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郡主青萍为什么心情不好。近一个月来,侍女们被她换了一个遍,乳娘被她赶出寝宫,就连父亲孙权几次传唤击奏编钟,也被她找借口拒绝了。她是父亲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受宠爱的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任性的禾苗在她的个性中越长越粗,最后,长成了一株无法隐藏的大树。怀揣这株大树,她在这深宫之中越发坐立难安起来。
这天清早,她早早地让侍女们梳洗了,到父亲处请安,却被太监们告知,父亲已在军机处连续三天伏案未眠,今天的请安可免。她早知道东吴要发兵荆州,可是她对此不感兴趣。事实上,她几乎对父亲所做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虽然她爱父亲,也爱父亲带给她的这个身份——东吴郡主。这意味着她可以锦衣玉食、观花赏月,无止境地沉浸在诗书礼乐之中。然而,这也同时注定了,除了这些她什么也不能做。都说虎父无犬女,身为孙权的女儿,她精力充沛、个性倔强,却两手空空、无事可做。这不公平,也太无聊,她心里这样念叨着,两条腿便不自觉地往外走。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宫门之外。到哪儿去呢?她却又踌躇起来。东吴的山山水水早已被她的脚丫踏了一个遍,街上的繁华市井,在她的眼中,也不过就是几样廉价贫乏的货色。她两只眼睛只顾对着那宫外的大道使劲地瞧,指望能看到一两样新奇的玩意儿。不想一辆辎重马车忽然飞快朝她驶来,要不是那驾车人眼疾手快,差点将她撞翻在地。
“郡主……”
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老校尉吓得脸色发白,赶紧勒住缰绳,从车上跳下,对着一身宫装的青萍垂手而立。
青萍不理他,她的目光被那篷布遮掩着车厢吸引住了。那上面不仅有刀枪、箭矢、匕首,还有酒坛、烧鸡、熏肉、羊腿……
“你们这是去哪?”她问,然后却不等人家回答,又转身对身旁的侍女道,“给我备车!”
就这样,当那队运送给养的马车跨过护城河,穿过吴山内腹,跋山涉水一路颠簸来到几百公里之外的鬼城时,任性郡主青萍的那辆宫车也跟着到了。
她第一眼见到的,正是她好一阵子没见到的吕蒙。准确说,她没见到他的日子,已经有整整八个月零七天。她记得很清楚,从他去年和大都督周瑜去了一趟荆州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当时的吕蒙,正在和城门口的骷髅少年商量食物分配事宜。那少年和吕蒙混熟了,说话也就随意得很,他要求每进去十条羊腿,就要给看门的三兄弟,也就是老鬼、大毛和他自己各留下一条,每进去美酒十坛,就要给他们留下一坛。吕蒙觉得他的口开得有点儿大,想教训他。他见吕蒙有点生气,便假装好心提醒,说天快黑了,他们兄弟三饿着肚子,不知道会不会半夜爬起来,吓着那运给养的马,听说吴阿的马和吴阿的人一样胆小怕事……
青萍就是那个时候下了宫车,走到吕蒙面前的。她一言不发,不等吕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轻轻抽出他剑鞘里的长剑,朝那骷髅少年的下颌伸了过去,凛声道:“你说谁胆小怕事?”
吕蒙眼中的惊骇加深了,他暗中捏住了腰间的匕首,准备稍有不慎,就向那戴着骷髅的少年的腹部刺将进去。虽然这些天来,他是这些人中唯一和他说话最多的那个。
幸好那狡黠的少年还不乏机警,他眼望青萍,只稍稍一愣便回过神来,嘻嘻笑道:“我自然是我说自己啊,我早听说了,吴阿人都像姐姐你一样,又漂亮又胆大,不然,你怎么会第一次看见我一点都不害怕呢!”说着,他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拉吕蒙的袖子,意思是要他替自己求情。
吕蒙好气又好笑,忙一把捏住那剑锋,转头对青萍道:“郡主息怒,您第一次来,还不了解他们……他们要求简单,作战勇敢,是不可多得的勇士……”
青萍不说话,只嘟着嘴巴,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吕蒙觉得,她的嘴唇像清晨的花瓣一样新鲜,她的眼睛像天边的星星一样明亮。看得出来,她和往常一样高兴,他也就暗中叹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事实上,他不知道,就连青萍自己也不知道,只有见到他,和他在一起,她才有那么一丝发自心底的快乐!
