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岗脱大厦里的几位太太奶奶正在吃早饭,斯丹恩勋爵忽然来了。平常的时候他早上总是独自一人喝他的巧克力茶,不大去打搅妻子和媳妇。事实上,他和那几个女的难得在一起,除非在公众集会上打个照面,或是在过道里偶然相遇;再不就是在歌剧院了;他自己的包厢在底层,她们在楼上贵宾座里,倒还有机会看见一两面。那天婆媳三人和孩子们围着饭桌子喝茶吃烤面包,他大人进来了,接着他们一家就为利蓓加起了一场混战。
他说:“斯丹恩夫人,让我看看你星期五客人的名单,还要请你写一张请帖,邀克劳莱上校夫妇来吃晚饭。”
斯丹恩夫人慌慌张张的答道:“请帖是白朗茜写的——是岗脱夫人写的。”
岗脱夫人仪态庄重,身量很高,她道:“我不愿意写请帖给那个人。”她抬头看了一看,立刻又垂下了眼睛。谁要是得罪了斯丹恩勋爵,他那眼色可不好受。
“叫孩子们出去。走!”他一面说,一面拉铃。孩子向来怕他,马上出去了。他们的母亲也想跟出去。侯爵说:“你别走。坐下。”
他说:“斯丹恩夫人,我再说一遍,请你过书台那边去,给我写张请帖请他们星期五来吃饭。”
岗脱夫人说道:“勋爵,我星期五不出席,我回家去了。”
“再好也没有,你去了也别回来。你跟贝亚爱格思那儿的地保做伴儿准觉得愉快,也省得我再借钱给你家里的人。打量我爱瞧你那愁眉哭眼的样子吗?你是什么人,就敢在这屋里发号施令?你没有钱,也没有脑子。娶你来就为的是叫你生孩子,可是到今天也没生出来。岗脱早已对你腻味了。这家子里头,除了乔治的老婆,谁不希望你赶快死了拉倒?你死了,岗脱倒能再娶一个。”
“我宁可早死了,”岗脱夫人一面说,一面气得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
“人人都知道我的太太是个洁白无瑕的圣人,一辈子没有一个错缝儿。连她都愿意招待我那年轻的朋友克劳莱太太,倒要你来装模作样假正经吗?斯丹恩夫人很明白,最贤德的女人也会遭到嫌疑,最清白的女人也会被人诽谤。太太,你妈妈贝亚爱格思夫人倒有几个故事落在我耳朵里,要我说给你听吗?”
岗脱夫人道:“您要打我也行,要侮辱我也行。”勋爵瞧见他妻子和媳妇心里气苦,脾气也就和顺了。他说:“亲爱的白朗茜,我是个君子人,除非女人需要我帮助,不然我不会挨她们一指头。我只是因为见你性情不好,希望你改过罢了。你们太太们都过于高傲了,做人应该谦和些。如果莫耳神父在这儿的话,准会这样教导斯丹恩夫人。我的好人儿,你们切不可拿架子,凡事虚心下气才是正理。连斯丹恩夫人也拿不准,也许这位心地忠厚,性情和顺,不幸受人毁谤的克劳莱太太根本是个清白的好人——说不定比她本人还清白呢。克劳莱太太的丈夫名声不大好,可也不比贝亚爱格思的名声更坏。你想,你父亲也爱赌赌钱,也不大付赌债,连你承继到手的唯一的财产还给他骗了去,结果把你弄得成了个叫化子,还得叫我为你操心。克劳莱太太出身不好,可是也不见得比法尼的祖宗更差。你的显贵的祖先,那第一代的特·拉·琼斯,也跟她不相上下。”
乔治夫人嚷起来道:“我给您家里带过来的嫁妆——”
