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烟弥散在夜空里。
浓郁的黑暗从黝黑的山谷一直推向闪烁的星空,如同一道黑色的气幛,把整个太乙峰笼罩在其中。
黑色的道袍在风中徐徐飘动,裹着清瘦静穆的道人。道袍背后以银线绣出八卦北斗,咒文环列,反射星光熠熠生辉。在太乙峰顶高处的巨石上,黑衣道人垂首独立,枯瘦轻盈,有上天摘星之势。
他的眼帘微微垂下,看向悬崖下山谷中的一潭清水。
“三天潭”在百尺幽谷的深处,没有任何的风可以吹动它的水面,一潭水就像镜子,倒映着漫天星斗,星辰缓缓旋转。道人已经足足看了三个时辰。
中天紫薇今夜显得分外明亮,时间推移,紫薇的光越来越闪烁不定。寂静的天空里隐隐藏着一丝躁动。闪着蒙蒙的火色,东南方的巨星正缓缓射向紫薇,身后还拖着数角星芒。山下远处的镇子上传来了隐约的人声,那是镇子上的居民被这罕见的天相惊动了。这时候天际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仿佛山外的雷霆,客星的光芒几可照亮小半个天空,它推进得缓慢艰难,正穿越亢宿。
远处镇子上的锣鼓声响了起来。客星是不祥之兆,已经在中天驻留了半个月之久,于是镇子中的居民请了道士做法压镇。锣鼓声渐渐密集,轰天动地,仿佛喧闹的戏台。道士微微摇头。
锣鼓声响到极高处,做法的道士们敲起了铜钟,镇子上火影起伏,诵经声直上云天。仿佛一台大戏唱到最动人心处,终于图穷匕现风云翻覆,客星瞬间射穿了亢宿。它仿佛得了自由,火红的流光暴涨着四溢。此时的客星就像是燃烧在天空里的火炬,一天星斗为之失色。
道人的长袖颤了颤。他缓缓抬头,直接看向天空里,只见客星继续移动,缓缓地入犯紫薇。它仿佛一个火种,点燃了寂静的夜空,而它身后的亢宿已然黯淡。
“龙宿也没有制住它,”道士低声叹息,“有些东西,它要来,又怎么是区区术法能镇住的?”
无人回答。
“七百年了,”道士仰天长叹,“足足七百年,难道真的要在我这一辈遇见你么?”
他的声音忽地变化了,变得冷冽森寒:“然而我已经等了你太久。”
风里,黑袍微微一颤,道士忽然消失了,空荡荡的巨石上只有蒙蒙的雾气。
这是元统二年,终南山的秋天。史官书:“八月丙辰朔,天相大异,荧惑犯紫薇,雨血于汴梁。”
半个月后,八月十六,终南山下的祖庵镇。
清晨,小镇上的人们尤在梦中,雷霆声卷地而来,撕破了晨雾和平静,惊得小镇上的人们纷纷披衣而起,小心地躲在门背后观望。
一阵“唏律律”的马嘶,铁蹄声骤然而止,两骑乌黑的骏马上,骑士们一起扯死了缰绳。骏马喷着滚滚热气强行止步在客栈门前,土路上被铁蹄踏出了数道深痕。一个青衣的中年人在马停的一瞬间已经站在了客栈的门口,另一骑上的白衣少年身手也不慢于他,飞身跃过自己的马头落在地下,抄住了两匹马的缰绳。两匹黑马都是塞外的神骏,野性未驯,低嘶数声,一起人立起来,铁蹄猛地踢向那个少年。少年握住缰绳的尾端,急退一步,避过了四只铁蹄,随即手腕一抖,以缰绳为鞭响亮地抽打在骏马的脖子上。骏马不甘地挣扎两下,最终还是慑于少年的鞭打,老实了起来。
中年人回头招呼少年:“叶羽,不用管马,它们再跑不动了。拿剑。”
少年点头,一手扔去马缰,一手抄过马背上两只紫缎包裹的长形包袱,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中年人的身后。骏马长嘶一声跑向小街尽头,两人也不回顾一眼。这两匹价值高昂的骏马就这么被放走了。
