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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多情的和无情的

        和爱米丽亚小姐通信的先生恐怕是个硬心肠、爱挑剔的人。这位奥斯本中尉不论走到哪里,总有一大批信件跟着来。在联队的饭间里,大家都为着这件事打趣他,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便命令他的听差只准把信送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有一回,他随手拿了一封点雪茄烟,把都宾上尉看得又惊又气。照我看来,上尉只要能够得到这封信,就是叫他拿钱来买也是愿意的。

        起先乔治想法子把这段风流逸事保守秘密,只说自己确是跟一个女的有些来往。斯卜内旗手对斯德博尔旗手说:“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女人了。奥斯本可真有一手啊!在德美拉拉,有个法官的女儿差点儿为他发疯。在圣·文生,又有个黑白杂种的美人儿叫派哀小姐的爱上了他。据说他自从回国以后,更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唐奇沃凡尼了,喝!”

        斯德博尔和斯卜内认为一个男人能够做个“不折不扣的唐奇沃凡尼”,真是了不起。他们联队里的一群年轻小伙子中间,奥斯本的名气大极了。他运动好,唱歌好,操练得精采,样样都是有名的。他父亲给他很多零用钱,因此他手笔阔绰。他的衣服比别人多,也比别人讲究。为他倾倒的人不知多少。他的酒量是全体军官里面最大的,连海维托帕老统领也不是他的对手。讲到拳击的本事,他比上等兵纳格尔斯还利害——纳格尔斯曾经在拳击场里正式上过场,若不是他常常喝醉酒,早已升了下士了。在联队的俱乐部里,不论打棒球,滚木球,他的本领远比别人高强。他有一匹好马叫“上油的闪电”,在奎倍克赛马的时候,他自己做骑师,赢得了驻防军奖赏的银杯。崇拜他的人,除了爱米丽亚之外还有不少呢。斯德博尔和斯卜内把他当作太阳神阿普罗。在都宾眼睛里他就是“神妙的克莱顿”。奥多少佐太太也承认这小伙子举止文雅,教她连带着想起卡索尔福加蒂勋爵的二公子费滋吉尔·福加蒂来。

        斯德博尔和斯卜内一伙人异想天开,编出各种故事来形容这位写信给奥斯本的女士。有的说她是伦敦的一位公爵夫人,为他堕入情网;有的说她是将军的女儿,本来已经跟别人订了婚,如今又发狂似的恋上了他;有的说她是议员的太太,曾经提议坐了四马拉的快车和他私奔。说来说去,反正那女人完全为爱情所左右,这种狂热的痴情,令人兴奋,令人神往,却也使沾带着的人都丢了体面。随便别人说什么,奥斯本只是不理睬,让这些小后生——他们有的崇拜他,有的跟他有交情——替他连连贯贯的编造谎话。

        若不是都宾上尉说话不留神,联队里的人决不会明白事情的真相。有一天上尉在饭堂里吃早饭,外科医生的助手叫卡格尔的,和上面提起的两个宝贝又在对奥斯本闹恋爱的事作种种猜测。斯德博尔说她是夏洛德皇后宫里的公爵夫人。卡格尔赌咒说她是个声名狼藉的歌女。都宾听了大怒。他本来不该多嘴,何况嘴里面又塞满了鸡子儿、黄油和面包,可是他实在忍耐不住,冲口而出说道:“卡格尔,你是个糊涂蛋。你老是胡说八道,毁坏别人的名誉。奥斯本既不跟公爵夫人私奔,也不去勾引什么女裁缝。赛特笠小姐是个最可爱的女孩子。他们俩早就订婚了。谁要骂赛特笠小姐,得小心别在我面前骂!”都宾说了这话,满面涨得通红,闭上嘴不响了,喝茶的时候,几乎没把自己噎死。不到半个钟头,这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联队。当晚奥多太太就写了一封信到奥多镇给她小姑葛萝薇娜,说是奥斯本不到时机成熟就订了婚,因此不必急急从都柏林赶出来。

