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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

        “当!……”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了。

        本来就不大的教室里挤满了人,空间显得更小了。除了毕业班的学生之外,其他年级的学生也乱哄哄地,挤在教室后面的几排空凳上。找不到座位的学生,干脆坐在四个大窗台上。教室前面放着七、八张靠背椅子,校长和几个老师坐着。

        因为是客人,所以我被安排在最前面的一排,坐在校长旁边。铃声停了,课堂内一切嘈杂的声音也消失了。

        教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又矮又瘦的人影。灰白的头发,微驼的背,架在鼻上的塑胶框眼镜,挂在嘴角的微笑……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教授好!……”

        教授眯缝着眼,打量着水泄不通的教室,他微微一鞠躬,请大家坐下。

        “来的人真多啊!……”教授带着江浙腔调的普通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今天,是我的最后一课,临别秋波嘛,我给大家带来一个礼物。”

        我有些纳闷,在台湾,应该是学生给老师送礼才是啊。

        “不过别太高兴哟,”教授微微地一笑,“我送给大家的礼物,就是一场考试。”

        “轰隆隆”的一声,课堂上顿时炸开了锅。

        本来以为教授的最后一课,必定是总结性的,或者是有益的临别赠言,没想到却是一场枯燥无味的考试,难怪学生们吵了起来。

        “偷工减料嘛!……学生们忙着答卷,他老人家就不用教课了。”背后传来老师们的低声议论。

        我也很是失望,看来今天白跑一趟了。

        “教授,这样不好嘛!……”胆子大的学生乱嚷了起来。

        教授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锐利的目光从旧式的眼镜后面,扫视着教室每个角落,然后突然用手一指:“刘嘉玲,你好像满不在乎?”

        我扭头望去,所有人也都回头望着。

        角落里坐着一位姑娘,脸白白的,直长的头发,乍看之下,很像山口百惠。她大概是全班唯一的一位女学生,尽管坐在角落里,仍然是教室的重心。

        刘嘉玲站了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看上去显得很潇洒。

        “您说了要考试,但两手空空,没有试卷。所以我想,这场考试一定很特别。”

        教授点了点头,然后指着那班男生:“你们这些急性子,如果像刘嘉玲这样,肯用眼睛看,成绩就会更好。”

        男孩子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你们都玩过‘十八问’的游戏吧?”

        “十八问”的游戏在这里很流行。通常由一个人选择一个谜底,例如某个人名,然后由其他的人来猜。猜的人向主人提出各种问题,主人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能在提出十八个问题之后猜出答案,就算赢了。在台湾好像也流行过一阵子吧?

        “我先说出一个案件,由你们提出问题,寻求答案。如果能够在我教的这两节课内破案,我就给每个人加十分。”

        这实在是个很有趣的考试,学生们一个个赶紧掏出纸笔,伸长脖子,雀跃地迎接这场挑战。

        “上星期三,夜里十二点,”教授故意说得很慢,方便同学记录,“在市郊公园,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他停了下来,望着大家。

        “好了,该你们发问了。”

        同学们交头接耳,三五成群地讨论着。十八问的每一个提问都很重要,不能浪费。

        早晨的阳光在玻璃窗外闪烁着,矮矮的红砖墙,小小的操场,长满青草的屋顶。屋顶上插着一面很大的红旗,在风中呼拉拉地飘着。

        旗上绣着金黄色的大字:秦皇岛刑警培训学校。

        上课之前,校长向我介绍过,这所学校并不是正规的学校,而是市公安局自己办的一个培训中心。招收的学员都是市里的现役刑警,各科的老师也是抽调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刑警来担任。校长本人则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兼任。

        学校中唯一正规的,就是教授了,他是在北京大学教心理学的教师。刑警学校走了后门,向北大借调他一个学期,给毕业班开了一门“犯罪心理学”的课程。

        这位教授果然名不虚传,把一门抽象、艰涩的学科,讲得生动有趣,很受学生欢迎。甚至很多老师有空的时候,也都跑来旁听。

        今天是教授的最后一课。教完这一课以后,他就要调回北京,准备去日本讲学。

        教授戴着一副五十年代的塑胶框眼镜,本来白色的质料,已经变黄了。他的眼镜老是滑在鼻梁上,一对绿豆般的小眼珠子,就从眼镜上方注视着学生。

        “怎么啦?都变成哑巴了?”

        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举起了手来,语气凝重地问道:“凶器是刀?”大家都屏息望着教授。这是十八问的第一问,简直太重要了。

        “是的。”教授托了托眼镜。

        “刀还留在尸体上。”

        课堂上一阵喜悦的“嗡嗡”声,一击即中,这就把范围大大缩小了,每人加十分的希望增大了。

        校长情不自禁地瞟了小伙子一眼。

        “他是班长,叫崔柱国。”有一位老师悄悄向校长和我介绍着,“入学之前是刑警队的小队长。”

        校长点了点头。看来,他对学生也不熟悉。

        老实说,崔柱国虽然一下子就猜到凶器是刀,但我并不十分佩服。大陆不比台湾,老百姓绝对没有枪,一般凶杀案往往都是用刀。

        崔柱国把垂到额头的一绺头发轻松地一拨,谨慎地发问:“死者……不是男的?”

        “对。”教室又是一片赞叹声。

        其实,这也不足为奇,用刀杀人,受害者自然是女性居多。而且我也猜得到,女死者一般都是裸体的。

        “死者身上没穿衣服?”

        “对。”

        “她的奶子很大?”