中年人从袖子里伸出修长的手,扣响了客栈的大门。他来得仓促,额角尚有汗迹,这时候却闲雅端方起来,缓缓扣门,意态雍容。老板本就在门后面躲着,不想招惹这些来路可疑的人物,这时候摒住呼吸,索性不应。中年人也不恼怒,稍等片刻又敲了一次,而后静静等待。如是再三,他足足敲了七遍。看他那个样子,就是再敲七十遍无人应答他也会这么不紧不慢地敲下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板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的客人们。中年人面色沧桑,脸上却带着融融的笑意,活脱脱是个风流洒脱的世家公子。少年面容清俊,眉宇间桀骜不逊,一双眼目锐利如刀,仿佛不经意地环顾,目光落在老板身上,老板不由地一个哆嗦。
“请问这里可是终南山?”中年人拱拱手问道。
“正是终南山下,此处是祖庵镇,不知客官……”老板胆战心惊地回答。终南山为天下道教之宗,深受当朝皇上的宠信,时常有蒙古贵客来访。店主看那中年人气派之大,来势之雄,不禁怀疑他又是蒙古皇室的钦差。
“多谢。”中年人微笑着点头,转身向身后的少年,“叶羽,师父这次没有指错路,这里正是终南山了。”
少年也点头,可是面无表情:“跑错了四条路,折腾得八匹骏马半死不活,启程时候的一千六百两盘缠统统花在买马上了。师父如果再错,我们只好讨饭回昆仑了。”
少年称呼中年人为师父,话里却分明是讽刺他不认路。中年人也不恼,只是微笑:“没气概!终南山重阳万寿宫楼阁连云,道众上万,还怕没有钱给你买马?”
“师父借得来么?”少年像是不信。
“借不来,可以抢嘛!”中年人笑。
“有了这种打算,倒是无往而不胜了。”少年点了点头。
店老板站在一旁,听着这两个外乡客公然谈论抢劫重阳道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满心的惶恐,只是不敢说话。忽然听得中年人的笑声收尽,转而恭恭敬敬地问道:“请问哪条路是上太乙峰的捷径?”
老板心里“咯噔”一下,暗说当真碰上了强盗,这就问路要上终南山抢劫去了。他正不知道如何做答,中年人呵呵大笑几声,上来拍着他的肩膀:“主人不必惊慌。您仔细看看,我可像黑道中人?我跟学生闲着没事逗个乐子,这一路三千多里,日夜兼程,不靠着斗嘴,我们两个岂不早闷死了?在下魏枯雪,崇佛尊道,绝没有去重阳宫放肆的胆量。不过是去找一个老朋友借点银子买马而已。”
老板心里说你不像黑道天下就没有人像黑道了。不过买卖人图平安,心里畏惧,却也只好指点道:“此处往西二十里,有一条小道,供伐木出入,虽然是窄些陡些,可是上山只要两个时辰就好了。”
“多谢多谢,掌柜的道路精熟,此间相遇,魏某之幸也!”中年人连连拱手,笑容满面,随即挥手对少年道:“走。”
少年却不动:“师父,你有没有上重阳宫打劫的胆量且再说。我们出潼关已经连跑了两天三夜,连饭都未曾吃过一顿。像这样上山,若是真的要和重阳道宗动手,我们怕是讨不了便宜。”
中年人擦着少年的身边,缓步踱了出去,低声道:“不怕冲撞他们,只怕那个老道士等我已等得心焚似火了。”
他声音低沉,没有起伏,说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可是话里忽然间有凛凛然的锋芒凸显,刚强冷锐,不容拒绝。
少年听到老师这么说,面色微微变了一下,转身跟上。只在瞬息之间,两人都消失在晨雾里,离去的速度尤胜来的奔马,只把惊慌的店老板丢在原地。
太乙峰的山坳里,就是终南道宗的重阳万寿宫。百十年来,终南掌教尹志平、李志常均受朝廷恩宠,重阳宫屡次翻修,几为海内琳宫之冠。道法弟子遍及天下。
