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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字谜表演

        贤慧的蓓基自从在斯丹恩勋爵招待贵客的宴会上露过脸之后,她在上流社会里的地位就算奠定了。伦敦好几家权势赫赫的豪贵立刻请她去作客。这几家全是大官大府,亲爱的读者和我这写书的休想进他们的大门。亲爱的弟兄们,我们站在这么庄严的大门前面,应该诚惶诚恐才对。在我想像之中,里面准有站班的侍从官,他们手里拿了亮晃晃的银叉子,看见有不合格的闲人进来,举起叉子就刺。外厅里不是总坐着个新闻记者,等着记录那些大人物的名字吗?据说这些可怜的家伙是活不长的,因为他们受不住豪门的气焰,一下子给烤焦了,就好像不懂事的茜美莉碰上了全副武装的朱彼特大神。这糊涂东西像乱飞乱扑的灯蛾,不安本分,妄想攀高,结果白白葬送了自己。住在泰勃尼亚和蓓尔格蕾微亚的人应当把这个神话作为前车之鉴;不但如此,连蓓基的故事也该使他们警惕。唉,太太小姐们!蓓尔格蕾微亚和泰勃尼亚这些响亮的名字还不是像铜锣铙钹的声音一样空洞?富贵和荣华还不是过眼云烟,谁能保一辈子呢?不信你去问都里弗牧师,他准是这么跟你说。总有一天,海德公园这名字说不响了,落到巴比伦郊外盛极一时的山水那样没没无闻的地步;总有一天,蓓尔格蕾微亚广场会跟贝克街一样冷落,甚至于像旷野里的泰特莫一样荒凉。谢天谢地,这种日子我们是看不见的了。

        太太小姐们,你们可知道那了不起的毕脱从前就住在贝克街吗?他的公馆现在虽然零落不堪,当年海斯德夫人在里面请客的时候,你们的祖母变着法子还进不了她的大门呢。不骗你,写书的曾经在那所房子里吃过饭。在我幻想之中,那批有名儿的古人也都出席了。我们活人正正经经的坐着喝红酒,他们的魂魄也走到屋里绕着深棕色的饭桌子坐下来。战胜风涛的驾驶员一大杯一大杯的喝着没有实质的葡萄酒。邓达斯干了杯,连酒脚都没剩下一点儿。爱亭登坐在那儿鬼模鬼样的哈着腰假笑,大伙儿悄没声儿的把酒瓶传来传去,他也没有肯少喝。斯各脱从他两道浓眉底下瞧着陈年的葡萄酒(或者该说这酒的幽灵),眨巴了一下眼睛。威尔勃福斯两眼看着天花板,仿佛不知道满满的酒杯举到唇边,搁下来的时候已经空空如也。唉!不久以前我们不是还坐在这块天花板底下吗?从前的大人物谁没有对着它出神?这所公馆如今已经成了寄宿舍。海斯德夫人从前住在贝克街,现在却躺在旷野里长眠不醒了。以奥登还在那儿见过她来着——此地说的不是在贝克街,而是在旷野里。

        这一切都是过眼浮华,可是谁不贪恋呢?神志清明的人难道因为烤牛肉不能流传到后世就不吃它不成?烤牛肉当然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我却希望读者多吃些,因为它最能滋养身体,就是读者活到五万岁,还是少不了它。先生们,坐下请用吧!请你们放开胃口,把肥肉、瘦肉、做浇头的肉汤,还有煮在里面的萝卜,统统吃下去,什么都别留下。琼斯,我的孩子,再喝杯酒,尝些最好的排骨。咱们把这些虚浮无聊的东西多吃些,能够尝到这样的菜,应该心满意足才是。如今蓓基的生活贵族化了,我们也该跟着她受用受用。这种快乐好像世界上其他一切,都是不能长久的。

        她在斯丹恩勋爵家里作客以后第二天,彼德乌拉亭的大公爵在俱乐部碰见克劳莱上校,马上跟他攀谈。不但如此,他还在海德公园的圆场里对着克劳莱太太脱了帽子深深的鞠躬。当时莱文大厦的尊贵的主人不在英国,大公爵暂时借住在那里。不久他招待贵客,也请了克劳莱夫妇。饭后蓓基唱歌给一小簇贵客听。斯丹恩侯爵也在场,像父亲一般的督促着蓓基一步步往上爬。

        在莱文大厦,蓓基遇见了特·拉·夏伯蒂哀公爵。他是欧洲第一流的绅士,而且位极人臣,当年正是那“至虔极诚基督教大王”的大使,后来又做他的宰相。当我笔下写出这么威风的名字,想起亲爱的蓓基竟能够和这么体面的人物来往,真叫我得意洋洋。从此她成了法国大使馆的常客。如果可爱的罗登·克劳莱太太不在场的话,那次请客就显得黯然无光。

        大使馆的两个参赞,一位特·脱吕菲尼先生(贝利各一族的),一位香比涅克先生,一见上校的美貌太太,登时着了迷。谁都知道,无论什么法国人离开英国的时候,总已经破坏了六七个家庭的幸福,带走了六七个女人的心;这两位按照法国人的习惯,告诉别人说那妩媚的克劳莱太太已经跟他们好得难分难舍。