        这一问并不是崔柱国提的,而是窗外不知道哪个低年级的调皮鬼在捣蛋。

        “这一问不包括在‘十八问’。”崔柱国抗议。

        “不包括。”教授微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可以回答,死者的奶的确很大。”

        一阵大笑。笑得最大声的,就是坐在我身边的校长。

        崔柱国目光炯炯:“死者身上没有捆绑挣扎的痕迹?”

        “对。”

        “死者身上只有一处伤口?”

        “对。”

        “伤在胸脯上?”

        “对。”

        “一刀刺中心脏致死?”

        “对。”

        “死者陈尸处就在市郊公园?”

        “对。”

        几乎崔柱国的每一问,都引起了一阵掌声。他喘着大气,神采飞扬。“我破案了!……”

        这一下,连我也有些吃惊了,就这么七、八问,他居然就能够破案了?这也大悬乎了吧?

        “柱国同学,上来,讲一讲。”教授慈祥地招着手。

        崔柱国站了起来,走到讲台前面,兴奋地望着大家。

        “市郊公园夜里十点半闭园,一般的游客都要离开,管理员就开始清场。特别是‘六四’大学生示威以后……”

        “镇压反革命暴乱!……”校长纠正着。

        “对,平灭暴乱之后,北京那里逃出来很多学生。公园查得更严了,公安局派了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凶手如果挟持受害者到公园内行凶,实在很冒险,几乎不可能。夜里十二点,还可以逗留在公园内的,除非是公园内的工作人员。她不穿衣服,又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很像是男女幽会。凶杀案当中,一刀要杀死人是很难的,但是,如果在幽会的时候,女方脱光了衣服,躺在地上,闭上眼睛……男的狠狠一刀……所以,凶手一定是死者的丈夫或者情人,只要查到死者名字,就可以抓到凶手。”

        崔柱国一口气说完,性急的同学又鼓起掌来。

        教授摘下眼镜,用嘴呵了一口气,在袖子上擦了擦,一边问着大家:“你们觉得如何?”

        “红色福尔摩斯!……”

        “男性阿加莎·克里斯蒂!”

        “现代包公再世啊!……”

        调皮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乱嚷着。

        “虽不中亦不远矣。”我心中暗暗盘算着,只要再加上一点枝叶,崔柱国这番推理,就可以发展成一篇小说了。

        教授把眼镜戴上,叹了口气。“我给柱国八个字评语,‘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同学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我也觉得这心理学权威有些太卖弄了,“谬以千里”?也太夸张了吧?

        “嘉玲小姐,你有什么看法?”

        老头又盯住刘嘉玲。我忍不住有些怀疑,是不是刘嘉玲长得漂亮,他特别青睐有加?

        “秦皇岛有三十多万人,还不如北京一个区……”刘嘉玲不仅人长得漂亮,声音也好听,“一年到头,本市没有两个重大案件。如果公园发生裸女艳尸案,早就惊动全市了。最低限度,咱刑警学校也一定知道。但是,上星期三至今,我们连听都没有听过……我有个预感,既然是教授的临别秋波,这十分就没那么容易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教授忍不住大笑。

        “我给你一个字的提示。”

        他转身走到黑板前,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挥臂写下一个很大的“虫”字。

        教室内静悄悄的,所有人都随着这个“虫”字,绞动着脑汁。难道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虫?

        “柱国,如果现在让你重头开始问,你会怎么问?”

        “死者……是不是人?”

        “不是。”

        崔柱国问不下去了,难道问死者是不是一条虫?虫没有奶啊!

        刘嘉玲瞪着黑板,突然一晃那乌黑的短发。

        “是不是一只老虎?”

        “是。”

        全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我也笑了,校长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抓着衣角抹着。

        笑声中,狼狈不堪的崔柱国胀红着脸,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

        “大家不要笑。刚才柱国推理的时候,你们不也觉得头头是道吗?”

        笑声不好意思地收敛了。教授恶狠狠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你们都是刑警啊,在入校之前,你们就办过不少案子,怎么会发生这种疏忽呢?因为我刚才强调这是一场考试,你们都紧张了。校长他们在旁听,这也增加了你们的压力,你们很想表现一番,如果问一些普通问题,就表现不出你们的智慧。再加上我故意强调‘谋杀案’、‘奶很大’这些字眼,这就使你们忽略了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其实,‘基本’这两个字,意味着‘最重要’,这就是我临别送给大家的第一份礼物。”

        学生们都低着头,“沙沙”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教授的金玉良言。教授走到讲台边,拿起一个青花瓷杯,啜了一口茶,轻轻地放下杯子,望着大家,脸上又恢复了微笑。

        “好了,现在回到嘉玲的问题上来。市郊公园的东北角,就是动物园。上个星期三夜里,动物园唯一的那只老虎被杀了,一把短刀从奶头刺入,直插心脏。因为是动物,所以园方没有向公安局报案,而是报告给了市委。结果黎明时分,市委书记坐着小汽车来了,把那张老虎皮要走了。至于虎心、虎肝、虎肺、虎骨、虎肉等,在中午之前也被几位副市长瓜分得一干二净。所以我们现在无法提供验尸报告……”

        校长似乎有些一些坐立不安,干咳了两声。

        “当然啦,”教授赶忙补充了一句,“当然啦,市委领导很辛苦,补一补也是无可厚非的。”

        大家都“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好了,刚才只是序曲,现在,才是真正的考试开始。”教授严肃地说,“请问大家,凶手为什么要杀老虎呢?”

