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江南的暑气还没有退尽,昆仑山北麓已经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骡马蹄子在结了冰壳的砾石路面上打滑,一行人正艰难地穿越玉虚峰下的便道。整个队伍沉寂无言,每个人都裹在连着风帽的黑氅里,又以黑色的棉巾蒙面。首领拉住自己胯下的赤露骠,抬眼眺望高耸入云的玉虚峰,高处终年不化的白雪和云色相融,如同仙境。
可是凛冽的风却让人浑身抽紧,寒冷一丝一丝地像是虫子一样透过里面贴了羊羔皮子的大氅往里钻。首领默默地旋开腰间的剑柄,从剑柄中抽出一卷西域的羊皮纸,他细细地端详羊皮纸分辨山的走势,良久,微微地点了点头。
整个队伍并未因他的停步而驻足,依旧默默地擦着他的肩膀经过。年迈的同伴经过他的身边,目光微微一扫,看见首领那双锋利如刀的碧绿色眼瞳,此刻那双瞳子里略略透出了欣慰。
“碧瞳儿,快到了么?”同伴也拉住了马,压低声音问道。
他问话时借机扯下风帽和面巾,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露出的面容却是一清癯的高髻道士。他大约四五十岁年纪,长须已经雪白,在寒风中飞扬。他却端坐马背丝毫不畏,分明是有修为的人。
“按照地图,我们距离月照山庄不过是一箭之遥。”碧瞳的首领也压低声音回应。
“嗯,不知道月照山庄可有人留守?”长须道士问。他年纪和资历都长于这个碧瞳的色目人道士,不过他也清楚自己论修为、论胆略、论机变都远远不及这个师弟,所以始终恭敬有加。
首领默默地收好地图:“不会,昆仑剑宗代代单传,方忏轩死后,月照山庄便只剩下魏枯雪和一个叫做叶羽的年轻弟子。除此之外,连个使女都没有。”
“那方忏轩年方三十七岁就死了,这昆仑剑宗的剑气难道不能养生?”长须道士问。
“非不能也,常笑风远赴西域的时候已经六十五岁,依旧是天下第一名剑,还能和空幻子祖师在杭州斗酒,雪煞天剑气袭杀光明皇帝。方忏轩死了,是醉死的。”首领低低地笑了。
队伍后面忽然传来了大声呼吼的声音。
首领和长须道士同时警觉,长须道士带转坐骑,首领却已经拔身立在马鞍之上,略略眺望,已经看见是队伍最后的一匹健骡力尽脚软,正向山坡下滑去,骡背上的两大包货物被甩了下去,骡子嘶声哀鸣。
跟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身材极其魁梧,身躯裹在黑氅下依然能看出肩宽背阔,是一条威猛的汉子。他急于去救骡子,却又不能抛下货物,于是一手扯住了骡子尾巴,一手竭力探出去要够那两包货物,眼看自己也立足不稳,一路就要滑向谷底。
几个同伴追过去想要帮忙,却也脚下打滑,束手无策。魁梧的年轻人拉着骡尾,焦急地大声呼喊。
长须道士只觉得面前一道风割面般掠过,赤露骠马背上已经空了。所有人抬头,只能看见一道黑影遮蔽阳光一闪而过。正在救骡子的年轻人一头撞在骡子屁股上,他原来用尽全力也拉不住骡子,此时骡子却自己站住了。他愣了半晌,才看见年轻的首领就站在坡上,一手压在骡子胸口阻挡了去势,而另一只手抓住滑落的货物,双脚则踩在冰雪中,一直没到脚踝。
他从空中落下,便有如生根一般。
“薛师兄!”魁梧的年轻人惊喜。
首领微微点头,一步步踩在冰雪里走上来,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他单手拖着近百斤的货物,毫不费力。
走过那匹骡子的身边,骡子低低地哀鸣了一声,前腿跪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嘴角渗出血迹,倒了下去。它瞪着眼睛,肚子还在微微地起伏,可眼看就要接不上气了。
