但也正是确实发生过的。”
“维克特琳回答凯蒂,‘当然做得到,我的好小姐!就算你们不因为是一家人而长得像,我也做得到。脸孔的上半部分是最重要的——眼睛、眉毛、鼻子、上唇。改变这些部分,你就换了个人。正因为这样,化装舞会上不用遮住整张脸,戴半截面具就足够隐瞒身份了。你只需要给半截面具遮住的部分化妆,就能瞒过任何人,因为那正是识别人脸的依据。时至今日,maquillage——你们称之为化妆的东西——改变眼睛的神采、鼻子和上唇外形的能力已经精妙得超乎想象了!一点点的伪装——就能造出视觉上的骗局。’
“听完这话,我瞪大了眼睛,凯蒂大声呼喊,‘安,你还不明白?我想出一个天下难觅的好主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寻宝游戏比起来算什么!你替我参加舞会,让所有人把你当做是我!维克特琳说你剪掉头发、修整眉毛之后简直就是我的影子。’
“我们都哈哈大笑——凯蒂、罗妲舅母、维克特琳,还有我。我们一个个累得半死,凯蒂在宴会开始前病倒对我们来说就是晴空霹雳。我觉得我们几个人都不正常了。凯蒂是头一个停止大笑的。她面色潮红,精神旺盛。
“‘安,你能行的!’她叫道,‘你知道你能行的!这是最了不起的好游戏了!光是想象一下菲利普·李奇在他的破报纸上胡扯八道,形容舞会上凯蒂什么样子——结果到头来全都是在说你!’最后,我也停下了笑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行的——我真的不行啊!’
“‘可是为什么呢?’凯蒂越来越兴奋,‘我在学校里认识一对双胞胎,她们捉弄老师玩得可开心了。’
“罗妲舅母也加进来,她说,‘安,我也认为你能行。就今天晚上而已,再说你们两个都在国外生活了那么久,今天晚上的来宾都只见过小时候的你们。’
“‘除了埃德加舅舅!’我大叫道。
“‘他只是今天下午见了凯蒂一小会儿,’罗妲舅母不肯松口,‘他根本没认出你,安。他不会清楚记得你们两人的。你的乔斯林表亲们是晚会的核心。其他客人要么是本季成年的新人,要么是乔伊特太太手里“单身汉名录”上的男人。他们对凯蒂的了解仅限于公开过的照片。照片中她全都身穿礼服,还化了妆,你肯定能骗过他们所有人。’”
听到这里,地检官忍不住插嘴了:“十八岁女孩开这种玩笑我能理解。可是,你难道是要我们相信,你舅母这般年纪和社会地位的人也会参与你们的骗局?”
“我只是在叙述实情,”安说,她拼命要让众人相信,“我自己也很惊讶,尽管罗妲舅母看起来挺年轻,又喜欢参加宴会、嬉闹玩乐,但是我可没想到她会掺和这样的大玩笑。虽说当时我已经晕头转向了,可是我依然问道,‘尼古拉斯?丹宁和菲利普·李奇怎么办呢?他们对凯蒂有足够了解,能看得穿伪装。还有路易士·帕斯奎尔呢?艺术家的眼神可好了。’
“回答的是凯蒂自己,‘我们得让路易士知道这个秘密,因为他认识我好些年,认识你也有几个月了。不过,丹宁就见过我五六次。至于菲利普·李奇嘛——这正是最好玩的部分之一,在照理说该明察秋毫的记者面前瞒天过海。’这话我没反驳,因为我对李奇身为记者的能力要比凯蒂更加没信心。他到底怎么当上闲话专栏作者的,真是天晓得。
“我还想到了仆人们,可是凯蒂不肯听任何反对意见。‘来纽约之前,陪着我们的只有维克特琳,’她说,‘其他人只在最近几周才见过我们。要是我搬进你的房间,他们肯定会认为生病的是你。为了再保险点儿,要是维克特琳之外的仆人走近,我都拿被单蒙住脸。’
“维克特琳继续加码,‘至于乔伊特女士,安小姐最近几天为她工作,她也见过几次凯蒂小姐。不过乔伊特女士戴眼镜,要是她的眼镜——今天晚上被放错了地方,那么也不用担心她会怀疑任何事情了。’