        就在当晚,她喝着威士忌调的可可牛奶祝贺他,对他说了一篇很得体的贺辞。他火得不得了,回家找着了都宾大闹。都宾辞谢了奥多太太的邀请,正在自己屋里吹笛,说不定还在写情调悲凉的诗句。奥斯本怪他泄漏了秘密,走进来对他叫嚷道:“谁叫你多嘴把我的事情说给人家听的?凭什么让联队里的人知道我要结婚了?那个碎嘴子老婆子佩琪·奥多,今天索性在吃晚饭的时候拿着我的名字胡说乱道。我订婚为什么要她替我宣传?谁要她嚷嚷得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人人都知道!都宾,你有什么权利告诉人家说我已经订过婚了?我的事干吗要你管?”

        都宾上尉分辩道:“我以为——”

        年轻的一个打断他说道:“呸!你以为!我知道我沾你不少光,哼!知道得清楚着呢!可是别以为你比我大了五岁,你就有权利老是教训我。你那自以为了不起的腔调儿,算可怜我吗?算照顾我吗?哼,我才不受你这一套儿!哼!可怜我!照顾我!咱们倒得说说明白我哪点儿不如你!”

        都宾上尉插嘴道:“你到底订了婚没有呢?”

        “我订婚不订婚与你什么相干?与这儿的人什么相干?”

        都宾接下去说道:“你觉得订了婚难为情吗?”

        乔治答道:“你有什么权利问我这话?咱们倒得说说明白。”

        都宾霍的站起来问道:“老天爷!难道你想解约吗?”

        乔治发狠道:“你的意思,就是问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君子人,对不对啊?你近来对我说话的口气,我受不了!”

        “怎么了?乔治,我不过叫你别怠慢这么一个好女孩子。你进城的时候,应该去看看她,少到圣·詹姆士那儿的赌场里去。”

        乔治冷笑一声说:“想来你是要问我讨债。”

        都宾答道:“当然,我向来追着你要债的,对不对?这才像宽宏大量的人说的话。”

        乔治心里一阵悔恨,说道:“威廉,别生我的气。天知道你帮我忙的地方可多了。你帮我渡了几十个难关,那回禁卫军里的克劳莱赢了我那么一大笔钱,全亏了你,要不然我早就完了。在这一点上我很明白。可是你不该对我那么苛刻,成天教训我一泡大道理。我很喜欢爱米丽亚。还有,我爱她啰,什么啰,这一套儿我也不缺。你别生气啊!我知道她十全十美,可是不费心思得来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唉!咱们的联队刚从西印度群岛调回来,我总得放开手乐一下啊。结婚以后我准会改过。大丈夫一言为定!都宾,别跟我过不去。下个月我爹准会给我好些零用钱,我还你一百镑得了。现在我就去向海维托帕告假,明天进城瞧爱米丽亚去。得了,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上尉是好性子,回答道:“乔治,谁能够老生你的气呢?至于银钱的事情呢,好小子,到我为难的时候你当然肯跟我同甘共苦的。”

        “对!都宾,我肯的。”乔治的口气真是慷慨大度,虽然他从来没有多余的钱分给别人。

        “我希望你干完了这些荒唐事就算过了瘾,乔治。那天可怜的爱米小姐问起你,如果你看见她当时的脸色,准会把所有的弹子都扔个光。你这小混蛋,快去安慰安慰他吧。你该写封长信给她,随便怎么让她乐一下子。她又不希望什么大好处。”

        中尉志得意满的说道:“我想她一心一意的爱我。”说完,他回到饭堂里找着了几个爱作乐的朋友一起去消磨那一黄昏。

        那时候爱米丽亚正在看月亮。月光照着宁静的勒塞尔广场,也照着奥斯本中尉所属的契顿姆军营。爱米丽亚望着月亮,心下思量不知她的英雄在干些什么。她想:“也许他在巡查哨兵,也许在守夜,也许在看护受伤的伙伴。再不然,就是在屋里冷清清的研究兵法。”她满心的关切仿佛化作生了翅膀的天使,顺着河流直飞到契顿姆和洛却斯脱,竭力想在乔治的军营里偷看一眼。那时大门已经关上,哨兵不放闲人出入。我细细想了一想,那可怜的白衣天使倒是进不去的好,因为小伙子们一面喝着威士忌调的五味酒,一面放开喉咙唱歌,还是不看心净。