        几乎全班的人都举起手来。

        “这不明摆着吗?老虎一身都是宝,一张虎皮值几万块……”崔柱国不甘示弱,转向了发言的同学。

        “那么,为什么凶手不把虎皮剥走呢?”

        “也许,正好有人来,他吓跑了?”

        “哼,这人有胆刺死老虎,会那么容易被吓跑?虎尸唯一的刀伤是奶头上的一刀,证明凶手根本没有尝试过要剥虎皮。”

        “柱国说得有道理。”教授走到崔柱国身边,“我到动物园调查过,那一夜没有人走近虎笼。从半夜到天亮,凶手有足够时间割下虎皮。”

        这个动机被否定,大家顿时都傻眼了。

        “有关犯罪动机,我平常讲得最多。怎么?现在都派不上用场了?”

        “不行啊!……教授,你平常总是说杀人动机,不外是情杀、仇杀、谋财害命……”

        “妒嫉……”

        “杀人灭口……”

        “但是,没人会跟老虎搞三角恋爱啊?”

        “谁也不会跟老虎结仇。”

        “老虎也不会告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教授又放肆地大笑了起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记得齐白石的这句话吗?”

        “有了!”坐在窗户台上的一个小鬼乱嚷着,“这是一个疯子。疯子不怕死,所以他敢去刺虎。他又不懂得虎皮的价值,刺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了。”

        “通啊!……”我扭头一看,是胖胖的校长在摇头晃脑。

        “柱国,你说。”教授似乎拼命地给他机会。

        “老虎白天睡觉,夜里凶猛,胆敢在夜里拿把刀去杀虎,看起来很像疯子。但是,一刀刺入心脏,只有老虎两腿直立的时候才可能注意带。老虎不是熊,平常不直立,只有扑向人的时候,才接近直立。凶手必须抓住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刀刺中心脏,虎皮又那么厚!他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胆识、目力,缺一不可,这就不是疯子所具备的了。”

        “分析得好!……”教授幽默地哈哈一笑,“要是我这场考试的谜底,居然是个疯子,那也太侮辱你们的智慧了。”

        这句幽默的话,只引起了几声苦涩的笑声。本来以为集合全班数十人的智慧,什么复杂的案子都可以侦破,现在却被一只畜生给难住了。

        我的脑子也没有停住,我很想在秦皇岛替台湾人争一口气。

        不过,还是算了吧,还是利用这个机会,欣赏一下大陆的大屁股美女吧!

        我盯着刘嘉玲,一直期待着再听到她的声音。她穿着一身雪白的洋装,冷冷地坐在角落里,洁白的牙齿微微咬着嘴唇,右手抓着原子笔,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地划着。

        我偷偷一瞟,他妈的,窗口上那票人全伸长脖子盯着她呢!

        “我来猜一猜看吧。”

        这低沉浑厚的声音,从我的背后突然发出。我吃惊地回头一看,这是一位年约五十的老师。

        “哦,田老师?”

        同学们兴奋起来,田老师拔刀相助,一定不同凡响。

        “我觉得,犯罪动机可能是仇杀。”

        “人跟老虎有仇?”

        “大家也许记得,前年夏天,有个小孩参观豹笼,不慎被抓伤了,盲了一目,这不就有仇吗?”

        “但是,这只老虎并没有这类事故……”

        “不错,”田老师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或许老虎伤人,不是现在的事,而是在它被关进动物园之前,当它还在山上的时候。假设它咬死了某个人,这个人的家属就跟它有仇,才会杀虎泄恨而不要虎皮。”

        果然是出自老师之口,思路奇巧,还真亏他想像得出来。

        “田老师不愧是老刑警。”教授很有礼貌地称赞着,“可惜这只老虎,并不是从山上捕来的,而是动物园老虎交配产下的。”

        田老师谦逊地一笑:“我只是猜猜看。”

        “不管怎样,刚才有同学认为不可能是仇杀,而田老师就找出了一种,证明关键在于放开思路……”

        “是仇杀!”

        这是一个高个子,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上面印着“公安篮球”四个字。

        “老虎笼靠近公园北边的围墙,”高个子站了起来,头几乎顶到吊着的灯泡,“大家都知道,围墙那边是一片民房。”

        “噢,这是真的吗?”校长回头问着老师们,“那不是很吵吗?”

        “是啊,老虎是夜间活动,人却是夜间休息。你想,白天忙了一天,回家的人都累死了,回到家里,正想睡一觉,老虎却在隔壁‘嗷!……’、‘嗷!……’乱叫……”

        “哦?……”崔柱国嘲笑着,“就是因为老虎太吵了,一气之下,就拿把刀把虎杀了?”

        篮球健将似乎发觉有些不对头了。

        “拿着刀,冲入虎笼,引老虎发火直立扑过来,然后一刀刺入心脏?这一切只是因为嫌老虎太吵了?”

        崔柱国连说带比画,模仿着刺虎的动作,引来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篮球健将面红耳赤地缩回座位上。

        “因为太吵而刺虎,说服力自然不够。如果是杀父之仇……”浑厚的男低音又响了起来。

        “老虎跟凶手有杀父之仇?”吃惊的校长回头望着田老师。

        “可是,这只虎自小就在动物园……”

        “假设凶手住在围墙那边,他有个老父亲,得了心脏病。有一天半夜,老虎猛地一吼,老人吓了一跳,心脏病发作,就突然死了。凶手是个孝子,悲愤万分……”

        这个田老师的思路,实在有点匪夷所思。要是在台湾,我一定邀他合写推理小说。

        “很抱歉,田老师,”篮球健将躬着身子,“我家就住在围墙附近,我们那里已经三年没有人死亡了。”

        我望着他,不由得失笑。被老虎吵得睡不着觉,原来是他亲身体会呢,可怜!这样看来,杀虎一定也是他多年夙愿了?