“‘我们两人都有外国口音,’凯蒂接着说道,‘对于美国人的耳朵,我们的声音要比实际上的更加相似。有一天我接了乔伊特太太的电话,她把我当成是你。天呐,安,还不明白吗?这个计划最大胆的地方正是没有人会起任何疑心!大胆是欺骗的精髓。就算有人揭穿了你,也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有几位老人家或许会生气,但是我敢肯定,年轻人一定觉得这事情棒极了!噢,我真希望能到场观看!’她又开始大笑。我没办法拒绝。我是凡人,觉得这主意委实好玩。还有,我一直感觉我对罗妲舅母和凯蒂有所亏欠,若是没了她们,我可怎么回美国呀?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仿佛梦境。关于它的记忆也仿佛是关于梦境的记忆。在维克特琳的手指底下,我的脸宛如黏土一般可塑。她说我的脸和凯蒂的脸之间仅有五处重大区别。她的眼睛分得比较开,眼睛里略有点儿绿色,我的则是更冷、更蓝的灰色,两眼间距较小;她的鼻子略微长些:她的嘴唇红得更深;她的皮肤,虽说看起来和我的一模一样,实际上稍稍黑些。
“维克特琳给我剪发、打薄,用旧式发钳卷上波浪,当时没时间烫发了。她给我修剪眉毛,弄得和凯蒂的眉型角度一样。她将我靠近鼻子的眉毛悉数去除,用眉笔延长眉毛直到鬓角,让我的眼睛看起来和凯蒂的分得一般开。她用两种深浅不同的粉底给我的鼻子打上明暗效果,让它和凯蒂的鼻子一样长。她在我的眼睑上涂抹了绿黄色的眼影,让我的眼睛变得灰中带绿。最后,她拿两种不同的口红——先涂一种,再涂一种——让我的嘴唇有了凯蒂嘴唇的颜色。
“等她给我穿上那身天鹅绒的衣服,我往镜子里一看,见到的是凯蒂正在望着我!我这个人的所有外部特征在两小时内消失殆尽。有那么一刻,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安?克劳德已经不存在了。美梦成了噩梦。我盯着自己,心里想,‘我是凯蒂·乔斯林吗?生病的女孩真的是安·克劳德吧!’我有了一张新的面具——是不是也因此有了新的灵魂?我猜当时我又劳累又兴奋,还怕得要死,否则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念头?”
此刻,地检官向拜佐尔·威灵投去怀疑的眼神。精神病学家却只是静静地盯着女孩,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让凯蒂看我穿着她衣服的样子,罗妲舅母却说,‘没时间了,’就将乔斯林家祖母的珍珠项链戴在我脖颈上。她说她给埃德加舅舅打过电话,说凯蒂太累,没法参加他安排的小型家庭餐会。维克特琳用托盘给我端来一小份晚餐,我在凯蒂的起居室吃完饭,罗妲舅母和我就下楼了——然后,我再也没见过凯蒂。”安带着几分定局的神情将双手摆上膝头。
“发生了什么?”拜佐尔问。
“舞会上?什么也没有。没什么特别的,我是说。但舞会后——”
“能不能给我们讲点儿舞会上发生的特别的事情?”
“呃——没人怀疑我不是凯蒂——至少就我所知。我听见几位中年女士说我看起来‘和亲爱的罗妲那么像’——她们显然忘了凯蒂只是罗妲的继女。舞会上来了很多第二代和第三代的乔斯林家的表亲,还有凯蒂生母的几位远房亲戚——她那边就这么几位亲属了。
“我只见了埃德加舅舅一小会儿,我确定他没有起疑心。
我下楼的时候乔伊特太太冲我点头微笑,不过我注意到她没有戴眼镜。维克特琳显然是成功地将它‘放错’了地方。我和尼古拉斯·丹宁,还有菲利普·李奇都跳了舞,但是我确定他们谁也没有怀疑任何事情。这是我在美国参加的头一个舞会,我实在受不了不带女伴的男人挤在屋子一角,对女孩子们品头论足的调调儿。灯火通明,房间里很热,空气不流通,两个乐队轮番上阵,一刻也不得闲。我鼓足了勇气吃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喝了点儿进口香槟,最后我也觉得不舒服,更别提那份劳累了。凯蒂的恶作剧并没有让我乐在其中,因为我找不到别人和我分享。
“破晓的白光让所有事情忽然索然无味,鲜花在暖和的空气中凋零,成山的脏盘子被运出一个个餐厅,乐师打着哈欠收拾乐器,睡眼惺忪的年轻男女吃着香肠和炒蛋。
“我拖着步子爬上楼,发现维克特琳正在走廊里等我。她把我带进凯蒂的套房,给我端来一碗热鸡汤。我正要睡过去的时候,罗妲舅母进了房间。我打了个哈欠,说:‘凯蒂没事吧?’她说:‘一切都很好。’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我到第二天下午四点才睡醒。将要落下的太阳把光线洒进窗口。我起床,在凯蒂的浴室里冲了个澡。然后我换上她的晨衣,按铃要人送早餐。应声的是维克特琳。