青衣的中年人魏枯雪和白衣少年叶羽在宫前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工夫。叶羽所带的一只紫色包袱此时已经拎在了魏枯雪手里。迅疾的山风里,魏枯雪青衫翻飞,面容冰冷。叶羽看见师父今天的样子暗暗戒备,暗暗捏住了腰间的古剑龙渊。
昆仑山天下剑宗,“一剑雪枯”魏枯雪正是昆仑剑宗这一代的宗主。魏枯雪十三岁成名,至今纵横江湖二十年,从没有人能在他的手下走过七招。
昔日西天山“雪浓庄”的主人袁石鹤行商西域,家大业大,又以一手“斩鬼天罡”驰名四海,传说曾经在酆都鬼蜮斩杀铁狱城的亡魂。袁石鹤锦衣玉食屋宇连云,一生自云该吃过的都吃了,该玩过的都玩了,一座雪浓庄美女如云仿佛一个小阿房宫,但是袁石鹤平生所求却是和魏枯雪一战,亲眼见一见他那柄枯剑。
袁石鹤带着上百仆从追着魏枯雪从岭南到昆仑,最后在昆仑剑宗的月照山庄外堵着不肯离去。天寒地冻,袁石鹤却不怕,他带着牛毛帐篷带着上千斤栗木好炭,还带着银壶美酒,天天在门外饮酒作乐。他甚至还带了两个伶俐的姬妾,擅唱小戏。
魏枯雪缩了半个月,终于不能忍受外面的“咿咿呀呀”,骂了一声娘,提剑出门。
袁石鹤大喜,提刀飞奔到了魏枯雪面前。可魏枯雪只是拔剑一次,笑了三声,然后便收剑飘然而去。
袁石鹤没有拔刀,默然良久,忽然弃下随身的自炼名刀,返回了西天山,自此不再言武。
叶羽那时候还小,问魏枯雪为什么拔剑便走,魏枯雪苦笑着说:“我当时拔了剑,才发现无处下手,所以只好走了。”
当然也有人问起袁石鹤那一战的成败,袁石鹤拍案饮酒,只说魏枯雪剑术上窥天道,已是人间无用之剑。以他的武功和魏枯雪相比,无异天渊之别,魏枯雪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出手好。自此魏枯雪“一剑雪枯”号称天上之剑,围堵在昆仑剑宗门前要求试剑的人烟消云散,不过魏枯雪本人对于名声不太看重,有时候喝多了,便半梦半醒地说:“屠龙之术,纵然精妙,可惜世间无龙可屠。”
魏枯雪一世天才,注定闲散,这还是叶羽第一次看见师父如此神色。一双沧桑模糊的瞳子中忽地目光森冷,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如琴弦。一到重阳宫前,魏枯雪就止步不前,目不转睛地遥望着依山连绵的重阳宫阙。叶羽能感觉到师父那种无匹的剑气冲天升腾,凝聚如山一般,仿佛太乙峰顶再起层峦叠嶂。
魏枯雪一个人站在那里,便是一座山。
良久,魏枯雪终于长叹了一声:“走罢,去看看,希望这一代的重阳掌教不要让我太失望。好歹有空幻子七成功力,否则……”
“否则什么?”叶羽问。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魏枯雪语意幽深。
与此同时,重阳宫里忘真楼中,黑袍道人睁开眼睛,微微点头道:“昆仑剑气尤存于世,百代之下尚有奇材,天下之幸。”
魏枯雪带着叶羽昂然直上重阳宫主殿紫薇天心殿。
重阳宫的下辈弟子多半不通武术,看见两个人带剑直登重阳宫,不敢阻拦。可是随着他们逼近重阳主殿,一众道人顿时急了起来,早有小道士冲进后院“轩武堂”报告重阳宫“护法真人”李秋真。
李秋真号称重阳宫剑术之冠,但是四十岁以后已经绝少动剑。一是因为重阳宫以道术著称,当代掌教苏秋炎刻意压制剑术,使得武功之名不著于江湖,所以来重阳宫捣乱的人已经多年不见。二是重阳道宗几乎堪称一国宗师,敢上门惹事的人无疑是直接犯上作乱,谁又有这样的胆子?