        教授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了同学们中间。

        “虽然田老师的推理不成立,却有个很可贵的启示,那就是他跳出老虎,跳出了动物园,而把思路拓展到外面的世界。在心理学上,这是很重要的一种‘跃迁’。情杀、仇杀……课本的教条是有限的,而人的犯罪动机,可以说是无限的……”

        教室内又静了起来。看来,大家的思路都被老头儿引到外太空飘荡去了。

        教室内很多人都在抽烟,空气很浑浊。这本来就不是正规的学校,教室的砖墙上,还残存着斑驳水泥漆下的一道标语:“只生一个好。”听说这里原来是卫生保健站。

        潮湿的红砖地板,散发着一股霉味,坐久了还真觉得浑身不舒服。校长很不耐烦,大声打着呵欠……

        “教授。”这声清脆悦耳的叫唤,仿佛一剂强心剂,所有人都为之精神一振。刘嘉玲微笑地倚在椅背上。

        “我刚刚计算了一下,凶手这一刀穿过虎皮,切断动脉,切断肋骨,穿过肺部,然后才能刺到心脏。这样一刀需要的力量,大约五百公斤。这是人力做不到的。”

        阳光照射在她的脸颊上,仿佛涂上了一层胭脂。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女孩子,实在具有明星的魅力。

        她这样露了一手,马上将崔柱国的锋头盖了下去。

        崔柱国立刻领悟刘嘉玲的“跃迁”方向,他跳了起来,抢着嚷了起来:“教授一直强调,只有一个伤口,一刀刺中心脏,这就使我们产生一个错觉,以为这一刀就是致命的一刀。其实老虎并不是这一刀杀死的!……”

        在刘嘉玲提出她的计算之后,我想大家都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崔柱国这样抢先,未免有失君子风度。

        唉,愚蠢贪婪的大陆人啊!……

        崔柱国好像牛顿发现地心引力那般洋洋得意。

        “老虎是被毒死的!……”

        “毒?”

        教室又有了活力了。

        “对,我就说嘛,凡人哪能跟武松一样呢!……”

        “武松还得打半天呢!……只要下了毒,然后在尸体上插一刀,慢慢量,准中心脏嘛!……”

        大家都把刘嘉玲晾在一旁了,仿佛专利权不是她的。看她那副神闲气定的样子,我都急了。

        刘嘉玲微笑着,露出了一口牙,很白。

        “校长,昨天那个传达袁木讲话的会议开了没有?”

        “开啦,”校长瞪着大眼睛,“在市委大楼三楼开了。”

        “市委大楼没有降下半旗?”

        “降下半旗?”

        “是啊,崔柱国说老虎有毒,可是虎肉全给市委领导吃了,他们该毒发身亡了。”

        哈哈哈哈,过瘾,看着刘嘉玲狠狠收拾崔柱国,真是大快人心。窗台上那班小伙子掌声雷动。

        刘嘉玲仿佛谢幕似地嫣然一笑。

        “动物园都有高效麻醉枪,只要一针,老虎在几秒之内就不省人事……”

        “不省虎事。”不知是谁提醒着,惹来一片笑声。

        “麻醉老虎之后,凶手进入虎笼,一刀刺入心脏,正是这一刀,要了老虎的命。”

        气急败坏的崔柱国解开了衣领的扣子,振振有词。

        “老虎被吃掉了,无法验尸,各种说法都无从验证。不过不要忘了,教授考我们的不是做案手法,而是做案动机。凶手为什么要杀老虎呢?”

        “会不会凶手跟虎笼管理员有仇,杀虎让他背黑锅?”在我背后的老师也在悄悄议论着。

        “但是,凶手把刀留在了尸体上,摆明了是一种外来的凶杀,这又不像陷害管理员。”

        我心里突然一动,老师们的议论都跟人有关。

        “我也来凑一凑热闹吧?”

        不知怎地,我突然在一片寂静中开了腔。

        学生们都望向我,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校长赶快站了起来,满脸堆着笑容。

        “同学们,这位是从台湾远道而来的陈文贵先生,陈先生是推理小说作家和电影编剧。海峡两岸一家亲,骨肉同胞心连心,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陈先生……”

        教授说着,走到了我的面前,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和我握着。

        “思婷先生,你有何高见?”

        “人!……”

        “嗯?”

        “六四惨案之后……”

        “‘镇压反革命暴乱’之后。”校长善意地提醒我。

        “在那件事情之后……很多人对你们当局很……不满,动物园是政府单位,杀害老虎,跟毁坏公物一样,可能是一种泄恨示威……”

        所有人大概被我这番话吓呆了。

        来大陆之前,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对“六四”暴动发表任何意见,一想到现在不仅说了话,而且是当着一大班刑警,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哪里来的这股冲动?也许,只是为了角落里那对明亮的眼睛。

        教授一声不吭地盯住我,也许是在考虑措词。过了半天,他脸上木刻般的粗直线条,才稍为软化了一点。

        “思婷先生,‘镇压反革命暴乱’受到十一亿人民的坚决拥护。平息暴乱,人民欢天喜地,根本没有不满,当然也不会因此去杀老虎。”

        耳边又传来了刺耳的声音:“也许,正是台湾的特务来搞破坏?杀了我们的一只老虎,搞得人心惶惶……”

        “唉,台湾特务不会那么小儿科,炸个车站什么的,不是更吓唬人?”