魁梧的年轻人一路上带着那匹骡子,走了上百里的山路,这是一头健骡,一直走得稳稳当当,这时候忽然暴毙,他心里难过,上去抱着骡头,想要看看有没有救。
“别试了,它到这里是强弩之末了。这里是高寒雪域,不能掉以轻心,人在这里,也是说死就死的,别说骡子了。刚才为了挡住它,我的掌力穿透它的身体,这下怕是心也裂开了。”首领低声说,“保住货物要紧。”
年轻人愣了一下,虽则有些难过,还是放下骡头,跟上了首领的步伐。
首领略略停了一步,按了按腰间的剑柄。忽然光芒一闪,依旧是漠然斜立,剑也仍在鞘中,骡子眉心一股血缓缓流下,这一剑已经要了它的命。
“也让它少受痛苦。”首领把自己的衣带扔给同伴,“玄海,拉着,可不要再滑下去。”
“是!”玄海扯住首领的衣带,被首领的大力带着,沿着陡峭的雪坡缓缓地上攀。
两人攀登上来,首领若无其事地抖抖黑氅上的积雪,拍了拍玄海的肩膀以示鼓励,又从自己的赤露骠马背上解下一只牛皮囊扔了过去:“玄海,喝一口,解解寒气。”
玄海一把接下,拔下塞子抽动鼻翼大力地嗅了嗅,忽地眉飞色舞起来:“是玉烧春啊?薛师兄跑了两千多里,居然还带着这样的好东西。”
“最后一只酒囊了,本想留着庆功的,不过现在距离成功已经不远,庆祝也不算太早。”首领微微眯起眼睛眺望远处,目光冷冽。
“我们……到月照山庄了么?”一行人都茫然,不知所措地环顾周围,他们正站在雪谷中央,两侧雪峰仿佛竖壁直立,遮天蔽日,阳光被山峰上的冰雪折射,隐隐泛着五颜六色,却是个荒无人烟的所在,只怕在夏季最热的时候,才会有猎人来这里打一点野味。
首领直指前方:“看见那颗树了么?”
一行人放眼看去,寂寥的雪谷深处,一棵顶雪的大树直指天空,树身黑得仿佛焦炭,扭曲如虬龙,辨不清是什么树种,但是似乎已经枯死多年了。在这里看见这株奇形怪状的树,只让人觉得心里萧瑟,倒是不算奇怪。
“那是棵桑树。”首领低声说,“大桑树。”
“桑树?”玄海愣了。
在这种苦寒之地,松树都不多,何况桑树一直都生在南方温暖的所在,在这里看见一株桑树,就好比在百越的深山中捕到了雪狼。
“是方忏轩种的。他是杭州人,父母死得很早,入了昆仑剑宗,就一直住在月照山庄。他毕生孤独,便以酒自醉,又想回到故乡。可惜故乡还在,却没有故人。他极小的时候住在杭州,记得门前有一颗参天的大桑树,可是凭着小时候的记忆,却找不到儿时的家。于是他想在月照山庄门口也种一棵大桑树,就是那棵,算是月照山庄入口的路标了。”首领笑笑,“方忏轩是一生寂寞的人,他种桑树,也取东晋是王嘉所著《拾遗记·少吴》中说,‘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他是抱怨昆仑山虽有绝世剑气,凌云绝顶,却只是孤独,他自己便是一棵宁可醉死的孤桑。”
“树死了?”玄海把手伸进风帽里抓抓脑袋。
“便是绝世的剑客,也不能在苦寒之地种出桑树来吧?方忏轩一剑绝世,却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何况他的树?”首领长剑旋转,提剑背手在身后,缓缓地前进。
众人跟随他,只是前进了不到五十丈,忽然有人惊呼起来。
他们走了五十丈,转过这道山梁的尽头,忽然望见一个大雪坳里,横着寂静的庄园。远看去整个庄园都是原木搭建的,在彻寒的冰雪中,多年前的原木依旧色泽新鲜,整个庄园不大,却清雅绝俗。它夹在两道山梁间,只有向阳的一面对着外面,门前古松上冰棱低垂有如挂剑,泛着莹然微光。
门口悬挂一面横匾,看上去没有字,只有几道笔画疏朗纵横。