李秋真听到消息,立刻抛下手边所有的事,如临大敌。他不同于那些下辈子弟,只知道学学丹鼎读读《道藏》,李秋真以剑术而名,算是半个江湖人,重阳宫虽然已经寂静了许久,如今竟然还有人敢带剑闯入,必定是有备而来的大敌。李秋真解了自己的“剑禁”,提起重阳宫镇宫之剑“七曜紫薇剑”冲上紫薇天心殿,只见那里已经有数百名道士将两个人团团包围在其中。
李秋真拨开人群缓步而入,看见青衣中年环顾周围,低头慢条斯理地抚摩剑柄,白衣少年跟在后面,面如严霜。魏枯雪剑气不动,李秋真却已经明白来者不善。
他毕竟是道士,上前揖手:“重阳宫李秋真拜见,不知何方高人莅临重阳宫,招待不周,尚请恕罪。”
魏枯雪笑笑:“昆仑魏枯雪,求见你们掌教,请李真人放个通路。”
闻名之下,李秋真仿佛听见霹雳炸起,心胆俱丧。一代剑宗驾临得如此突然,绝不可能是佳客来访那么简单。而仅以昆仑剑宗的名声,李秋真也不抱希望自己可以挡住这两个不速之客。不过他职责所司,不敢退却,只能咬牙坚持:“掌教业已闭关半个月,魏先生如果有什么话,还请告诉在下。”
“半个月?”魏枯雪点了点头,喃喃自语,“半个月……时间也差不多,他也看见了。”
叶羽忽然听见师父扬声道:“拦住这些人,我上一趟忘真楼。”
他手指在剑柄上一按一弹,古剑龙渊长鸣一声冲出鞘外。李秋真一见叶羽拔剑的手法,背上一道寒气沿着后脊冲脑而上,昆仑派的“雪煞天剑气”消失数百年后,居然重现在一个少年的手里。叶羽拔剑,光辉如雪,而那片粲然之光并非剑上的金铁之光,而是带着昆仑山千年封冻的彻寒。
一股寒气压迫到李秋真胸口,李秋真呼吸也被压迫。叶羽凌空三丈,剑光如雪。苍龙一样的剑势带起长天大海般壮阔的剑气,那道弧形的剑气居然化作有形无质的丈二寒刀斩向重阳弟子中间。
李秋真退无可退,单手结印,低喝一声:“破!”
他拼起数十年真修的元气,马步扎稳,直连地气。同时他左手捻住剑身,双手推出,以七曜紫薇剑硬封剑气。一阵波涛般的气劲涌来,撞击在剑身上仿佛实质相撞,剑身弯曲,发出几欲折断的声音。只在一瞬间,李秋真吐血,弃剑,连退七步。七曜紫薇剑被叶羽的剑劲带起,撞击在地下又反弹插在了大殿的屋檐上。
不过李秋真也已经建功,叶羽的剑气稍稍一滞,十几个重阳弟子四散开去。剑气落在无人处,地面上只有留下一道剑痕,七尺长短,深达数寸,令人心寒。
叶羽落在紫薇天心殿前,反身将龙渊插在地上,低声喝道:“过此剑者,杀!”
古剑铮然作响,仿佛拨动一片高丽铜的清簧。
李秋真木然当场,呆呆地看着这一剑之威。他习剑数十年,从来没有想到剑术可以到这般境界。这一剑简直非人间所有。他昔日学重阳宫的武术,也曾自得于本门诸多的剑术密典,至今才知道远在苦寒之地的昆仑剑宗如何能以剑为名。
论剑术,是天壤之别。
“真人,掌教危险!”身边的小道士慌张地喊他。
“不必担心,掌教不会有事。”李秋真静下心来,微微摇手。他知道对方一个弟子的武功就高出自己不知多少,更不用提师父的剑气有何等强劲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相信掌教不会有事,因为他是真正了解掌教的人。
重阳宫这一代的掌教,是“中天散人”苏秋炎。
叶羽按着古剑的剑柄,看着李秋真被众弟子搀扶着退后十步,连吐几口鲜血。他被魏枯雪惊动,担心李秋真骤下杀手,所以出手便是用了全力。他并不知道重阳宫的武功已经荒废了多年,连李秋真的剑术也搁置了很久,这时候看见重伤李秋真,心下有些愧疚,恭恭敬敬地对着李秋真低头:“李真人,得罪了。”
李秋真苦笑数声,连连摇手:“技不如人,技不如人。”
叶羽知道他没有心情听自己说这些,可是他也未必有心情说这些。他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只为魏枯雪方才的神色。
半个月前的一个夜晚,魏枯雪轻裘带弓,趁着月色明媚出门猎狍,归来之后忽然就要备马来终南山。
两个人一路上拼命赶路,足足累倒了八匹骏马。终南山下的从容不迫,不过是魏枯雪强行克制,即使在叶羽困倦得必须休息的时候,魏枯雪也只是让他裹了毯子在路边小睡,而叶羽一觉醒来,常常发现魏枯雪默然地坐在路边,仰望天空,似乎根本没有阖眼。
