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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死亡之舞第二十五章 卷尾终景

第二十五章 卷尾终景

        伊索贝尔·亚契坐在梳妆台前,端详头上的花饰。往左边稍微移移是不是更好?没法找发型师咨询,因为发型师已经走了,可也不能把这么重大的决定交给女仆。发觉自己冰凉的双手在颤抖,她觉得很惊讶。今天的成年舞会一定大获成功,她不该如此忧心。

        随着一下敲门声,克莱莉走进房间。

        “小姐,夫人吩咐,舞会前你最好什么也不要吃喝。”

        “太愚蠢了!参加舞会前我总要喝黑咖啡,今天晚上也不例外。”

        “可是,太太说了——”

        “别管艾米莉姨妈怎么说。我想喝就喝,谁管得着?”

        克莱莉耸耸肩,下楼去了厨房。咖啡早就在渗滤壶里煮好了,那时候亚契太太还没有告诉她,伊索贝尔在舞会开始前什么也不准吃喝。克莱莉觉得这个要求未免太无道理,从亚契太太困窘的表情看,她也一样。下命令的是总长大人,他只是坚不改口,又懒得给别人解释什么。克菜莉对他的智力没有太多信心,因而忽视起他的意见来也毫不犹豫。

        她把托盘端上楼,快步穿过走廊。她轻轻叩门,门骤然打开,吓得她险些丢下手中的托盘。开门的不是亚契太太,也不是总长大人而是乔伊特太太,她负责安排今晚丽姿酒店的舞会。克菜莉不知道——也完全没有疑惑——乔伊特太太此刻为何不在酒店现场指挥。

        “克莱莉,让我来。”

        “可是,夫人,这应该是我——”

        “让我来吧。”

        克莱莉将托盘交给她,下楼回厨房去了。

        “你的咖啡,我亲爱的,”乔伊特太太说,“要我帮你倒一杯吗?”

        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而已,乔伊特太太已经倒好了咖啡,正端着杯子走向伊索贝尔。

        伊索贝尔接过咖啡,心里想道:“这老女人今晚上真是兴奋。我还以为她早就看惯了成年舞会哩!”

        她心中想归想,口中则说道:“多谢了。我头上的栀子花没问题吧?还是应该稍微向左偏一偏?”

        乔伊特太太面颊通红,双眼放光,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索贝尔手中的杯子。

        “喝咖啡吧,亲爱的——别放凉了。”她柔声说。

        “放糖了吗?”

        “当然。两块方糖。”

        伊索贝尔露出微笑:“你真好,记得我总是放两块糖!有些人觉得黑咖啡放糖很恶心,可是我喜欢,不放糖喝就太苦了。”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门砰然打开,某人冲向伊索贝尔,滚热的咖啡浇在她的薄纱裙子上,烫到了她的膝盖,她不禁大叫出声。

        “嗅盐——却没有任何味道。”拜佐尔从乔伊特太太的手中夺过那个绿色玻璃药瓶。

        乔伊特太太脸上的肌肉开始颤抖,仿佛水中倒影随着水波荡漾而改变一样,她的面容发生了剧变。从她口中吐出的话,正是传统女性受了麻醉之后时常泄露的真言……

        “杀死凯蒂·乔斯林,我很高兴。”她抚平裙子,说话时面带微笑——冷静、充满母性的笑容,一度让福伊尔探长回忆起阳光灿烂的乡村厨房和新出炉的面包。她正向杜夫口述供词——这是警局有史以来最为怪异的自白之一。

        “我的丈夫几年前过世了。简妮——我的女儿——是世上我唯一的亲人。去年五月,她十五岁了,却还是和孩童一般丰满圆胖。我知道她对此很烦恼,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偷偷服用‘娇美’。她苦苦挣扎了四个小时,最后在惊厥中死去。她服用的剂量向来不超过广告中标称的,医生们却告诉我,这种药的效果因人而异。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天哪,简妮,为什么这样做?’每次她的回答都是,‘凯蒂·乔斯林这样的女孩说它很安全,我还能不信吗?她自己也在吃——广告里她这么说。我想和画片里的她的一个样,苗条、摩登。’

        “凯蒂·乔斯林谋杀了我的女儿——手段和她拿刀插进简妮的心脏没什么区别。报纸却粉饰太平,说这是‘专利减肥药物意外致死’,提也没提凯蒂,连‘娇美’的名字都没出现。我找了律师,却发现我无法对凯蒂和娇美公司提起刑事诉讼。我至多可以要他们做民事赔偿。娇美公司写信给我,说愿意支付两万块作为损失赔偿。我拒绝了。当天,我还收到另外一封信,罗妲·乔斯林从欧洲写来的,请我安排她继女凯蒂明年冬天在纽约的成年舞会。