        这话我不大相信。香比涅克很喜欢玩埃加脱,晚上蓓基唱歌给斯丹恩勋爵听,他往往在隔壁房里和上校打牌。脱吕菲尼呢,大家知道他欠了旅客俱乐部的茶房好些钱,因此不敢到俱乐部去。如果大使馆不供饭食的话,这位人品高尚的大爷准会挨饿。所以我不相信蓓基会对这两位垂青。他们替她跑跑腿,买买手套花球,借了钱给她定歌剧院的包厢,在各种各样的小事情上巴结她。他们说的英文简单得逗人发笑,蓓基时常当面模仿他们,或是奉承他们英文有进步,和斯丹恩侯爵两人借此取个笑。蓓基的靠山斯丹恩侯爵最喜欢挖苦别人,瞧她绷着正经脸儿打趣他们,乐得了不得。脱吕菲尼指望讨好蓓基的心腹布立葛丝,送给她一条披肩,求她送信。哪知道这老姑娘实心眼儿,竟把这封信当着众人交给蓓基。在场的人看了这信大发一笑。斯丹恩勋爵和其余的人传观了一遍,只有罗登不知道。

        原来梅飞厄的小房子里发生的事情并不全告诉他。

        蓓基家里不但招待“最高尚”的外国人,而且也招待“最高尚”的英国人。“高尚”这两个字在我们这高贵的、非凡的上流社会中用得很广泛,这意思并不是说品行最好的,或是品行最坏的,或是最聪明的,或是最愚蠢的,或是最有钱的,或是家世最好的,而是最“高尚”的;换句话说,就是地位最牢靠的人。像了不起的茀威廉斯夫人(她称得上阿耳马克的聚会处的主保圣人);了不起的斯洛卜夫人,了不起的葛立泽儿·麦克贝斯夫人(她父亲就是葛拉瑞的葛瑞勋爵)等等,都算在里面。

        滋威廉斯伯爵夫人属于大王街的一支,只要查特白莱和伯克编著的《缙绅录》就知底细。如果她肯和某人来往,某人的地位就稳了。我倒并不是说茀滋威廉斯夫人有什么出人头地的去处;她干枯憔悴,年纪已经五十七岁,既无貌,又无财,谈吐也并不风趣,可是大家公认她“高尚”,到她家里去的人自然也是“高尚”的。她是上流社会里鼎鼎大名的贵妇人,芳名叫做乔治安娜·茀莱特莉加。当年她父亲朴登雪笠伯爵是威尔斯亲王的宠臣。她年轻的时候很想戴斯丹恩侯爵夫人的冠冕,因此和现在的斯丹恩夫人不对。大概因为这缘故,她特别抬举罗登·克劳莱太太,竟在她自己主持的宴会上,和克劳莱太太打招呼,故意让大家看见。她不但鼓励她的儿子葛滋爵士(他的位子是靠斯丹恩勋爵谋来的)时常到克劳莱太太家里去走动,而且把她请到自己家里,吃饭的时候在大庭广众之前赏脸跟她说了一两回话。这件重要的新闻当晚就传遍了伦敦城。原来唾骂克劳莱太太的人不敢再响。那有名口角俏皮的威纳姆律师,斯丹恩勋爵的左右手,逢人便颂扬她的好处。从前打不定主意的人如今毫不迟疑的欢迎她。汤姆·托迪这小子本来劝告莎吴塞唐不要和这样放浪的女人来往,现在反而求别人带着去见她。总而言之,她也算“最高尚”的人物之一了。且慢,亲爱的读者们,亲爱的弟兄们,咱们暂且不必羡慕可怜的蓓基。据说这样的荣华是靠不住的。大家都说上流社会里最阔的红人并不比在外面欲进无路的可怜虫快乐多少。蓓基当年相与的全是最最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甚至于面对面的见过那了不起的乔治第四,可是连她也承认这些不过是虚场面。

        蓓基的这一段经历,我不再细说了。社会上各宗派团体里面的内幕秘密,我不大清楚,不过我很明白这些不过是骗局。对于上流社会中的形形色色我是门外汉,描写不会准确,就是有什么见解,也只能在心里藏着罢了。

        蓓基后来常常谈起她当年在伦敦和豪贵周旋的情形。那时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满心得意高兴,可惜到后来对于这玩意儿也觉得厌倦了。一起头的时候她成天不是忙着设计衣服首饰,添置新装(像她这样收入微薄,这可不是容易的事,不知得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精力)——我刚才说到她不是忙着添置最漂亮的衣服首饰,就是坐着马车到时髦的场合去赶宴会,受大人物的欢迎,还能不乐吗?她从最上乘的小宴会换到最上乘的大集会,刚才在一起吃饭的人还是碰在一块儿。第一天晚上遇见的是这批人,第二天白天遇见的又是这批人。年轻的打着漂亮的领巾,穿着又亮又精致的鞋子,戴着白手套,修饰得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年纪大的长得魁梧奇伟,衣服上整排的铜扣子,气宇又轩昂,礼貌又周到,只是说的话淡而无味。小姐里面黄头发白皮肤的居多,穿着浅红的袍子,见了人非常腼腆怕羞。太太们没一个不戴金刚钻首饰,真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又美丽,又端庄。这些人虽然是贵族,倒并不像那种小说里形容的,用不通的法文来交谈,大家全说英文。他们议论别人住的房子,家里过活的情形,人品的好坏,也不过像张三议论李四似的。蓓基从前的熟人又妒忌她,又恨她。她自己呢,可怜虫,却对于这种生活腻味极了。她自己对自己说:“我真不想过这日子!如果我是个牧师的老婆,每星期天教教主日学校,还比现在强。或者嫁个军曹,坐了货车随着部队满处跑,那也不错。唉!我恨不得穿上长裤子,衣服上缝着水钻片儿,在赶市的日子跳舞挣钱。”