浓浓的夜,渐渐静了下来。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明月,像丽人颈上的一粒珍珠,散发出朦胧的、让人迷醉的光芒。
入夜的鬼城更加阒寂了。那些半人半鬼的家伙,全是些纵欲之徒,为了让他们第二天的训练更加投入,也为了犒劳他们当日的拼命厮杀,吕蒙从来不在夜晚打扰他们。他任由他们饮酒、吃肉、赌钱、斗殴……甚至,连那骷髅少年收了他们的银钱之后,到处替他们物色来各式各样妖艳妩媚的女人,也故意视而不见。因此,每当月圆之夜,鬼城的草丛、营棚,甚至狭窄的小路边,都会抛置出各种各样的酒具、肉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又不乏刺激的腥味,从各个隐秘又黑暗的角落,传来各式各样热烈的欢爱的声音,让人听了面红心跳,慌不择路……
和已经在这里度过的夜晚一样,吕蒙蹲在大殿的一角,安安静静地,就着一缸清水磨刀。那月亮映在清水里,和刀刃一样明亮,有好一阵,他分不清哪个是刀,哪个是月。不过他照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固执地重复着磨来磨去的动作。他每磨亮一柄小刀,便头也不抬,顺手往身后一掷。虽然他没有看向那飞刀的掷向,那每一柄飞刀却都毫无偏差地扎在了头顶的殿梁!不到半个时辰,那根殿梁的梁柱上,已蜂窝般扎满密密麻麻的飞刀,可吕蒙却好似没有看见,他仍旧低着头,磨啊磨。
而尾随而来的青萍郡主呢,她既没磨刀也未练剑,她什么也不干,只舒舒服服地躺在吕蒙身旁一个阔大的战盾里。那战盾既像一轮弦月,也像一只贝壳,她既像躺在月亮上,又像躺在贝壳里。不过,她自己好像不明白这一点,她微仰着头,痴痴地望着天上的那轮月亮。一会儿咯咯直笑,一会儿又看向吕蒙道:“我爹就这么坏!他一边让你们送死,一边又要留下你们的子孙,好让江东人丁兴旺!咯咯咯。”说毕,她还不放过吕蒙,目光紧紧地盯着他那张严峻的黑脸,指望自己的话能引起他的主意,甚至引得他发笑。
可惜和往常一样,吕蒙并没有给她一句两句的附和或者反对,他仍旧面无表情,半晌,只讷讷地回应道:“郡主,还是请回吴阿去吧。这儿,冷。”
青萍有些扫兴,却又有些快乐。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快乐是从哪儿来的,是因为吕蒙是个猛将吗?可在她爹那里,这样的猛将还有很多。也许,让她快乐的,是他在自己面前的那种木讷和无力吧!这让她快活地感到,自己比他还有力量。
“冷?冷好啊!我不怕冷!和宫里的暖比起来,我更喜欢这里的冷,至少,这里能让我感觉到,而在那里,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她白他一眼,语气有点不高兴。
吕蒙感觉到了,愣愣地看着她,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显然,此刻她所说的,他不想懂,也不能懂。
“这么跟你说吧,我宁愿冻死在这里,也不愿意再回到吴宫!”青萍笑吟吟地对着他道。她不知道,这样一来,就更让吕蒙为难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她,心里有点模糊的纳闷,她这么快乐,这么无忧无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又希望自己如何回答她呢?“怎么跟你说呢!”青萍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停顿下来,用一只手支住圆月般美丽的脸庞,眼里的星光忽然黯淡了下去。“你知道吗?过不了多久,我爹一定会把我配给曹操公子、要么就是曹操孙子。反正都一样!爹没要来关羽女儿,就只能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曹操。”
她这样一说,吕蒙终于有点明白了。不过,明白了之后,他突然就觉得不安起来。
“郡主,回宫吧!”他哑着嗓子再次劝道,不知道是不是离人烟太远的缘故,他总觉得,来到鬼城之后,自己莫名地变得有些脆弱。
“不!鬼城的月亮比宫里的好。鬼城的人……也比宫里的可爱……至少,他们真实!”