        奥斯本这小伙子在契顿姆军营里和都宾谈过一席话以后,第二天便要表示自己守信用,准备进城,都宾上尉听了十分赞赏。奥斯本私下和他朋友说:“我想送点儿什么给她,可是我爸爸一日不给钱,我就一日没钱花。”都宾不忍看着这样的好心和慷慨受到挫折,便借给他几镑钱。乔治稍微推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我想他原来倒是打算买一件漂亮的礼物送给爱米丽亚的,可是后来在弗利脱街下车,看见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摆着一只美丽的别针,心痒痒的想要;买了别针之后,手里所余无几,有了好心也没法使了。反正爱米丽亚需要的并不是礼物。他一到勒塞尔广场,她就仿佛照着了阳光,脸上登时发亮。他那眼熟的笑容有一股不可抵抗的魔力,爱米丽亚多少天来牵心挂肚,淌眼抹泪,心里疑疑惑惑,晚上胡思乱想睡不着,一看见他,顷刻之间把一切忧虑都忘得精光。他站在客厅门口对她满面春风的笑着,样子雄壮得像个天神,连他的胡子也跟天神的一样好看。三菩满面堆着同情的笑容,说道:“奥斯本上尉来了。”(他替他加了一级)女孩儿吓了一跳,脸红起来。她本来在窗口的老地方守望,立刻跳起身来。三菩见了连忙退出去。门一关上,她翩然飞来,伏在乔治·奥斯本中尉的胸口上,仿佛此地才是她的家。可怜你这喘息未定的小鸟儿,你在树林里挑中了一棵枝干硬直、叶子浓密的好树,准备在上面做窠,在上面唱歌。你哪里知道,也许这棵树已经被人选中,不久就会给斫了下来呢?将人比树,原是从古以来沿用的习惯。

        当时乔治很温柔的吻了她的前额和泪光晶莹的眼睛,对她很慈祥很和蔼。她瞧着他衬衫上的别针(以前从来没见他戴过的),只觉得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装饰品。

        细心的读者看了年轻的奥斯本中尉刚才的行事,听了他和都宾上尉一段简短的谈话,大概已经明白他的为人。一个看破世情的法国人曾经说过,在恋爱的过程中,两个当事人,一个主动的爱人,另外的一个不过是开恩赏脸让对方来爱自己。那痴情的种子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有些着了迷的情郎瞧着心爱的女人样样都好;她麻木不仁,只说是端庄;她痴呆混沌,只说是姑娘家腼腆贞静。总而言之,明明一只呆雁,偏要算是天鹅。那女的呢,自己幻想得天花乱坠,其实所崇拜的不过是一头驴子。男的是块木头,她就佩服他那大丈夫的纯朴;男的自私自利,她就崇拜他那男子汉的尊贵;男的是个笨蛋,她只说他不苟言笑,举止庄重;简直像美丽的蒂妲尼亚仙后对待雅典城里那织布匠的光景。这类阴错阳差的笑话,都是我亲眼看见的。毫无疑问的,爱米丽亚相信她的情人是全国最勇敢最出色的人物。奥斯本中尉的意见也和她的差不多。

