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之轩用他独有的稳重而低沉的声音介绍完了案件的全部情况,因为涉及大量的现场和尸检照片,唐铛铛几乎是低着头听完的。
不仅是唐铛铛受不了图片的冲击,就连凌漠看到高度腐败成巨人观模样的女婴之时,也全身抖动了一下。看到婴儿被残忍侵害的模样,年轻的守夜者成员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现在部刑侦局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我们了,限期破案,还当地老百姓一个安宁。”傅元曼说,“聂之轩,你觉得这个案子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所有的命案侦破工作,都是从现场勘查、重建开始的。我们缩小范围、提取线索物证的依据,都是建立在现场重建的基础上,而现场重建的开始,是出入口分析。”聂之轩说,“我们现在连犯罪分子的出入口都搞不清楚,根本就无从下手开展侦破工作。凶手总不能是飞进来的吧?”
“会不会是你们的勘查有问题啊?”萧朗问。
“三个丢失婴儿的现场我们都重新勘查过几次。”聂之轩说,“我敢肯定的是,进入的屋子大门紧闭,外人不可能进入;窗户没见灰尘减层痕迹,不可能有人爬窗。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也就是说,人不用进入现场,就能完成作案过程。”萧朗沉吟道。
“受到上一起案件的启发,既然我们不能用科学解释出入口,不如我们就暂时不去解释。”凌漠说,“换一条思路。换思路,是解决死胡同的唯一办法。”
“换什么思路?”萧朗问。
傅元曼说:“凌漠,你是读心者,不如你来分析一下这起连环侵害婴儿案犯罪分子的心理特征吧。”
凌漠低着头,揉着下巴,像是没有听见傅元曼的话一样。
萧朗用胳膊肘戳了戳凌漠,说:“姥爷问你话呢,让你分析作案动机。我觉得吧,就一变态,男的,中年油腻男那种。”
“哦?依据呢?”傅元曼饶有兴趣地看着萧朗。
萧朗挠了挠头,他一时兴起想然,哪有什么依据。
“一样的道理,除了现场重建,我们还总是习惯从动机开始侦破案件。”凌漠淡淡地说,“可是明明无法确定动机的案件,为何还要惯性思维呢?”
“你的意思是,”傅元曼说,“反过来?”
凌漠点点头,说:“找不到重建起点,找不到作案动机,都是这个案子的不寻常所在。对于有不正常现象的案件,我们就要不断更换思路,直到有路可走才行。如果我们抛开现场重建、动机分析,避免先入为主,仅仅是根据现场的证据、现象来分析呢?”
“你有什么高见吗?”萧朗故意把“高见”两个字着重了一下。
“还没有。”凌漠说,“但我觉得,这三起案件的入手点,还是目前我们获取的唯一物证——桌布、三个受害者,以及最后一起案件的行为,从这三个要素着手。”
“怎么着手?”萧朗问。
“三个受害者身上都没有其他附加损伤吗?”凌漠转头问聂之轩。
聂之轩用自己的左手以及灵活的机械右手在键盘上敲打着,不一会儿,身后的LED大屏幕上就并列排列出三个受害者的照片。唐铛铛默默地咬了咬嘴唇。
“尹家的女婴是有附加性损伤的。”聂之轩把腐败的女婴尸体口腔部位放大,说,“牙龈根部和舌尖都有损伤,应该是捂压口鼻腔的时候留下的损伤。而且,这孩子也是因为捂压口鼻所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除此之外,其他的女婴都没有附加损伤。”
“也就是说,手段不一致。”萧朗说。
凌漠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说:“不,是升级。”
“怎么看,都像是这个尹杰。”萧朗说。
聂之轩十分认可,使劲点了点头,说:“无奈,没有证据,他的嘴也很硬。”
“你说的物证,那块裹尸布,还有什么好挖掘的吗?”傅元曼说。
“带我去看看吧。”凌漠转脸对聂之轩说,“物证在哪里?”
“在市局的物证室。”聂之轩举起他的金属右臂,指了指凌漠和自己,说,“就我们俩去?”