青萍边说,边冻得打了个哆嗦,不过她的确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她反而勇敢地往战盾里缩了缩,以表示自己没有说谎。
吕蒙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在越来越静的夜里,那霍霍的磨刀声,似乎也有了一丝寂静的况味。慢慢地,青萍在这样的声音里,竟然得到了一种单调的满足,她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吕蒙终于停止了磨刀,起身蹑脚走到青萍的身边。奇怪的是,她醒着的时候焦躁任性,睡着了,脸上反而露出了一片宁静安详。吕蒙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竭力地控制着自己。他从来不是个粗心之人,在她流转的美目里,在她的一颦一笑间,他早已谙晓了她的心事,而他又何尝不为她娇憨、为她的热情所感染?他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低下头来吻她,吻她的发丝,吻她的脸颊,吻她那看上去柔弱其实结实有力的小圆胳膊……他控制着自己的双臂,让它们不要伸出去,不要去碰触她,搂抱她,他控制着自己的两只手……终于,他没有碰触她,而是伸出双臂托起那个巨大的战盾。
他托起了战盾,其实就是托起了她。因为她就睡在那战盾里,像一只小鸟偎缩在蛋壳里,像一只贝偎在贝壳里。吕蒙托着她,不,是托着战盾里的她,走近了后殿的正中央。他将她放在那里,就是他第一次来到时,吹响那支铜箫众人朝他膜拜的那个王座上。
这时,从不远处的旷野传来了男人们粗野的欢叫声,女人们忘情的疯笑声。吕蒙怔怔地听着,想着青萍说得没错,这里虽然可怖,却是一个让人快乐、让人留恋的地方,因为它有着可贵的真实。
整个后殿是那样静,静得吕蒙几乎能听见青萍的呼吸声。事实上,他根本不敢听她,他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他在那里呆怔了片刻之后,便从后殿的正门走出,回到大殿的一角,再次坐在溢满清水的大缸前,沉下身去,开始磨刀。
而他身后殿堂的横梁、大柱,分明已经扎满了利刃和飞刀!
在攻打荆州的决定已下,全国上下忙于备战之时,整个东吴到处都是和青萍郡主一样心情不好的女人。无疑,周瑜的妻子小乔,注定也是其中的一个。不过,和青萍不一样的是,她不能像她那样任性地发脾气,而是只能自我排解,将愁绪寄于歌乐舞蹈,尤其是心爱的编钟击奏之中。
自那晚两人偎依着演奏梦中得来的新曲之后,周郎便从这个家里消失了。问过几次侍卫之后,小乔索性不问、不想,甚至在早晚偶尔见到他之后,故意不看他那双内疚闪避的眼睛。
她每天独自一人,留在家里敲击那座主公赐予的编钟。除了各种既成古曲之外,她还自己编奏了好几首新曲,不过,不包括那曲梦中得来的悲音。那首曲子她不忍听、不忍想,甚至不愿回忆。她常常想,深爱又如何,周郎又如何?很多时候都还不如这编钟。至少它能给自己快乐,给自己安慰,它才是自己的孩子,是离自己最近的亲人。
这晚,周郎照旧没有回家,也没有捎回消息。小乔在大堂独坐半日,起身走到那编钟跟前。她默默地凝视着它,回想那天主公如何将它赐给自己,自己又是如何和周郎一起击奏……想着想着,不禁取下肩上的丝巾,轻轻地在那甬钟的钟身上揩抹起来。她一边揩抹,还一边抚摸钟上的铭文,不时地轻叩一下。她做这些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微笑着,神情像一个母亲在侍候自己的婴儿。
然而,没过多久,一片无声无息的阴影突然从前方遮住了她。她纳闷地抬起头,只见十数位面孔陌生的甲士不知何时来到了堂前,他们肃立着,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自己的前方。
“怎么?”小乔嗔道,声音不大,却足够威严。
那为首的校尉先是向小乔微微一揖,然后才开口道:“禀夫人,主公有令,十斤以上铜器全部收缴。”
小乔微微一怔,一缕失落的痛楚从她的眼中一闪。不过,像往常一样,她没有让它扩散。她甚至没有让它爬上自己秀丽的眉尖,而是勉强一笑,淡淡道:“抬走吧。轻点儿,别弄疼了它们。”
“遵命!”