        “我和福伊尔探长说的是实话,去年五月我拒绝了凯蒂,只是在拒绝的原因上没说真话。去年秋天,罗妲和凯蒂走进我的办公室,央求我重新考虑,我心中不禁剧震。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凯蒂,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可真漂亮呀——比简妮漂亮太多了——我恨死她了。她正站在美好人生的门槛上,爱情唾手可得。简妮却躺在冷冰冰的坟墓里。罗妲苦苦求我,‘总得给凯蒂出人头地的机会!’我微微一笑,想到的是简妮,简妮的这辈子已经完了,也谈不上什么机会不机会的,全因为面前这个愚蠢、自私、浅薄的女孩。她们打算花六万块办凯蒂的舞会。简妮这辈子花的钱大概还不到这个数目的二十分之一。我想我一定把想法隐藏得很好。我只是说,我不愿意为凯蒂这样的女孩办事,因为她抛头露面得过于迎合大众趣味。

        “凯蒂听我说完,大笑起来,说,‘我猜你指的一定是“娇美”吧,那个“优雅的减肥方法”?’

        “听见我回话时冷静的语气,我自己都非常惊讶,我说,‘或许吧。你真的在吃“娇美”吗?’她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全指望问题的答案了,只是哈哈大笑,说,‘当然不了!’就在那个时刻,我下定决心,凯蒂·乔斯林应该和简妮一样死去——死于同样的毒药,让同样的黄色污损她漂亮的容貌,体验同样的痛苦折磨,而且要体验同样长的时间。她搬起来的石头,当然应该砸她自己的脚。上了法庭,谁也无法证明她不是死于意外的服药过量。她的死亡和简妮的一样,都该归咎于药效的‘因人而异’。她的医生也要和简妮的一样,像食尸恶鬼似的迷恋于那些‘极其特别的’症状。

        “我同意为凯蒂操办成年舞会,仅仅因为我觉得这是下毒的好机会。接受罗妲提供的双份报酬,仅仅因为我需要一个借口,警方调查她的死因时,我好告诉他们,我为什么改主意接下凯蒂的舞会。

        “罗妲告诉我凯蒂在欧洲染上了慢性疟疾,我知道连命运女神都站在了我这边。简妮去世后,我把能找到的热素的资料全看了个遍,疟疾病人要比普通人更受不住热素的效力。我在城外买了一瓶‘娇美’。我曾经在我先生的药房帮忙,看见‘娇美’的药片就知道这是很容易研磨成粉的那种。我用少许清水溶解了药物,方便我下手。和许多专利药物一样,‘娇美’里混了糖分,免得人无法下咽。凯蒂肯定不会注意热素的淡淡苦味。

        “接下来的六个星期,幻觉不停浮现在我眼前——我将毒药倒进凯蒂即将喝下的某种东西——白日梦渐渐变得比现实更加真切。我的机会终于在舞会那天下午到来了,当时大家正聚在牟利罗厅喝鸡尾酒。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花香。我抱怨说空气不流通,请格雷戈帮忙开窗。这让我有借口拿出嗅盐瓶子、拔掉瓶塞。玻璃的绿色掩盖住了娇美溶液的黄色。凯蒂动个不停,举着杯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格雷戈为菲利普·李奇唱名的当口,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凯蒂把四分之三满的杯子随手放下。我的手腕轻轻一抖,瓶中的溶液全倒进了酒中。我想,那个时候我一定以为自己又在白日做梦,要不然动作不可能如此敏捷。这就好像是做什么练习过无数遍的事情,其中意志使然的部分仅有少许。我望着她喝酒,心中的快乐难以名状。她不知道酒里有什么等待着她!

        “就在此刻,仿佛一道眩目的闪电劈过,我忽然明白过来,毒死每一个为‘娇美’代言的女孩,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服用‘娇美’致死致残的人,报纸只给他们小小的一块版面,甚至连‘娇美’的名字都不被提及。可是,如果这些抛头露面的女孩子,大众相信她们在服用‘娇美’,若是她们一个接一个死于热素中毒,报纸或许不得不登出详细内情,到头来迟早能毁灭娇美公司,把这个产品赶出市场。警方很难证明这些案件是谋杀,因为很难从法律上证明她们——在广告中宣称服用‘娇美’的女孩们——实际上并不吃药,因而也就不可能死于意外的服药过量。简妮指名道姓说起的只有凯蒂一人,她死在别的女孩为‘娇美’代言之前。可是,这些女孩一定也对别人造成了伤害,正如凯蒂对简妮造成的伤害。