        斯丹恩勋爵笑道:“你一定跳得不错。”蓓基对这位大人物毫无矫饰,常常把心里的烦闷说给他听,逗他笑一笑。

        “罗登做马戏团的领班一定合适——那种穿了大靴子和制服在场子里面打响鞭子的人——叫什么司礼官什么的?他长的高大魁伟,很像个大兵。”她默默的想着从前的事,说道:“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白鲁克村公共草地上的市集去看戏,回家以后我自己做了一副高跷,就在父亲图画间里跳舞,所有的学生都佩服我。”

        斯丹恩勋爵道:“我很想看看。”

        蓓基接下去说道:“我巴不得现在就跳。这样一来准把白林该夫人和葛立泽儿·麦克贝斯夫人吓得目瞪口呆。嘘,别说话!巴斯达要唱歌了。”这些豪门请客的时候,往往特约职业艺人去表演,蓓基故意当着大家和他们应酬。有时他们悄悄默默的坐在犄角上,她特地跟上去,笑眯眯的和他们握手。她说的不错,她自己也是个艺人。她并不隐瞒自己的出身,说的话很直率,也很虚心。旁观的人有的瞧着她不顺眼,有的觉得她可笑,有的反倒因此原谅她。一个说:“瞧那女人钝皮老脸,居然装出独立特行的腔调来。像她这样,还是乖乖的坐着去,有人肯理她就算便宜她了。”一个说:“她为人老实,脾气也好。”一个说:“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狐狸精!”这几个人说的话,都有些道理。好在蓓基我行我素,什么都不在乎,把那些职业艺术家哄得心悦诚服,甘心白教她唱歌,或是在她宴会上表演,即使本来说喉痛,为了她,情愿不装病。

        她有时候在克生街的小房子里请客,一下子来了几十辆马车,点着明晃晃的大灯,把街上塞得水泄不通。隔壁一百号和一百零二号两家的人恨透了——一百号给打雷似的敲门声音闹得不能睡,一百零二号是妒忌的睡不着。车上的跟班全是大高个儿,她的小过道里坐不下,给打发到附近的酒店里去喝啤酒,该他们当差的时候自有传话的小童儿来传他们回去。几十个伦敦的豪华公子在小楼梯上推推挤挤,你踩我我踩你的,觉得到了这么个地方来真有意思。许多最受尊敬最有体面的贵妇人坐在那小客厅里听歌唱家表演。这些人在戏合上唱惯了,一开口就使足了劲,竟好像要把窗户一口气吹下来。第二天,《晨报》上关于时髦集会的新闻里面写道:

        “罗登·克劳莱上校夫妇昨天在梅飞厄公馆里大宴贵宾,赴宴的有彼得窝拉亭大公和大公夫人,土耳其大使赫·依·巴布希·巴夏和他的翻译员基卜勃·贝,斯丹恩侯爵,莎吴塞唐伯爵,毕脱·克劳莱爵士和吉恩·克劳莱夫人,滑葛先生等等。饭后又有集会,到会的有思蒂尔顿老公爵夫人,特·拉·葛吕以哀公爵,却夏侯爵夫人,亚莱桑特罗·斯特拉希诺侯爵,特·勃里伯爵,夏泊组葛男爵,托斯蒂骑士,斯林斯登伯爵夫人,茀·麦卡登夫人,麦克贝斯少将,葛·麦克贝斯夫人,两位麦克贝斯小姐,巴亭登子爵,贺拉丝·福葛爵士,撒兹·贝德温先生,巴巴希·巴霍特”——其余还有许多客人,随读者爱填什么名字就填什么名字,恐怕得添上十来行密密的小字才写得完呢。

        我们这亲爱的朋友对待大人物和她对待地位低微的人一样直爽。有一天,她在一家体面人家吃饭,和一个法国著名的男高音用法文谈话,很有些故意卖弄的意思。葛立泽儿·麦克贝斯夫人回过头来,直眉瞪睛的瞧了他们一眼。

        葛立泽儿夫人道:“你的法文说的多好啊。”她自己说起法文来满口爱丁堡的土音,听上去老大刺耳。

        蓓基垂下眼睛谦恭地答道:“我应该说得好。从前我在学校里教过法文,我妈妈是法国人。”

        葛立泽儿夫人见她这样谦虚,心里很喜欢,从此不讨厌她了。葛立泽儿夫人认为时下闹阶级平等的趋势最要不得,如果各等各色的人都跑到上流社会里来,成什么体统呢?可是连她也承认利蓓加懂规矩,没把自己的地位忘掉。这位太太是个贤慧妇人,对穷人很慈悲。她生成个实心眼儿,虽然没脑子,却不做亏心事。她自以为比你跟我高出一等,可是这也不能怪她。她的祖宗全是大贵族,几百年来一直有人跪在地上吻他们的袍子边儿。据说一千年前邓肯家里了不起的祖先在苏格兰登基的时候,他手下的王公大臣做衣服就用葛立泽儿夫人老祖宗家的格子布花样。

        斯丹恩夫人自从听利蓓加唱歌之后,对她服服帖帖,说不定还有些喜欢她。岗脱大厦里两位年轻的太太也不得不对她让步。她们曾经有一两回指使别人去攻击她,没有成功。厉害的斯登宁顿夫人曾经和她交过锋,可是她也不是好惹的,一顿把敌人杀得一败涂地。蓓基逢到敌手,偏会装得天真烂漫,这时候一张嘴才厉害呢。她的表情是最诚恳最自然的,说的话可也是最刻毒的。她骂完了人,还故意装出如梦初醒的样子道歉,好让旁人知道她刚才说过什么话。