那校尉答应一声,便指挥甲士们上前摘取编钟,那一只只状若花朵的编钟被小心翼翼地采摘下来,安放好,然后抬了出去。
小乔呆呆地望着,她眼中痛楚的阴影突然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突然,她追出去,叫住那校尉,盯着他那惶恐的眼睛,痴痴地叮咛道:“化铜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它们跟我久了……通人性,会痛……”
那校尉也被她的柔情打动了,沙哑地应了一声:“哎。”
编钟、甲士和校尉消失了,刚刚还流光溢彩的大堂,瞬间只剩下伫立着的空荡荡的编钟木架。小乔凝立片刻,慢慢在那木架前的锦垫上跪下,呆呆地望着那曾经悬挂着编钟的虚空,目光沉沉地黯淡了下去。
那编钟就要化为乌有了,可这承载它们的钟架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它看上去是那样坚实,它挺立的姿势是那样笔直,那样优美,尽管它的横梁上还留有一道道钟耳勒出的深痕。
小乔的意识逐渐朦胧起来,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地执槌朝木架上的虚空蓦地一敲。那原先悬挂揭钟的半空,竟然发出了一声钟乐的轰鸣,那声音那样美妙,那样如梦如幻……
小乔陶醉地笑了。她的眼睛没有睁开,双手却继续击打着虚空。果然,那虚空发出一阵阵清朗的钟鸣,而且,它奏出的,就是小乔一直不愿再奏的那首寓言之音。她在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她的周郎还坐在身后,仿佛那编钟还没有消失,而是一直悬挂在她面前,任由她随心所欲,击奏出任何想要的美妙音符。
小乔站起身,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推动着,沿着那钟架翩翩舞动起来,与此同时,她手中的钟槌也在想象出来的编钟上优美地掠过……于是,那原先悬挂编钟的虚空,统统发出了悠远的钟声!她发了疯似的不知疲倦地来回击奏着,那钟声也真如她的一堆孩子似的,发出高低不一的袅袅之音,既像是彼此间的呼唤,又像是对她爱抚的回应。这钟声一直持续到深夜,小乔累极、倦极,才终于停手站起身来,翩然离去。
直到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那钟韵仍在空气中无声地颤动着。
两天之后的一天早晨,一身铠甲的周瑜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吴宫大殿。其时,孙权腰悬王剑,正一脸威严地伫立在玉阶之下。在他俩的面前,众武将按等级依次排立,甲士们手执刀枪,如一根根铁柱伫立在四周。在离他们不足百米的地方,飘扬着各位将军的大纛。
“听令,即日起,周瑜复职,终身为江东大都督。并率我军全部精锐,攻取荆州!”
孙权洪亮的声音响彻全军,几乎在天边的云层荡起阵阵回音。
“领命!”周瑜向孙权拜揖。
“领命!”众将士大喝。
周瑜从孙权处直起身,走到众将士面前,厉声道:“五日之内,必须攻取荆州。此战为孙刘殊死相争,曹军坐观成败。攻荆一开始,襄阳曹仁便会得报。他遣人向许昌曹操请命,往返需两日。再发兵至荆州,哪怕是昼夜兼行也需四日。只要荆州落入我掌,曹仁战机便失,只能无功而返。听命,五日之内,必须攻下荆州!”
远处的军阵如海涛般呼应着:“领命!领命!……”
然而,像一道利剑刺破了庄严,又像一道闪电穿越了暗夜,那呼应声中突然迸出了一声女人的喊叫:“放下它们!畜生!我要杀了你们,放下编钟!放下!……”
所有将士都惊诧地转过头,寻找那声音的源头。不远处的侧宫门内正抬出一只编钟,数个壮士抬着钟架前行,郡主青萍却死死地吊在那钟架上,双手紧抱一只乳钟,死不撒手,还发出一声声激动的狂叫:“放下它们!它们是我的!我要杀了你们!畜生,畜生!给我放下!……”
无人敢作声,只有孙权,不自觉地往宫门的方向走了两步,愠声道:“怎么?”