        我只好装作没听有见,掏出一根“长寿”叼在嘴上,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

        看起来,这场考试要以学生失败告终了。每人加十分的美梦……

        所有的脑筋似乎都塞住了,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反败为胜的妙计?

        刘嘉玲站了起来,摸了摸屁股,细细的腰轻轻一扭,娇嗔地说:“教授,真是不公平嘛!……”

        “什么?你说哪儿不公平?”

        “很多资料我们一无所知,你就叫我们破案,这怎么可能呢?”

        “什么资料?”

        “例如这老虎的来历啊!”

        “砰!”的一声巨响,教授的拳头用力捶在讲台上,把几枝粉笔都震落到地板上。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人了。

        “好!好一个刘嘉玲!……”教授兴奋地指着小伙子们。“你们这班木头人!你们平常怎么办案的?……首先调査死者的姓名、地址、职业等个人资料,对不对?再查一查他的家庭背景,再査一查他的社会关系,对不对?……可是,今天有人问过我这方面的问题吗?没有。因为你们觉得老虎就是老虎,这只老虎跟那只老虎是一样的,所以你们脑中根本没有资料,案子就破不下去了。这就是我送给你们的第二个礼物:‘站在死者的背后,就是破案关键。’”

        “这只老虎大有来头,今年八岁,是四年前,由朝鲜金日成主席赠送给我国的。一共有两只,本来都安置在北京动物园,后来送了一只到本市来……”

        乖乖,不得了,这老虎还是外交人员!

        教授脸上旧式的塑胶框眼镜后面,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教授似乎很得意他这一手,两手插在衣袋中,倚着讲台,微笑着望着这班傻了眼的学生。

        扭头一看,后面几位老师都埋头记着笔记。看来,教授这种别出心裁的教学方式,给了他们不少启发吧!

        这个又矮又瘦的老头子,似乎很随便地顺手拈来一个教学案例,实际上却经过精心剪裁、包装,凝聚着他的汗水心血,闪烁着光华。

        我这时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决定,当教授到日本讲学的时候,一定去听。

        “上个星期四,不是有个朝鲜代表团来秦皇岛吗?”那个篮球健将又顶天立地地站了起来,充满自信,“金日成是他们心中的神,就好像我们当年的毛主席一样。金日成送的老虎,朝鲜代表团一定要参观。凶手选择上个星期三下手,气一气朝鲜人,也让我们政府出丑。”

        他说完了,说几句话好像打了场球那么累,喘着气儿,望着崔柱国。

        崔柱国托着下巴颏子,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神色。

        “谁会破坏中朝友谊呢?”

        “民运人士啊!……”我心里头喊着,不过我可没敢出声。这班人全是刑警,别弄得吃不了兜着走。

        “六四”以后,北朝鲜是少数支持中共的国家之一,杀了金日成的虎,给双方一个下马威。这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

        学生们一个个抓耳挠腮。这班笨蛋,谁也没朝“六四”事件那里想,或许有人想到了不敢说?

        “有一种人,最可疑了。”崔柱国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当年,我们的志愿军到朝鲜打仗,不少人被俘,大多数人后来去了台湾。但也有一部分人很爱国,拼命想争取回来。结果他们回来之后,被当成‘变节份子’对待,四十年来,受尽折磨……”

        简单、平淡的几句话,在我心中激起了久久不息的震荡,也使我对这个傲气的小伙子刮目相看。

        教授摘下了眼镜,垂着头,躬着背,缓缓地走着,眼睛望着红砖地板。

        “动物园管理员徐伯荣,就是一位志愿军战俘。”

        “就是他!……”德柱国激动地喊了起来,“他是管理员,拿得到麻醉枪,也拿得到钥匙进入虎笼……”

        教授的背更驼了,他长叹了一声。

        “徐伯荣是我中学的同学,当年他是班上的篮球健将,他的背后运球啊,具有钱澄海的味道……”

        “教授,快揭开谜底吧!……”性急的同学乱嚷着。

        “警方已将徐伯荣逮捕了,罪名就是破坏中朝友谊。”

        掌声雷动。激动的学生把笔记本抛向了天花板。

        崔柱国抹去了额头上汗珠,胜利的桂冠终于落在他头上,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我也情不自禁为这场精彩的考试鼓掌,当这场考试开始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谜底会是这个样子。

        每人加十分的小伙子们,开心地议论着。唉,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角落的美女似乎被大家忘记了。

        不过,那条白雪般的手臂,仍然顽强地举了起来。

        “咦,嘉玲,你还反对?”这下连教授也愕然了。

        “不,我只是有个好奇的问题。”

        “问吧。”教授点了点头。

        “老虎死了,朝鲜代表团参观什么?”