        他确是爱在外面胡闹,可是年轻人像他一样的多的是,而且女孩子们宁可要浪荡子,不喜欢扭扭捏捏的脓包。眼前他仍旧是少年荒唐,但是不久就会改过。如今大局平靖,他也想从此脱离军队。因为那科西嘉魔王已给幽禁在爱尔巴岛上,以后还有什么机会升迁,什么机会炫耀他了不起的武艺和勇气呢?他父亲给他的月钱加上爱米丽亚的嫁妆,够他们生活了。他准备在乡下找个舒服的去处,适宜于打猎的地段,经营经营田地,打打猎,两个人快快活活过日子。结了婚仍旧留在军队里是不行的。难道让乔治·奥斯本太太在小市镇上租两间屋子住下来吗?如果他调到东、西印度群岛去,那就更糟糕。她只能和一大堆军官混在一起,倒得让奥多太太对她卖老。奥斯本讲起奥多太太的故事,把爱米丽亚笑的动不得。他太爱她,不忍叫她跟那讨厌的、俗气的女人在一起。再说,做军人的妻子生活很艰苦,他也舍不得让她受委屈。他自己倒没有关系——他才不在乎呢!可是他的小宝贝儿却应该在上流社会出入。做了他的妻子,这点福气是应该享的。他这么提议,爱米丽亚当然应承下来。他不管说什么她都肯照办的。

        这一对儿年轻男女谈谈说说,架起不知多少空中楼阁。爱米丽亚筹划着怎么布置各色花园,怎么在乡村里的小路上散步,怎么上教堂,开圣经班等等;乔治却想着要养狗养马,置备好酒。他们两人就这样很愉快的消磨了两个钟头。中尉只能在伦敦耽搁一天,而且有许多要紧的事等他去办,便提议叫爱米小姐过他家去跟未来的大姑小姑一起吃晚饭。爱米丽亚很高兴的接受了他的邀请。他把她带到姊妹那里,自己去办自己的事了。爱米丽亚那天有说有笑,两位奥斯本小姐大出意外,心想或许乔治将来真能把她训练得像个样子也说不定。

        乔治先在却林市场点心铺子里吃冰淇淋,再到帕尔莫尔大街试外套,又在斯洛德咖啡馆老店耽搁一会儿,最后便去拜访加能上尉。他和上尉打弹子,玩了十一场,赢了八场。等他回到勒塞尔广场,比家里规定吃晚饭的时候已经迟了半点钟,不过兴致却很好。

        奥斯本老先生可不是这样。他从市中心回来,走进客厅,他的两个女儿和那斯文典雅的乌德小姐都上前来欢迎他。她们看了他的脸色——那张脸总是板着,最好看的时候也是黄胖浮肿的——她们见他满面怒容,黑眉毛一牵一扯,知道他那宽大的白背心后面准是藏着一腔心事,烦恼大着呢。爱米丽亚向来和他见面的时候总是慌得索索抖,那天她走上前来,老头儿很不客气的咕哝了一声,表示跟她打招呼。他那毛茸茸的大爪子把爱米的小手马马虎虎拉一拉就算了事,然后一脸没好气的样子,回头向大女儿瞅了一眼。大小姐懂得这眼色就是说:“她到这儿来干什么?”忙说道:“爸爸,乔治进城来了。他这会儿在骑兵营,今儿晚上回家吃晚饭。”“哦,他来了。我可不高兴等他,吉恩。”说了这句话,这位贤明的好人往自己的椅子里一倒。这间幽雅而且陈设讲究的客厅里静得一丝儿声音都听不见,只有法国式大钟滴答滴答的走着,仿佛它也有些心慌意乱。

        这只大钟的顶上安着黄铜的装饰,塑的是伊菲琪娜亚做牺牲的故事,那些铜人儿都是欢欢喜喜的样子。一会儿,钟打五下——那声音又重又深,很像教堂的钟声——奥斯本先生便把他右边的铃带子狠狠的拉了一下。佣人头儿慌忙从楼下上来,奥斯本先生对他大声喝道:“开饭!”