还是那个已经不再年轻的校尉,走上前来作揖道:“禀主公,郡主抗拒主公令,不肯交出编钟。”
孙权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中露出点点沉吟。众将士屏息注目,郡主青萍扔抓住钟架不放,嘴里发出声声叫骂……
孙权移动着步子,走到那钟架跟前,用威严又不失温柔的目光注视着青萍,动情地道:“丫头,撒手吧!父亲以后会还你一套更壮丽的编钟。”
“不!不!……”青萍却狂叫着,和刚刚相比,声音里的怒气一点儿也没有减少。
孙权脸色微微一变,不过,他仍然用平静的语气道:“女儿!撒手,立刻撒手!”
可青萍竟然冲着孙权怒吼起来:“滚开!你滚开!叫他们统统滚开,把编钟给我放回去!”
孙权的脸色一下子全白了,他暴喝一声:“撒手!”
“不!”青萍的脸色却比他还白,她的头发散乱了,鞋子掉了一只,连衣襟也有了不该有的皱褶。
“放手!”孙权重复道,他几乎从未重复过自己的话,今天是第一次。
可惜,他的女儿青萍却不能明白他的苦心,她只当作没听见,依旧我行我素。
“嚯——”
众将士只见一道剑光“倏”地一闪,一柄长剑已经豁然出鞘,出现在孙权的手中!接着,不等任何人阻拦,那剑锋迅猛一挥,就像劈掉一片树叶、一朵鲜花,或者一滴露珠,青萍那双白莲似的纤手,随即凋零落地。众人只她惨叫一声,从钟架跌落在地,昏迷了过去。
那编钟被抬走了,顷刻之后,青萍也被抬走了,只有那两只白皙的断手,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像两只已经死去的了无声息的白鸽。
孙权没有看青萍,更没有看那断手,他抬起长剑,指向众将,用巨石般平静冰冷的声音道:“执吾女双手传示三军。告诉所有将士,如果不能攻取荆州,江东失去的不光是手臂,是你们父母的性命!是我们的家国田园!”
“遵命!”众将暴喝,那声势如阵阵闷雷响彻云霄。
半个时辰之后,从郡主青萍一双断手下被运走的大傅钟,被送进了兵部的一家匠房。经过一番辗转,被安放在一方圆形的铁砧之上。没有哀号,更没有叹息,只有一声粗鲁的号令——“嗬——”,接着便有一枚巨大的铜锤如一块磙石从半空落下。那大傅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嗡——”,然而,它却没有碎,而是仿佛抗议似的在原地做了一个滚动!执锤的壮士们不约而同目瞪口呆地望着它。
许久之后,那巨大的铜锤才又再次落下,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那……
终于,那大傅钟痛叫一声,“轰——”,似乎是他最薄弱的部位——耳朵,最先开了裂,接着,那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宽,最终,它的鼻子、嘴巴、眼睛和身体全部裂成若干个碎块。
随后,那执锤的壮士们又挥动着胳膊,相继砸向了一只只剩余的编钟——那大大小小的琥钟、赢司钟、揭钟,它们在最后的时刻,都发出了凄厉的、让人心碎的音律。那音律那样尖锐,那样反常,几乎让所有听到的人忍不住流下热泪。
截至此时,江东所有的黄钟大吕,全部敲断碎裂。那些疼痛的铜汁,那些新鲜的断面,在刺目的日光下迸射出猛烈的金光,像一只只古老的眼睛在闪动……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连断面也消失了,古老的眼睛不再闪动,所有那些前生是黄钟大吕的碎片,被铁铲一锹锹送往炉膛。不一会,那碎片开始融化,那炽热的炉膛内漾动起紫红色的铜汁。然而,令人惊骇的是,那铜汁上面竟隐约飘浮着几行古篆,那镌刻着寓言的残片和一团团栩栩如生的兽纹,在炉膛里悠悠地转着圈。许久之后,它们才开始恋恋不舍地融化。
终于,那紫红色的铜汁从炉膛里流淌出来,被灌入一个个冰冷的模具。那模具又被逐个捡起,放入寒冷彻骨的冰室。几个时辰之后,一轮轮大锤“嘎”地砸开了磨具——一支支五尺来长、闪闪发光的铜质长枪豁然出现。
最后,由那编钟化身而成的无数支长枪,被一一装载上车,驰出匠房,驶向大校场。
在那里,耸立着一架架从溶洞拉出的多层攻城战台,此刻,它们身上的活动层台已被悉数扩展开来,像是一座座参差不齐的楼宇。很快,那些铜质长枪被挨个儿传到战台上,安装进一支支巨大的弓弩里。原来,这些长枪都是大号的箭矢,它们将要用来射穿整个荆州城关!