“进山六日才到得这里,如今才知道袁石鹤把小妾都能带来,确实财力非同寻常。”首领低声道。
他也不管同伴们,猛地抖落风帽,迈步走向了庄园。他是色目人,一头长发是银灰中夹着黑,却细细地梳理成道髻,以一根简单的骨簪固定。他并未敲门,只是随手一推,两扇木门无声地洞开,细细的雪花洒落,混在他银灰的头发里。
众人跟着他走进这个仿佛世外居所的寂静庄园,一个个按着剑柄,瞪大了眼睛左顾右盼。
玄海留了一步端详那面匾,看了许久只是摇头。
“那是常笑风题的‘月照山庄’四个字,他在醉后提的,已经没有字形,只有剑意。”首领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玄海茫然地点了点头,再看那面匾,却不由地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觉得后脊发寒。
“四散开看看。”首领一挥手。
一行人立即四散开来。这座小小的庄园不过十余间木屋连成一片,围绕着中央一片空地,空地上铺着白色的细石子。空地中央又有一块大石,石中央有一个冻结的泉眼,还不到中原一般井口的大小。泉水似乎在喷涌出来的时候被酷寒忽然就冻结了,水如一朵晶莹剔透的大花盛开在那里,令人恍然生出时间暂停的错觉。
首领立在庭院中央,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转而缓缓地踱入一间又一间的屋子查看。那些屋子之间很少有门,不过是用棉布帘子分隔,似乎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住了,主人走的时候又匆忙,燃了一半的犀角香因为无人照看而熄灭了,残留的幽幽的香味还浮起在屋子里,带着微微的暖意。房子和房子之间差别不大,摆设都异常的简单,往往只是一张床、一张小桌、一只简单的木柜,却间或有些华贵的东西,譬如整张楠木精雕细刻的棋盘,一副上好的黑玉棋子便散放在棋盘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昆仑山的人只怕和我们清修之人过得也差不多。”长须道士跟在他后面低声说。
“玄明师兄说得不错,昆仑剑气,讲究的是心如雪枯,方能拔剑凌云。十丈软红,最磨人志气。”首领微微点头。
“昆仑剑宗很下本钱啊,居然在这里建起偌大的宅子。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工,也不知道这些石木是怎么运上来的。相比起来,我们重阳宫倒算不得什么了。”玄明赞叹。
“昆仑山月照山庄,起于常笑风那一代,常家当年是西域数一数二的豪商,有此财力并不奇怪。而昆仑剑宗一脉至高无上的‘雪煞天剑气’必须在至寒处修习,常笑风不下这个本钱也是不行的。”
“薛师兄,里里外外都查过了,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也没有找到人。”玄海进门揖手。
“这里当然找不到,我只是想看看昆仑剑宗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罢了。看来凌云绝顶的人,过得都很寂寞,无怪方忏轩要种桑树。”首领低笑。
“那师尊要的东西……”玄海问。
“要找到神器,哪能用人的眼睛?玄海,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东西就算光明如海,也未必会在我们面前轻易现身。神物自悔。”首领声音冷冽,毫无起伏。
“那怎么办?”
“要找到神器,便要神器为引!”首领冷冷地看着玄海,“把骡子背上的行李拿来!”