        佣人答道:“老爷,乔治先生还没有回来。”

        奥斯本先生沉着脸说道:“乔治先生干我屁事!混帐!我才是这儿的主人。给我开饭!”爱米丽亚吓得直哆嗦,其余的三个小姐互相使眼色通了个电报,屋子底层立刻乖乖的打起铃子催吃饭。铃声一停下来,一家之主不等佣人来请,把手插在蓝大衣的大口袋里(他的大衣外面钉着一排黄铜扣子),自管自大踏步往楼下走,一面回头向四个女的瞪了一眼。

        她们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跟在父亲后面走下去,其中一位小姐问道:“亲爱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乌德小姐轻轻答道:“大概是公债跌价。”一群女人不敢作声,战战兢兢的跟着满面怒容的领队人下去,不声不响的在各人自己的位子上坐好。吃饭前他粗声祈祷,听上去只像咒骂。过后当差的上来开了银子的碗碟盖。爱米丽亚怕得直发抖,因为她恰巧坐在可怕的奥斯本先生旁边,而且乔治不在,桌子这边空了一个位子,只剩她一个人。

        奥斯本先生抓紧了大汤匙,两眼瞅着她,声音阴沉沉的问道:“要汤吗?”他把汤分给大家,也不说话。

        半晌,他开口道:“把赛特笠小姐的汤拿下去。她吃不下去,我也吃不下去。这种东西简直不能入口。赫格思,把汤给拿掉。吉恩,明天叫那厨子滚蛋。”

        奥斯本先生骂完了汤,又骂鱼。简短的批评都是不留情的挖苦。他狠狠的咒骂别灵斯该脱鱼市场,那股蛮劲儿倒跟市场上出来的人不相上下。此后他又不说话了,喝了几杯闷酒,脸色越来越凶恶。忽然一阵轻快的打门声,大家知道乔治回家了,都吐了一口气。

        他说他不能早回家,因为达苟莱将军留他在骑兵营里等了好久。鱼也吧,汤也吧,不吃都没有关系。随便给他什么都行——他不在乎。羊肉做得妙极了。样样东西都妙极了。他的随和脾气和他爸爸难说话的样子恰好相反。吃饭的时候他不停口的谈天说地,大家听了心里都喜欢。不消说有一个人比别人更喜欢,我也不必提名道姓。

        在奥斯本先生的宅子里,每逢沉闷的筵席快完的时候,听差照例献上橘子和酒;小姐们把这两种东西品评了一番,便打个暗号,大家离开座位,轻轻悄悄的移步到客厅里去。客厅就在饭间楼上,里面搁着一架横丝大钢琴,腿上镂着花,上面覆着皮罩子。爱米丽亚希望乔治不久就会上来找她,在钢琴前面坐下弹了几支他最爱听的圆舞曲(当年这些曲子刚从外国传进来)。可是她使了这小手段却没有把乔治引上楼来。乔治的心根本不在这些曲子上。弹琴的人失望得很,越弹越没有劲儿,不久就离开了大钢琴。她的三个朋友搬出她们常奏的一套曲子里头最响亮动听的歌儿弹给她听,可是她一点儿都听不进去,只坐着发怔,担心不吉利的事情会临到她头上来。奥斯本老头儿那怒目攒眉的样子本来就够怕人的,可是像这样狠毒的表情还是第一回看见。他直瞪瞪的瞧着那女孩子走出饭间,仿佛她犯了什么过错。上咖啡的时候,爱米丽亚心惊肉跳,倒像管酒的赫格思递给她的是一杯毒药。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呢?唉!这些女人真要命!一见了什么不祥之兆,就牢牢记在心里丢不开,越是可怕的心思,越加宝贝,仿佛为娘的总是格外宠爱残废的儿女一般。

        乔治·奥斯本看见爸爸脸上不开展,心里也在焦急。他实在需要钱,可是父亲气色不善,眉毛那么拧着,怎么能从他那儿榨得出钱来呢?平常的时候,要讨老头儿喜欢,只要称赞他的酒,没有不成的。乔治便开口夸他的酒味好。

        “我们在西印度群岛从来喝不到您这么好的西班牙白酒。那天您送来的那些,海维托帕上校拿了三瓶,塞在腰带底下走掉了。”

        老头儿答道:“是吗?八先令一瓶呢。”