        有名口角俏皮的滑葛先生是斯丹恩勋爵的食客和帮闲,岗脱大厦的两位太太撺掇他向蓓基开火。一天晚上,这位先生对太太们挤眉弄眼的涎着脸儿笑,仿佛说:“瞧着吧,好戏上场啦。”接下来就去取笑蓓基。那时她正在吃饭,没有想到有人算计她,还亏她随时都有准备,虽然出其不意的受到袭击,反手就能招架,立刻还敬了滑葛一句,刚刚揭穿他的心病,羞得他脸上热辣辣的发起烧来。蓓基说完了话,不动声色的喝汤,脸上淡淡的挂着一丝儿笑。滑葛有了斯丹恩勋爵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平时总有饭吃,不时还能借些钱,逢上选举给勋爵办办差,编写编写他的报纸,有杂事的时候插一手帮帮忙。哪知道这一下得罪了勋爵,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慌得那倒楣鬼儿几乎哭起来,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他可怜巴巴的瞧着勋爵,可是勋爵一顿饭吃完没有睬他;他望望太太们,太太们也不理他。后来还算蓓基发慈悲,对他说了几句话。此后一个半月里头,勋爵没请他吃过饭。勋爵有个亲信叫非希的(滑葛当然一向竭力讨他的好),奉命告诉他,如果他以后再敢顶撞克劳莱太太,说那些无聊的笑语讽刺她的话,侯爵立刻把他所有的借票都交到律师手里结果了他,决不通融。滑葛对非希痛哭流涕,称他好朋友,哀求他在侯爵面前说几句好话。他编写的杂志叫《杂说集》的,在底下一期里面登载着他颂扬罗·克夫人的诗歌。每逢滑葛在宴会上碰见利蓓加,就向她求情。他在俱乐部里又对罗登献媚奉承。过了几时,居然又得到侯爵的恩典,准他回到岗脱大厦来。蓓基对他总是客客气气,脸上挂着笑,从来不生气。

        勋爵的第一号亲信要人叫威纳姆先生;在国会里有他一席,勋爵请客的时候也不漏掉他。这位先生就不同了,说话行事都比滑葛先生谨慎得多。侯爵的这位帮手是个十足道地贵族化的保守党(他父亲是北英国一个做煤生意的小商人),当然痛恨一切暴发户。虽然如此,他可从来没有对于侯爵的新宠表示不满。他暗底下帮她的忙,对她恭而敬之,虽然神情里带那么一两分狡猾,不知为什么,蓓基不怕别人彰明昭著和她挑衅,对于威纳姆这番好意倒有三分怕。

        克劳莱夫妇究竟哪里弄来这么些钱招待贵客呢?当时的人猜测纷纭,说不定使他们家的宴会显得有无穷的意味。有人说毕脱·克劳莱爵士按时贴家用给他弟弟,数目着实不小。如果这话可信,那么从男爵准给蓓基捏在手里凭她驱遣,而且他的性格一定也跟着年龄起了极大的变化。有人风言风语的说蓓基常常到丈夫的朋友那儿去借钱,不是哭哭啼啼的说房子要给没收了,就是给人家跪着诉苦,求他代付某某账单,说是不这样的话,她一家子不坐牢就得自杀。据说她靠着这些苦戏骗了莎吴塞唐勋爵好几百镑的款子。另外一个叫飞尔顿姆的小伙子,是第——联队的骑兵,父亲是专卖帽子和军服的泰勒和飞尔顿姆合营公司的大股东。他能够踏进上流社会,全靠克劳莱夫妇的力量,听说在银钱方面也常常受到蓓基的剥削。据说她还假说能够贿买机密差使,叫好些傻瓜白送钱给她。人家究竟造我们这位清白无辜的好朋友什么谣言,谁也说不上来。总之这句话是不错的,如果她真有了别人谣传她出去讨来、借来、偷来的钱,她一定坐拥厚资,下半辈子也不必干不老实的营生了,事实上——不过这些全是后话,留着慢慢再说。事实是这样的,只要持家精明,会打算盘,现钱用得俭省,差不多什么账都不付,就能用极小的进款撑极大的场面,至少在短时期内可以这样支持过去。蓓基的宴会引起的飞短流长真不少;说穿了,她究竟并不常常请客;就是请客的日子,除了墙上的蜡烛之外也并不费什么。静流别墅和女王的克劳莱两处地方可以供给她许多野味和水果。酒是斯丹恩勋爵的酒窖里拿来的。这位大老官待人真好,特地使唤他家有名的厨子到蓓基的小厨房里来当差,而且吩咐把自己厨房里的珍馐美味送过来敬客。老实人往往遭到唾骂,像蓓基就是一个,说来真是可气。其实外面人说她的坏话,十句里信不得一句。如果欠了债还不起的人都得受到排斥,如果我们仔细检查每个人的私生活,推测他有多少收入,因为他花钱不得当就不睬他,那么,这名利场就成了阒无人烟的旷野,谁还能在这儿住下去呢?亲爱的先生,照这样下去,大家全成了冤家对头,行为变得非常野蛮,成天拌嘴,吵架,躲着不见面。我们的房子渐渐沦为地洞,而且既然大家彼此不关心,也就不必讲究外表,只穿破破烂烂的衣服。房租地税从此收不着,宴会从此不举行,做买卖的都得破产。所以说,倘若人人横着荒谬的成见,凡是自己不喜欢的或是痛骂过的人都回避不见的话,人生的乐趣还剩下什么呢?好酒,好食,精致的蜡烛,胭脂,硬衬裙,金刚钻首饰,假头发,古瓷器,路易十四式的玩意儿,公园里的出租马车,高视阔步的拉车骏马,一概取消了。反过来说,彼此容忍宽恕,这日子才有意思。我们尽管痛骂某人混帐,说他是恶棍流氓,应该绞刑处死,其实我们何尝真的愿意绞死他?见面的时候还拉手呢!如果他的厨子手段高明,我们就不跟他计较,到他家里吃饭去。我们这样待他,希望他也这样待我们。于是商业发达了,文明进化了,和平也有保障了。每星期有新的宴会,新衣服就卖得出,辣斐德地方隔年陈的葡萄酒有了销路,老实的葡萄园主人也托赖着多赚几文钱。

