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乔斯林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这位是威灵医生,”索贝尔介绍道,“他是精神病学专家,在法律和犯罪方面很有经验。他对案件的了解更甚于我,我确定他会为您尽心尽力服务的。”
“您能到我的办公室来吗?”拜佐尔问。
“没问题。”埃德加·乔斯林显然心情不佳。
“这位是我的律师,吉列斯皮先生。”他冲一位高大的阴沉男子点点头,律师不加掩饰地对面前发生的一切露出不满神情。
拜佐尔领着两人走进走廊。
“我说,威灵医生,”待到周围没有旁人了,埃德加立刻暴跳如雷,“难道说我也是谋杀我侄女的嫌疑犯?”
“你的嫌疑并不比鸡尾酒会上的别人更大。”拜佐尔答道。
埃德加的浓眉拧成了一团。“很好,先生,我得说,真是该死!该死!”他叫道,“我这样受人尊重的公民、纳税人,背后却有一个鬼祟的警探盯着,仿佛我是什么罪犯似的!我已经向福伊尔探长和警察专员投诉了——可那人还是跟着我,太让人厌烦了!我要去巴哈马,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去巴哈马。离开纽约时,我会遇到什么困难吗?”
拜佐尔早就发现,案件中的疑犯总要急急忙忙赶往外地。先是丹宁,现在则是埃德加·乔斯林。两人都是因为内心有负罪感吗?抑或只是普通的恐慌。
“很抱歉,只怕您是没法去了。”拜佐尔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
“难道说警方一天无法破案,我就要被拴在纽约一天吗?你们搞心理学的不是有测谎仪吗!能不能给我做个测试,好证明我的清白?”
“我这儿没有测谎仪,”拜佐尔答道,“不过呢,我有限时自由联想测验。”他说。
“很好,要是我接受你的测验,是不是就可以去巴哈马了?”
“不是我的测验,而是荣格的测验。”拜佐尔说,“我不能保证你一定可以去巴哈马,但是做测验能推进我们对你的调查。”
“说真的,乔斯林,你觉得这对你有任何好处吗?”吉列斯皮提出异议。
埃德加把帽子和手套搁在桌上,脱掉外套:“需要我怎么做?”
“请先坐下,给我几分钟时间准备。”
拜佐尔快步走进外间办公室,在速记员的帮助下,准备了一份含有一百个单字的词表。他回到里间他的办公室,开始调整一套看起来相当复杂的装置。
“这台自动卡片展示仪器上每出现一个刺激字,你就用意识中联想到的第一个单词进行回应——无论这个单词是什么都可以。机器电路由唇键控制,连接在瞬时计上。刺激字出现,电路连通,瞬时计开始计时。你说出反应字,电路断开,瞬时计停止工作。因此,瞬时计记录的是你对刺激字的反应时间,精度达到千分之一秒。
“如果你说出某个反应字比你的平均反应时间要久,这就意味着两种可能的情况,两者必居其一:要么是你存心欺瞒,压下意识中出现的第一个词,拿另外一个词替换;要么是刺激字对你有特别的情感意义。你无法有意识地控制反应时间,因为人有意识的犹豫时间远远大于千分之几秒。对如此短暂的时间反应进行研究,就好像是用显微镜察看思考过程。意识对如此细微的时间变化无能为力,正好比裸眼看不见物质的显微结构一样。”
“魔鬼一样的想法!”吉列斯皮评论道。
拜佐尔为埃德加拉开一把椅子,心想,自己还真有几分魔鬼的派头。这是因为他没有告诉对方这项测试的真实目的。想知道某人对某个主题——例如化学——的了解程度,正是看他能从技术名词自发联想到哪些词汇。
“这整个过程中显然有些地方不光明正大。”吉列斯皮说。
“嗯哼,总比刑讯逼供来得文明,”拜佐尔说,“结果也更准确。”
“我的良心没有任何不安!”埃德加抓紧椅子扶手,瞪着仪器说,“我不害怕,威灵医生,咱们开始吧。”
拜佐尔将机器通电。刺激字开始逐个出现。埃德加恶狠狠叫出答案,一副想让不愉快的事情赶紧结束的模样。
“溶解(偿付)。”“破产!”