和周瑜几个月前拜寿相比,荆州城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宽阔起伏的城道、闪闪发亮的刀枪甲胄,还有那占据制高点的将军阁。唯一有点不同的,只能是士气和氛围,虽然有十二万兵被调去西川,可这里的治军却明显比原先还要肃谨。没有一个人开小差,没有一把刀枪闲置,甚至没有一块城砖挪离该在的位置。
一连几天,上将军关羽都留在将军阁中,要么低头踱步,一圈圈释放出自己的思虑,要么和儿子关平或几个偏将对弈,在沉思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时辰。今天也不例外,从早上开始,他就让关平在自己的对面坐下,说要练练脑子,好好杀上几盘。关平莫名地有些紧张,因为关羽有个习惯,一旦思虑过甚,夜不成眠,就会要求“杀上几盘换换脑子”。他不知道父亲近来为何事焦虑,可碍于父亲的威严,又不敢开口询问,只能闷着头陪坐,一盘接一盘地“杀将”下去。不过,今天的父亲有些奇怪,竟然一连三盘都输给了棋艺平平的自己。为此,他忍不住一次次抬起头来,偷眼观察父亲,只见他眉头微蹙,双目发赤,就连额前原先并不明显的细纹,也如一条条水中的蚯蚓游荡开来。而且,最让关平纳闷的是,今天自己这样频频分心,心细如发的父亲竟然没有发现。他完全沉浸在并不难解的棋盘当中,甚至每走一步,都要对着面前的棋枰思索半天,这完全不符合他果敢坚毅的个性特征。
不过,随着关羽蹙眉次数的增多,桌上的棋局愈趋紧张,关平悬着的一颗心反而慢慢放松了下来。显然,在经过艰苦的思索之后,父亲渐渐找到了自己的状态。他那原本处于被剿之势的棋势渐渐活泛,他挪动棋子的动作也越来越快。终于,盘面上的黑白棋子成团地绞杀在一起。
然而,就在关平大舒一口气,准备发起新的进攻时,那棋盘最边缘的一颗黑棋却微微颤动了一下。关平以为是父亲的袖口不小心碰着了,刚刚准备将其复位,忽然,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微微地颤动了起来,而且那颤动越来越持久,越来越厉害。关平发了好一会儿怔,才发现是脚下的地面在发颤。他忙站起来,瞧向父亲,这时他才发现,父亲已经离开了座椅,站到了面向长江的亭翼一边。顺着父亲的目光,他看见天边滚来一团团石碾般的乌云,随之而来的,似乎还有无数颗硕大无比的隐隐惊雷。
关平跟着父亲,快速步出将军阁,走到一旁的城垛旁。父子两肩并着肩,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天边。
那是什么样的乌云啊,它们比奔腾的瀑布汹涌,比行走的巨兽威严,它们像山川,像河流,像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在关羽父子和荆州的所有守城将士认清它们的真实面目之前,它们已经步步接近,以越来越高、越来越壮阔、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汹涌澎湃的姿态,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荆州城关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的将士都如同中了魔咒一般,死死地盯住了那片史无前例的吴军战阵,没有一个人惊叫,没有一个人低语,甚至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他们被惊呆了,他们被吓傻了,或者说,他们由于训练有素,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不该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整个荆州城,陷入死一般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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