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在一旁插嘴说道。静子嘴巴扁成“乀”字形,不发一语。
“不,我觉得应该不是。”
“等、等一下。你怎么可以擅自决定……”
静子默默地低下头,扬起目光瞪着鹰央。
“十七岁已经算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成熟得远远超过父母亲的想像呢。”
“上个星期,我趁着女儿洗澡的时候,偷偷进去她的房里。结果我看见她的垃圾桶里丢着一支验孕棒,上面的结果呈现阳性……”
“所以,您要不要试着说服令千金看看呢?就说这次的检查只是为了确认令千金本人,还有肚子里的胎儿——如果有的话——的健康状态,就算确定她怀孕,也不会立刻进行流产手术。如此一来,我相信令千金应该也比较能接受吧。”
难道我还要继续听她抱怨二十分钟以上吗?我决定让心思放空,继续撑下去,于是切换到放空模式—这是我在统括诊断部待了五个月之后所学到的技能。
“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静子呲牙咧嘴地大声说道。
“……不行。”静子无力地垂下头。
从她的态度,可以知道她对女儿充满了扭曲的控制欲,我不自觉地皱眉。但是,就算我指出这一点,也只会让静子的态度变得更强硬而已吧。就在我打算以一句“这样啊”含糊带过时,魔央抢在我之前开口了。
“不……没有。”
天久鹰央在依然雏着眉的静子面前讲了几分钟的电话之后,挂上话筒,脸上露出笑容。
“医师,你怀孕过吗!”静子瞪着我。
“从流产手术的手术报告看来,绒毛组织确实已经排出,而且术后的超音波也可以确定子宫内的胎囊已经不见了,因此流产手术失败,胎儿还留在子宫里的可能性相当低。”
“你那是什么话!”听见鹰央那敷衍至极的说法,静子激动得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这点小事,你要自己想办法吧。你不是她妈妈吗?”
美香呼吸急促地走向书桌,拿起美工刀,喀啦喀啦地将刀片推出来,刀片反射出日光灯的光线。美香觉得呼吸似乎变得顺畅了一些。
天久鹰央无视于静子的视线,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看来她对这次的病例还满有兴趣的。
“所以我说那是不可能的。自从那孩子接受流产手术之后,我就没有让她离开过家门一步,当然也向学校请假了。她的手机和电脑都被我没收了,不要说和那个男的碰面了,他们根本联络不上对方。”
“我当然想,可是我女儿说什么都不肯出门啊。你要我怎么把她带来这里?”
天久鹰央将视线从荧幕移到静子的身上。
“那、那会不会是因为流产手术后荷尔蒙不平衡,使得检查结果不正确呢?”
静子以狐疑的眼神望着鹰央。我对于这种反应已经司空见惯。比我小两岁,也就是二十七岁的这个主管,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或许应该说年幼。就算听到我说她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对方也很难立刻接受。
“怎么?你不是想让你女儿做检查吗?”
“就是因为发生了事情,我才会再来这间医院啊。可是妇产科的主治医师却完全不肯听我说,我提出抱怨之后,他就介绍我到这里来,说这里的医师会仔细听我说。”
我慎重地挑选用字遣词,避免刺激情绪激动的静子。原本激动地抱怨个不停的静子忽然冷静下来,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道:“我女儿自从两个星期前开始,就一直说些奇怪的话……她说,那个已经流产的胎儿回来了,她可以感受到胎儿在她肚子里……”
“我已经拜托妇产科将明天下午六点之后的门诊空出来了。到时候主治医师和妇产科主任小田原会帮你女儿重新进行检查。我们也会到场。你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把你女儿带来医院,先抽血,再来这里让我们和你女儿谈谈。谈完之后再去妇产科门诊进行检查。”
静子的情绪再次转为激动,说话的语调变得高昂。
也就是说,她将女儿软禁起来了啊。本来以为她只是分离焦虑,没想到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请先不要这么断定,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主任……?”