        我所描写的时代,刚刚是伟大的乔治当政,太太小姐们时行穿羊腿式的袖子,头上插着铲子似的玳瑁大梳子,不像时下风行的装束,简简单单的袖子,漂亮的束发花圈。两个时代的打扮虽然不同,看来上流社会里的风气却没有多大的改变,作乐消遣的方式也大致相同。我们这些见不着大场面的人,只能在那些打扮得目迷五色的美人儿进宫觐见或是上跳舞会的时候在巡警背后偷偷的瞧一眼,总觉得她们像天仙一样漂亮,不知怎么遂心如意,享的福气都是常人得不到的。为着安慰这些不知足的人,我才写了这部书叙述蓓基怎么打天下,怎么得意,后来又怎么失望。她像一切有本领的人一般,世路上的甜酸苦辣样样尝过。

        正当那时,演字谜戏的风气从法国传到英国,相当的流行。许多相貌好的太太小姐借此露露脸,几个脑子好的太太小姐也借此卖弄聪明。蓓基呢,大约自以为又聪明又好看,一力撺掇斯丹恩勋爵在岗脱大厦请客,连带着演几幕短戏。如今我把读者也带去参加这次灿烂辉煌的宴会。我欢迎读者的时候,心情是很悲惨的,因为这恐怕是请你参加的最后一次大宴会了。

        岗脱大厦富丽堂皇的画廊给划出一半来做戏院。在乔治第三在位的日子,这房子里就演过戏。斯丹恩侯爵当年演爱迪生《凯托》一剧的主角,头发里洒了粉,脑后系着粉红的蝴蝶结——从前所谓罗马式的蝴蝶结;至今还有这样一幅肖像留下来。这出悲剧是演给威尔斯亲王、奥斯那勃主教和威廉·亨利亲王看的,那时他们像演员一样,还是小孩子。用过的道具从那时起就给撩在阁楼上,现在又拿了一两样出来,修一修,新一新,在做戏的时候好用。

        撒兹·贝德温那时还是个文雅的年轻公子,刚从东方回来,这一回演戏就由他主持。在从前,在东方游历过的也算个人物。爱冒险的贝德温在沙漠里勾留了好几个月,住过篷帐,回家后出过游记,更比别人了不起。他的游记里还有他自己的几张像,穿着各种不同的东方衣服。他到处旅行,总有一个相貌丑恶的黑人伺候着,竟是白拉恩·特·波阿·吉尔勃第二。岗脱大厦的人认为贝德温、他的黑奴和他的东方服饰非常有用,很欢迎他。

        第一段戏就由他领导演出。幕一开,只见台上一个土耳其军官,头上戴着大大的一绺儿羽毛。这幕戏的背景显然不是现在的土耳其,由服饰上看得出旧式禁卫军还没有取消,回教徒也还没有时行戴那种没有边的小帽子,仍旧裹着巍巍然的旧式头巾。那军官躺在榻上假装抽水烟。为着有太太小姐们在场,不能真的抽烟,只好焚一种香饼子。这土耳其大老爷打了个呵欠,做出种种困倦懒散的姿态。他把手一拍,那个努比亚黑人梅斯罗就出来了。他光着胳膊,戴着钏环,佩着长刀短剑和许多东方饰物,看上去又瘦又高又丑。他以手加额,对大老爷鞠了一个躬。

        满堂的看客又害怕又兴奋,女眷们交头接耳的谈论起来。这黑奴是贝德温用三打樱桃酒向一位埃及大官换来的。据说后宫的妃嫔犯了事就给他缝在麻袋里丢下尼罗河去,死在他手里的不知有多少。

        贪恋酒色的土耳其人把手一挥,说道:“叫人牙子进来。”梅斯罗把贩奴隶的牙子领到军官面前,后面还跟着一个戴面纱的女奴。他把面纱拿掉,屋里的人立刻啧啧地赞叹起来。扮演女奴的是温克窝斯太太(她娘家姓亚伯索朗),眼睛头发美丽极了。她穿一件华丽的东方衣服,乌油油的头发编成辫子,满头珠翠,衣服上挂着一个个大金洋钱。可恶的回教徒表示为她倾倒。苏拉嘉双膝下跪,哀求他放她回到故乡山里去,因为她的息加新爱人正在为她伤心。铁石心肠的哈撒不但不理她,说起息加新的新郎,乐得直笑。苏拉嘉凄楚动人的掩着脸倒在地上。在山穷水尽的当儿,基色拉大人走了进来。