魏枯雪从无斗剑的嗜好,现在却指明要会终南掌教。叶羽是他惟一的弟子,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那么天下知道的可能只有两个人了——“一剑雪枯”魏枯雪自己和“中天散人”苏秋炎。
忘真楼是一座二层小楼,相传重阳祖师就是在这里悟出地元之道,长春真人也是在这里得了天心之术,是以这栋破旧的小楼成为每一代终南掌教所专有的清修之所。
魏枯雪站在乌黑的木门前,等待了很久。
终于,他轻轻伸手扣住门环。可是魏枯雪没有扣门,而是微微发力震开四寸多厚的乌木大门,灰尘簌簌地落在魏枯雪头顶,门里面是一片漆黑,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深远。魏枯雪静静地看了一会,迈步踏上了早已朽败的木地板,随手在自己背后扣上了门。没有人的迹象,只有一股浓重的灰尘味道,似乎他每走一步都有灰尘从地板的缝隙里腾起来,脚下更是“咯吱咯吱”地响着,像是稍微用些劲就会塌陷下去。魏枯雪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走着,一共走了十七步。
魏枯雪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是他就停在那里。默立片刻,他把手中的紫色包裹置于地上,然后坐在了地板上,面对着寂静的黑暗。
又是很长时间,有“嚓”的一声响,一个火星腾了起来,小小的火苗摇晃着,火绒被点燃了。然后是一灯如豆亮了起来,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了魏枯雪的眼睛,也照亮了对面那人清瘦的面容。
年老的道士在破敝的座垫上,躬身为礼。
“幸会。”魏枯雪低声道。
“也是贫道三生有幸。”苏秋炎按灭了火绒。
“掌教以手指点燃火绒,想来在重阳派离火真诀上的修为已经到了极高境界了吧?”
苏秋炎却低头微笑道:“魏先生方才在重阳宫外,剑气奔涌如千里昆仑,相比之下,贫道这样的小道徒然惹人耻笑罢了。”
魏枯雪唇边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道:“远隔数里之遥,我的剑气尤然能惊动掌教的法驾,只怕不是我剑气修为高,而是掌教的天心之术足以傲人。”
“不敢,敢问魏先生不远千里前来重阳宫所为何事?”
“在下只是想来看看,重阳宫收藏的那件东西是否还在?”
“哪件东西?”苏秋炎长眉跳起,目光炯炯,直视魏枯雪。
魏枯雪沉吟半晌,微微点头笑道:“看来魏某的武功还不足以令掌教安心。”
苏秋炎也微笑道:“昆仑剑气名动四海,万夫莫敌。可是所谓武道之术,却不止于万夫莫敌。”
魏枯雪的手缓缓地伸向地下的包袱:“所谓道家真法,也不是为了讨朝廷的欢心而已。”
“然,”苏秋炎伸手,“请拔剑!”
随即,他的眼睛落在魏枯雪手中的包袱上,微光下,赫然只见无数的咒符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整个包袱,连捆扎包袱的紫带上都没有遗漏。笑意顿去,惊讶的神色写在苏秋炎的脸上。
“莫非?”苏秋炎微微吸气。
“此剑杀气太盛,剑魂已成。若不是贵派宗师空幻子前辈以离火真诀书写的紫绫,凡物恐怕压不住它的戾气。我胆敢把它带出昆仑雪顶,还要拜谢贵派的道术无双了。”魏枯雪声寒如冰,缓缓拔剑出鞘,只有“噗”的一声闷响,质朴无华的长剑已经擎在他手中了。
随即,魏枯雪半跪于地,挥剑平指,长剑一寸一寸推向苏秋炎的眉心。
苏秋炎直视而去,古拙的剑身上绽开无数的冰纹,丝丝交错相射,在灯下漾出千重虚幻,不禁长叹一声:“贫道虽然是道术中人,也知道古剑纯钧天下第一神剑,魏先生既然能御使此剑,并且不为其中戾魂所噬,剑气之强恐怕尤胜贵派祖师常先生。这一场试剑,就免了吧?”