“挥发(轻浮)。”“褪色!”
“酯(以斯帖)。”“拉结!”
“还原(减少)。”“比例!”
“油脂(石油)。”“存货!”
“异构体。”“这个词我不认得,是已经不用的废词吧?”
“其他的单词比较简单。请不要停下说话。”拜佐尔调整了一下机器,测试继续进行。
“毒药。”
“我的天!”吉列斯皮惊叫道,“太荒谬了!除非威灵医生和地方检察官允诺,这次会面的内容仅限内部人员参考……”
“再打断的话,我就中止测验了。”拜佐尔怒道。
“我心里有数,吉列斯皮。”埃德加坚持己见。
律师的态度变回默然的不满,和开始时一样,直到录完埃德加的一百个反应字为止。
“乔斯林先生,多谢配合,”拜佐尔说,“我一有时间就开始分析测验结果。”
“分析?”埃德加仿佛这才明白刚才的测试究竟有什么意义,“好吧——我只希望你那套玩意儿能搞出些像样的结果!”
等埃德加离开,拜佐尔先做了一个初步的分析,结果相当有趣,他决定马上拿给福伊尔看。
福伊尔的办公室中传来女人的啜泣声。拜佐尔轻轻敲门,开门的是杜夫。福伊尔坐在他的座位上。面前的两把椅子中分别坐着萨姆森警官和米娜·哈根。
萨姆森凑近米娜·哈根,眼神中透着凶恶和粗鲁:“少来这套!还不快说!小妞儿,人赃并获,还抵赖个屁!‘娇美’瓶子上全是你的指纹。毒药不就是女人的武器?你恨死了凯蒂·乔斯林。你没有的,她全都有——漂亮衣服、舒适生活、男朋友。你就招了吧!”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米娜哽噎道,语气中含着弱者特有的固执。
拜佐尔不禁想起警方询问罗妲·乔斯林时的态度有多么好。他走到萨姆森身旁。
“适可而止吧,警官。”
“嘿,医生——”福伊尔用息事宁人的调子说。
“我能告诉你,米娜·哈根的指纹为什么出现在‘娇美’瓶子上。”拜佐尔说,“不过,若是没有萨姆森警官在场就更好了。”
萨姆森看向福伊尔,福伊尔说:“先下去吧。”
拜佐尔在萨姆森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没有人怀疑你谋杀了凯蒂。”
米娜瞪着他,嘴唇略略分开,她圆胖、粉色的面颊,泪水慢慢止住了。
“乔斯林太太浴室小橱里的‘娇美’药片是你拿走的吧?”
“你——你知道了?”
“是的。”
“我不——不想伤害任何人,”她哀诉道,“每次我只拿一片,没想过要拿那么多。瓶子是我在乔斯林太太客厅的垃圾简里捡到的。我以为乔斯林太太或是凯蒂肯定是扔错了东西——多漂——漂亮的瓶子啊,有黄色的丝绸缨穗,满满地装着药片。于是我把瓶子搁在太太浴室的小橱里了。然后——我读到标签上的文字,我这么胖!大家都嘲笑我,所以我……我就拿了一粒。第二天我又拿了第二粒,乔斯林太太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她更多用的是浴室里的小冰箱,不是小橱。再然后——等我意识过来,我已经吃掉了半瓶药片。我的确想和凯蒂小姐一样!她那么可爱——瘦得和男……男孩似的!”
“警察问你瓶子上为什么有你的指纹的时候,为什么不坦白?”