        “放心。北京不是有只老虎吗?市委立刻向中央求救,中央指派专车,马上将北京的老虎运到了本市,摆在笼子里,反正老虎都很像,朝鲜人也看不出来……”

        “哈哈哈哈……”全场顿时一片大笑。

        “当!……”下课的铃声响了。

        休息室和教室大不相同。地上铺着红地毯,上面有数不清的烟头烧焦的痕迹,沉积的灰尘几乎掩盖了那股红色。

        一架很新的电扇站在墙角,无声地转动着,送来清凉的风,吹拂着白色的抽纱窗帘。

        校长热情地把我按倒在旧沙发上,还没等我坐好,一枝“万宝路”已经递到了我的面前。沙发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香喷喷的雀巢咖啡,喝了一口,嗯,还不错。

        大前天,我还坐在忠孝东路的祟光咖啡座里,现在却已身在秦皇岛,坐在戒备森严的刑警学校内,享受着贵宾待遇。

        这一切都拜孟姜女所赐。

        我来秦皇岛,本来是为了一部构思中的小说,到秦皇岛附近的孟姜女庙逛一逛。没想到在庙里,我遇见了这位浑身是肉的校长,一听我是写推理小说的,他马上缠着我。

        “我们刑警学校啊,数不清的案例,够你写一百部推理小说。”

        一方面盛情难却,另一方面也是好奇,便坐上胖校长的小车,来到这里。一上车我就后悔了,胖校长不停诉说着他们校舍旧、资金缺,好像希望我这个台湾客人慷慨解囊,投资个一、两百万。

        当然,听完这节课,我知道不枉此行了。

        校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吗?那只老虎,还是我亲自从北京运回来的呢!……”

        对了,他还兼任市公安局副局长。

        “三百八十公里,上级限令五个小时内把老虎运回来,他奶奶的,真够呛!”

        “北京不是还在戒严吗?听说戒严部队,根本不把你们公安部门放在眼里?”

        “这次不同啦!……中央下的文件,运老虎的过程由我们自己负责,戒严部队啊,靠边去!……”

        “北京层层封锁,一路上听说设了十几道关卡……”

        “全部绿灯!有中央文件嘛!……他奶奶的,老关从来没这么威风过。”他笑着,全身肌肉连着沙发都在颤抖。

        在刑警学校中,这是唯二个和刑侦不搭界的人。“六四”以前,他还在粮食局当处长,调到公安局才两个多月。

        “校长,你叫我们?”

        休息室的门突然推开了,教授带着刘嘉玲和崔柱国走了进来。

        “是啊。”校长摸着三层下巴,洋洋得意地说,“你们刚才的推理全错了,徐伯荣不是凶手。”

        咦?这个草包,他吃了豹子胆?鲁班门前弄大斧?“徐伯荣在星期二就被逮捕了,逮捕令还是我签发的。”

        教授的眼镜几乎掉了下来。

        是啊,星期三老虎还好好的,可是,那时候,徐伯荣已经蹲在大牢里了。

        我倒了一杯咖啡,挪了挪屁股,坐舒服了一点。原来,这场戏还有“下集”呢!

        “他为什么星期二就被捕?”

        “破坏中朝友谊啊。”

        “具体罪行?”

        “没……没有。”

        “没有?那……”

        “唉,我哪里知道啊,”校长嚷道,“秘书告诉我,本市就他一个战俘。每逢有朝鲜代表团来,公安局就按惯例,把他列为管制对象,逮到牢里蹲了两天,代表团走了再放……”

        “班门弄斧”有时候也不能小看,胖校长这一斧头,就把崔柱国的桂冠给砍了下来。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教授苦笑着说,“我一直以为,公安局逮捕徐伯荣是有证据……”

        “教授,”校长笑眯眯,“那这场考试的谜底……”

        “惭愧,我现在也不知道了。”

        “好,太好了!”校长抚掌大笑。

        我们全都愣住了,无法破案,还有啥好的呢?

        “省公安厅来了一个通知,”校长笑吟吟地说道,“要我推荐一名优秀的毕业班学生,到省厅担任第七科科长。刚才在课堂上,教授一边考试,我一边观察,全班只有你们两位最为优秀……”

        刘嘉玲和崔柱国情不自禁地,互相瞟了一眼。

        “……当时我就想,谁能破案就推荐谁。可是我又担心,怕教授偏心,私底下把谜底透露给嘉玲……”

        刘嘉玲脸上一红:“根本没有嘛!……”

        “好了,现在连教授也不知道谜底了,真正公平了。”

        戏越来越好看了。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堂堂一位科长,竟是在这种儿戏中产生的。

        刘嘉玲和崔柱国又互相瞟了一眼。他们两个人的眼神,就像是强森和路易士进行奥运百米决赛。

        “凶手为什么要杀老虎呢?”

        校长就像司令员发出口令,刘嘉玲和崔柱国蹲在起跑线上。崔柱国像强森,起跑技术好。

        “凶手杀老虎,目的不在虎,而在笼。”

        “什么虎啊龙啊的?”校长糊涂了。

        “杀了虎,虎笼就空了,这就是目的。”

        “嗯。”校长似乎有些领悟了。

        “虎笼空了,人才敢进去。”教授解释着。

        “这很像某一部外国电影。有个钻石大盗得手后被追捕,他情急之下跑入马戏班,把钻石藏在一个空笼中。后来他无罪释放,发现那个空笼已经关进了一只老虎。老虎随马戏班周游列国,钻石大盗只好跟着跑……”

        “哈,真逗!……喂,柱国,你的意思是不是……”

        “当然不会是钻石。但老虎笼子内一定藏着东西,凶手急着要取回,才杀了老虎。”

        校长扭着头,望着老是慢半拍的刘嘉玲问:“嘉玲,你的意见呢?”