“‘卡特上哪儿去了?’我问。卡特是凯蒂的贴身女仆,就是前一天夜里派去找裁缝的那位。我一直到这会儿才想起她。维克特琳答道,‘夫人发了卡特两个月的薪水,叫她走人了。’接下来她什么也不肯说了。她这人口风紧得很。
“等她端来早餐,罗妲舅母也来了。我觉得从没见过她这么苍老的样子。她的嘴角出现了新的皱纹,眼睛周围也有些发青。‘凯蒂怎么样?’我一边开吃一边问。罗妲舅母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说真的,凯蒂,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
“我也跟着她大笑。我当然以为她在开玩笑,在维克特琳面前有什么必要继续伪装呢,她也知道秘密的。我说:‘呃,等我穿好衣服就去看她。’
“‘她?’罗妲舅母学样道。
“‘当然是凯蒂了!’我不耐烦地回答,玩笑开到这种程度就无聊了。罗妲舅母很温柔地说:‘我想你是不舒服了吧,亲爱的。毕竟昨天夜里你发着烧参加舞会,一定是承受了很大压力。’她拿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我想烧已经退了——现在顶多九十九度。不过肯定让你很虚弱。你今天最好还是在床上躺着。’
“我倒吸一口凉气,大声喊道:‘罗妲舅母,你疯了吗?还是我疯了!’她又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她说:‘希望你的精神没受影响,凯蒂。可是,你肯定是受了很大的压力,要不然你怎么会叫我罗妲舅母。你真该待在床上,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说完这句,她离开了房间。我茫然看着维克特琳,她说:‘冷静点儿,我的好小姐。’她总这么称呼凯蒂,‘你得好好休息。明天感觉就会好的。’然后她也离开了我。我想:‘这莫不是凯蒂的新恶作剧,我可不太喜欢。’
“我起床,只穿了睡衣和衬裙跑进起居室。通往走廊的门没关上,走廊里我一个人也看不见。可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人在监视我。我奔上楼,跑进我的卧室,前一天夜里凯蒂就在那儿。我一把推开门,叫道:‘难道你觉得这很有趣?’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房间整洁干净,空空荡荡,和饭店里没人住的房间一个样。屋里没有凯蒂,没有她曾经待过的痕迹。床上没有床单也没有毯子——只有床垫、垫枕和挡灰的罩单。我的大衣箱不见了,两个手提箱和帽盒也都没了。我的衣服,我的盥洗用具,我的书和纸张——全都无影无踪了。我的全部身份证明都在一个手提箱里:护照;两张法国身份证,一张过期了,一张还有效;我妈妈的结婚戒指,戒指内圈刻了我父母的姓名缩写和结婚日期;还有几封写给我的信件。空荡荡的房间要比我听见过的任何字句都有说服力。
“我的膝盖发软。我摸索着找了把椅子坐下。过了约莫十分钟,我勉强打起精神,打铃叫女仆。应声的是哈根,一位宅子里的仆人——有点儿傻相。我决定不和她说关于凯蒂的事情,我只是说:‘这房间里的东西呢?大衣箱和手提箱?’
“她很好奇地看着我,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凯蒂小姐,你——你不记得了?安小姐去加利福尼亚了。’她不止是口头这样说,我看得出她对此深信不疑。忽然间,我记起了凯蒂的女仆卡特,自从凯蒂抵达美国,帮凯蒂穿衣、脱衣的就是她。卡特是唯一一位对凯蒂有足够了解、能看穿伪装的美国女仆。这是卡特被打发走的原因吗?
“我已经魂飞魄散了,只能勉强凝聚精神。‘你有没有看见安小姐离开屋子?’我问哈根。
“‘哦,当然了,凯蒂小姐。她昨天夜里十点左右走的,你正在为舞会做准备,她穿的是那件常穿的黑色旧外套。她说那是从巴黎买的,小姐,我的看法是,如果那就是巴黎啊,我还是情愿要纽约!’