凌漠转念一想,自己不能再吃上午处理衣服上毛发的亏,看瞎了眼,也不及萧朗瞥上一眼,于是凌漠笑了笑,说:“不,还有萧朗兄弟。”
“嘿嘿嘿,我说你这人,用得着我的时候,就是萧朗兄弟、萧朗兄弟,用不着我的时候就一溜烟地跑了。”萧朗挥舞着拳头抗议道。
凌漠搭着萧朗的肩膀,说:“走吧,话真多。”
凌漠和萧朗并肩站在物证室的门口,看着聂之轩麻利地在成堆的物证中找出那一条桌布。如果不是对聂之轩很了解,真的看不出他是一个安装了假肢的残疾人。
聂之轩小心翼翼地从物证袋里拿出桌布进行编号确认。因为是假肢,所以连戴手套都省了。确认完编号,聂之轩又小心翼翼地把桌布放回物证袋,拎着物证袋走出了物证室。
“虽然是检验过的物证,也要这样小心。”聂之轩说,“不然,很多我们没有发现的物证可能就会在搬运、转移的过程中丧失。”
“我想知道,你们当时是怎么发现可疑斑迹并且检验的?”凌漠问。
“嗯,血迹嘛,我用了鲁米诺。”聂之轩说,“毕竟在一条这么大而且不干净的桌布上找血迹就和大海捞针没啥区别。”
“所以你就直接发现了一滴血迹?”
“是啊,有荧光反应。”聂之轩说,“而且不影响血迹的DNA检验,是最好的捷径了。不过,不是一滴血迹,而是数点血迹。”
“婴儿身上不是只有一个小针眼大的开放性创口吗?”萧朗问道。
聂之轩点了点头。
“如果是简单行走的话,桌布贴在婴儿身上,应该是会黏附一点血迹。”凌漠说,“只有在大幅度运动中剧烈的颠簸,才会改变婴儿头部和桌布之间的位置,形成新的出血痕迹。萧朗,对吧?”
“啊?干吗问我?”萧朗愣了一下。
“你不是擅长运动嘛。”凌漠笑着说,“到实验室了,现在真的要问你了。”
三个人进了实验室,实验室为了方便使用多波段光源,所以是按照暗室的标准来建造的。聂之轩先是督促二人戴好手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桌布平铺在实验台上。
这是一块长、宽各约一米的银灰色纺织布,似长方形,又似正方形,上面有不少污渍的残留。
聂之轩关闭了实验室的顶灯,整个实验室瞬间进入了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聂之轩打开多波段光源,用各种波段的光照射桌布。
“你之前说的植物油、动物油都是在哪里提取到的?”凌漠问。
聂之轩泛泛地指了指桌布,说:“我感觉吧,这布就是单纯的脏,你要说哪里有斑迹,我也没有找出来。”
“你的意思是,油污是均匀黏附在布上的?”凌漠问。
“可以这样说吧。”聂之轩说,“我们就是随机在布上找了几个点,都检测出了植物油和动物油的成分。哦,只有这一面有,另外一面则没有油污。所以,我们分析这一面是朝上铺在桌子上的。而且,你看这几个烟洞,也是这一面大,有烟熏痕迹,而背面较小,没有烟熏痕迹。”
“萧朗你能看出什么吗?”凌漠说。
“这么漆黑一片看什么啊?”萧朗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灯,伏在实验台上看了起来。
“我们都看过,除了发现的这些,并没有什么疑点,或者说没有可以作为认定犯罪分子的依据。”聂之轩说,“我们随机提取了一百多个点做了擦拭,都没有发现其他人的DNA,这基本已经可以覆盖整块桌布了,除非是我们的运气差到家了。”
“说明这块布很少有人接触。”凌漠说。
凌漠的话音未落,萧朗直起腰来,说:“啥桌布啊,这是块窗帘。”
“窗帘?”聂之轩惊叫道。
凌漠的肩头也是一动。
“怎么会是窗帘?”聂之轩说,“一侧没有吊环、没有拉钩,而且还有这么多油污。我说的是油污啊,不是灰尘。而且,你见过窗帘这么小的吗?一般都是长两米的长方形吧?这个几乎就是个正方形。”
“你们看不到?”萧朗在纺织布的一条边上比画着。
凌漠和聂之轩同时摇了摇头。
“这里有铁锈的痕迹啊,一段一段的。”萧朗说,“确实,它没有吊环、拉钩什么的,但是这个窗帘的原理,就是窗帘轨道上垂下来的铁夹子,分段夹住布的一侧,就成窗帘了呀。”
“铁锈?”聂之轩还在怀疑。
“我相信萧朗的判断,而且根据萧朗描绘出来的痕迹,还可以提取物证,做铁锈的成分认定。”凌漠说,“之前你们取材做出来油污的成分,没有提取到窗帘的这一条边缘吧?”