        这种情况可真要命。她要是说了句“我没意见”,那科长就是崔柱国的了;要说“有意见”,就得马上拿出来。

        “似乎很有趣。”刘嘉玲轻轻拨了拨乌黑的头发,“用教授的话来说,柱国使我们跳出了老虎本身,而注意到一直被忽视的虎笼。但是,首先要搞清楚一点,老虎笼里有地方藏东西吗?”

        她说得很慢,故意拖延时间,寻找对方破绽。

        “事故之后,我到动物园去了一趟。”教授介绍着。

        “原来每个老虎笼子的地板上,都有一个暗格,约可容纳一个人。这是使进虎笼的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就地躲藏。”

        “真的有暗格?”校长一拍大腿,“这么说,柱国的假设可以成立了。”

        “不!……”刘嘉玲扬起两道细细的眉毛,“柱国的设想很新颖,但是,必须具备一个基本条件。那就是老虎死了之后,虎笼是不是真的空了出来呢?”

        “老虎死了,虎笼当然空着啦!……”崔柱国气急败坏地瞪着她。

        “这倒未必。”教授同情地拍了拍崔柱国的肩膀,“老虎被杀以后,动物园很紧张,因为星期四代表团就要来参观,所以他们特别安排两个人在虎笼外站岗。”

        “也许,这两个站岗的人就是凶手。”

        “不,这两人是刑警大队临时抽调去的。”

        “哦,”校长点着头,“这么说,那个空虎笼一直有人看守?凶手根本进不去?对不对?……柱国先生,看来你的假设不成立了。”

        “不,”崔柱国垂死挣扎着。“有人看守,只是个意外情况,凶手估计不到而已。并不代表他的犯罪动机不成立。”

        教授望着他,怜悯地摇了摇头。

        “动物园为了迎接代表团,迎接北京来的新老虎,特地把整个虎笼都清洗了一次,包括那个暗格。我当时就在旁边,暗格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钻石黄金,也没有藏宝地图……”

        崔柱国颓丧地坐了下来,伸手端起茶几上一杯冷咖啡,一口喝尽,然后手握空杯,呆呆地想着。

        窗外,传来了学生们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喧闹声。

        刘嘉玲站在窗户边,望着奔跑的同学。纤纤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着白色的窗帘,越绞越紧。教授在红地毯上踱来踱去。他只是教心理学,不是侦探。事情越出了他的设计,他就一筹莫展了。

        我很想帮助他们,可是,我也不是侦探。

        崔柱国的头几乎垂到了膝盖上,右手神经质地紧紧抓着那只空杯子。

        我一阵心疼。突然想到,这个“科长”什么的,会不会只是校长的一场恶作剧?

        我对这小伙子完全改观了,倒了一杯热咖啡递给他。他左手接过咖啡,很烫,便倒入右手的空杯里,望了一望,又倒了回来。刹那间,我以为他疯了。

        “这下,我真的猜到了。”

        崔柱国左手抓着空杯,右手抓着盛满咖啡的杯于,微微颤抖着。

        “我们一直把目光盯在秦皇岛这个虎笼。”他举起左手的空杯。我们三个人全都瞪着大眼,全神贯注。

        “凶手在秦皇岛杀老虎,目标不在秦皇岛。他知道第二天,朝鲜代表团就要来参观,那么短的时间内,唯一的方法,只有从北京运一只老虎来顶替……”

        他说着,把右手的咖啡倒入左手空杯。

        “这样,北京的老虎笼就空出来了。”

        他高高举起右手的空杯,得意洋洋。

        “这就是凶手的目标。”

        休息室静悄悄,听得见我们四个人的呼吸。

        刘嘉玲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显得有些慌乱地问:“北京的老虎笼空出来了,那又怎么样?”

        “当然,现在我也不知道,那里面藏着些什么,可能是一些贵重东西,赃物、文物……只要派人去北京动物园一搜就知道了。”

        只差这一步,跨过去,科长就是他的了。

        “不用搜了。”校长神气地一挥手。“北京根本没有空虎笼。”

        这家伙,又掸着斧头来了。

        “那只老虎是我亲自押运的嘛!……北京动物园的那只虎笼是活动的,我在现场,看得一清二楚。大吊车连虎带笼吊了起来,放到拖车上,立刻开走了。五个小时要跑三百八十公里……”

        这一斧头才致命,北京现在连虎笼子也没有。崔柱国望着手上两个杯子,好像要把它们吞到肚子里去。

        满满一杯咖啡,微微晃荡着……

        “我有个设想,”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很不成熟,仅供参考,也许可以给你们一些启发……”

        “行了,你快说吧!……”崔柱国急躁地嚷着。

        “老虎从头到尾,都站在北京的虎笼里,但这不表示不可以进去藏东西,管理员、饲养员都能进去……”

        教授讽刺地望着我:“怎么,思婷先生也赞成虎笼藏宝的故事?”

        “不是藏宝,而是藏文件。”

        “文件?”

        “有关‘六四’学生运动的文件,天安门轧死人的照片。”

        “胡说!天安门根本没有死一个人!……”教授激动地大叫着。

        “对,思婷先生……”

        “总之一句话。北京发生了事情,戒严部队搜得那么紧,跑也跑不出来。有些人可能把重要文件,藏到了老虎笼子里去,趁着你们运虎的时候,就可以把文件偷运出来,反正戒严部队无权搜查车队……”

        “天方夜谭,天方夜谭……”教授喃喃自语。

        “教授,这只是一个心理错觉的利用,虎笼里一直有老虎,人们就不会想到有人敢进去,也就不会想到虎笼里藏有‘六四’学生运动的照片、文件,甚至血衣……”

        不知怎么搞的,我老是把问题扯到“六四”天安门事件上,或许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吧?