魏枯雪笑而摇头:“晚了,此剑一出,断不能半途而返,否则戾魂散溢,只恐为祸天下。还请掌教离火真诀出手代为压制。”
苏秋炎一笑摇头:“魏先生所说固然不假,可是以魏先生的剑气收取剑魂不是难事,恐怕魏先生还有相试贫道的意思吧?”
魏枯雪不再回答,只是端正身形,敛眉正意,将那一剑缓缓递了出去。
剑离苏秋炎的眉心尚有三寸,剑气已经在苏秋炎眉心凝起了薄冰,苏秋炎长吸一口气,左手凌空画诀,长须白发无风自动。忽然间,一道绚丽的火圈现于苏秋炎头顶,随即火圈落下笼罩全身,苏秋炎竟然端坐在透明的火影里。
“好!”魏枯雪大喝一声,古剑纯钧一震,暴风雷霆一般刺向苏秋炎的眉心。
寒气如刀,灯火顿灭。可是在这一瞬间,一道空明亮丽的火焰从苏秋炎的眉心里激射出去,在空中绵展为九尺长短的火弧。霜剑火刀在空中相击,雪霰和火星一起飞射,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脚下的木板承受不住,一条深深的裂缝一直拉到门口。两个人顿时失去了立足之处,苏秋炎虽然坐在地下,可此时凭空翻起贴在身后的墙壁上。而魏枯雪挥剑逼出三道寒气,居然凭借挥剑的力量闪开了裂缝。
满地都是薄薄的霜,而墙壁上无数的火苗窜动着,霜上火影流逸。魏枯雪凝视苏秋炎良久,缓缓抱剑于胸,苏秋炎则揖手为礼,两人均垂下头去沉思。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魏枯雪才抬起头来。四面墙壁还是燃烧,于是他挥剑成圈,一道清晰可见的寒气剑圈扩展开去,撞击到周围的墙壁上,一瞬间,火苗都熄灭了,雪霜泛了起来。可在墙上身中剑气的苏秋炎却无动于衷,只是重新坐回地上,整了整散乱的衣服。
“我本以为贵派的风雪枯剑只不过是虚幻之物,乃是贵派宗师为了激励弟子所说的虚言,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一剑,纵死也可以含笑了。”苏秋炎叹道。
“掌教不能死,掌教若死了,天下还有谁能以先天无上罡气重现重阳先师的诸般神妙呢?”魏枯雪小心地把剑插回剑鞘,又仔细地裹上紫绫。
苏秋炎自嘲道:“若不是一日里忽然领悟了道术的一星半点真意,我还以为重阳先师的所为都是后人妄传呢。”
“那么贵派的南天离火真融之术掌教也一定有九重之功了吧?”
“所幸没有辜负家师的教导,”苏秋炎道,“既然魏先生问起此术,想来对那件旧事贵宗也还没有遗忘了。”
“如何能忘?”魏枯雪摇头。
“如何能忘?”苏秋炎也是久久地叹息。
“掌教既然闭关半个月,想必是看见了魏某看见的东西。”
“不必再打哑谜,”苏秋炎沉声道,“那夜我在太乙峰顶,正是看见了荧惑入犯紫薇!”
“时值九月,按照历法,荧惑断然不该在此时靠近中天紫薇的,可是如此?”
“不错,而且……”苏秋炎声音涩然。
“而且那荧惑光明大盛,夺了漫天之光,其前更有一月之内太白三度经天,光明白昼可见!”魏枯雪忽然接口道。
“是。”苏秋炎点头,“不必安慰自己,我已经查了七百年来的历书,这样的光景只有过那么一次。”
“他……真的要回来了吧?”魏枯雪的声调忽然变了,仿佛从一口枯井里透出的呼吸。
“方腊之时五明子的重现也使天相大乱,可是太白经天,客星破紫薇,都是五明子无法引动的神迹。”苏秋炎眉目低垂。
魏枯雪点头:“然,以五明子的光明怎么可能引动荧惑和太白?又怎能让天星夺日之光?只有那个人。”
“那个人……他……是人么?”苏秋炎静穆的面孔忽然间有些扭曲。
“光明皇帝!”魏枯雪幽幽地说,说到最后一个字,战栗已经夺去了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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