“当然,取材是在中心部位取。”聂之轩用他的假肢挠挠头,说,“而且一开始认为是桌布,也不可能去边缘取物证了,没意义啊。”
“油污不是成块黏附上去的,而是均匀密布。”凌漠说,“这说明是厨房的窗帘,因为厨房里的油烟很大,能形成均匀密布的油污黏附,而且油污既有植物油,又有动物油。并且厨房的窗户通常比房间的窗户小,所以窗帘也就小,至于是长方形还是正方形,那要根据窗户的形状。窗帘上,有油污的朝里,没油污的朝外。如果尹杰在家里做饭的话,有可能边做饭边抽烟,形成烟洞。”
“对吧?这就一窗帘。”萧朗不当一回事地说。
“这可能会是一个突破口。”凌漠说。
“啊?对吧?是窗帘吧?你看看,你看看,这案子要是破了,我就是头功啊。”萧朗拍着自己胸脯说道。
“我们前期确实先入为主了。”聂之轩说,“不过,不是我打击你们,即便看出来是窗帘,可能也没用。”
“不会吧。”凌漠说,“你们之所以没有证据,是把这个当成了桌布,可是尹杰家里的桌布状态很正常,也不是新换的,所以排除了。”
“如果是窗帘,也可以排除。”聂之轩引着二人走到了隔壁的办公室,从公安内网的FtP(文件传输协议)上下载了一个文件夹,说,“这是我们对尹杰家进行暗搜时候的视频和照片,你们看看。”
视频是由一个执法记录仪拍摄的,几乎把尹杰家的每个角落都拍摄到了,当然也包括厨房。凌漠分析的方向不错,很多农村的家庭,厨房都会装上窗帘。不过,尹杰家的厨房窗帘很正常地在窗口飘扬,是陈旧、肮脏的模样,没有新换的痕迹,比他们看到的那块布要大一圈。而且,细心的萧朗还发现厨房窗户的窗轨是滑轮式样的,并不是自己之前说的简易夹。
“当时凡是可能有布的地方,我都有留意。”聂之轩说,“没有哪里有新换的可能。而这块裹尸布很脏,也不可能是被犯罪分子收藏起来的东西。”
“这毕竟是第一起案件,是三起案件中,最有价值的一起。”凌漠说,“不是我信不过你啊聂哥,但我觉得即便是事隔一年,我们还是有去尹杰家看看的必要。”
“这没问题,我带你们去和他们家人聊聊。”聂之轩说,“凌漠的读心能力,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凌漠笑了笑,说:“我们要带上子墨,我更寄希望她的第六感有什么发现。”
“要不要带铛铛?”萧朗左顾右盼,“人多力量大。”
“铛铛不行,铛铛有别的任务。”凌漠说。
“嘿!你小子凭什么给我们家铛铛安排活儿啊?她最近够累了,还看了那么多尸检照片。”萧朗又挥舞了一下拳头。
凌漠此时已经给程子墨发完了短信,一个人走在前面,说:“铛铛是唐老师家的,不是你家的。还有,尸检照片怎么了?你不要低估铛铛的心理承受力。”
万斤顶经过了快两个小时的颠簸跋涉,开到了事发镇子的外围时,已经是晚上了。凌漠要求大家下车步行进村子。毕竟像万斤顶这样形状扎眼的汽车若是开进了镇子,一定又会引来更多的流言蜚语。经过了一年的沉淀,这个镇子总算是重新平静了下来,这里的老百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聂之轩引着其他三个人,步行了三公里多的路程,来到了一座红砖联排平房之前。
“这就是尹杰家了。”聂之轩打开手机电筒,照着漆黑的小路,说,“左起第二扇门就是他家的大门。”
“发现婴儿的池塘,就是那个吧?”萧朗指了指东边。
其余三人沿着萧朗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漆黑黑一片,哪里有什么池塘。
“呃,看方向,是的。”聂之轩尴尬道。
“他又在秀视力了。”凌漠耸了耸肩,径直往前走去。
“我们是公安局的,还是你家的案子,我们要再来和您聊聊。”聂之轩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恰好遇见坐在屋前的一个妇女,不出意外,这就是死亡女婴的母亲孟姣姣了。