“‘她的行李呢?’我问。
“‘今天早上通过快运发走了——你还在睡觉的时候,凯蒂小姐。’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说实话。难道我真的是凯蒂·乔斯林?说到底,身为安?克劳德的记忆是我证明身份的唯一依据,而我知道,记忆可以是纯粹的幻觉。我听说过双重人格的病例,患者有两份不同的记忆序列,两者表面上看都是真实的。
“我得穿戴整齐,所以我下楼回了凯蒂的套间。凯龙,她的小狗,正坐在垫子上。它慢慢踱上来,没有像凯蒂走近的时候那样摇尾巴。它闻了闻我光着的脚,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接着,它抬起鼻子,开始呜咽。终于有了一个能证明我的身份的。他们除掉了卡特,但是忘记了狗!我觉得它拯救了我的理性。
“我坐下来,开始思考该怎么做。我没钱请律师,我也不认识任何一位律师。让陌生人相信我的故事难度很大。在纽约我唯一的熟人是和我一起在法国念书的女孩——波莉·弗雷泽。我知道她在管理一家书店,我想过离开罗妲舅母之后找她要份工作。不过回到美国的这几周内我一直没时间找她。我在电话号码簿里找到她的名字,然后四下里寻找凯蒂的电话。她的电话是那种可移动的分机,我很快就发现电话机已经被切断、拿走了。剩下的只有护墙板上的插口。我跑进起居室,想打开通往走廊的门。这次它上了锁。我就像个傻瓜似的走回了陷阱中。
“维克特琳给我用托盘送来晚餐。我问她要晨报,她给我拿来了。报纸上都是加了标题的凯蒂·乔斯林的照片,还有我帮乔伊特太太准备的宾客名单。骗局大获成功。想证明凯蒂没有参加她自己的成年舞会简直难如登天。
“那天夜里,维克特琳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一直到凌晨四点,我还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我累得睡着了,一直睡到中午。
“维克特琳坚持要我待在床上。她说我需要休息,一整天除她之外我谁也没有见过。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那张脸有多么神秘莫测。我觉得她比我强壮许多,一副农妇的粗重体形。
“星期五早晨,她给我送早餐的时候,罗妲舅母现身了。‘你看起来好多了,凯蒂,我亲爱的。’她的那种甜蜜样子很吓人。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曾经觉得她挺有魅力。‘你感觉如何了,能起床吃正餐吗?’她继续说,‘你缺席太久了——不能总这么待着。尼古拉斯·丹宁昨天下午打过电话,我不得不告诉他,说你正在休息,不能随便打扰。这可真是不幸。今天晚上我们要去听歌剧,我想如果你能去的话,一定对你有好处。’我还能怎么回答——当然点头答应了,我心想,这是我逃出生天的好机会。但是,我比先前更加疑惑了。
“维克特琳帮我穿衣服的架势比舞会那天晚上还仔细。今天有空烫头发,她费尽心思,把我的头发弄得和凯蒂一模一样,连一个卷儿也不差。凯蒂有件晚礼服,是出挑得怕人的亮朱红色。维克特琳逼着我穿上那件。等我穿好衣服,罗妲舅母进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然后她对维克特琳点点头,我们就一起下楼了。
“格雷戈待我的态度既礼貌又隆重,他说:‘凯蒂小姐,晚上好。要是允许我斗胆开口的话,能再次看见你可真是太好了。’我只能报之以‘谢谢你,格雷戈,我已经好多了。’我很快就意识到,所有仆人都相信我是凯蒂·乔斯林,而安·克劳德已经离开了宅子。
“我们同路易士·帕斯奎尔一起在家用餐。他经常过来吃饭,因为他就住隔壁那幢楼,那儿曾经是乔斯林家的马厩和马车房。底下几层现在是车库,罗妲舅母允许路易士将上面几层当做工作室。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他有所领悟地盯着我,我立刻觉得他要比罗妲舅母可爱许多。我随即想起,两天前夜里的骗局路易士是知道内情的。用完餐,罗妲舅母去音乐室弹钢琴。路易士就在我的身边,我压低声音对他说,‘能不能帮我脱身?’可他却冷冷地瞧着我,回答道,‘亲爱的凯蒂,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知你们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你的真实自我和别人对你的看法完全不同,而他们却要逼你就范?现在的情况和那个差不多,只是要糟糕一千倍。我们乘车去歌剧院,径直进了乔斯林家的包厢。包厢属于埃德加舅舅,但是自打罗妲舅母抵达纽约,他就和她分享包厢了。他早早到场,看见他,我心底里泛起几分希望,因为凯蒂生病那天下午的鸡尾酒会上他见过我和凯蒂两个人。尽管舞会上他被我扮演的凯蒂成功瞒骗过去,但我想在封闭的包厢里他肯定能认出我来。
“可是,他用最家常不过的态度把我当凯蒂一样和我打招呼。第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有些参加了舞会的人来包厢串门。乔斯林家的表亲说‘凯蒂,你好呀。’而别人则说‘乔斯林小姐,晚上好。’没有哪位流露出半分怀疑的神色。
“我再也忍受不住了。第二幕快开始的时候,我对埃德加舅舅耳语道:‘有些非常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我根本不是凯蒂,我是安·克劳德,凯蒂失踪了。他们说她去了加利福尼亚——我是说,他们说安去了加利福尼亚——但是这不可能,因为我才是安,整件事情的关键是:凯蒂上哪儿去了?’