“我看见报纸上说凯蒂小姐是被‘娇美’毒死的,我知道警察肯定会赖到我身上,电影里他们总那么陷害好人,我打定主意,绝对不告诉别人我拿过药片,无论他们怎么对我,”
她又哽噎住了,“你——你们要逮捕我吗?”
“逮捕你?为什么?”
“因——因为我偷了‘娇美’药片?”
“不,”拜佐尔笑笑,“你的运气可真不错——不是一点点的好。要是你一次吃了太多‘娇美’,很可能会生病,甚至瞎眼,或者死掉。”
米娜的眼睛骇得滚圆:“我还以为这药片好得天下难得哩。不用节食也不用运动就可以让人苗条。”
“你的日常工作已经有足够的运动量。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喝软饮料,吃甜食?”
“不,我没有。我只是喜欢时不时喝一杯巧克力麦乳精。我还喜欢吃馅饼,特别是柠檬馅饼,配上生奶油……”
“医生,你怎么想到的?”米娜走后,福伊尔问。
“通过理论推导,”拜佐尔快活地说,“我问自己,什么样的人对偷取‘娇美’药片这件事情有应激性?答案是,某个肥胖的人,自己买不起‘娇美’,可以自由进出罗妲,乔斯林的浴室,不能太聪明,无法抗拒宣传口号和漂亮的现代派瓶子的诱惑。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只有一个——米娜·哈根,女仆,瓶子上有她的指纹,她面色潮红,抱怨说食物难吃。你肯定记得兰伯特告诉我们,说每天小剂量服用热素让人面色变好,但味觉会受到损害,对吧?那天夜里我们在牟利罗室询问她,吓住她的当然是挂在你口袋外头的‘娇美’瓶子的黄色缨穗。她以为我们已经知道了她在偷拿药片。”
“老天,一条条还都对得上。”福伊尔表示同意。
拜佐尔和他又说笑了几句:“接下来呢,我们只需要把同样的方法套用到案件的推理演绎中。”
福伊尔抬起眼睛:“你是说——凯蒂·乔斯林是案件中的刺激物?”
“而谋杀是应激反应。我们的哪一位嫌疑人会用谋杀应对这样的刺激?”
“你的意思是说,谁会从谋杀中获益?我们拿这方法破案已经好些年了!”
“不,不是谁获益的问题。这种类型的罪行能在情感上满足什么心理类型的人?现代理论认为,所有的犯罪首先满足的都是情感上的需求。即便有利益因素,那也是其次的——是犯罪的诱因,而非成因。”
“别琢磨着教我这老狗新把戏了!”福伊尔艰难地站起身,“你知道我也不喜欢萨姆森和他那套强硬的把戏。可是,让死不开口的证人说话,我知道的办法只有这一条……你手里是什么?”
“埃德加?乔斯林的联想测验的结果报告,”拜佐尔解释他做了什么,“分析的时候,我发现埃德加对化学词汇的反应时间接近于他的平均反应时间。这意味着他没有试图隐瞒他对这些化学词汇的反应。他用‘破产’应对‘溶解(偿付)’,用‘比例’应对‘还原(减少)’。”
“我猜这意味着他说的是实?他的确是一名商人,不懂化学。”
“显然如此。化学家对‘溶解(偿付)’的反应肯定与化学上的溶解性有关。埃德加看见了,第一反应却是它在财务中的意思,故而拿‘破产’回应。化学家看见‘还原(减少)’,肯定将它与去氧过程联系起来,埃德加却由它想到了减少,和‘比例’联系在了一起。化学家看见‘油脂(石油)’,多半觉得是化学品的分类名词,而埃德加觉得它是商品‘石油’,用‘存货’回应——商人的典型反应。他甚至把常见的化学名词‘酯(以斯帖)’当成了拼错的‘以斯帖’,用‘拉结’回应。我给的五十个化学单词,他的反应都差不多,只有一个例外——‘挥发(轻浮)’。多数平常人会觉得它形容的是人的轻浮,可是埃德加却对它的化学含义做出反应,用‘褪色’回答我——褪色指的是用易挥发成分染色的织物褪掉颜色。很显然,他的化学知识仅限于染色工业范畴内,这是他做生意的领域。这就是他知道热素是硫化黑的中间体的原因。”
“就现状来说,他也没有嫌疑了,是吗?”福伊尔边想边说,“因为谋杀者对化学或者医药学一定要有足够的了解,否则不可能知道热素是‘娇美’的主要成分。按照你所说的,他一直指望凯蒂为‘娇美’代言的事实能替他掩盖罪行。不过——律师没在你测试埃德加对‘毒药’的反应时打断你们吧?”