就像是按到了电门,一听见公安局三个字,孟姣姣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她依旧坐在原地,不置可否。
四个人尴尬地站在门前,这时出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孩,想必是孟姣姣的大女儿尹招弟。她看上去有一些腼腆,但还是低着头走到门口,低声说:“请进,不过我爸不在家。”
“没事,没事,我们就是随便看看。”聂之轩连忙说道。
“你爸去哪儿啦?”萧朗尽量装作轻松的口气,但听起来依旧像是在审犯人。
“啊,轮到他当班。”尹招弟像是受惊了的小兔子,有些哆哆嗦嗦地说道。
凌漠瞪了萧朗一眼,没有说话,在家里到处走着。尹招弟低着头站在客厅,不看他们,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凌漠踱到一间侧卧室,显然是尹招弟自己单独的房间。据称,这就是案发当时,犯罪分子翻窗入室、盗走婴儿的地方。不过此时,这里并没有摇篮的影子。
“请问,姑娘,孩子的摇篮呢?”凌漠小心翼翼地问道。
“爸爸妈妈把小妹的东西都烧了,摇篮也烧了,怕看到的时候会想念。”尹招弟说。
“那这个呢?”凌漠指了指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个小小的奶瓶。
“哦,这个是我偷偷留下来的,想小妹的时候可以看看。”尹招弟一脸悲伤,“她从小就是我带着的。”
程子墨心有不忍,拉着小姑娘的手,走到了屋外,和小姑娘聊了起来。
凌漠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踱进了厨房。果然,厨房的窗户上挂着一块窗帘。但从大小、质地和窗轨样式来看,都和裹尸布毫无瓜葛,而且,这块窗帘已经很脏了,显然没有新换的痕迹。
凌漠掀开窗帘,上下左右地朝窗框的各个位置看了看,眼睛突然一亮。
“萧朗,萧朗你来我问你个问题。”凌漠在厨房里喊道。
萧朗一溜烟跑进厨房,低声说:“咋啦咋啦,你看到啥了?”
凌漠一手掀起窗帘,一手指了指窗框的顶部,说:“自己看。”
萧朗抬起头,看了看,惊喜得差点儿叫出来,幸亏凌漠已经早有预料似的做了个“嘘”的手势。萧朗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凌漠,凌漠不露声色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办?”萧朗说。
“回去。”凌漠言简意赅。
走到房屋的门口,凌漠示意聂之轩和程子墨先走,而他和萧朗留了下来,安慰了孟姣姣几句。
“你们什么时候能还我公道?”孟姣姣哭着问道。
“三天。”萧朗竖起三根手指。
孟姣姣充满希望地仰望着他。
凌漠也一脸无奈地盯着萧朗。
“啊?不对吗?”萧朗注意到凌漠的眼神,缩回两根手指,说,“那,一……一天?”
凌漠和孟姣姣简单告辞后,揽起萧朗的肩膀,把他拉回了小路。
“我说得不对?”萧朗问道。
“不重要。”凌漠指了指小路的前方说,“这俩人跑得这么快?都没影了。”
萧朗看了看前面,说:“这么黑,我都看不见他们了,你能看见啥?不过,脚下的路我还是看得很清楚的,你扶着我,别掉池塘里了。我刚才说得不对?”
凌漠笑了笑,没说话,沿着小路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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