玄海应了,立刻转身出门,少顷回来,扛着那两件沉重的行李。
“放在庭院里,请诸位师兄弟。”首领低声道。
行李被玄海扛到了庭院中央,一行人围立在那里,此时他们都已经解开了头上的风帽,一色的道髻骨簪,眉眼低垂,穆然而生威严,赫然都是清修有道之人。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是四五十岁的玄明,更多的是玄海那样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首领蹲在行李边,神色不动。
他解开行李上的裹布,其中一件是半朽的木匣,再抽开木匣,木匣中是褪色的紫绫,绫子上密密麻麻尽是咒文,抽开的盒盖背面也是墨笔书写的北斗大咒,笔迹萧疏跳荡。
他将手按在紫绫上,竟然忍不住微微一颤。
“世事无常。”他低声道。
他是道士,此时脱口却是一句释门禅。
“世事无常。”一众道士一同揖手。
首领手一抹,解去紫绫,其下一件古旧的铁器暴露出来,似乎是一件上阵的头盔,却不是普通头盔的式样,厚重森严,带着锋锐的铁刺,隐隐约约的阴刻了双狮与树木的花纹。
他的手摸在头盔上,指间忽然有灼热的火光跳动,渐渐的他整个手近乎透明,带着金属在熔炉中才有的赤色,而他的面孔煞白,几无人色。随着他的手在头盔上抚过,那件古老的铁器也带起了赤红的光芒,而且光芒越来越盛,很快便吞噬了他手上的火光。
一众道士都闭上了眼睛不敢观看,可是那盛大宏烈的光明依旧透过眼皮照得眼前一片赤白,仿佛对着太阳。
首领身躯震动,猛地撤开了手,扯过紫绫盖在上面。
头盔上光明顿灭,一众道士一齐睁眼,有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原来寒泉上那朵冻结的冰花,忽地仿佛燃烧一般明亮,又像是夏夜的烟花似的,千千万万的光缕在其中游走,许久才渐渐淡去。
“不出所料。”首领起身,低声道。
“玄重,是在里面么?”玄明跟着他走到寒泉边,在众人面前他不敢自恃资历,也就不以小名称呼首领。
首领微微点头:“我猜得没有错,光明海剑便是被沉在寒潭深处。这也不难推断,我们以终南山纯阳之气,配合七星北斗之阵,也不过勉强镇住清净光铠,昆仑剑宗拿到光明海剑也是棘手无比,除了借助这口寒潭的彻寒,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这口泉水难道就是昆仑剑宗的……”
“是,这口泉就是五轮眼。”首领低声道,“昆仑剑宗号称这里是天下至寒的源泉,其下深不可测,在极深处就是泉眼。这口泉从地下直涌上来,却没有地热,反而冷于冰雪,下面的水盛出来,便立即冰冻,隔日方能融化。若是不盛出来,水便不冻,还能如一个大漩涡在深处旋转。常笑风以剑寒自炼本心,习惯于用这里的寒泉沐浴,所以这口泉也算是昆仑剑宗的剑心之眼称为五轮眼。”
“寒冷能镇住光明海剑?”玄明存疑。
首领沉吟片刻:“关于如何镇住光明海剑,倒是有个传说的……”
他不再说下去,而是招了招手。
两名道士立刻跟上,手持簸箕,以细细的硫磺粉洒在寒泉周围,花纹作黄神大咒,古奥深邃。其他人则退后一步。
首领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持咒,低声道:“太音希声,能悟证真。”
这不过是道家闻钟声常说的一句咒语,而他说来平淡,却忽地有冲天火势从硫磺上升起,那一点点硫磺,燃烧起来却是熊熊烈焰,一直升腾到近乎五丈的空中,一片皆是透明的火影。那些火焰却不摇曳四射,而是笔直地指向天空,直到硫磺燃尽,方才缓缓降下。
泉水此时已经解冻,汩汩地流了出来,沿着一块圆润的大石平铺开去,一直流到一丈开外,方才凝结为细细的冰屑。首领上前一步,低头俯视,那口泉水这样看去一色的碧蓝,幽深不见底,水波荡漾,令人心中瑟然。
“玄海,你水性最好,你下去。”
“是!”玄海毫无犹豫,低喝一声出列。