        “谢谢你,思婷先生。”这是我期盼很久的声音,很甜……

        “嘉玲,你也同意这种荒唐的猜测?”

        “不,我比他更进一步。”

        我们全都愣住了。

        刘嘉玲从窗边走到我们的面前,娇俏的面庞散发着青春的神采。

        “藏在虎笼内的,不是文件、照片、血衣,而是人。”

        “什么,藏着人?”

        “民运人士。”

        “什么‘民运’,那是‘反革命暴乱份子’,通通该杀!……”教授激动地说。

        “对,就是这种人。”她轻轻一晃垂到耳旁的黑发,“你们还记得那个逃到法国的‘高自联’头头?”

        “是他!……”崔柱国激动地大叫,手上咖啡泼到红地毯上,“我记起来了,他向《费加罗报》说过,他就是由秦皇岛乘船出海的!”

        “秦皇岛?”校长目瞪口呆。

        “对,报纸上登得很详细,‘六四’暴乱以后,他藏在了西直门外大街里,那一带很多外交公寓。后来戒严部队不管外交礼节,开始搜查,他们赶紧转移……”

        “西直门外大街就在动物园对面,他一定躲到里面去了。”

        “动物园的员工宿舍也不安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

        “老虎笼子!……”教授激动地说。

        “猛兽在里面,谁也想不到人敢进去。”

        “他藏在暗格中,在秦皇岛的同伙,算准了朝鲜代表团的行程,这边一杀老虎,那边马上连笼带虎运过来。反正有中央文件,这支快速车队谁也无权搜查,很轻易就越过封锁线……”

        刘嘉玲和崔柱国你一言,我一语,思如泉涌。

        教授整个人脸都白了:“天啊,我得赶快打电话,报告给李鹏总理……”

        “但是,”我有些害怕了,“这只是猜测而已。”

        “顾不了那么多了。”教授激动地说,“上头说过,抓错一千,也不能放跑一个!……”

        “对,这起重大反革命阴谋……”

        教授拉着刘嘉玲和崔柱国,急急忙忙地向门口走去。

        “慢着!……”会议室门口,校长突然拦住他们,他面无血色,眼中充满恐惧,张开的双手不停颤抖着。

        我识趣地走出了休息室,悄悄地把门带上……

        “当!……”上课的铃声响了。

        门口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教授、校长、刘嘉玲、崔柱国,一个个走入了教室。

        我注视着他们的表情,想看出他们在休息室内,搞些什么名堂。可惜我不是个看相的,看到刘嘉玲那张脸,便什么都忘了。

        “现在,我可以揭开谜底了。”教授走上讲台,洋洋得意地望着大家。

        “根本没有谋杀。”教授宣布。

        所有的学生都傻了眼了。

        “人有心脏病,老虎也有心脏病。这头老虎心脏病发作,突然死了,管老虎的管理员害怕了,因为这是责任问题。加上朝鲜代表团来了,没事的徐伯荣都被捕了,何况他这个看守老虎的?……所以,他便拿了一把刀,刺入了老虎的心脏,造成谋杀的样子,这样,就不会追查到他头上。”

        校长笑了,鼓掌。

        学生们笑了,鼓掌。

        我也笑了,鼓掌……

        “好,这节课真正是我最后的一课了。利用这个时间,我来总结一下这个学期的内容……”

        波音七四七飞机在蓝天里翱翔着……

        结束了在秦皇岛的行程,我又到承德逛了一圈,然后回带可北京,搭这班中国民航的班机直飞东京。

        昏昏沉沉之际,眼前掠过了一个又矮又瘦的身影。

        “教授?”

        我这才记了起来,教授要到日本去讲学,想不到会同机,真是太凑巧了。

        我急忙走到厕所边等候着,教授一出来,我就抓住他的手。

        “咦,思婷先生?这么巧?”

        “教授,有关那只老虎,我还是有几点疑问,您有时间吗?”

        教授望着我,微微一笑,扭头望着机舱。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客舱内,就在我的座位后两排,刘嘉玲依偎依在崔柱国怀中,把一瓣剥开的橘子塞入了他口中。

        “他们也要讲学?”

        “去旅行,可能的话,就不回来了。”

        “定居日本?”

        “校长批的。他是副局长,负责签发出国护照。”

        这一下子,我全明白了。

        “教授,那场考试,是你们三个人在演戏!……崔柱国和刘嘉玲故意唱对台。当着校长的面,你们不露痕迹地、一步一步地把这桩案件,解释成偷渡民运人士的地下通道。校长刚从粮食局调来,完全外行,被你们这些内行人一唬,他真的相信自己亲手放走了学生领袖,这可是杀头之罪啊……妥协条件就是放他俩出国。”

        老式的眼镜后面,闪烁着狡黠的目光。

        “我只是帮这小两口儿一点忙。”

        我回到自己座位上,躺了下来,浑身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想一想真好笑,我无意中也卷入这出戏之中,扮演了一个跑龙套的角色。

        背后,忽然传来了哝哝低语。

        “教授说给你提示,在黑板上写了个‘虫’字,你怎么猜到是虎?”

        “你看过?”

        “没有。”

        “看过改编的电视剧吗?”

        “看过几集。”

        “武松管老虎叫什么?”

        “啊,大……大……大虫!……是‘大虫’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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