        “安·克劳德假扮凯蒂参加舞会,我完全给蒙骗了过去。看见凯蒂活着,我没有惊讶的感觉——我以为帕斯奎尔喝了半杯毒酒,因而凯蒂喝下的不足致死剂量。要不是报纸登出凯蒂的死讯,我还不知道我已经成功了。

        “福伊尔探长和我见面的时候,我使尽浑身解数,我实在想不出我的哪处言行能勾起怀疑。我曾经说过,我害怕乔斯林的谋杀案将毁掉我的职业生涯,这句话是假的。我还有什么原因留恋这份职业?我都是为了简妮在工作——简妮是我生活下去的理由,她去世的时候,我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去。”

        “出卖她的是她自己,”拜佐尔向亚契解释道,众人正在拜佐尔家客厅的炉火前围坐,“还记得她签字的时候吗?她没有写自己的名字——恺罗琳·乔伊特,而是写了恺瑟铃·乔斯林。”

        “我以为那只是粗心失误!”

        “正如我早先和福伊尔探长说过的,粗心失误让许多犯人给自己定了罪。汉斯·格罗斯公布过一个类似于乔伊特太太的例子:一个女人太过于兴奋,以至于记不得袭击她的男人的名字。可是,当她在证供上签字时,写出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完完全全无意识的行为。警方顺藤摸瓜,找到证据,坐实了男人的罪行。”

        “可是,乔伊特太太本人就是罪犯,她签的是受害人的名字!”亚契不肯同意。

        “你说的没错。在这个粗心失误的过程中,她还犯下了另外两个错误——两个拼写错误。凯蒂的全名——教名有四种写法:凯瑟玲、恺瑟玲、凯瑟铃、恺瑟铃。凯蒂的名字是几字旁的‘凯’和王字旁的‘玲’,是‘凯瑟玲’。福伊尔在她的抽屉里找到了不少信件和账单,收件人都是‘凯瑟玲’,支票簿中没来得及兑现的支票上的签字也是一样。可是,乔伊特太太写凯蒂的名字时,写下的却是竖心旁的‘恺’和金字边的‘铃’——恺瑟铃。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福伊尔办公室细细检视卷宗,才注意到这个双重错误。我相信,同时犯下三个粗心失误,其中必定存在某种心理学上的缘由,这是因为我接受了弗洛伊德学派的假说,不存在‘意外’产生的个人行为。

        “乔伊特太太很熟悉凯蒂名字的正确拼写方法,因为给媒体准备的稿件都要经过她的审阅,稿件中到处可见正确的写法。我去公共图书馆查过,出版物写到凯蒂名字的时候,基本上都拼正确了——只有一个例外。在‘娇美’的广告中,凯蒂自己,或者是打字工,拼错了她的名字——具体原因不得而知,凯蒂为‘娇美’广告代言时签下的名字,和乔伊特太太签的名字一模一样,都是‘恺瑟铃·乔斯林’,竖心旁的‘恺’,金字边的‘铃’。乔伊特太太说她和这项代言毫无干系,她说的是真话——我向贵华广告代理证实过。

        “她犯的拼写错误和‘娇美’广告中的错误一模一样,而到处都找不到第二个相同的错误,这难道只是巧合吗?若是只有一个拼写错误,我或许会相信。可是,两个拼写错误,与‘娇美’代言广告中的一一对应,实在太过特别,不可能是巧合。许多有意识抄袭他人作品的作者,他们之所以落网,是因为他们连原版中的拼写错误也一同抄了下来。

        “如果说这不是巧合,唯一的解释是乔伊特太太对‘娇美’广告非常熟悉——这意味着她肯定见过由凯蒂出面代言的那张广告。可是,福伊尔向她提起的时候,她却矢口否认。

        “对于这些,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她在撒谎。最容易引起粗心失误的东西就是谎了。她否认自己曾经见过凯蒂为‘娇美’做的代言广告,她的手却背叛了主人,在应该写自己名字的地方签下凯蒂的大名,其中的拼写错误与娇美代言广告上的错误一模一样。她的意识用唯一可能的方式——象征性的方式——告诉我们,她在撒谎。这是潜意识供认的典型案例。

        “可是,她为什么要撒谎呢?这是受到警方怀疑的人说的那种非必要谎言吗?就和埃德加·乔斯林假装从未听说过热素一样?抑或是说她谋杀了凯蒂,见过凯蒂为‘娇美’做的代言广告,却否认自己看到过,因为那是指控她的证据链上的一环。莫非是她的良知在挣扎着告诉我们实情吗?