        他大人特地传苏丹的旨意。哈撒接过圣旨,顶在头上,惶恐得颜色大变,传旨的黑人却恶狠狠的满面得意(他还是梅斯罗,不过换了一件衣服)。军官叫道:“饶命!饶命!”基色拉大人狞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弓弦来。

        他刚刚拿起这凶器预备下手,幕下来了。哈撒在里面大声叫道:“前面二个音节有了!”罗登·克劳莱太太即刻也要上场,这时特地走出来恭维温克窝斯太太,说她的衣服又美丽,又典雅。

        接着,第二幕开始了。布景仍旧带着东方色彩。哈撒换了一件衣服,摆足功架坐在苏拉嘉身边。在这一幕里苏拉嘉和他融洽得很,基色拉大人也变了个和顺的奴隶。开幕时太阳在沙漠里升起来,所有的土耳其人匍匐在沙地上,向东顶礼膜拜。没有骆驼可以上台,只好由乐队奏了一支滑稽的曲子,叫做《骆驼来了》。后面摆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埃及人的脑袋。这脑袋还会唱歌,而且唱的是滑葛先生作词的滑稽歌。这一下,连戏台上的旅客也吃了一惊。那些东方的旅客像《魔笛》中的摩尔王和派格奇诺,舞着跳着,下台去了。那脑袋大声嚷道:

        “最后的两个音节也有了。”

        然后是最后的一幕。这一回,布景是希腊的篷帐。一个魁梧奇伟的男人睡在卧榻上。旁边的墙上挂着头盔和盾牌。这些武器如今不必要了。因为伊里安已经打下来,伊菲琪娜亚做了牺牲,卡桑特拉也给他掳来关在外厅。万人之上的君王(是克劳莱上校扮演的,虽然他对于伊里安陷落在卡桑特拉被俘的故事一点也不知道)——万人之上的君王正在亚各斯,幕开时他睡熟在一间屋子里。戏台上点着一盏灯,他那肥大的影子摇摇晃晃的照在墙上。灯光里,特洛亚的剑和盾牌闪闪烁烁的发亮。演员进来之前乐队奏着《唐璜》中惨厉的音乐。

        伊杰斯德思脸色苍白,踮起脚尖偷偷的走进来。幔子后面露出一张怪可怕的脸,恶狠狠的往外瞧。他举起匕首准备下手,睡熟的人在床上翻了个身,敞开又宽又大的胸口,仿佛准备让他行刺。他瞧瞧床上那尊贵的首领,实在下不了毒手。克里蒂姆耐丝德拉光着雪白的膀子,棕黄的头发从两肩披下来。像幽灵一样又轻又快的溜到屋里。她脸色惨白,眼睛里带着点儿微笑,那险恶的表情看得大家哆嗦起来。

        全堂一阵骚动,一个看客说道:“老天哪,这是罗登·克劳莱太太。”

        她轻蔑的从伊杰斯德思手里夺下匕首,走到卧榻旁边。在灯光里,只见高高举起的匕首在她头顶上发光,然后——然后呼的一声,所有的灯都灭了,全场一片漆黑。

        场子里又暗,刚才演的戏又怕人,弄得大家心惊肉跳。利蓓加演得太好、太逼真、太可怕了,看客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全场的灯一起大放光明,看客们轰然喝彩。斯丹恩老头儿的声音大得扎耳朵,比谁都嚷得高兴,连声叫道:“好啊!好啊!”他咬着牙说:“天啊,她真做得出来。”所有的看客齐声欢呼着请演员出台,只听得一片声的:“请后台经理!请克里蒂姆耐丝德拉!”亚加梅农王不愿意穿着罗马式的紧身衣服出来,只肯和伊杰斯德思等几个演员躲在后面。贝德温先生拉着苏拉嘉和克里蒂姆耐丝德拉走到台前谢幕。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一定要和迷人的克里蒂姆耐丝德拉见见面。“赫赫!一刀把他刺个透明窟窿。再嫁别的人,是吗?”这就是亲王大人的恰到好处的批评。

        斯丹恩侯爵说:“罗登·克劳莱太太扮演那角色真有勾魂摄魄的力量。”蓓基活泼泼的、娇俏的笑了一声,屈着膝行了个最妩媚的礼。

        听差托进一盘盘精巧的冷食。演戏的进去准备底下一幕戏。

        第二个谜底有三个音节,演的是哑剧,剧情如下:

        第一个音节。下级骑士罗登·克劳莱上校戴着一顶软边帽子,拄着拐棍儿,穿了大衣,手里提了一盏马房里借来的灯,高声叫喊着在戏台上走过去,仿佛是报时辰的更夫。底下一个窗户前面有两个兜销货物的行商坐着玩牌,看样子玩的是叶子戏。两个人一面玩一面尽打呵欠。然后旅馆里替人刷皮鞋的来了。葛·林乌德把这角色扮演得维妙维肖,给两个客人脱了鞋。一会儿,打扫房间的女佣人(莎吴塞唐勋爵)拿了两支蜡烛,一个暖壶,走到楼上,给客人暖了床铺。两个行商调戏她,她举起暖壶把他们赶开,然后自己也出去了。旅客们戴好睡帽,拉下窗帘。擦鞋的走到楼下房间里关了百叶窗。外面人还听得见他在里头关门加闩上链子的声音。戏合上所有的灯都灭了。乐队奏着《睡吧,我的爱》。幕后一个声音说:“第一个音节有了。”