他双手扯开外袍,顶着严寒脱下全部衣服。早有两个道士打开了另外一件行李,里面整整齐齐陈列着潜泳工具,其中有一身带帽的鲨鱼皮水靠,又有一对水下防身的分水镰,几卷盘绕起来的索带。
玄海换上水靠,把分水镰插在后腰里,两个道士以索带捆住他的腰,再三检查,确保无误。
“世事无常。”玄海低低说了一声,便要下水。
首领伸开手臂挡住了他,玄海一愣,手臂已经被首领抓住,探进了寒泉里。只停了一刻,首领又把他的手抓了出来。他的手离开潭水,刚在空气中停了一会儿,已经挂上了冰棱“真比冰还冷!”玄海的脸色微变。
“否则也不是剑宗的五轮眼。”首领淡淡地说。
他双手持咒,微吟片刻,忽然双手咒印压在玄海头顶。他的手如同抚摸铁盔时一样,忽然被炽烈的火光包围,他低喝一声,重重离火被他一次推进玄海的眉心里。
玄海没有受伤,退了一步,脸色忽然赤红,像是随时血脉都要在皮肤下爆裂开来。
“能撑半个时辰。”首领低声道,“我的修为不及大师兄,超过半个时辰,这离火便保不住你,要迅速浮上来。”
“知道!”玄海用力点头。
他知道首领已经尽了全力,说完这句话,首领缓缓地坐在地上,依旧腰背挺直,却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玄明上去再次检查了索带,拍了拍玄海的肩膀:“我们若有拉动绳子,是问你下面的情况。你若是没事,便拉一下回应,若是感觉不对,便拉两下。下面有漩涡,如果被卷进去,凭你自己的力气,未必能游回来。我们会拉你上来。”
玄海点头:“是!”
他周身已经如同起火,不能再等,鲤鱼般跃入泉眼中。那眼泉表面看去只是井口大小,下面却不知道多深多广,道士们围立在泉眼边,两个人拉着索带,只能看见被拉出去的索带越来越长,一根不够,便再接一根,似乎玄海在下面已经越潜越深。他有龟息之术,不用浮起换气,是道士们中水性最好的一人。
道士们每隔片刻便扯一扯索带,每次索带尽头都传来一次轻微的拉动,表示下面的情况尚好。玄明在旁边看着,略略觉得安慰。
他转身来到打坐炼气的首领身边:“玄重,大概已经沉下四十余丈了。”
首领睁开眼睛,脸色略微回复了一些:“拉玄海上来,若是找不到,便歇歇再换人,这事情只宜慢不宜快。”
“是!”玄明回头冲着拉索子的道士,“慢慢地拉玄海上来。”
道士们开始缓缓地收回索带,下面的玄海开始以为是问他下面的情况,轻轻的回扯了一下表示一切皆好,等到明白是要拉他上来,也不再用力,任凭索带一尺一尺被回卷在转轴上。
首领再次合眼炼气。
“薛师兄!”忽然有人惊恐地吼叫,声音扭曲变形。
首领猛地睁眼,看见拉着索子的两个道士脸色都变得惨白,似乎竭尽全力,却再也收不回一寸。他猛地起身,上前搭手,以他的力量可以在陡峭的雪坡上单手押住下滑的健骡,此时却也拉不回一个人了。他只觉得索带上传来巨大的力量,仿佛对面是一头鲸鲨,正在水中拼命地翻腾。幸亏索带不是普通的质地,利剑也不能伤,否则早已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撕裂了。
他脸色大变。
“太音希声,能悟证真!”他厉声持咒,声如洪钟。
他的双臂被隐隐的火色环绕,双手快速地回卷。这次他在力量上占了上风,索带迅速地被收了回来。
“把药箱提过来!”首领暴喝。
索带几乎已经收到了尽头,首领最后猛一发劲,觉得浑身力量洪水般地倾泻出去。他已经尽了全力,裹在鲨皮中的玄海被他强行拉出寒泉。
两个年轻的道士冲上去接住玄海。
“不要!”首领大吼。
可惜已经迟了,被道士们接住的玄海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冻得蜷缩成一团。可是他忽然一挣,那条坚韧的索带也被他崩成碎片,他双臂晃开,仿佛铁棒一样砸在两个道士的身上,把他们抛了出去。
所有人都听见清脆的“咔嚓”声。他们修为都不浅,明白震飞两名同门的时候,玄海自己的双臂也都断了。
所有人同声拔剑,剑吟仿佛龙吟。