侯爵恶狠狠的答道:“你的钱等于买了一个未来的承继权。如果岗脱死了,他的爵位就是你丈夫的,将来还能传给你的儿子。除此以外,说不定还有别的好处。太太们,在外面,随你们怎么趾高气扬,怎么假装贤慧,我全不管。可是在我面前摆架子可不行。至于克劳莱太太的品行,根本不必我出头说什么话。如果说她这样冰清玉洁、无可责备的完人还需要别人代她辩护,反而玷辱了她,也降低了我的身分。她来了之后,你们得殷殷勤勤招待她。我请到这所房子里来的人,你们怎敢怠慢?这房子?”他笑了一声,“这房子是谁的?这房子是什么?我就是这所贤德庙堂的主人。如果我把纽该脱监狱里的犯人和贝德冷疯人院的疯子请回家,你们也得招待。”
每逢他“后宫”里的女人有不服管束的行为,斯丹恩侯爵便结结实实的教训她们一顿。挨骂的人垂头丧气,除了服从之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岗脱夫人依照他的命令写了请帖。她和婆婆两人满心气恼委屈,亲自坐了马车把名片送到罗登太太家里。那位清白无瑕的少奶奶得到名片之后,那份得意就不用说了。
在伦敦有好些人家,只要这两位夫人肯这样赏脸,就是牺牲一年的进款也是愿意的。拿着弗莱特立克·白洛克太太来说,她就愿意从梅飞厄膝行到朗白街,只要斯丹恩夫人和岗脱夫人在市中心等着扶她起来,并且对她说:“下星期五请上我家来玩。”这里所说的不是岗脱大厦的大跳舞会或是来客熙攘的大集会,因为这些倒不难进去;而是神圣的、奥妙的、意味无穷、不可攀接的小宴会。能够踏进这重门的,才算得上有体面享特权的贵客。
美丽、端庄、洁白无瑕的岗脱夫人在名利场中占了最高的地位。斯丹恩勋爵对她礼貌非常周到,引得在场的人人称扬。连最爱说长道短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近人情,行出事来有绅士的风度。
岗脱大厦的太太奶奶们要打退共同的敌人,特地请了贝亚爱格思老太太来帮忙。岗脱夫人有好几辆马车,打发了一辆到赫尔街去接她母亲来。老夫人自己的车子被地保扣押起来了,据说连她的珠宝和细软都在放债的犹太人手里,而他们这些人是不讲情面的。贝亚爱格思堡和堡里面贵重的名画、家具、珍奇古玩,也没有剩下一件。像凡杜克的气象雄伟的作品,雷诺兹的富丽堂皇的画像,还有劳伦斯画的肖像,艳丽里面带些俗气,二十年前被人和真正的天才作品一样着重的,都在其内。还有一件艺术作品是卡诺伐给贝亚爱格思夫人塑的像,叫做“跳舞的仙女”。当年她正在全盛时代,品位、财富、美貌,都占全了。这位贵妇人如今成了个头童齿豁的老婆子,好像是当年的盛服穿烂了剩下的破布块儿。她丈夫的肖像是劳伦斯在同时画的;在那画儿上,他穿了铁色尔乌特义勇骑兵队上校的服色,手里举着短刀,背景就是贝亚爱格思堡。如今他也老得又瘦又干,身上披着大衣,头上戴着粗糙的假头发,一早上偷偷摸摸的在格蕾法学协会附近磨蹭,到中午时分,一个人在俱乐部独吃午饭。现在他不愿意常跟斯丹恩勋爵一起吃饭。当年他们两个一块儿寻欢作乐的时候,贝亚爱格思的地位高得多。谁知道斯丹恩比他有长力,结果抢过了他的头。今天的侯爵比一七八五年的岗脱勋爵地位高出十倍,贝亚爱格思却是穷愁潦倒,只落得一场空。他向斯丹恩借了不少钱,因此和老朋友见面的时候总觉得尴尬。每逢斯丹恩爱说爱笑的当儿,便去讥刺岗脱夫人,问起她父亲怎么不来探望女儿?他总是说:“他已经有四个月不来了。我只要查查支票本,就知道贝亚爱格思几时来看过我。太太们哪,我自己的钱存在亲家翁的银行里,另外一个亲家翁却把我家当作他的银行。你们说妙不妙?”