福伊尔又看了一会儿报告,把报告塞进口袋:“我吃饭时候继续看。一起吃饭吗?”
“现在还不想吃。”
拜佐尔的眼神落在福伊尔桌上摊着的各色杂物上。要是他不知道这些都是乔斯林案件的证物,一定会以为探长开的是垃圾回收站:
一幅红色粉笔画,原木画框拆得七零八落。
一个女用的铂金烟盒,镶着小粒的暗色蓝宝石。
一个白金戒指,上面嵌了一颗玫瑰形钻石。
一瓶半满的“娇美”。
一件肮脏的旧卡其布雨衣。
“就在他说的地方找到的,”福伊尔解释道,“三楼最里面一间卧室的床垫底下。”
“他?”
“埃尔默·贾德森。闯门的。”
一本脏兮兮、卷了角的小说杂志,封底是凯蒂为“娇美”做的代言广告。
凯蒂·乔斯林尸体的照片,乔斯林家宅的房间照片。
寄给凯蒂的信件、账单、邀请函、广告,警方取自她的桌子抽屉中。
厚厚的打字卷宗——由证人证词和警探报告组成的本案的正式记录。
“你吃饭的时候,让我重看一遍文件吧。”拜佐尔说。
“请自便!我算是看够了,”福伊尔拿起外套和帽子,“如果还要别的什么,杜夫就在外间办公室。再会了!”
拜佐尔将来往车辆的噪音置之度外,就仿佛那只是有节律的浪花拍击海岸之声。各种声音犹如交响乐一般混成单一的隆隆声,失去了它们刺入意识屏障的力量。他坐在福伊尔的桌前,一件一件细细查看那些证物。最后,他拿起文件卷宗。
“要是知道遗漏什么就好了!”他想,“整个图景就好比代数方程。如果我知道如何一一抵消其中的因素,剩下的就是谋杀的过程和谋杀者的身份了。”
他逐字逐句阅读文书,把案件当做全新的事物进行研究,只当自己不知道接下来将要看见什么。等他读完报告,他又继续研究桌上的证物——他的注意力忽然投向其中的一件,他一直没怎么留意的一件。多么细小的东西啊!难怪他和福伊尔每次检查案件证物的时候都会遗漏。
“纯属巧合……”他想安慰自己,可是,“单独一个人的行为没有哪件是彻底无意的……”
他又拿起厚实的卷宗翻看,到了某一页,停下再三重看,他皱起眉头。难道这就是他苦苦寻觅的“编了密码的信息”?答案仿佛闪电划开混沌一般降临。
司法精神病学普遍认为,谋杀者看起来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异乎常人的征兆往往太过细微,经常能逃过谋杀者最亲近的朋友的眼睛。沉着冷静则是下毒杀人者的显著特点。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惊讶得叫出了声。
知性上的好奇心一向支撑着他寻根溯源。谜题要比谋杀案件本身更加重要。它就跟象棋和数学中的难题一样挑战他的智力。
可是,此刻,案件不再是一个谜题,他醒悟过来,它不是毫无感情的棋子做的游戏,也不是仅仅存在于数学家头脑中的疑问。他在和活生生的人类打交道,他们和他一样,会感觉,能希望,懂思考——以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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