        乔治笑道:“六基尼一打,您卖不卖?有个国内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也想买呢。”

        老的咕哝道:“哦?希望他买得着。”

        “达苟莱将军在契顿姆的时候,海维托帕请他吃早饭,就问我要了些酒。将军喜欢得了不得,要想买些送给总指挥。他是摄政王的亲信。”

        “这酒的确不错,”这么说着,那两条眉毛开展了一些。乔治正想趁他喜欢,就势提出零用钱的问题,他爸爸却叫他打铃催佣人送红酒上来。老头儿脸上虽然没有笑容,气色已经和缓了不少。他说:“乔治,咱们尝尝红酒是不是跟白酒一样好。摄政王肯赏光的话,就请他喝。咱们喝酒的时候,我想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爱米丽亚在楼上心神不宁,听得底下打铃要红酒,觉得铃声中别有含蓄,是个不吉利的预兆。有些人到处看见预兆,在这么多的预兆里面,当然有几个会应验的。

        老头儿斟了一杯酒,咂着嘴细细尝了一尝,说道:“乔治,我想问你的就是这个。呃——你跟楼上的那个小女孩子究竟怎么样?”

        乔治很得意的笑了一笑说:“我想这件事情很清楚。谁都看得出来。喝!这酒真不错。”

        “谁都看得出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咳!您别追得我太紧啊。我不是爱夸口的人。我——呃——我也算不上什么调情的圣手。可是我坦白说一句,她一心都在我身上,非常的爱我。随便什么人一看就知道。”

        “你自己呢?”

        “咦,你不是命令我娶她来着?我难道不是个听话的乖儿子?我们两家的爸爸早就把这件事放定了。”

        “听话的乖儿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听说你老是和泰困勋爵、骑兵营的克劳莱上尉、杜西斯先生那一堆人在一伙儿混。小心点儿,哼,小心点儿。”

        老头儿说起这些高贵的名字,津津有味。每逢他遇见有身分的人物,便卑躬屈节,勋爵长,勋爵短,那样子只有英国的自由公民才做得出。他回家之后,立刻拿出《缙绅录》来把这个人的身世细细看个明白,从此便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在女儿面前也忍不住提着勋爵的大名卖弄一下。他爬在地上让贵人的光辉照耀着他,仿佛拿波里的叫化子晒太阳。乔治听见父亲说起这许多名字,心下着忙,生怕自己跟他们在一起赌博的情形给吹到了老子耳朵里去。幸而他一会儿就放了心,因为那有年纪的道学先生眉目开朗的说道:“得了,得了,小伙子总脱不了小伙子的本色。乔治,我的安慰,就是瞧着你的朋友都是上流阶级有身分的人。我希望你和他们来往,我想你也没有辜负我的心。再说,我的力量也够得到——”

        乔治趁势进攻,说道:“多谢您,和大人物在一起来往非得有钱才行。瞧我的钱袋。”他举起爱米丽亚替他织的小钱包给父亲看,里面只剩一张一镑钞票,还是都宾借给他的。

        “你不会短钱使的。英国商人的儿子决不会没有钱使。乔治,好孩子,我的钱跟他们的钱一样中用呢。而且我也不死扣着钱不放。明天你到市中心去找我的秘书巧伯先生,他会给你钱。我只要知道你结交的都是上等人,我也就舍得花钱了,因为我知道上等人不会走邪路。我这人一点儿不骄傲。我自己出身低微,可是你的机会好着哪。好好的利用一下吧。多跟贵族子弟来往来往。孩子,他们里面有些还不如你呢;你能花一基尼的地方,他们一块钱都拿不出。至于女人呢,”(说到这里,浓眉毛色眯眯的笑了一笑,那样子又狡猾又讨厌)“小伙子都免不了有这一手,倒也罢了。只有一件事,赌钱是万万行不得的。你要不听话,我的家产一个子儿都不给你!”