玄海被围在众人中间,却全然不知道恐惧。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脸上无数神情瞬息闪变,时而是极度的惊惧,时而天真如稚子,时而是彻骨的悲戚,时而又是狂喜的大笑。可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全然不搭配,仿佛整个人被撕扯成了两半。
玄海上前一步,鲨皮水靠上滴滴答答的水落在雪地上,那水仿佛是沸腾的,所到之处的雪立即融化。
道士们惊惧地退后一步,剑上俱腾起火色。
玄海再进一步。
首领低声持咒:“太音希声,能悟证真。”
玄海忽然猛冲向首领,首领拔剑直指他的眉心。这一次玄海没能冲到他面前,只是冲了两步,便双腿一软,缓缓地跪下在雪地里。他的双手颤抖着,蜷缩在胸前作火焰莲花之形,他脸上忽然满是解脱的大喜悦的笑,嘴角流涎,半歪着脖子仰望天空。
他永远地僵在这个动作上,一切静了下去,鲨皮水靠上的水缓缓地下流了一阵,渐渐凝结成冰,把他包裹在其中,晶莹剔透的像是一尊冰雕。
道士们惊魂甫定,一齐转头看着首领。
首领年轻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缓缓走上去,手里带起一片火光拂过玄海的脸。玄海脸上的冰融化,首领默默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看见了么?”首领低低叹息了一声,转身走到寒泉边。
道士们这才围了上去,最先的一人仿佛见了鬼一样伸手颤巍巍地指着玄海的眼睛。众人看了一眼,每个人的心都像是被冻住了。那双死人的眼睛已经分不出眼白和瞳仁,而是整个地变成了两团焦炭,在眼眶里微微地滚动。
玄明从背后接近首领:“玄海看见了……什么?”
“总之不是我们这一世界的东西。”首领低声说,“他死得未必痛苦,也不必为他伤心,却是我太无能了。”
“捆上我!我下去!”他忽地断喝。
“碧瞳儿!”玄明急忙要阻止,一众道士也愣住了。
“我不下去,换你们任何一个人更没有胜算。然而光明海剑是要带回去的,即便全部的人都死在这里也无所谓。”首领张开双臂,冷然道,“捆上我!”
古松上的雪霰随风飘落,良久,玄明上前扯了索带,紧紧地扣在首领腰间。
终南山,重阳宫。
幽暗的空间里,终南掌教苏秋炎独持一盏小灯,站在一个木笼里,一手缓缓持着索带。木笼其实是个吊篮,索带绕在高处的一个转轴上,苏秋炎越是放,他自己便沉得越深,直到最后没入极深处。
他并无畏惧,就着灯火看着周围的石壁,石壁砌作圆形,仿佛一个巨大的深井,其上以朱砂作道家诸般大咒,重重叠叠已经难以解读。这是历代终南掌教在这里留下的,可是咒能镇妖不能镇神,终没有镇住这里的东西。
苏秋炎仰天低低叹息一声。
他放手任小灯落了下去,一点微光,井底有古铜色的光芒闪过。灯火熄灭,苏秋炎完全没在黑暗里了。他抖手,手中光明如炬。
带着那只沉重的铜匮,苏秋炎升了上去。推开上面的罩板,他再次回到了忘真楼里,多年以来他不曾离开这里,便是要守护这里的秘密。
他将那只铜匮放在地板上,以道袍袖子擦去上面的积灰。铜匮上的花纹渐渐显露出来,是双狮与树木的纹样,不是中土应该有的东西。这似乎是一件经年的古物了,却没有丝毫锈蚀,真是铜色沉重,一些细部的纹路已经难于辨认。
苏秋炎抚摸铜匮,忽地像个真正老人似的,双手微微颤抖。
“师尊,你曾授我以道,今日再授我以勇吧!”
苏秋炎霍然起身,单手提起铜匮,道袍翻飞如在疾风之中,转身出门。
门外的阳光下,小弟子正提着毽子玩耍,看见木门忽然洞开。毽子飞在半空中没有人理会,小道士呆呆地看着走出来的老人。
闭关十九年之后,终南掌教终于走出了他的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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