        “不可能!一开始我这样想。足以引发谋杀的仇恨怎么可能在六周时间内酝酿出来,在这六周期间她与受害人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谋杀组找不到乔伊特太太和凯蒂·乔斯林先前熟识的证据。直到凯蒂和继母几周前抵达纽约,她与乔伊特太太才第一次见面。

        “接着,又一个想法涌上心头。实际上没有必要去寻找凯蒂和谋杀者之间就认识的证据,因为凯蒂是一名大众人物,她的公众形象一样会给她带来敌人,这些敌人她既不认识,也没有亲眼见过。

        “我拿出舍恩菲尔德的方法推导问题:凯蒂是刺激物——谋杀是反应结果。什么人会用谋杀对这个刺激物做出反应呢?

        “这样思考,问题就很简单了,对吧?没有人从凯蒂的死亡中得到财务收益。在安的描述中,凯蒂是一位性情和善、慷慨大方、对人对己都很宽容的女孩。研究她的个人历史,我们发现她只做过一件有可能伤害他人福祉的事情——为含有热素这么危险的成分的专利减肥药物做了虚假代言广告。谋杀凯蒂的人一定是这个虚假广告的受害者。如果是这样,谋杀者肯定会本能地拒绝承认对于广告有所了解,就此达到隐藏动机的目的。乔伊特,她是唯一如此行事的嫌疑人。

        “服用‘娇美’只可能是精神或者行为上不成熟的人。乔伊特太太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位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女孩胖得很显眼。那是她的女儿简妮,去年五月过世的,同一个月份里,凯蒂为‘娇美’做的代言广告出现在杂志上。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简妮·乔伊特和凯蒂或许会有联系,因为简妮死在凯蒂来美国、遇到乔伊特太太之前很久。

        “多亏了福伊尔探长,拜访乔伊特太太办公室的时候,他做了非常详尽的观察。他注意到装嗅盐的瓶子,那东西很易于夹带毒药。他注意到她的眼睑偶有轻微抽搐,这意味着她的神经和意志的状态并不十分健康。他说乔伊特太太很有母性气质——这种心理类型的人最容易对伤害了小孩子的行为发起复仇。

        “我们生活的社会,很大程度上它由男性本能主导:物欲和性欲,我们倾向于认为谋杀是因为这两种感情受到阻碍后发生的事情。可是,女性身上还有第三种情感,同样容易引发冲动,也同样处于本能范畴,它是许多原始社会组织的基础:

        母性本能,虽说在许多受了教化的女性身上它正日渐消亡,但依然存在乔伊特太太这样的女人,她们首先是母亲,然后才有别的身份。冒犯了母性的爱,结果往往是极大的憎恨、复仇和谋杀,这与物欲和性欲受阻的结果并无区别。心智简单的母亲为子女复仇,这没有什么残酷成性的因素,而是因为母亲的无私奉献。

        “乔伊特太太的心智很简单。若是她受过更多教育,她或许就会意识到社会和法律的存在了。凯蒂·乔斯林只是一个受憎恨的人形物件,乔伊特太太的心智只想得到这么多。复仇代替了她的女儿,成为她的生存目标。还记得她怎么说吗?‘简妮是世上我唯一的亲人’,这和谋杀有着极大的关系。她把所有的鸡蛋存在一个篮子里,若是篮子有个三长两短,常见的结果就是精神崩溃。

        “我认为,这桩令人不快的案件展示了心理学在犯罪调查中的重要价值。粗心失误是罪犯无法除去、掩盖和毁灭的线索——这样的线索不在罪犯的意识控制范围之中。以乔伊特太太为例,她的笔误指向了她的罪行,这是我们手中的唯一直接证据。我们没有实在的线索可以追寻。只在使用舍恩菲尔德的方法推导问题之后,我才将她的动机从案件纷乱的各项事实中隔离出来。”

        亚契离开之后,拜佐尔独自坐在壁炉旁,他坐了很长时间,朱尼泊开始为他担心。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威灵医生?”最后,他终于说道。

        拜佐尔站起身。

        “有的——永远不要让我听见‘娇美’这个字眼!打开收音机——看看能不能收到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会。”

        静电噪音过后,传来一个清晰、洪亮的声音:“……您刚刚听到的是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本节目由‘娇美’赞助播出。‘娇美’,最优雅的减肥方法。科学说‘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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