        乔治说:“您说的对,爹。”

        “闲话少说,爱米丽亚这件事怎么样?乔治,我不懂你干吗不打算高高的攀一门亲事,只想娶个证券经纪人的女儿。”

        乔治夹开榛子吃着说:“这门亲是家里定的。您跟赛特笠先生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叫我们订了婚了。”

        “这话我倒承认。可是我们在社会上的地位是要变的。当然啰,赛特笠从前帮我发了财——或者应该这样说:赛特笠给我提了一个头,然后我靠着自己的天才和能力挣到今天,在伦敦城里蜡烛业同行里面,总算是高人一等的了。我对赛特笠,也算报过恩了。近来他常常找我帮忙,不信你去瞧瞧我的支票本子。乔治,我私下和你说一句,赛特笠先生近来在生意上大大的不行。我的总书记巧伯先生也这么说。巧伯是这里头的老手,伦敦交易所里的动静他比谁都清楚。赫尔格和白洛克合营银行的人如今见了赛特笠也想回避。我看他是一个人在胡闹才弄到这步田地的。他们说小埃密莲号本来是他的,后来给美国私掠舰糖浆号拿了去。反正除非他把爱米丽亚的十万镑嫁妆拿出来给我瞧过,你就不准娶她。这件事是不能含糊的。我可不要娶个破产经纪人的女儿进门作媳妇。把酒壶递给我,要不,打铃子让他们把咖啡送上来也好。”

        说着,奥斯本先生翻开晚报来看。乔治知道他父亲的话已经说完,准备打盹儿了。

        他兴兴头头的上楼来找爱米丽亚,那夜对她分外的殷勤,又温存,又肯凑趣,谈锋又健。他已经有好多时候没有对她这么好,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态度呢?莫非是他心肠软,想着她将来的苦命而怜惜她吗?还是因为这宝贝不久就会失去而格外看重它呢?

        此后好几天里面,爱米丽亚咀嚼着那天晚上的情景,回味无穷。她想着乔治说的话,唱的歌,他的面貌形容,他怎么弯下身子向着她,怎么在远处瞧着她。她觉得自来在奥斯本家里度过的黄昏,总没有那么短。三菩拿了披肩来接她回去的时候,她嫌他来的太早,差点儿发火,这真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

        第二天早上,乔治走来向她告别,温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赶到市中心,找着了他父亲的总管巧伯先生,要了支票,再转到赫尔格和白洛克合营银行,把支票换了满满一口袋现钱。乔治走进银行的时候,恰巧碰见约翰·赛特笠老先生愁眉苦脸的从行里的客厅里出来。忠厚的老经纪人嗒丧着脸儿,把一双倦眼望着乔治,可是他的干儿子得意扬扬,根本没有留心到他。往常只要老头儿到银行里去,小白洛克总是堆着笑送客,那天却不见他出来。

        银行的弹簧门关上之后,行里的会计员——他的职务对大家最有益处,就是从抽屉里数出硬括括的钞票,从铜兜数出一块块的金镑——贵耳先生对右面桌子旁边那个名叫特拉佛的司账员挤挤眼睛。特拉佛也对他挤挤眼睛,轻轻的说道:

        “不行。”

        贵耳先生答道:“绝对不行!乔治·奥斯本先生,你的钱怎么个拿法?”乔治急急的拿了一把钞票塞在衣袋里,当晚在饭堂里就还了都宾五十镑。

        也就在那天晚上,爱米丽亚写了一封充满柔情的长信给他。她心里的柔情蜜意满得止不住往外流,可是一方面她仍旧觉得不放心。她要打听奥斯本先生究竟为什么生气。是不是因为和他爸爸闹了意见呢?她可怜的爸爸从市中心回来的时候满腔心事,家里的人都在着急。她写了长长的四页,满纸痴情;她害怕,她又乐观,可又觉得兆头不大吉祥。

        乔治看着信说:“可怜的小爱米——亲爱的小爱米。她多爱我啊!嗳唷,天哪!那五味酒喝了真头痛。”这话说的不错,小爱米真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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