        第二个音节。台上的灯光忽然亮起来。奏的曲子是《巴黎的约翰》里面的一支老调《啊,我爱旅行》。布景没有换。在一楼和二楼之间挂了一块牌子,画的是斯丹恩家里的纹章。全屋子里铃声钟声响成一片。在楼下的一间屋子里,一个人拿着一张长长的单子给另外一个人看;那人看了伸出拳头,赌神罚咒的威吓他,骂他混帐。还有一个人在门口叫道:“当槽的,把我的小马车赶过来。”他摸摸女佣人(莎吴塞唐勋爵)的下巴,那侍女做出恋恋不舍的样子,就像嘉莉泊索丢不下那出众的俄底修斯。擦鞋的(葛·林乌德先生)拿着一木匣子的银杯子走过,口里叫着“留心盆儿罐儿呵!”演来又自然又幽默,博得满堂彩声,还有人丢了一束花给他。忽然听得马鞭子啪啪的响,旅馆主人、侍女、茶房,一股脑儿冲到门口。贵客刚要上台,幕下来了。后台经理在后面叫道:“第二个音节有了。”

        禁卫军中的葛立格上尉说道:“我看谜底是‘旅馆’吧?”大家听得他说出这么聪明的话,都笑起来,他猜得的确离答案不远。

        里面准备第三幕的时候,乐队奏的是许多水手歌曲综合成的杂拌儿,包括《英伦海峡中的航路》、《刺人的北风,歇歇吧》、《不列颠,统治吧》、《啊,在贝斯开湾》等等。由此知道戏里准有关于航海的情节。开幕的时候听得里面打铃。一个声音叫着:“先生们,靠岸啦!”旅客们互相告别。他们似乎很焦急,对着天边的云(实在是一块深颜色的布幔)指指点点,一面提心吊胆的点着头。斯基姆士夫人(莎吴塞唐勋爵)带着她的小狗和丈夫一起坐下来,旁边搁着她的手提包和一个个口袋。她伸出手来紧紧拉着身旁的绳索。这显然是一只船。

        船长(克劳莱上校)戴着三角帽子,拿着望远镜走出台来。他一手按着帽子,对着天边了望。他的衣服飘飘荡荡,仿佛那时正在刮风。他松了手去用望远镜,帽子登时给风吹掉,台下的看客大声叫好。风越来越大。音乐也越奏越响,像风的呼啸。水手们走过戏台的时候东倒西歪,似乎船身动荡得非常厉害。船上的总管(葛·林乌德先生)趔趄着脚,捧了六七个盆儿走出来。他很快的搁了一个在斯基姆士勋爵身旁。斯基姆士夫人把小狗捏了一把,捏得它呜呜的哀叫。她用手帕掩着脸,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大概到船舱里去了。这时音乐急促强劲到极点,真像在刮大风下大雨。第三个音节也算有了。

        当时法国有一支巴蕾舞名叫夜莺,蒙戴需和诺勃莱在剧中演出的时候非常出风头。滑葛先生善于写诗,就着剧中悦耳动听的曲调配上自己的诗歌,把它改成一出歌剧,搬上了英国的舞台。戏里的角色全穿上法国古装。莎吴塞唐勋爵这一回演一个老婆子,拄着一根弯弯的拐棍,扮得维妙维肖,在台上一瘸一点的走。

        台后有人在颤声唱歌。台上一所用硬纸板做成的小屋子,上面搭着花棚,长满了玫瑰花,装饰得非常美丽,歌声就从屋后发出来。老太婆叫道:“斐洛梅儿,斐洛梅儿!”斐洛梅儿应声而出。

        下面又喝彩,原来出台的是罗登·克劳莱太太。她头发里洒了粉,脸上贴着美人斑,这样令人销魂的侯爵夫人真是天下少有。

        她笑吟吟的哼着歌儿,一面跳跳蹦蹦,活是戏台上传统的小姑娘。她行了个礼。妈妈说:“孩子,你干吗老是又唱又笑的?”她一面走,一面唱——

        月台上的玫瑰一清早香气芬芳,

        她一冬想念春天,把叶子掉光,

        无非是太阳出了,鸟儿在歌唱。

        到冷风吹落树叶,他也噤了声,

        妈妈,你知道他如今为何高兴?