我将她目前所说的内容稍作统整—她就读高中的女儿和班上同学谈恋爱,结果不小心怀孕了。因为这件事情而震怒不已的静子,立刻带女儿来到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妇产科进行人工流产手术。唉,要说常见,这也的确是个常见的故事。
“我也要求她来医院,但是那孩子却说:‘我绝对不去。要是你硬拉我去的话,我就要咬舌自尽’。这两个星期以来,那孩子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具有攻击性,完全不听我的话。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原来如此……”鹰央拿起一旁的分机电话的话筒,开始拨号码。
我将静子的抱怨当作耳边风,对她虚应故事。
“那你想怎么办?”被不礼貌地直呼“你”,静子看似不悦地皱起眉头。
“那个……你是?”静子眨了几下眼睛。
鸟笼。石井美香坐在床边,以空虚的眼神环视自己的房间,这么想着。这个房间就是囚禁我的鸟笼。
“这样啊。呃,如果令千金真的仍处于怀孕状态,那么就表示流产手术可能失败了。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她就不可能和男朋友生小孩了。在流产手术过后一个月、没有和男人见面的状况下,却再次怀孕——如果这是真的,那还真是奇迹呢……”鹰央抬起头来看着静子。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她吐了好几次,还说肚子胀胀的,出现很多怀孕的症状,原本以为她只是单纯的身体不舒服而已。可是我……发现了……”
但是静子说到这里,情绪就变得十分激动,开始不断地抱怨女儿、女儿的男朋友以及自己的丈夫,没再继续说下去。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找机会插话,不过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成功。
我斜眼望着一旁的电子病历表,荧幕上显示着妇产科所写的转诊单。
我没有办法保护“那个孩子”。我没有办法保护那个小生命。“那个孩子”从我体内消失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也一起死去了。
“发现了什么?”静子的语调就像在说鬼故事一样骇人,我咽下口水。
“我们当然会仔细听您说。是关于令千金的事情对吧?请问令千金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无法再忍受这种生活了。
四次怀孕,三次流产啊……我似乎可以理解静子为什么会为了女儿的事情这么激动了。从她趁着女儿洗澡去偷翻她的房间这件事看来,也可以窥知她有点太过干涉女儿的生活了。她可能有分离焦虑吧。
我绞尽脑汁,试图用逻辑来说明这个宛如超自然现象一般的事件。
“呃,这个,我想令千金一定是觉得,要是确定自己怀孕了,又会被强迫堕胎,所以才会不愿意来医院吧。”
糟了,难道我放空得太明显,被她发现我根本没在听吗?我连忙正襟危坐。
没办法联络上我,他一定也很担心吧。我必须想个办法,告诉他我平安无事……
“小田原在吗?咦,我?我是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主任天久鹰央。没错,我有事情要找小田原……喔,小田原吗?我有点事想拜托你……”
我被关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也就是说,“那个孩子”离开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一道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反射性地回过头去。鹰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我的正后方,看着荧幕。
“首先,我想知道我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想让她仔细接受检查。可以的话,我希望不是由那个年轻的主治医师,而是由更有经验的医师来检查。”
“我打从一开始就反对让她去读男女合校!年轻男生根本就像野兽一样。可是我先生却说没关系,真是不负责任!”
“呃,那么,只要令千金来一趟医院,接受检查……”
我趁静子不注意时,悄悄将视线转向后方。诊间最后方的窗户旁边放着一面屏风,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天久鹰央,就躲在屏风的后面,阅读着英文杂志。真是的,每次都把棘手的病人推给我。
“是,我当然有在听。令千金怀孕了,在我们医院进行了流产手术对吧?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呃,这会不会是令千金多心了呢……”
“已经死掉的胎儿回来了……”听见这种诡异的事情,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美香看着摆在书桌上的笔筒。笔筒里插着许多文具,还有美工刀。
“啊。这位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天久鹰央医师。”
样就能轻松了。这样就能去‘那个孩子’所在的地方了。美香全身颤抖着,将刀片抵住手腕。皮肤被刀刃划破,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红色的鲜血渗出。痛楚让存在于现实和自己之间的薄膜产生龟裂。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呢?我好想见他。不,就算见不到他也没关系,我想听听他的声音。但是我却连这点也做不到。因为一个月前,我的手机和电脑者被没收了;不但如此,就连放在一楼的室内电话,也被藏起来了。
“不过,假如我女儿真的怀孕了,我还是会让她堕胎的。那孩子还只是个小孩,小孩怎么可以生小孩呢?那孩子的一切,都要由我来决定。”静子不满地说道。
不知不觉中流下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从下巴滴落到木质地板上。美香以双手捂着脸,双肩微微颤抖。
“也就是说,假如这位叫做石井美香的女孩现在真的还在怀孕,那么推论她是在流产手术后再次怀孕,比较合理。你的女儿有可能在流产手术之后,又和男朋友碰面,并且再次怀孕吗?”
平安无事?美香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同时望着自己的下腹部。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没能保护好我们两人的宝贝。说不定他已经不爱我了。一股极负面的不安情绪沿着血管侵蚀全身的细胞。美香觉得呼吸困难,按着自己的胸口。
静子以可怕的表情沉默了几十秒之后,略带犹豫地点了点头。看来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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