蓓基第一次踏进上流社会所遇见的显要人物,写书的也不便一个个细说。有一位彼德窝拉亭的大公爵,带着他的王妃一起在那儿作客。大公爵的腰里束得紧,胸膛却宽得像个武夫,胸口挂着灿烂辉煌的大勋章,他又得过金羊毛勋章,因此绕着脖子戴一个红领圈。据说他家里的羊群多得数不清。蓓基偷偷的对斯丹恩勋爵说道:“瞧他的脸。没准他的祖先就是一只羊。”说老实话,他大人的一张脸又长又白,表情又一本正经,再加脖子上套着那红圈儿,活像戴上铃铛领队的大公羊。
另外有一位约翰·保罗·杰弗逊·琼斯先生,名义上在美国大使馆供职,实际还是《纽约雄辩家》报纸的通讯员。他想讨好斯丹恩夫人,吃晚饭的时候特地提起他的好朋友乔治·岗脱,问他喜欢不喜欢吃巴西胡桃?这当儿刚好大家都不在说话,因此把他的话听得很清楚。他说他和乔治在拿波里来往很密,还曾经一起逛过维苏维斯火山。后来琼斯先生写了一篇文章,细细的报道这次宴会的详情,不久便在《雄辩家》报上登出来。他把客人的名字和品位都记下来,在几位要人的名衔底下还加上几句介绍他们的家世和经历。关于女眷们的外表,他形容得淋漓尽致。他又描写听差们的穿戴和身量;他们怎么伺候客人,吃饭的时候上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食品橱顶上有什么摆设,碗盏大概值多少钱,没有漏了一项。按他的计算,请这么一顿饭,每个客人总要摊到十五到十八块美金的费用。这位琼斯先生后来常常提拔新进,叫他们带了介绍信来见当今的斯丹恩侯爵,说已故的侯爵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一向相熟云云,直到最近才不大写信了。那天晚上他对于一位年轻位卑的贵族名叫莎吴塞唐伯爵的非常不满,因为正当大家按照次序走进饭厅的时候,伯爵走上一步抢在他前面。他写道:“我走到那位聪明可喜的、口角俏皮的、杰出的、时髦的罗登·克劳莱太太前面,打算扶她到饭厅里去,不料一个年轻的贵族突然插在我和克劳莱太太中间,出其不意的把我的海伦抢去了,而且竟没有向我道歉。因此我只得和那位太太的丈夫克劳莱上校殿后。上校身材壮大,脸色红红的,据说在滑铁卢战役中大大的显了一番身手。他的运气比那些在纽奥里昂作战的红衣军士好得多。”
上校是初次在上流社会里露脸,不好意思得直脸红,仿佛十六岁的男孩子遇见了姊妹的同学。前面已经说过,忠厚的罗登向来不惯和女人们打交道。他在俱乐部和军营的食堂里碰见的全是男人,倒觉得很自在,时常和他们在一块儿骑马,赌赛,抽烟,打弹子,哪怕是跟最撒野的家伙周旋也不觉得为难。从前他也有过女相好,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们在戏里看见过,玛罗那小伙子见了哈德卡色尔小姐虽然局促不安,以前倒也是在女人队里混惯的,克劳莱上校的相好和玛罗的朋友便是一类的人物。时下的风气谨严得很,大家不敢提起这种女人。其实名利场上千千万万的小伙子天天跟她们在一起追欢作乐,到晚上,各个跳舞厅里到处是她们的踪迹。谁能否认跳舞厅的存在?它们还不是和圣詹姆士皇宫的宫廷集会,还有海德公园里的圆场,一般是人所共知的吗?可是上流社会里的人偏偏假装不知道,可笑他们本身虽然不见得讲什么道德,对于别人可吹毛求疵得厉害。总而言之,克劳莱上校活了四十五岁,除了他自己的模范太太之外统共没见过五六个正经女人。他的嫂子心地忠厚,待人温柔,因此他佩服她,喜欢她。除了吉恩夫人和蓓基之外,别的女人都叫他害怕。他第一次上岗脱大厦吃饭的时候,只开了一次口,批评天气太热,除此之外,一直没有说过话。蓓基本来很想把他撇在家里,可是她是个腼腆怕羞的小可怜儿,又是第一回踏进上流社会,如果没有丈夫在身边保护着,恐怕失了体统。
她刚一进门,斯丹恩勋爵就上前拉了她的手,非常客气的欢迎她,并且把她介绍给斯丹恩夫人和她两位媳妇。三位夫人正颜厉色的和她打了招呼,斯丹恩夫人还和她拉手,可是那只手又冷又僵,简直和大理石一样。
蓓基又感激又谦逊的拉着斯丹恩夫人,她行礼的姿态非常优雅,连第一流的跳舞教师也比不过她。她说勋爵是她父亲最早的主顾,给过他不少恩惠,因此她,蓓基,从小就尊敬斯丹恩府上的人。她说这话,当然是表示对斯丹恩夫人低头伏小的意思。原来斯丹恩侯爵曾经向夏泼买过两张画,夏泼的女儿是个热心人儿,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好处。
然后蓓基和贝亚爱格思夫人也见了面。上校太太的态度十分恭敬,那位贵妇人却是冷冰冰的摆足了架子。
蓓基拿出最妩媚的姿态说道:“十年前我跟您在布鲁塞尔已经见过了。真是荣幸得很,滑铁卢大战的前夜我在里却蒙公爵夫人的跳舞会上还看见您来着。我还记得您跟您的小姐白朗茜坐在马车里面,在旅馆门口等着买马。您的金刚钻首饰没给人抢走吧?”