        无非是太阳出了,树叶颜色新。

        盛开的玫瑰把脸儿染得红喷喷,

        我心中阳光普照,我鼓舞欢欣,

        因此我歌唱,我脸上起了红晕。

        那个做妈妈的看上去是个和气不过的人,她留着两大把连鬓胡子,帽子遮不了,从帽边下露出来。她的女儿每唱完一段,她就去摩弄她,把那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搂在怀里,引得台底下表同情的观众大声哄笑起来。结尾的时候乐队奏着一支交响乐,仿佛成千累万的鸟儿一起在唱,全场一致欢呼“再来一个!”大家尽情的鼓掌叫好,花球像雨点一般落到当晚的夜莺身上。喝彩喝得最响的是斯丹恩勋爵。蓓基,那夜莺,接住他抛过来的花朵儿,紧紧搂在胸口,那样子活像是个小丑。斯丹恩侯爵高兴得如醉如狂,他的客人也一样兴奋。第一出戏里颠倒众生的黑眼睛美女到哪里去了?蓓基的模样远不如她,可是光芒万丈,把她压倒。所有的人齐声夸赞蓓基,把她跟斯蒂芬士、加拉陶里、龙齐·特·贝尼相比,说是如果她上台演戏的话,准会把所有的女戏子比下去。看来这话很有些道理。她已经登峰造极,暴风雨一样的掌声和彩声压不下她颤抖嘹亮的歌声。她的声音洋溢着喜气,越唱越高——正像她的地位一样越升越高。戏做完之后,接下去便是跳舞会。蓓基是当夜最出风头的人,大家都围着邀她跳舞。前面说起的那位皇室贵胄赌咒说她的一切全是尽善尽美,再三找她说话。蓓基脸上这样光彩,眼见金钱、名誉、地位指日可以到手,心里说不尽的得意。斯丹恩勋爵对她十分倾倒,到东到西跟着她,除了她以外差不多不和别的人说话,而且满口恭维,当众向她献殷勤。她穿着侯爵夫人的戏装,和特·拉·夏伯蒂哀公爵的参赞特·脱吕菲尼先生跳了一支宫廷舞。公爵对于从前宫廷里的传统非常熟悉,极口称赞克劳莱太太配得上做维丝德丽的学生,甚至于有资格在凡尔赛宫里出入。他大人那时正在害痛风,一方面顾全自己的尊严,一方面切记着自己的责任,忍住了没有和她一起跳舞,心里可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自我牺牲。他当着众人说,有了罗登·克劳莱太太那样的谈吐和舞艺,无论在欧洲哪一个宫廷里面都够得上大使夫人的格。他听说克劳莱太太有一半法国血统,才觉得心平气和,说道:“这种庄严的跳舞,只有我们法国人跳起来才有这么优美的姿态。”

        然后蓓基又和彼得窝拉亭大公的表弟,又是他的参赞克林根斯博先生跳华尔兹舞。大公本人也是兴高采烈,他究竟比不上和他同行的那位法国外交家,没有多大涵养功夫,再三要和那可爱的太太跳一场,拉着她在舞池里的溜溜的打转,把自己靴子流苏上和制服上饰着的金刚钻洒了一地,直跳得上气不接下气才罢。巴布希·巴夏本来也想和她一同跳舞,可惜这玩意儿在他们本国是没有的。所有的人站成一圈,把她围在中间,发狂似的拍手叫好,竟好像她就是诺白莱或是泰格里昂尼。人人都高兴得出神忘形,蓓基本人不消说更是欣欣得意。她走过斯登宁顿夫人身旁,满脸不屑的瞟了一眼。她对着岗脱夫人和她的小婶子态度非常傲慢,乔治·岗脱的太太没想到她有这一手,气得了不得。所有年轻貌美的太太小姐竟没有一个比得上她。温克窝斯太太在刚开始演戏的时候倒有人捧场,因为大家赞赏她的长头发和大眼睛,可怜她哪里赛得过蓓基,简直没有风头可出。就是她气得把长头发扯下来也没人理,把大眼睛哭瞎了也没人疼。

        蓓基最得意的还是吃晚饭的时候。她给派在贵客一席,和前面说过的亲王大人同坐,其余同桌的也是大名鼎鼎的权贵。她使的是金杯金盏。如果她要把珍珠化在香槟酒里也办得到,简直和克里奥佩特拉女王不相上下。彼得窝拉亭的大公只要能够得到美人青睐,情愿把缝在衣服上的金刚钻送一半给她。夏伯蒂哀写给政府的信中也提到她。其余别桌的太太们只能用银碗银盏,眼看着斯丹恩勋爵不时向她献殷勤,都赌咒罚誓说他给蓓基迷昏了头,行出事来不成体统,对于有地位的夫人们是个极大的侮辱。如果尖酸的口角可以杀人,斯登宁顿夫人准会当场叫蓓基送命。

        罗登·克劳莱看着妻子风头这样健,心里惶恐,觉得她和自己越离越远。他一想到老婆本领高强,比自己不知厉害多少,心里有一种类似痛苦的感觉。

        蓓基回家的时候,一大群年轻小伙子簇拥着她一直送到马车里。府里的规矩,凡是有客回家,外面的听差就大声传马车,门外接应送客的人也跟着吆喝。这些人站在岗脱大厦的大门外面,每逢有客出来,就凑上去道喜,希望勋爵们在这次大宴会上快乐。

        听差们吆喝了一阵,罗登·克劳莱太太的马车轰隆隆的走进灯火通明的院子,一直来到门口有遮盖的跑道上。罗登扶着太太进了马车,眼看马车先走,因为威纳姆早已约好和他步行回家。他们两个一面走,威纳姆一面递给他一支雪茄烟。

        外面有的是举火送客的佣人,罗登和威纳姆就在他们灯上点了雪茄,一起步行回家。这时有两个人从人丛里走出来跟在他们后面。大概在岗脱广场走了百来步光景,两人的一个走上前来碰碰罗登的肩膀,说:“对不起,上校,有话跟您说。”这时另外一人呼哨了一声,岗脱大厦附近停着的街车之中就来了一辆,那助手赶快跑到克劳莱上校面前站好。

        勇敢的军官立刻知道自己落在地保手里。他托的往后一退,刚好撞上了在先碰他的那个人。

        后面的一个说:“我们一起有三个人,要跑也跑不了的。”上校似乎认识说话的人,说道:“莫斯,是你吗?我一共该人家多少?”

        莫斯先生是密特尔撒克斯郡州官的助手,一向在强色瑞街可息多巷内办公,他轻轻答道:“小意思,就是那登先生的一百六十镑六先令八便士。”

        可怜的罗登说:“威纳姆,看老天面上,借我一百镑吧。我自己家里有七十镑。”

        可怜的威纳姆说:“我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不满十镑。再见吧。”

        罗登垂头丧气的答道:“再见。”威纳姆自管自回家。罗登·克劳莱的车子经过法学院大门的时候,他刚把雪茄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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