“埃德加舅舅只是瞪着我。罗妲舅母凑过来说话,我只听见两个词,一个是‘幻觉’,一个是‘过度紧张’。这实在太过分了。我跳起来,大声叫喊:‘我的名字是安·克劳德!我不是凯蒂·乔斯林——我不是!’
“正在此刻,灯光转暗,乐队掩盖住了我的叫声。其他包厢的人听不见我说什么,虽说可能看见我起身。埃德加舅舅小声说:‘还是带她回家吧。’
“我觉得浑身无力,就要崩溃。我们离开包厢,下楼去取车,路易士和埃德加舅舅把我夹在中间,仿佛一对儿狱卒。埃德加舅舅要走的时候,罗妲舅母说:‘你不会和别人说起这事情吧?’埃德加舅舅面色不豫,回答道:‘这还用说!’我终于意识到,我不能指望别人帮我。我必须自己找到法子,逃出乔斯林家大宅。
“凯蒂的浴室门上有一道旧式门锁,估计是从乔斯林家祖父的时代传下来的。钥匙插在锁眼里。趁维克特琳一个不注意,我把钥匙偷偷塞进晨衣口袋——当然,凯蒂的晨衣。等维克特琳那天夜里走进浴室,我摔上门,把她锁在了里头。她又是喊叫又是敲打,可惜宅子里其他地方听不见,因为墙壁又旧又厚,再加上浴室和走廊之间还隔着卧室和起居室。
“接下来,我必须要对付的是通往走廊的上锁房门。维克特琳把钥匙带进了浴室。我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撬锁。
我以前从没撬过锁,不过我有整整一夜可以练习,而且那是唯一的出路。当你只有一条出路的时候,无论多难多险你都得硬着头皮走下去。我拿了两把夹眉毛的镊子、一双缝纫剪刀和三个儿童发卷上的钢丝,都无功而返。然后,我记起报纸上登过的一个故事,讲某位老兄被匪帮关在了气密保险库中,他拿一枚磨薄的角子弄开了锁,只差一点儿就给憋死在里头。我没有角子,不过凯蒂的梳妆台上有个指甲锉,它一头的大小厚薄和角子都差不多。我拿指甲锉去撬锁,凌晨五点,我终于成功了。
“我不得不换上凯蒂的行头,因为我的衣服全都没了。在她的衣橱抽屉里找手套的时候,我发现了她失踪那天早晨用过的钱包。我打开钱包,她在里面留了些零钞。我仅有的几块钱随着我的行李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此我毫不犹豫,将这些零钱揣进口袋。我带上凯龙一起下楼。前门在夜里是落锁的,底层的窗户也安装了防贼的铁栏杆。我没有更多时间了——就快六点。我决定搏一搏,看仆人是不是真把我当凯蒂。我大着胆子走进厨房。时间还早,只有一位女仆当班。
凯龙正好派上用场。‘我带它出去遛遛,’我用我扮得出的最平常不过的语气说,她想去拿前门的钥匙,我说,‘别费事了。’然后就走出了佣人的出入口。
“我先冲进一家餐厅,要了咖啡和晨报。报纸上有一篇地检官索贝尔先生的访谈,他提到了警察专员亚契总长,我记起来亚契总长的侄女也参加了那天的舞会,我还和她说了几分钟的话。想到这儿,我就直奔警察总局。凯蒂的钱包里有一张她的名片,我传给了专员大人,然后——然后就这些了。”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拜佐尔。“我只有一个问题,”他平静地说,“你表姐的‘娇美’用量是多大?”
“娇美?”女孩没料到这样的问题,“减肥的‘娇美’?怎么?凯蒂从来不用这种东西。她是全世界最不需要减肥的人了!她的体重总是过轻。”理解的神色爬进了那双大大的灰眼睛,“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在说她代言的‘娇美’广告。”
“我的确——这么想过。”拜佐尔回答,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嘲讽。
她哈哈大笑。“那个什么也说明不了,你得明白,”她解释道,“‘娇美’的人在什么杂志还是报纸上看见凯蒂的照片,觉得把她放进广告效果肯定不错,因为她实在瘦得可以。事情都是通过经纪人办的。广告每投放一次,凯蒂就拿五百到一千,我记得有一次她拿了两千。可是,她代言的东西她可从来不碰,‘娇美’也不例外。她很想长点儿体重,经常一日三餐都配上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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