一听这话,旁边的人不约而同的彼此使个眼色。原来有名的金刚钻首饰已经落在债主手里,这件事人人都知道,看来只有蓓基没有听见风声。罗登·克劳莱和莎吴塞唐勋爵两人走到一个窗户旁边,罗登把贝亚爱格思夫人怎么想法子买马,怎么对克劳莱太太让步的事情说给莎吴塞唐听,引得他乐不可支,哈哈大笑起来。蓓基心想:“我看我可以不必怕这婆子了。”果然不错,贝亚爱格思夫人又气又怕,和她女儿面面相觑,过后只好退到一张桌子旁边,假装全神贯注的看画儿。
多瑙河畔的贵客一到,大家改说法文。贝亚爱格思夫人和几位年轻女眷发现蓓基的法文说得比她们高明得多,口音也准确,更加添了一重烦恼。在一八一六到一八一七年之间,蓓基在法国遇见过几个随军的匈牙利要人,因此很关切的问起老朋友的近况。这两个外国客人以为她是个有地位的贵妇人。后来斯丹恩侯爵扶着王妃,亲王扶着侯爵夫人一同到饭厅里去,两位贵客分别向主人主妇探问那位能言善道的太太究竟是谁。
最后,宾主都按照美国外交官方才说的次序排好,一对对走进饭厅去。我原先已经说过,这次宴会读者也能参加,他爱吃什么酒菜,只管按照自己的口味点好了。
蓓基很明白最激烈的斗争在男女宾客分开之后才真正开始。她落在这么难堪的境界之中,方才体味到斯丹恩勋爵警告她的话实在不错,原来有地位的贵妇人的确难缠。据说对于爱尔兰人仇恨最深的就是爱尔兰本国人;同样的,对于女人最不放松的也就是女人。可怜的蓓基看见那几位尊贵的夫人聚在壁炉旁边,便也跟上去。等她一到,她们转身就走,管自围着一张搁图画本儿的桌子说笑。蓓基跟到桌子那儿,她们又一个个的回到火炉旁边。她要想找孩子说话(她在众人面前总表示非常喜欢孩子),可是乔治·岗脱少爷立刻给他妈妈叫走了。大家对于这个陌生人半点儿不留情,到后来连斯丹恩夫人也觉得不过意,可怜她没人理睬,特地找她说话。
侯爵夫人苍白的脸儿涨红了,她说:“克劳莱太太,斯丹恩勋爵告诉我说你弹琴弹得好,唱歌也唱得好。不知你肯不肯唱给我听。”
利蓓加衷心觉得感激,说道:“斯丹恩勋爵和您要我做什么,我无不从命。”说罢,她坐在钢琴边唱起歌来。
她唱的是斯丹恩夫人早年最喜欢的莫扎特的圣诗。她的歌声甜美温馨,斯丹恩夫人原来站在钢琴旁边,后来索性坐了下来,直听得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其余的太太存心跟蓓基过不去,不断的谈话,嘤嘤嗡嗡的,声音着实不小。可是斯丹恩夫人什么都听不见。她回忆到小时候的情形,好像是跳过这四十年悲凉的岁月重新回到了修道院的花园里。教堂里的风琴当年就曾经奏过这曲子。弹琴的修女是全修院中跟她最好的一个,这歌儿也是从她那儿学的。从前的日子真幸福啊!她又重新成了个小姑娘,瞬息即逝的好时光又回到她身边勾留了一小时。直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才如梦初醒。斯丹恩勋爵大声笑着,和一群兴高采烈的男人们一起走进来。
他一看就明白自己不在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情势。这一回,他居然感激妻子,特地走过来和她说话,而且用小名儿叫她,使她苍白的脸上起了红晕。他对蓓基说:“我太太说你唱歌唱得像天使。”我们知道天使有两种,据说各人有各人迷人的地方。
不管前半个黄昏多么难堪,蓓基接下来大大的出了一场风头。她施展全身本领唱歌给大家听,那曼妙的歌声把所有的男人都引到她的钢琴旁边。和她做冤家的女人完全给冷落在一边。约翰·保罗·杰弗逊·琼斯先生走到岗脱夫人面前,称赞她那可爱的朋友唱歌唱得出色;他以为这么一说,岗脱夫人一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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